不可能的世界

六月，坚贞了半季晴朗的天空溃烂了一切热量的守望。雨季来临，夜一般的轻悄，覆盖城市的每一条罅隙。

无数故事滋长在潮湿的角落。十七八岁的雨季，藏匿在阳光背后，那一张张说爱的表情，行走在隐约中。

偶尔从天堂缝隙中漏下来的阳光，在庞大的城市里稍瞬即逝，宛如时针，告知钟点。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２００８年的雨季，绮贞习惯站在窗前，看窗户玻璃上那些残缺的雨滴，飞扬过坠落毁灭的轨迹。网吧里坐满旁边学校的中学生，他们玩网游。魔兽，传奇，半条命。狂嚣的叫骂，声音里分解出来的二氧化碳，都令她觉得围困，神经有伤痕。

米乐啊，你的城市下雨了吗？你那边天空，是否同样的悲伤。

To：十九岁的米乐。

广州又下雨了。一个月，阳光变成很奢侈的东西。你送给我的那盆花都差点烂掉。你始终没有告诉我，那叫什么花。其实也没关系，花即使没有名字，还是很美丽的。对了，你在CS界的ID还是ML吗？有没有改名字？我曾经去问网吧里的许多CS玩家，他们都说没有遇到过叫ML的高手。我知道，你一定会再出现。

今天，杨哥又打我了。有点痛……他说他收留我就是我要做他的小媳妇。可我不会爱上他。他大我快二十年，还经常去发廊街那边叫小姐。你说过，终有一天会回来带我走，带我逃离这个鬼地方。

你回来，是今年这个雨季吗？

雨童后来仍然清楚记得，他那天，心是怎么抽丝剥茧的痛。他失恋了，被人赶出网吧。城市滔天大水，谁的眼泪从天空开始流，途经高耸的建筑物，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流漫过土地表面。

从学校出来的学生，穿雨衣，或撑伞。街上流动着潮湿的五颜六色。雨童站在雨中，整个人被淋湿，五官被模糊了界限。他感觉冰冷，身体微微颤抖。网吧的玻璃门紧闭，蒙上了一层水汽，看不清里面的人以及他们是否正在望出来。

放学的人们经过雨童，匆匆一瞥，雨声掩饰不了泛滥而起的交头接耳。认识的人告诉不认识的：高二三班的萧雨童呀，你不知道？年级第一名……

干嘛一直被雨淋着？

就在刚才，他爱了二百七十九天的女孩，和他分手。那个女生，在隔壁班，很会打扮，比同年龄的女孩多一份妩媚。他爱上她，在一次期中考试中故意给坐在后面的她看答案。

考试过后她在路上遇着他，嘴巴的口红描绘出一个鲜艳的笑容。她说，萧雨童，你这家伙真不错啊。以后，有什么麻烦尽管找我。

她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可他偏偏要跨过光与暗的疆界，在学校附近旁边的酒吧找到她，跟她说，庄XX，我喜欢你。你，能做我的女朋友吗？当时，酒吧里她那些半醉的同伴哈哈而笑。

庄XX，真有你的，连年级第一名的好学生也能搞到手。

那天下着雨。雨点错开微弱的温差，他揽着她走在路上，身体紧贴，彼此交换着对方的温暖。雨童在那时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有喜欢的人，并且和她一切守望着这场雨。

从雨季开始的恋，在雨季划上句点。仿佛感情无磨损地绕了个圈，其中消耗掉的只有时光。女生把他推出网吧门外，街道上下着大雨，他执着地不躲不掩，用不了多久就成一个潮湿的人。

女生不耐烦地说，萧雨童，你这无趣的家伙，还是乖乖做你的三好生吧。奶奶的，连本小姐来网吧泡也想管，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本小姐从此跟你一刀两断。

关上门。那一处喧嚣的空间自我隔绝。雨童抬起头，天空响过一阵雷，然后出现一连串闪亮透明的伤口。他站在雨中，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居然也会有那么决绝的表情，不知不觉就哭出声。

哭声很轻，徘徊在自身的胸腔里。

绮贞走出去，把伞扔在淋雨的男孩面前。

你这样会淋病的。她跟他不熟，说不出口，只是眼神同情地看了看他。大雨中，两人面对面站着，那段对视的时间里没有语言。

网吧的老板走过来，一把把她扯开，轻蔑地看了看他，又重重地关上门。

臭小子，不来光顾，霸着我家的门口干嘛，小心被雷劈死！

To：十九岁的米乐。

今天还是没有你的消息。听人说，很快将有一次CS的全国性比赛，到时候你会出现吧。你玩CS那么棒，这个网吧没有人玩得赢你。还记得那次你和杨哥比赛，赢了他几包烟，他气得七窍冒烟的样子多好笑。

你到了北京，生活怎么样？找到你的父母了吗？别怕，如果实在找不到，你还有我。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只不过，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再也找不回来。我只剩下你。这就足够了。

雨一直下。课余时间，后座的女生趴在桌子上塞着耳麦听张宇的这首歌。

雨童望向窗外，视线与雨线纠缠在一起，从窗台上溅起的雨点找到他干燥的皮肤停留下来。斑斑点点的清凉。有男生从教室门口走进来。

其中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膀说，嘿，放学后去网吧玩CS吗？那里有个超厉害的高手，几乎没有人赢得了他呢。

谁呀？

就是隔壁班庄XX的新男朋友。哦，嘘……

男生们保持着安静，用秘密的脚步走过他的身边。随后，他听到那些刺痛背脊的嘲笑声微微从后面传来，在朦胧的水汽中散开。疼痛又有了形，真真切切。

放学后，街道上流动着雨水。女生撑着伞，走几步回头斥道：萧雨童，你神经病呀，都跟你分手啦还缠着我，有完没完！

男生停住脚，眼睛无遮无掩地接收女生的白眼。她骂完，又趟过漫过脚趾的积水。他继续跟上去。已经分手了，他的行为从此一厢情愿。

网吧里坐满了人，穿同样校服的人，烟雾萦绕。雨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上一任剩下来的烟味呛得他轻轻咳嗽。他喜欢的女生，皱着眉头从对面看过来，又在他的眼皮底下，搂住一个叼着烟头紧盯屏幕的男孩。

绮贞拿着抹布和桶，把电脑旁边的烟灰缸倒干净。雨童小声问她：小姐，什么是CS？

她抬起眼看他，眼神里是一种仿佛被雨覆盖的忧伤。雨童第一次见到这么忧愁的脸，他呆于愣怔。绮贞笑得很缓慢。

CS么？是一种枪战游戏。

她教他，基础的方法。他学得很慢，游戏画面迅速变换的压迫感令他眼睛晕眩。不是有迹可循的数学物理化学题，雨童总是被突然出现的敌人吓得惊慌失措。Game Over的字眼令他疲于失败。

有时候，打扫卫生的女孩会在背后提醒他该用哪种武器，哪个地方有敌人。他回头跟绮贞说，谢谢你。你玩这个一定很厉害。

不，不是。我只是有个朋友很喜欢玩这游戏。我经常看他玩。你呢？第一次玩么？

是呀。玩得真烂！

To：十九岁的米乐。

今天，我碰到一个玩CS很烂的男生。他刚开始玩，什么都不会。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相遇。你那时也是刚开始玩CS，也很烂。他令我怀念起你。不知道他能不能跟你一样，短短一个月内就能打败杨哥。

最近一次的试卷发了下来。５８分。不及格。雨童把它揉成一团，扔出窗外。窗外是细雨绵绵的世界。他放学后路过操场，看到试卷被淋得像一朵溃烂的花，连名字也看不见。

班主任少有地发脾气，还很惊讶。萧雨童，怎么搞的？这种不及格的试卷你也做得出来！最终还是没过多批评。雨童走出办公室忽然恍然大悟地轻叫，对了，那道门应该先扔手榴弹过去才对！

CS啊……

他去网吧的路上被几个男孩堵住。天空仍然铅灰色，一如阿拉伯女人用黑纱掩住脸，连哭下来的泪水也那么隐约。雨童举高伞，看见他喜欢的女生和女生喜欢的男生。

臭小子！我的妞叫你别再来烦她！明白么？

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把他逼到墙角，一顿暴打。经过的学生们急步走过，有同情的目光，也有不屑的眼神，全都置身事外地快速离开。雨童疼痛的时候，感到雨落在身上的感觉格外清晰。视线被洗干净了，看清楚女生肆意大笑的表情。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那些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

他捡起伞，追进网吧里。

那女生吓了一跳。

萧雨童，死字你不会写啊？竟有胆追来！

庄XX，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我能在CS大赛里打败所有人，包括他，你能不能跟我复合。

被雨童指着的男孩愣了半秒，随即哈哈大笑。

小子，就凭你？

连绮贞也觉得这不大可能。她往茶杯里斟满热开水，递给他毛巾，在门外等他穿好干衣服。雨童从卫生间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差点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米乐。可他不是。同样的衣服，不同样的脸。

谢谢你。雨童喝了一口水说，受伤的位置，疼痛依然缠绕，他作出难受的表情。绮贞帮他拿来胶布。你真勇敢。她说。

什么？

为了自己喜欢的人，你要挑战比自己强很多的对手。

哦。对了，这件衣服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吧。这是你哥哥的衣服吗？

不，不是，是一个朋友的，他有天会回来。

绮贞看着他笑了笑，神经里保存着的那部分活跃的记忆，又浮现一个人的模样。米乐啊，还记得你为了我跟杨哥对抗么。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地保护我。

那个大家叫做杨哥的男人，抽烟，满嘴黄牙。他生活在溃烂中。雨童每次到网吧，这男人怨恨的眼神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弄不清楚那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弄不清楚那人和绮贞的关系。

虽然大家都叫她老板娘。但雨童觉得她不像爱他。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杨哥打绮贞的时候，很凶，说什么她父母双亡，如果不是他收留她，她早就饿死街头。有时又牵扯进另一个人的名字。米乐。

在雨童的意识里，米乐是一个虚无实体的人物，像荒原上的一点火，在风中摇摆不定。他想像着那男孩的模样，微笑的表情。都是他心里虚拟出来的，无法证实。

杨哥说起米乐时满脸讥讽。那家伙，偷抢拐骗，你竟喜欢他？你以为他会回来带你走？想得美吧你！

只有在这时候，雨童才能看到绮贞眼睛里那一点燃烧出来的反抗。

我不许你这样说米乐，他答应过会回来带我走的。

死丫头，你还说！我让你说！我让你找相好！

杨哥的巴掌大而肥厚，一下一下打在绮贞的脸上，强烈有力的节拍加促了雨童的心跳。她在他身边被打。杨哥故意要让他看得清楚似的，每一下都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网吧里那些安坐的人，专心于游戏，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偶尔转过头来看的，只是笑，有如看一场戏。戏外的人，纯粹寻找娱乐。可他不行，不能以一种娱乐的心态当作若无其事。

骂打声，呻吟声，趁缝隙纠缠进他的脑里，雨童手紧抓着鼠标，心神不宁，电脑屏幕上突然出现一枝枪，那么近距离地打爆他的头。

“他”死了。Game Over！

有一段记忆的空白，落满洋洋洒洒的细雨。

几乎记不起来，他是怎么勇敢地推开杨哥，拉起绮贞的手，推开门跑进下雨的世界。

他帮她买了药水和胶布。两个人坐在路边的大树下，那一块未被湿雨侵蚀的干燥空间。

他问她，心里的话犹豫了许久，以最关切的语气问出来。米乐，是谁？

那个男孩，不去上学，常在街上和网吧之间游荡。他玩CS，从菜鸟到高手，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打败所有的人，包括她讨厌的杨哥。他的ID是ML，他爱她，却在一个下雨的季节离开。那天，他跟她说，有一天，如果天还下着雨，请你在这间网吧等着我回来带你走。

她叙述的时候，泪光闪闪。他当她是被打疼了，否则，他不知以何种方式面对这个故事，正如雨季拖得太长，他会惊慌失措。

为什么那么爱他？雨童随后又问。她微笑不语。

To：十九岁的米乐。

米乐，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雨季快要过去了。今天，那个叫萧雨童的男生为了顶撞杨哥。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你在杨哥面前保护了我。我想，就是在那时，我爱上了你。

他太笨，玩CS从菜鸟到高手用尽了三个季节。

其中发生的一切，花开花落一样迅猛得几乎不留下痕迹。高三分重点班，他喜欢的女生被分到了最偏僻的班，而他的成绩并没有因为玩游戏而落得太厉害，顺利进了物理五班。

两个人的距离远得似乎出现了模糊的界限。那女生有时遇到他还得意地有所提醒，箫雨童，快了快了，你如果能赢下今年的CS岭南赛区冠军，我保证与你复合。

他其实早就打败她的那个男朋友。对战五次，那男的连续被他爆头三回，彻底完败。绮贞跟雨童说，你怎么还不跟那个庄XX复合呀？现在提出来，她一定会答应。

不知道。雨童心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他仰起头，从天空赶过来的雨点滴在了鼻翼与眼睛之间的距离，接着是成群结队的坠落。被雨赶回来的杨哥，跑进店里，胳膊大力地撞倒他。

臭小子！好狗不挡路！

杨哥从店里拿了钱，又带着伞快步离开。绮贞把雨童扶起来，她说，杨哥大概又去发廊街那边找小姐了。她说完，和雨童稍稍对视。两人脸红，并且轻轻微笑。

绮贞，杨哥经常打你，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家网吧。你想留在这里？

不，我非常想离开这里，可是，可是米乐说过，他会回来这里带我走。如果我离开了，他便找不着我。

可是，那个男孩自此便沓无音信，忘记了雨季的承诺，在那边阳光普照的城市安静地生活着。雨童不知道米乐为什么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但这样让一个女孩茫然地等待便是作孽。

他用YQ的ID，在网上不断寻找叫ML的CS玩家。他打败他们，然后打过去一条信息：我在广州XX中学读书，旁边有间XX网吧，你知道那里的吗？

未曾有过肯定的回复。有人无聊地反问：那个城市，是不是经常下雨？

确实如此，这个城市的雨季特别长，教室里的窗户都分割出轨迹不同的雨迹，搁了一夜的课桌总是粘满水汽。每个听课的人，神情倦淡，潜行在细雨中的岁月用一个侧脸经过身旁，谁都没有察觉。

眼看就要高考。是被雨季拥抱着的一次重大的考试。

老师找雨童谈话。

萧雨童，听说你经常泡网吧呀。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爱玩！你成绩一向好，考上重点大学不成问题。可是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听老师的话，先安心复习，等考完高考再玩也不迟。

雨童笑了笑。

早已决定了的，一定会参加今年的岭南赛区CS比赛。

To：十九岁的米乐。

告诉你呀，那个叫萧雨童的男生真的好厉害。他已经过五关斩六将，杀进了分区的决赛。他也许能得冠军呢。我还记得前年的分区冠军正是你。如果他能代表这边参加全国大赛，我会托他去问问，你有没有出现。

昨天又下了一场雨。我住的阁楼开始漏水了。你留在我这里的衣服好些天都没能拿出去晒太阳，有点霉味呢。你不会怪我吧？你能不能快点回来？杨哥阼晚半夜又想溜进我的房间，我很害怕，他那么一个下流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还有，他好象染上性病了。该死的家伙。

学校搞街道的卫生。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正在打扫的高三级学生赶到就近的发廊屋檐下躲避。扫帚，垃圾铲和人们瓜分着不大的空间。雨童挤在同学们当中，有人举着扫帚柄指天大骂这鬼天气，也有的男生嘻嘻哈哈地戏弄害羞的女生。

他们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那种咯咯叫的动物的窝。古文曰，青楼是也。

脸红的女生娇声责骂他们下流，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里面瞥。终究是好奇。雨童回头看见明净的玻璃窗里面，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悠闲地坐着吸烟，打扑克。再里屋，有人拉开布帘走了出来。

杨哥系好裤子皮带，轻佻地摸了一下女伴的下巴。雨童赶紧转回头。

果然是鬼天气啊。

决赛的对手不好对付。绮贞认真地收拾着空座位上的烟灰和零食屑，大部分人都围在了雨童的旁边。比赛如此刺激，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情绪激昂的叫声。绮贞回过头，密不透风的人群中她看不见雨童紧张的脸。

网吧外面一场被颓丧，轰鸣声死死缠绕而不得脱身的雨，低低地呜咽着。

天空是闪光的哭脸。

他差不多稳操胜券，对手的藏身之处被他无意中撞个正着。那个“贼”正托着狙击步枪，瞄准吊桥那边，等待着他的角色出现，却不知他已经站在背后。雨童的“警察”举起了枪，瞄准那“贼人”的头部。

人群中已经有人在提前欢呼，赢定了。

雨声忽然变成欢快的旋律。绮贞心想，如果雨童获得冠军，去参加全国总决赛，他肯不肯替她打听一个ML的玩家？她知道他会的。所以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个闪雷打过。网吧里突然漆黑一片。断电了。

靠！偏偏这个时候……

人群骚动起来，电脑黑屏。刚才还清晰万分的胜利在一瞬间被黑暗替换掉，雨童看到漫骂的人们和自己茫然的脸，全被困在那没有光亮的，十七寸的电脑屏幕里。

杨哥从里屋走出来，咧咧地骂道：这该死的雷，电表都跳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