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相差一锦年

假如早点遇着你,我们不会相差一锦年

是一切恋爱故事都会出现的场面。

花壹壹在周四下午刚从保健室走出来,便被一个男生带到了体育仓库外头的空地上。稀薄的阳光如同半流质,裸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被传递了微热的温度。那男生流出汗,脸上的色彩仿佛正在融化褪淡。

他很紧张咧。

体育馆里传来激烈篮球对抗赛的呐喊声和哨声。声源因为时大时小而令她有模糊的距离感。目光剩余的角度,看见体育馆外墙是交错编织的涂鸦。歪歪斜斜的字体,好象松动了生锈了,要从墙上脱落下来。

差不多都是写着:“蒋帅,我爱你一生一世。”“我对你情深一片,你却当我痴鬼线!”“蒋帅,我靠!”……

还有个男生的照片被钉在墙上,双眼被挖掉了。看得出来,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一样多。

站在面前的男生还没说话,憋红脸,嘴巴紧闭。一个浪费时间的笨蛋。花壹壹忍不住说:“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呀。”

想起同桌可能正在教室焦急地等着自己做值日。如果结束晚了,就赶不上半小时一班的公车。

公车还是没赶上。

不关花壹壹的事,是同桌去打水,半天没回来。花壹壹好奇地跑下去,在水龙头边,看见一个穿篮球服,满头大汉的高大男生刚好抱着篮球从同桌身边走开。而同桌这时才慢条斯理地拧开水龙头。

“嘿,刚才我碰到了三班的蒋帅呢。”同桌对走过来的花壹壹眉飞色舞地说:“他刚打完篮球赛过来洗脸。我还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耶!”

同桌俨然是中了大奖的表情。棱角分明的脸部,骨头清晰起伏的地方,所有的幸福都无处可藏,一整个儿落入她的眼底。花壹壹笑着嘀咕一句:“哈,又是蒋帅呀。”

“什么嘛?这种语气……啊,难道你是AJS分子?”

“什么是AJS分子?”

花壹壹刚从乡下出来的迷糊样,同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就是Anti—Jiang Shuai。反蒋帅啊!”

“还有这样的组织?放心放心,我不是AJS分子。对了,那你是……哪一派的?”

“切,还用问吗?我当然坚决是蒋帅保皇党的!”

和同桌合力提一桶水上楼。她仍在喋喋不休蒋帅的事情,这个令女生们亦爱亦恨的男孩,花壹壹不可能不认识。

记得有一次和同学在校园里走,迎面走过来一个帅得不行的男生。很短的一照面,无法对他的容貌有多么细致的描绘。所有的形容词凑合一起就是“帅”了。那个同学就是用仰慕得两眼发光的表情告诉花壹壹。

刚走过的正是蒋帅。

之后也在多个场合见过他的面。那次在校运会,担任后勤人员的花壹壹曾经那么近距离地看清楚他的容貌。他参加一千五百米,一路领先跑到终点。气喘吁吁地走过花壹壹的旁边时,他忽然转头问她要水喝。

当花壹壹拿着矿泉水跑回来时,蒋帅早就在女生们的簇拥下离开了。视线中他穿着短裤背心的身影,浸泡在微白的光线中,模糊的淡青色的边缘,成了记忆中永远的一幅水彩画。

除此之外,没有和他有更多的交集。

值日完了,在傍晚暖黄色调的公车站下,花壹壹忽然跟同桌提起之前在体育仓库外发生的事情。

“知道么?言渝宁刚才跟我表白了呀!”

“啊!谁?言渝宁?!真的假的?他跟你表白?!”

“真的啦!不骗你。”

“我的天呀!不是开玩笑吧?”同桌一脸的不可置信,话说出来都是铛铛作响,“那个言渝宁,不是经常跟你争学习第一名的吗?还有,班长选举那次你们俩也争得死去活来的。他会喜欢上你?”

“是呀,很奇怪吧?”

“何止奇怪!简直是……宇宙超级无敌大荒唐怪事!”同桌用她一贯乖张的修辞手法,花壹壹听了,不出声笑了一下。

是很奇怪啊……言渝宁会喜欢自己?至今仍无法相信,一个多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个自己视为竞争对手的男生,居然跟自己表白。是幻象吗?

说不定喔。

恩,大概是最近太经常去保健室,被搞得有点神经兮兮了。

是脑子里假的东西。

保健室总是很安静。浸在空气中凉凉的风,沾在皮肤上,反而令人觉得身体里有无数个细小的风眼。躺在床上就能看见头顶的小窗口,投进来外头大树的阴影以及点点斑斑挤破似飞溅的阳光。

习惯躲在保健室里逃课。老师也不责怪,反正花壹壹曾经做过颇为严重的心脏手术,况且脸色看起来总显得苍白,有病缠身的样子。

几乎每天下午都逗留那里,看书或睡觉。

保健室有两张床。听说曾经有个跑步瘁死的同学就被搬到过这里,睡在其中一张床上。所以,花壹壹最初躺在床上睡觉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老是认为睡着的就是那张死人床。

喜欢胡思乱想的季节。

直到后来自己也差点儿在保健室的床上死去。那天从操场上经过,同学们运动的喧嚣声,如同不定的颗粒在午后茶色的空间里悬浮。很吵很不安。花壹壹想加快脚步走过去,心脏却明显慢了一拍,随即沉重而缓慢地停止下来。

依旧记得失去意识前,天空的深蓝色像烟花一样寂灭下去,整个世界被抽空了声音。

疲倦而巨力的安静。

一场漫长梦境的开始与幻灭。

醒来后,从有限的消息面勉强拼凑完整故事的发展。花壹壹晕过去以后,操场上的同学跑过来背她到了保健室,刚毕业不久的保健老师手忙脚乱地帮她做心脏复苏,就是在那时差点死掉。接下来是送到医院急救,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休息了两个月。

就在这段住院的时间,言渝宁考了全班第一名,获得了全班唯一一个代表学校参加全国竞赛的名额。花壹壹听说后,抠着指甲在想:切,言渝宁只不过是趁她不在的时候才考第一名的。

一定是这样。

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她?

男生会喜欢比自己强的女孩子吗?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经常打败自己的对手?

虽然说不上讨厌言渝宁。只不过以前一直把他当做竞争对手来看待,如果牵扯进暧昧的爱情中,那样的感觉怪怪的。那天倒是当场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了。

不过他却比花壹壹想象中的还要执着。从那天起,放学后回家就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她和他其实住得不远,往往早上上学的时候,在面包店买了早餐就能在下一个街口看见他在等着她。

总是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黄昏背对夕阳时,低头看得见身后他投射过来的影子在地面上漫流至脚尖,薄薄浅浅的,踩上去照样发不出声音。

跟同桌说起过这件事情。

“我靠!”她脱口骂出一句:“听起来有点变态耶!像电视里的跟踪狂呀。弄不好有天会把你掳走哦。嘻嘻,开玩笑的了啦。”同桌自言自笑一会儿,眯起狐狸般促狭而狡猾的眼睛,又说:“看来言渝宁真的很喜欢你呀。干脆,跟他好算了。”

“哎,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呀?”

是啊。怎么就不行?

只是别人在爱着自己的时候,她偏偏爱上了另一个人。

那是个男生。应该有高大强壮的身体,温暖的体温,或许还带点淡淡青草味道的气味。除此之外,不知道他的模样和名字。完全无名无姓的一个人。

同桌用笔敲了敲花壹壹的脑袋。

“你是不是发花痴呀?怎么会喜欢一个连样貌和名字也说不上来的男生?”

花壹壹呵呵笑了。不知怎么回答。连自己也是有点糊涂的。

要找出那个在操场上救了自己的男生。这一点,花壹壹倒是从始至终都十分清楚。

不过,这似乎十分困难。同学们之间的八卦新闻中,并没有人谈起“谁那天救了谁呀!”“有个女生心脏病发,被某某某救到了保健室!”。

就连保健室老师也是不记得那男生长得什么样。

“拜托,壹壹,你都问了我几十遍了。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嘛。当时情况那么危急,谁顾得细看那男生的模样呢。”

保健室老师不耐烦,但露出很好脾气的笑容。

“怎么?花壹壹,你要找救命恩人是为了以身相许吧?”

如果他肯要我的话,如果他的样貌跟言渝宁相比,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话。

花壹壹真的想到以身相许这一方面。

可是,那人却还始终没有冒出个姓氏或者某个特征。花壹壹后来想到,也许那人拣到了她的钥匙扣。

只剩这条微弱而没有生命力的线索了。

花壹壹在回家的街道上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满脸立刻被潮水般迎面而来的暮色扑打到脸上。夕阳微弱地发光,天边有暗红色的云彩,好似天堂着了火。

她直直走到因躲避不及而显得惊慌失措的言渝宁面前。

“好了吧你。”花壹壹深深叹了口气,学足了妈妈教训家里那只挑食的垂耳兔时无奈的语调。“你到底还要跟踪我多久呀?”

“我……我……我只是回……家而已。”

低层次的谎话。花壹壹眯缝眼睛干笑。

“言渝宁,你真的喜欢我?”

晚霞映照的街道,男生站在电灯柱下,忐忑不安的影子在倾斜的角度下,仿佛身体抖落的一堆线条,勉强拼凑出完整单薄的轮廓。这样黑沉沉的一团,声音无形无色地说出来。

“……是的。”

“那么,你能为我做什么?”

“……”

言渝宁疑惑地看着花壹壹,站在原地,瞳孔中一抹她远去的背影。

他能为她干什么?

童话中,在危难的时候,城堡里的公主总会看到骑白马而来的骑士。骑士救下危在旦夕的公主。故事到了这里,会有许多结局。花壹壹只知道救她的白马骑士蒙着脸,不留姓名就离开了。

言渝宁如果能试着成为她的白马骑士就好。

几天后老师找到花壹壹,说言渝宁放弃参加竞赛的机会了,由她补上。

这是他为她做的第一件事。花壹壹记在心里。

“不能够为了这个感动呀!”同桌轻轻挥舞着圆珠笔,在半空中比画出透明杂章的轨迹,又说:“这个机会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嘛。”

想想看,同桌说得对,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花壹壹真的很有可能获得这个名额。

不能为了这个而感动。

就算他帮她值日,就算他帮她在那间大排长龙的面包店买好早餐,就算他借给她大堆竞赛复习资料,花壹壹还是觉得不能为了这个而感动。

参加竞赛回来,同桌帮花壹壹出了个主意。

“如果你真的想甩掉言渝宁,就告诉他他必须成为蒋帅那样受欢迎的男生,你才会喜欢他。”

蒋帅?那么干净而美好的男生。

惟恐冒犯了神圣的造物主似的,花壹壹小心翼翼地把言渝宁的面孔替换成蒋帅的一分一毫。额头,发线,眉梢,整张脸的清寡;带有淡淡忧伤的线条断在下巴;水生植物招摇般的眼瞳,颜色是天空的微蓝;不喜欢笑,说话的声音经过过滤似的可以清楚感受到氧气的游动。

如果是蒋帅那样的男生,花壹壹知道自己会心动。

去外地参加竞赛时就是住在蒋帅旁边的宿舍。

那天晚上下去买汽水,就在便利店门口遇着他。他光脚穿着拖鞋,刚洗完澡,身上散发出清新的沐浴露味道。头发沾着近距离的灯光,发梢边缘被逐段融化至透明。

听到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嗨,你也来买东西?”

“哦。”

极自然地回了一句。然后是一愣一怔,人站在原地,回头看着走进夜色中的背影。视线里一条白色T恤在远离,拐过街角就倏忽不见。

从未想过蒋帅原来是认识自己的。

“如果你能成为蒋帅那么受欢迎的男生,我就喜欢你。”

就这么跟言渝宁说了。

并不是抱着想甩掉他的心情。心里清楚地知道他的万般好,作为男朋友是不差的。

只是……如果能比得上蒋帅那就更好了。

竞赛得奖消息传来,花壹壹得了一等奖,是全校仅有的两个。

另一个人是蒋帅。总是蒋帅。

而花壹壹则是第一次,心里琢磨着大概是超超超常发挥了。老师在班会上热情洋溢地赞扬花壹壹为班上争了光,还当场颁发了奖金。同桌在下面好象自己得奖似的手舞足蹈。

从讲台上下来时眼睛就撞上了言渝宁勉励的目光。

有点心安理得地挺直了腰板。同桌说得对,本来这个机会就该是她的,不应该为言渝宁的所作所为而感动。

只不过,看到言渝宁好象帅了。

是没戴近视眼镜的缘故吧。还有,发型也换了,看起来没那么书呆子。

“喂,注意到了吗?”放学后,在空旷的天台上,同桌津津有味地吃花壹壹用奖金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嘴里含着话梅的核,说话几乎是磕磕绊绊地漏出来。“言渝宁好象变帅了呢。”

她是这样说的。她也注意到了。

“不过,还是比不上蒋帅帅。”

花壹壹认同地点了点头。

从天台跑回教室,正好遇见在教室门口张望的蒋帅。

“呦!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他转头看见花壹壹,说了句,嘴唇的形状幽微变化,线条随即抽掉后神情又恢复稀薄冷淡。

曾经有一段时间觉得他这样的表情很让人恶心。后来又觉得他这样收敛漠漠的样子很帅。花壹壹于是明白了如果这两种情感发展到极端,有的人便成了AJS分子,有的人便成了蒋帅保皇党。

而她,是在中立线左右摇晃的钟摆。

“老师叫我把照片给你。”

蒋帅抬眼看过来,花瓣一样柔软的目光,产生令她稍稍颤抖的电流,肌肤仿佛都在悸动。

是得奖时两个人的合照。

很奇怪。花壹壹想,全校恐怕只有她一个人有和蒋帅的合照。

蒋帅完成任务离开,忽然回过身又问了一句。

“花壹壹,你的病好了没?”

“哦,好了。”

话说出来后,惊讶也跟着跑了出来。

原来蒋帅不但认识自己,还了解自己。

同桌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阴着脸好几天。那次蒋帅那班的篮球对抗赛,她居然没去,宁愿留在教室里放纸飞机。

花壹壹做完作业后,就找了这个话题开始聊天。

“你怎么没去看蒋帅的篮球赛呀?”

“切,谁要看那家伙的比赛?”

不屑的表情,像刚刚从脸上崭新地生出来。对比于以前那张一谈起蒋帅就仰慕得不行的脸,花壹壹感到好奇怪。

“怎么了?你一向不是蒋帅保皇党的吗?”

“早就不是了啦!我现在是AJS分子!”

反蒋帅。

“啊,为什么又成AJS分子了?”

只是跟许多失败的暗恋故事一样,同桌跑去向蒋帅表白,意想中的被拒绝了。不过,彻底让同桌绝望和愤怒的不是这个,而是蒋帅跟她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表情总是很酷的男生,居然也会喜欢别人。

很难想象他喜欢的女生长什么样子。

每个人的情感都是千篇一律的,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也不想别人拥有。所以,即使蒋帅不喜欢自己,他也不能喜欢上别的女孩。如此一来,被拒绝的女生便有了参照物,会对自己的渺小和失败有更清晰的感觉。

由爱变恨,有时只是一次直线的重力加速度的坠落过程。

花壹壹从面包店买了早餐,走到大路上。从后面匆匆忙忙跑过去一个穿校服拽书包的男生,他回头看了一下,急急地停下脚步又小跑回到她的面前。

男生喘着大气:“花壹壹,早呀。”

“早。”

“我今天要搞卫生,先走了。拜拜!”

那人又重新奔跑起来,背影往公车站的方向迅速地模糊掉。

是言渝宁哦。

花壹壹啃了一小块面包,满是豆沙味地心想:言渝宁真的变帅许多了。她刚才都差点认不出他来。

不过,他的一切转变都是为了我。是我告诉他必须成为蒋帅那样受欢迎的男生的。到时候,他会再向我表白吧。

就在这天下午,蒋帅在篮球比赛中扭伤了脚。刚开始是不知道的,躺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觉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隔着布帘猜出许多人涌进了保健室。七嘴八舌的声音透露出有人受伤了。

看见布帘下露出好几双篮球鞋。

睡意全无了,干脆躺在床上看书。从头顶的小窗口投射进来的光线中,尘埃清晰可见。随着人们陆续回去观看比赛,保健室很快又恢复了安静。这时,花壹壹才敢微微撩开布帘,想看看那个倒霉的人是谁。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背影略显弯曲,轮廓隐约,篮球服深蓝的色调仿佛漾在半空的水彩,一点一点地飘进花壹壹的眼睛里。认不出他是谁,及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

是蒋帅。

一边喊疼,一边和保健老师说着话。

“我以前见过你吗?”保健老师帮他涂药水,很奇怪地说:“真的好象见过你耶。”

“大概是吧。”

保健老师好象在费力地寻找记忆。“是不是……对了,是不是上次背花壹壹过来的那个男孩。”

“哦。”回答得轻描淡写。

“我就说嘛,肯定见过你!”

是他吗?

是他啊,没想到会是他。

花壹壹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生怕稍有动静就会被好奇的人拉开布帘,会被蒋帅发现躲在这里的自己。还没想好那种时候该说出来的话。

“谢谢你救了我。”

就这种话吧。

也许还会说:“其实……其实我喜欢你好久了……不是因为你是蒋帅,而是因为你是救了我的人。”

更多的可能是什么也不说。说不出来。

蒋帅是白马骑士,可她花壹壹不是公主。

手心沁着水分,与微风产生出清凉的化合作用。

不知不觉,天气变热了。地表蒸发出来的燥热,卷成布,紧紧地裹在身上。有大胆的男生甚至脱下了上衣,女生们表情害羞地不往那边看。

学校的劳动课,一班分到体育仓库。一部分人清理室内,一部分人清理室外。

包括外墙。要把墙上那些写满蒋帅名字的涂鸦擦掉。

“学校真是有病!”同桌用一只手遮在头顶挡阳光,一只手拿着石灰刷,怨声连连。“就算今天擦掉了,还是有人会写上去呀!想累死人么!”

眼看那些熟悉的名字,骂人或爱慕的语句,像陈旧的尸体被石灰水掩埋,水分晒干后成了一道道苍白的坟墓。花壹壹差不多要让烈日晒晕的时候,同桌捅了捅她的胳膊。

“喂,喂,蒋帅向这边走过来了。”

花壹壹转过脸,垂着眼皮,模糊的光芒中出现一抹从远而至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暧昧不清的脸走近了才棱角分明,额头,发线,眉梢的句点通通完整而柔软地连接起来。

恍惚中,男生走近了跟前。

“花壹壹,可以耽搁你一会儿吗?”

“好呀。”

走到了不远处的空地上。花壹壹看到同桌努力竖起耳朵想偷听的样子。听不到的啦。除非是大声喊叫。

“什么事呀?”

“那个……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啊?”

花壹壹愣了一下,意识的缺口似乎即刻涌进来辛辣的阳光,眼睛被刺痛了,她伸手去揉。手放下后,手背上湿湿的,是受到刺激的泪液,在皮肤上缓慢而有知觉地蒸发掉。

差点忘记回答蒋帅了。想一想,怎么可能忘记?这种事情不是装疯扮傻就能搪塞过去的。人就站在面前,相差几十厘米,表情稍微有点变化都能注意得到。

还是忍不住觉得他真的长得蛮帅。

“对不起,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声音从心脏底部发出来,经过慌乱的喉咙,可能稍微被磕掉一小半,但是还是很清楚地说出来。

来不及分辨他是怎样失望的表情,花壹壹小跑回到了同桌的身边。在同桌八卦地问道:“什么事呀?什么事呀?”她装作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事。只不过是关于竞赛的一些后续事情要搞清楚而已。”

还没搞清楚。有点糊涂,有点后悔。

明明对蒋帅有感觉,明明想着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报”。蒋帅能向自己表白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实在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拒绝。

拒绝他那刹那间痛苦的心情直到现在,甚至很久之后都能在伤感的某天想起来。

会想:假如蒋帅能在言渝宁之前向她表白。她绝对会毫不迟疑地答应。

然而,她却答应了言渝宁会在他成为蒋帅那么受欢迎的男生之后喜欢上他。

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花壹壹和同桌从体育仓库走出来。本班的篮球队被打得溃不成军。两人于是提早退场。

“等一下。”同桌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花壹壹拉到外墙边。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粉笔,左顾右望确定没有老师经过才迅速地在墙上写下:

“言渝宁,我爱你!”

写完后,她得意地对花壹壹笑笑。“走吧。”

花壹壹被拉出好远,才回头看了看那面满是涂鸦的外墙,看不清同桌写下的语句逗留在哪个地方。只知道它身边的空白很快又会被言渝宁或者蒋帅的名字填上。

言渝宁真的成为了和蒋帅一样受欢迎的男生。

他做到了。

做值日生的日子。换花壹壹去打水了。

水桶很重,将整个人的重心拉低,花壹壹弯着腰,两只手吃力地抓紧桶柄。终于累得要休息的时候,言渝宁见到她跑了过来。

“花壹壹。原来你在这里啊。”

“哦。”

花壹壹期待地直起身子,脸上还是很配合的大汗淋漓。想着他下一句就会说“让我帮你吧”,于是所有肌肉和细胞都趁机偷懒。

“怎么?今天你值日啊?”

“是呀。”

“原来是这样。对了,我的团员证。”

“恩?”

“老师说不是要明天之前交给班长的吗?喏,给!收好了喔。”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话。

一个美丽的女生从远处跑了过来,唤着言渝宁的名字,走近了,亲昵地挽起他的臂弯,同时眼角瞄了花壹壹一眼。

听到她拉着言渝宁离开的时候嗲声嗲气地问:“谁呀。”

言渝宁淡淡地回答道:“哦,我们班的班长。”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不是那个在体育仓库外被表白的女生。

不是曾经默默地跟着她,帮她买早餐,心仪的女生。

也不是为了她而努力成为受欢迎男生的女生。

更不是为了一个承诺而放弃自己意中人的女生。

花壹壹叹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哭出来。她重新提起水桶,吃力地上楼。

楼上传来男生们的谈话声。花壹壹躲在一边,看到蒋帅和几个男孩抱着篮球急匆匆地跑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他看了她一眼。

没停下。

再回首时,他的背影已在锦年之外。

水桶好象更重了。

是因为泪水落进去的缘故吗?

一场梦走到尽头,花壹壹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担任任何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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