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世界

季玖玖仍然记得自己的第一场初恋，第一场失恋，在那年夏天，这个寂寞的星球上烟火一样绽放与灭亡。短暂得美丽不留痕。

想起那个喜欢的男孩，季玖玖总忍不住温暖地笑。他曾经那么喜欢她，在图书馆等候她，总是提前把她要看的书的下册借去。然后季玖玖就能看得到男孩画的书签。

每一张，都是她的样子。

季玖玖如此明白，只要任何一方说出那三个字，她与他就会在一起，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幸福的一对。

然而，谁都没来得及说出那三个字。男孩搬家了。季玖玖还有一本书的下册没有去借。她于是不知道故事的结局。

记忆中２００６年晴朗而忧伤的夏天，季玖玖知道周路安是恨自己的。非常恨。她见他，在自家宽敞明亮的豪宅里。窗外盛放着火红的玫瑰花，烟花般飘动在季玖玖的眼帘。

周路安看着她，浓烈的敌意，手握成拳头后清晰的血管组成青色的脉络，透明的蔓延。季玖玖不知所措地看他，想说些什么，心底的话不够坚强以至冲破缄默的喉咙。

她只能无声地内疚，追到门外，看周路安跑出去的身影在大雨滂沱的街道上渐渐变小，消失在这个下雨的星球的尽头。

雨打在季玖玖的脸上，太过剧烈，令她分辨不出自己泪流的声音。

一个男人走到门口叫她回来。她回到了男人的身边，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让季玖玖到浴室擦干净身体。她披着毛巾，听见客厅里爸爸和生意伙伴通电话时春风得意的笑声。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心太痛了，也就不再懂得快乐。

暑假过后，花园里的玫瑰花居然全枯死了。没有原因的。也没有人去关心。

高二分班，季玖玖和周路安分到了同一班。她们的座位也很近。季玖玖有时听课腻了，抬头张望就看见周路安趴在桌子上，阴暗地瞥过来的目光。一双瞳孔微微发蓝。季玖玖很怕见到他这样盯着自己的眼神。她尽量不往周路安的那个方向看去。

无论多么不愿意，和周路安面对面的机会还是有的。

季玖玖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派发试卷，就满教室地找人。幸运的时候，周路安没来上课，只需把试卷塞进他的抽屉里就行。但有时还是要，手指微微颤抖地把试卷递到他的面前。

自己的世界此时完全死寂。不敢正视他略带蔑视的眼光。周路安仿佛惩罚她似的，半晌没接试卷，冷冷的哼了声，季玖玖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季玖玖，又考全班第一，乐得屁颠屁颠了吧。嘿嘿！”

季玖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在哭声将要挤破心房之前，她狠狠地把试卷往周路安的桌子一扔，还留了句：“我就是乐得屁颠屁颠了！怎么着？”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想这么说的。

那天课堂测验，考数学。季玖玖差不多快要完成答卷了，同桌突然传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向她请求一道题的答案。虽然没署名，但季玖玖一眼就看出是周路安的笔迹。转头看去，他向自己做出恳求的表情。

他那种恳切的眼光让季玖玖一度以为他不再恨她了。后来回想一下，季玖玖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为什么呢？因为纸条刚传回到周路安的手里，他马上站起来叫道：“老师，季玖玖给别人传纸条，帮别人考试作弊！”

哼哼！季玖玖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时，周路安就这么轻蔑地哼了两声。

这两声在季玖玖心上撞出忧伤的凹痕，是久久不能复原的。

周路安总是追着自己。体育课的马拉松上，季玖玖故意换了跑道，周路安果然还是立刻跟了上来，紧紧贴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别的男生都超过女生群好远了，他还死死地跟着跑在最后的季玖玖。

气喘吁吁的季玖玖忍不住，转头瞪了周路安一眼：“你想怎么样呀？”

“没什么呀！跑得慢没犯法吧！”

“那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周路安笑起来就像一个小汉奸，牙齿像拍广告似的露出来。

“嘿，这条跑道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欢跑哪里就跑哪里。你管得着吗你？不喜欢就叫你那有钱的老爸把学校买下来算了！”

“你无赖！”

跑得快快。风与耳朵亲吻出声音。身边那可恶的身影始终紧随不离。季玖玖感觉像看过的好莱坞的大片，一个变态的杀人狂在拼命地追着惊恐万分的受害者。

周路安就是那变态的家伙。

还剩一圈。其他跑到终点的男生早就看到了这奇异的景象，大家嘻嘻哈哈地喊道：“呦！周路安在追着小老婆呢！你们可真恩爱呀！”

季玖玖羞得赶紧跑了过去，周路安却不害臊地对他们做出V字手势，大声嚷嚷道：“嘿，老婆，别跑这么快，等等我呀！”

男生们便趁机起哄：“老公追老婆啦！老公追老婆啦！”

季玖玖眼泪差点没流出来。

她想，周路安为什么要这么欺负她呀？因为他的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一？还是因为她上下学都坐名贵的轿车，家境潦倒的周路安看不顺眼了？

那天放学，司机正把轿车停在学校外等着季玖玖。她还没走过去，周路安突然像幽灵一样从旁边冒了出来。那副表情可以说是轻蔑至极，鼻子几乎翘往天空的方向，斜拽的嘴角说出来的话都是不屑的。

他说：“切，季玖玖，你可真是个公主啊！坐这么漂亮的车子回家！我羡慕死你啦！”

说完，他吹起口哨，大摇大摆朝公车站那边走去了。

季玖玖从不知道他的背影原来可以这么讨厌。可她原谅周路安。那天放学，她看见他被校外的社会青年围殴了一顿，还好心地帮他买来了药水，要帮他涂拭伤口。周路安被打得很重，倒在地上呻吟半天才坐起来，嘴角流出血迹。溅在地上有几分触目惊心。

周路安看她的眼神不曾改变，是这个星球上永远冰冷的南极大陆。他鄙夷地哼了声，唾出一口血，挥手把季玖玖手中的药膏和绷带打出老远。

“季玖玖，别猫哭老鼠了！我不需要你同情！”

季玖玖跑出去把药膏和绷带又捡了回来。

“周路安，你别好心没好报！”

“哼，你好心？”周路安霍地站起来，很高的个子，怨恨的目光是水一般倾泻到季玖玖的脸上。他扬起巴掌，季玖玖吓得呀一声闭上了眼睛。

等待良久，季玖玖都准备一耳光的疼痛了。可周路安的手却没有甩下来。

睁开眼睛后，周路安已在季玖玖的视野中走远，暮色中一大群飞过的鸟影。

忽然想起初恋的男孩。清爽的短发，细细长长的眉毛。眼光很明亮，只要看着你，仿佛就能把你心中阴暗的角落照亮。

那天他羞涩地走到自己面前说下的一句话：“季玖玖，你笑出来的小虎牙真好看。”。这句话现在竟成了永不疲倦的留声机，在季玖玖最寂寞的时候响起最温暖的声音。

男孩搬家后，图书馆属于他的座位就空落了。季玖玖抬起头总是看见坐在桌子对面不同的脸，陌生的，不会微笑。她抬头望了一眼图书馆外的天空，浅浅蓝蓝，白云寂寞。

季玖玖在想着男孩的时候被老师叫了起来回答问题。要回答什么她当然不知道，只得尴尬地面对严肃的老师，还有教室里其他人略带异样的目光。

然后，她听见周路安说了句很损人的话：“老师，季玖玖在思春呢！”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笑声潮水汹涌地扑打在季玖玖羞红的脸上。她回头气愤地瞪了周路安一眼。他露出幸灾乐祸的流氓式的坏笑。

老师说，季玖玖，上课怎么能不专心？今天就罚你值日好了。

季玖玖不甘示弱地手指周路安，老师，周路安也开小差，他在画画呢。

老师也就说，那今天就罚周路安和季玖玖两个人值日。

说是两个人值日，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季玖玖一个人在忙活。从那么远的水龙头提一大桶水回来，洒水，扫地，摆桌椅，季玖玖最后一扫帚搁在看武侠小说看得咯咯笑的周路安面前，有点泼妇骂街地叫道：“周路安，你残废的呀？快点值日啦！回家都晚了！”

周路安微抬的眼光，嘲讽的语气。

“担心什么？你不是有司机接送的吗？像我这种穷孩子连坐公车的钱都没有呢！”

他的话语寒得像一把把的刀，刮在季玖玖的心上没有声音。她默默地转身走开。身后还传来周路安得意的笑声。

值完日，季玖玖走在校道上，周路安的后面。看得见他有点可恶一拽一拽的背影。

有个男孩突然一下子跑到了季玖玖的面前。

“季玖玖，我喜欢你！”

男孩有清爽的短发，细细长长的眉毛。眼光也很明亮。季玖玖呆呆地看着他递过来的情书，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初恋的风好象又从很远的地方吹了回来。

走在前面的周路安回过头，对着正犹豫着应不应该收下情书的季玖玖扯开嗓子笑道：“嘿嘿，快来看呀！季玖玖也有人要了！上帝保佑啊！”

他这么一喊，校园里的人几乎都望了过来。季玖玖觉得多羞人啊！

“周路安！你这王八蛋！”

王八蛋周路安撅着屁股一溜烟跑出校门，季玖玖根本追不上他，只觉得他的背影离去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成为她最遥不可及的一道风景。

季玖玖当着周路安的面，对高三级的大帅哥林伊扬说：“好吧。我们恋爱吧。”

说完后，她微转的眼光看到周路安不屑的嘴角。

切！季玖玖，看着吧。你很快就会被林伊扬甩了！周路安不服气的表情让季玖玖有莫名的快意。虽然她明知道林伊扬是出了名的花心大少，虽然死党们都力劝她不要跟那种游戏人间的男孩谈恋爱。

可是，季玖玖就是不想在周路安面前显得太失败。

自此，和林伊扬出双入对的身影，总在周路安面前出现。季玖玖昂着头，挽着林伊扬的手臂，满脸溢着羡煞旁人的幸福。很奇怪，无论周路安说多么难听的话，季玖玖都能轻松应付了。

仿佛她有了最厉害的武器。周路安才是最受伤的人。

林伊扬经常陪季玖玖到图书馆温习。他坐在她的对面，那种阳光般温暖的笑容总让季玖玖想起另一个人。初恋的男孩啊。你还喜欢在借书卡的后面画女孩的素描吗？

她知道他画的是她。

她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遇见以前那个开朗的他。

高二下学期的春天，周路安的头发跟树叶一样长得茂盛了，漫过耳际，整一个流氓痞子。季玖玖嘲笑道，周路安，你的头发真难看！

切！你管不着！

是的，周路安把头发染成黄黄的，她管不着；周路安戴耳环了，她管不着；周路安和不良青年混在一起，她管不着；周路安找了一个打扮妖里妖气的女朋友，她更管不着。季玖玖才懒得管这么堕落的周路安！

你爱你的，我也有我的爱。

心血来潮和林伊扬去拍大头照。站在机器前，季玖玖像只笨拙的企鹅，悄悄在林伊扬身边度量着距离。一对恋人，到底应该靠得多近？

待快门即将到时那一刻，她终于挽起林伊扬的手，快速地作出了甜蜜的微笑。

季玖玖拿着大头照刚走出去，抬头便看见周路安和他的女朋友正等在外面。他也一愣，唇角马上曲出揶揄的弧度。那满含嘲讽的眼光，轻易就把季玖玖淹没。

她微微用力握住林伊扬的手，它温暖而安全，季玖玖获得了温度。

意料之中，周路安嚷嚷道：“呦！季玖玖！来拍情侣照呀！”

季玖玖脸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周路安一把抢过她手上的大头照，和女友嘻嘻作笑地看起来。那女孩笑着时，口红像伤口一样丑陋地裂开，季玖玖真不明白周路安为什么会喜欢这么喧嚣的女孩。

“嘿！季玖玖！这也算情侣照呀？拜托！都什么年代了！还摆这么老土的姿势！切！”

他拉着那个女孩，进去片刻就跑了出来，把一排亲密非常的大头照得意地晃在季玖玖的眼前。他和那女的脸贴着脸，嘴唇靠得很近，像一个吻。

然后，周路安搂着女孩的腰，吹起口哨，从她的面前走远。

莫名地就在这时想起初恋的男孩。季玖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记忆中那个初恋的季节早已显得遥远。

和林伊扬的感情维持了接近一年。连季玖玖也觉得意外。实际上，如果不是周路安捣蛋，她甚至认为能和林伊扬爱很久。

这也证明了季玖玖一直的想法，周路安果然很恨她。

那天他拿着一张照片得意地走到季玖玖的座位前。照片被甩在桌面上，周路安嘲笑的声音熄灭了窗前照进来的阳光。季玖玖看见照片中林伊扬和一个漂亮的女生接吻。

“怎么样？早就告诉过你了吧！你迟早会被林伊扬甩的。”

他说的话仿佛是被笑从心底泛起来似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季玖玖看着他，肌肉血管神经全部细小而微弱地跳动着，血液在这炎夏的空气中被煮过了地沸腾。

她霍地站起来，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她的手掌烙着他的痛。

“周路安！你别自欺欺人了！你爸爸是破产了，那又怎么样？是我爸爸收购了你爸爸的公司，那又怎么样？这就是你恨我的理由吗？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报复我的理由吗？你真可悲！”

她说完所有的话，心里顿时变得空荡荡。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吃惊地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她们。只看见周路安咬紧牙关地捂着脸，瞪着季玖玖。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飙了。

他却只是安静地走开。

这年夏天，林伊扬考上了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临别时，他打电话给季玖玖。自从被周路安揭穿他一脚踏两船后，这还是他与她的第一次谈话。

在电话线这种神秘而不知距离的空间里，林伊扬和季玖玖坦承相对。

“对不起，玖玖，我伤害了你。”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

“可有件事情你必须知道，我真的是喜欢你。可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林伊扬的声音幽幽的，像黑夜里模糊的光团。

“你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你很喜欢他吧？”

季玖玖沉默良久。“是的，我很喜欢他。”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

“因为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

暑假补课，教室里几乎总是回荡着蝉鸣聒噪的旋律。盛夏那么喧嚣地盘旋在校园的上空，飞鸟匆匆地拉开了它的序幕。

周路安的座位总是空着。季玖玖想他大概要退学了。

有时候看到他坐在学校对面的栏杆上抽烟，沉思着什么的样子。那蓬松的长发像是画笔没停住，阳光下透明地延长出了身体。眼睛看过去很暗，与栖息着强烈阳光的鼻尖和颧骨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她，把烟头扔在地上。她也看着他。

对望的目光中，车与行人的光影支离破碎地闪过。

她就坐上轿车离开。

后来几天，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周路安跟女朋友闹翻了，那女的纠集了一群社会青年把周路安打得半死。季玖玖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周路安该死，谁叫他这么堕落？谁叫他欺负她了？过了几天，又有人夸张地说，周路安被打残废了。

季玖玖于是担心了。虽然她讨厌经常欺负人的周路安，讨厌像个小流氓吸烟喝酒的周路安……对他的那么多厌恶，何时竟从她的心里找了个逃跑的出口，此刻溜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