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交换

一条废弃的铁轨通进森林深处。

我们三个人站在森林的入口处。除了我和妈妈,还有我的同学顾晨。是他告诉我有关那个地方的故事。顾晨指着铁轨的远方对我说:“向前一直走,便是交换场所。”

那个场所专门供人交换。然而,那不是一般物品的交换。人们在彼处交换的,涉及金钱,健康,美貌,甚至生命。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得那么神奇。

“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找到那儿呢?”我第一次从顾晨听说有关交换的故事时,觉得像听到了一个童话。说实话,我对他的话一直半信半疑。世间真有这么一块奇妙之地?

但顾晨不像说谎的人。他平时在班里人缘很好,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曾经有人说他长得像某位偶像明星。这些都是题外话了。顾晨对我说,只有有缘人才能到达那里。

“你去过?”我突然问道。

“没有。”他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

对我的质疑,他只是淡然笑了笑。“以前听别人说过的。”

“哦……”我抿嘴沉思。我和他都沉默了。只剩我妈妈在铁轨边扔石子玩,石子撞击铁轨而发出类似钢琴的节奏声。我妈妈似乎很喜欢这个,她乐得直笑,像个五岁的孩子。

噢,是的,我忘了说,我妈妈是个傻子。她只有五岁的智商。

从我记事起,我便生活在妈妈的梦魇中。并不是说她对我不好,而是我的耳边总充斥着闲言碎语,譬如“他妈妈是傻子”之类的话。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小时候根本没有小朋友愿意跟我玩,即便长大了,我的同学们仍会在背后偷偷议论我的妈妈。每次开家长会,别的同学都由年轻漂亮的妈妈来参加,而我的家长总是缺席。我爸爸是个货车司机,经常跑长途,就算在家也更愿意休息而不是来参加我的家长会。至于我的妈妈,我根本不可能让她出现在我的同学们面前。

我的妈妈经常做些荒谬可笑的事——这么大的人还玩过家家;被小孩子骗当狗汪汪叫;头上插朵小花像刚上幼儿园的孩子。我以我的妈妈为耻。但我却无法摆脱她的束缚。每次爸爸出差,他就抓紧我的胳膊说,“我不在家,只能靠你照顾妈妈了。知道吗?”

我觉得十分烦人,绷着脸点了点头。从小到大,爸爸孜孜不倦地重复着同样的叮嘱,什么“你是家里的男人,要担负起保护妈妈的责任。”“儿子照顾妈妈是上天赋予你的义务。”,听多了,就烦。

因为妈妈,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为什么还要我照顾她呢!

也许,我根本就不是这家人的儿子。我只是他们拐来照顾一个疯婆子的。

这绝不是一时气话。我有根有据——我六岁前的记忆全都没有了。

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记得六岁时的事,即使只是一点点模糊的回忆。所以,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为什么我会记不起来呢?而每次我问爸爸,他总是闪烁其词。

“问这么多干嘛?!”他对我的态度很不好,好像我欠了妈妈似的,为她做牛做马是我欠下的债。

这令我十分生气和困惑。我曾经到当地的派出所,查询我们的关系。警察查过档案说,户籍以及出生证明确认了我们的血缘关系。

我不信。这种东西作假还不容易吗?除非我能记起六岁前的事情,不然我心中的疑问永远无法消除。

于是,在顾晨的引荐之下,我带着妈妈来到了这儿。

我们沿着铁轨静静地走。回头看时,森林外面的城市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林荫遮住了。顾晨的身影消失在入口处。未知的旅程在迎接着我们。

越往里走,森林越来越安静。树林像被铁轨切割开一般,伫立两旁,浓密的树影铺洒在铁轨上,鸟儿在林中歌唱,有时很近,有时很远。我脑中幻想着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的遭遇,一路上却除了死寂的森林,再无其他。

前方的目的地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虽然顾晨告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心里随着路程的缩短仍不期然地紧张起来。

忽然,林子里传出奇怪的动静。我马上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那边的树林里隐约看到黑影在晃动。

“妈妈,别动。”我对妈妈说,她听不懂,居然不知死活地跑过去。

笨蛋!我心下骂道。尽管这是我的妈妈,但请不要给我造成麻烦啊。我急忙追上去,拉住她。“花!花!”原来妈妈看中了草丛里一朵美丽的雏菊。喂喂,可现在不是赏花的时候!

就在这时,林子里的黑影走了出来。我猛吸一口冷气。如不细看,差点以为撞上幽灵了。因为这个走出来的女人面容枯槁,一脸惨白,走路像飘似的。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女人说,用手帕捂着嘴巴,咳咳两声。我盯着她,没有说话。在这种地方遇到人类,我不得不留个心眼。女人一边走近我们,一边望着铁轨的远方,“你们是去交换的吗?”

她居然知道这回事?

“你……”

“我也是去那个地方。不介意的话,一起吧。我以前去过那里。”

有熟人带路自然是好事。而且这个女人看起来风烛残年,并不具有威胁性,我放下心来,把去采野菊的妈妈唤回来。

“这是你妈妈?”女人看着妈妈问。妈妈正在将野菊插在头上,很欢乐地笑。

我点点头。

“她看起来有点……”女人看出了妈妈的毛病。我毫不讳言,“她智力有点问题。”

“哦。原来是这样。对了,我姓吕。你呢?”

“我叫霍泽昊。”

自我介绍完毕,我们三人沿着废弃的铁轨偕同前往。

铁轨好像没有尽头。我们如同在森林里漂泊,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吕阿姨说,交换场所不远了。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像得了重病。而不知为何,她总是偷瞄着我。

“怎么了?”我被看得不自在。

“哦。对不起。”吕阿姨充满歉意地移开目光。她说起她的孩子。“如果我儿子还活着,应该也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了。”

“你儿子……死了?”我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不知道。”她表情忧伤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怎么会这样子呢?”

吕阿姨像回忆起伤心往事,突然猛地咳嗽,嘴巴咳出的血都染红了手帕。我赶紧扶她坐在铁轨边休息。

“你没事吧。”我担心地问。

“老毛病了。就怕耽搁你们的行程。”

“我们倒没关系。”我想了想,弯下腰。“不如,我背你走吧。”

“这样不太好,我还能坚持的。”她试着站起来,但身体摇摇晃晃又要跌倒,幸亏我及时扶住她。

“别不好意思。我年轻力壮,可以背你的。”

她不再坚持,终于伏上我的背。她的体重很轻,就像一副没有重量的骷髅。

接下来的路程里,吕阿姨跟我说了有关她儿子的事情。原来她儿子是在六岁就被人拐走了。虽说是被拐,拐带的犯人却是吕阿姨的丈夫,儿子的亲生父亲。那位父亲据吕阿姨描述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男人,因为赌博而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之下,他居然做出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就是带儿子去做交换。

“我不知道儿子的境况。”吕阿姨哭诉道:“我男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富大贵,今非昔比。他不肯告诉我有关儿子的下落。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用儿子换来了荣华富贵。可怜我的儿啊,我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吕阿姨越哭越咳,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说不定你儿子还活着呢。”

“嗯。就因为我相信儿子还在生,所以我才要去那儿问个明白。”

“那你找到你儿子的消息了吗?”

“没有。那里的人不肯告诉我。”吕阿姨痛苦地摇摇头。“但这一次,我决定了。”

“嗯?”

“我要进行交换。用我剩下的生命,把我的儿子交换回来。”

“啊。你剩下的生命?”

“不瞒你说。我患上了绝症,只剩下几个月的命了。”

听到这儿,我沉默了。妈妈在旁边拉着我,叫我看一只跑进草丛里的蜥蜴。她真的好吵耶。我不想理她,闷着头向前走。

旅程变得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突然间,前方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森林出口到了!大片阳光涌入眼球,只见一片湛蓝无边的大海呈现于眼前,离海边不远的山上,伫立着一栋深色的屋子。这是一家二层木式建筑,看起来有些日子,但结构十分稳固,即便大风雨袭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屋子前面铺着鹅卵石,门前种了一些花花草草。无疑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因为鹅卵石路边竖立着一个牌子——【交换屋】,这再明显不过了。

“不行就是不行。”屋子门口传出犀利的呵斥声。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拜访了。

一个白发鬓鬓的老人被推出门外。我们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满脸厌烦地堵在门口,不让进去。她长相清秀,瓜子脸,下巴缀着一颗美人痣,而身上穿着服务员制服,像是打工的。

老人提着一个沉重的行李袋。“我有钱。我就想进行交换。”他拉开拉链,里面露出一沓沓钞票。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我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女服务员板起脸,翘起双手,一副不容商量的神态。

“为什么不行?求求你了。”老人苦苦哀求,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即便这样,女服务员依然绝情拒绝。老人被拒门外,只得坐在屋檐下直叹气。我看清楚他的脸后忽然觉得这人很眼熟。哦,对了。我认得他。他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富豪,作为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除了发展房地产外,还拥有一支足球队。他经常在电视上露面。

没想到连他这种上流社会的人也会来这种地方交换。而且,还被拒绝了!

“你们是来交换的吗?”女服务员刚要进门时突然瞥见我们。

我局促地点点头。

“进来吧。”她回答得出奇爽快。

我们随之走进屋里。这个地方乍一看,像一间旅馆,整洁干净,面朝大海,风卷着海的味道从走廊上经过。女服务员走回到柜台后面,拿出一本记录薄,然后叫我们报上姓名。

“我……我……”我吞吞吐吐,忐忑不安。她抬起头看着我:“怎么了?难道你没有名字?”

“不是……我……我没有钱。”我战战兢兢坦白道。女服务员听完噗嗤发出轻笑。

“谁跟你说要钱了?”

“咦?可是……”我意有所指地望向坐在门口叹息的老人。她很快明白我误会了,“交换不需要钱。”她解释道。

“那他怎么不能交换?”

“哦。是这样子。”她笑容不断,耐心解答我的疑问。

于是,我得知了老人家的故事。

这个老人年轻时曾经贫穷落魄,虽然试过创业,却屡屡失败。直到那天,他来到了这儿。“我想得到财富。”他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很幸运,有人同意和他交换。但条件是,他得交换出自己心中的爱。即是说,他从此不会再心存爱意。

爱,毫无用处。一心想飞黄腾达的年轻人同意进行了交换。果然,他交换到了巨额的财富。有了第一桶金,他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逐渐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大富翁。曾经有一年的胡润财富排行榜,他攀到了第一名的位置。有记者曾经问他:“拥有这么多的财富,你觉得幸福吗?”

怎么会不幸福呢?!只有穷人才不会感到幸福!

但是他错了。错得十分离谱。一个不懂爱的人,是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即便他富可敌国,但穷得只剩下钱了。他的妻子死的时候,他连眼泪都不掉一颗。他的儿子女儿,从来不曾感受过父爱。他们离开家的时候,对他控诉道:“爸爸,你爱的只有钱。”

那又怎么样?!他站在门口,冷冷地望着家人的离开。他试图说服自己,亲情不重要,只有钱才是最爱。但是,从此以后,当他坐在深夜冷清无人的豪宅里,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金钱不会跟你聊天,不会拥抱你,不会给你一个温柔的亲吻。

他当年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啊——原来,爱,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然而,当他想纠正这个错误时,却为时已晚。

“人的一生,只能进行一次交换。”

女服务员说着,望向门外。那位老人已经决定要离开。他的身影显得失神落魄。他无法进行交换了。一旦交换,就无法回头。仔细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我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你们叫什么名字?”女服务员再次问道。

“霍泽昊。”我说出了自己和妈妈的名字。吕阿姨也如实汇报。

女服务员让我们把名字写下来,然后翻开记录薄,像作比对似的,手指在一串名字来回滑动。突然,她停下来,打量着我们。“稍等一下。”她说完,便疾步走向屋内。很快,她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步伐蹒跚的老婆婆。那老婆婆感觉很老很老了,皮肤褶皱得像树皮,走路很慢,却也很稳当。她走过来看了看我和妈妈,又看了看吕阿姨。

“你怎么又来了?”她的视线落在吕阿姨身上。

她们认识?哦,之前吕阿姨说她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就算两者认识也不足为奇。

“我是来找我的儿子。”

“啊?”老婆婆有些吃惊似的,和女服务员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鄙夷地嗤了一声。

“总之,我的事你们不要管。我会找到人和我交换。换回我的宝贝儿子的!”吕阿姨脸有不悦,拿出手帕咳了两声。

老婆婆对她爱理不理,转头对女服务员说:“阿莹,你安排她们住下吧。”

原来女服务员的名字叫阿莹。她领命后朝我们招招手,“跟我过来吧。”

我却站着不动,“不能马上进行交换仪式吗?”我问。

老婆婆转过头,眼神坚硬得像冰,叫人畏惧。“你要交换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想交换回我六岁的记忆。”

老婆婆对交换规则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你想要交换的东西必须是对方拥有的。所以,如果你要交换你六岁的记忆,除非你交换的对象拥有你六岁的记忆。不然是无法进行交换的。”

也就是说,我要交换的人,除非是我的亲生父母,或者是在六岁前认识我的人。看来,这个交换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呢。

“那么,你还要交换吗?”老婆婆问。

既然来了,就等等看吧,或许我还可以交换些别的。我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住了下来。

这栋交换屋比想象中宽敞,大部分房间都空着。阿莹让我们随意挑一间。我们选择了一间靠海的房间。从窗户就能见到湛蓝无边的大海,海风吹进来,整个人都觉得惬意,体内的忧愁与疲惫似乎烟消云散。但我放松不到半分钟,傻子妈妈便兴奋地跑了出去。她头上戴着小花,在不同的空房间里跑进跑去。

“妈妈,给我站住!”我的话丝毫不起作用,看着这个疯女人,我欲哭无泪。为什么我的妈妈会是傻子?!

“滚出去!”

突然,那边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呵斥。只见一个抽烟的男人恶狠狠地揪住妈妈的衣领,将她赶了出来。他穿着西装,戴着眼镜,一派学者风。

“这是哪里来的疯女人?!”他嫌恶地说道,一眼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我。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对不起,这是我妈妈。”

“原来你妈妈是个傻子哦。”男人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就像一把刀插进我的心里。我阴着脸把妈妈拉回自己的房间里。我已经受够了她给我带来的屈辱。

“以后不准再到处跑了!”回到房间里,我关上门便开始痛骂妈妈。她低着头作出委屈的表情,就像认错的小孩。可我知道,就算她现在知错,以后还是会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她就是个傻子啊。

这时,有人在敲门。

“能进来吗?”是阿莹的声音。我赶紧过去开门。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捧着茶盘走进来。这么热心的服务实在令我不好意思。“在这里住,要钱吗?”我说出自己的顾虑。出门前我原以为可以很快完成交换,所以并没有带多少钱。如果结账离开时要付一大笔钱,那我就无地自容了。

阿莹笑了,一边帮我们倒茶一边说:“不用。这里一切免费。”

咦?还有这种好事?这让我感到奇怪。如果招来一些白吃白喝的人怎么办。阿莹笑了;“之前说过了呀,如果没有缘分,是找不到这里的。只有想进行交换的人才能来到这里。当你心中没有交换之意,你就会被送离这个地方。”

“怎么送离?”

“或许是等你一觉醒来,便发现身处家里。就是这样顺其自然的事情。所以,绝对不可能故意逗留在这个地方。”

“原来是这样子哦。”

这时我终于豁然开朗。在这个交换屋里,无须考虑其他,只要一心一意进行交换就可以了。假如没有这样的决心,就要自觉离开。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这个疑问在我心里憋了很久。

阿莹倒好茶了,说:“我也说不清楚。相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这算是一块奇妙的地方吧。”

“我怎么觉得这里像旅馆呢?”

阿莹耐心解释说:“并不是来这儿的人都能立即找到交换的对象,所以,有些人会住在这里等待。即便找到合适的人选,也要努力下一番决定才行。”

“现在这里住了几个来交换的人?”

“除了你们三个,还有一对夫妇,以及一位大学教授。”

我猜想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大学教授。

“交换仪式是什么样子的呢?”抓住机会,我决定解开心中所有的疑问。阿莹也很配合,一一答复。

“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个简单的仪式而已。”

“会不会痛?”我虽然是个十七岁的男生,但还是很没骨气地怕疼。

阿莹笑了,“不会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发生了。”

她的语气如此轻松写意,不得不让我怀疑交换这事的真伪了。但既然那位有钱老人家那么执着地要进行交换,便说明此事不假。暂且看看再说。我这样想着。阿莹已经捧着茶盘退了出去。

我去关门时,正好突然遇见一对中年男女从走廊上经过。他们似乎就是阿莹口中的那对夫妇。他们和我目光交接,冲我礼貌地点头示意,便回到各自的房间。奇怪的是,他们明明是夫妇,却分开住,看来感情并不亲密。

那么,他们要交换什么呢?

过后不久,我听到有人敲那对夫妇的房门。一开始我以为是阿莹,后来那个人又过来敲我这边的门。打开门一看,是吕阿姨。她走进来对我说:“我刚刚打听到了,那对夫妇打算在今晚进行交换仪式。”

“啊!”我多么希望亲眼看看这仪式是怎么回事。

“想去看看吗?”

我狠狠点头。

“也许,我们可以去拜托一下。”

“这样可行吗?”

“不知道,试一下吧。”

我们于是到了柜台处,阿莹正在玩手机。虽说这是个神奇的旅馆,不过看到她在玩手机又好像把人扯回到现实世界中。阿莹说过,她偶尔才来这儿帮忙。平时她在城里上大学,家也居住在城里。我问过她,如果别人把这儿的事情说出去了,会怎么样。她说,只有有缘人才能找到来这里的路,所以,即便别人知道这个地方的事情,无缘无份也找不到的。

听到我们的叫唤,她抬起头。

“怎么了?”

“我们……想观看今晚的交换仪式,可以吗?”

阿莹愣了愣。“这样子啊……”她倒没显出多么为难的表情,“我去问问婆婆吧。”说完她离开柜台,急步走向婆婆的房间。很快,她回来了。

“婆婆说这不是由我们来决定,而是交换的双方。如果她们同意,那么,你们就可以观看。说白了,这就是属于隐私的问题。”

得到她的允许后,我们又去敲那对夫妇的门,提出不情之请后,那位丈夫迟疑了一下,“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

他同意了。而妻子也不拒绝:“如果你们愿意观看,也是可以的。”

我们对此表示了感谢。

仪式在晚饭后举行。用膳后,我们如约来到老婆婆的房间。那对夫妇早已来到。老婆婆端坐中间,而夫妇则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我和吕阿姨作为旁观者,静静坐在一边的角落。此时夕阳已落,大海笼罩在夜幕与繁星之下,一切都那么安静,只有耳边传来浪涛拍打着海边岩石的声音。

我原本以为仪式是很复杂的事情,然而,却出乎我的想象。

老婆婆问他们决定好了吗。夫妇便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对方,点了点头。老婆婆说:“拿起桌子上的纸和笔。写下自己交换的筹码。记住,这件东西必须是对方愿意接受的。”

他们再次点点头。

写下的纸条交到老婆婆手里。老婆婆瞥了一眼我们这边,问夫妇:“我可以念出来吗?”

他们点头允许。“那好。”老婆婆清了清嗓子,以沉稳的声音说道:“太太写的是【再爱我七天】,先生写的则是【七天后离婚】。你们清楚互相的筹码了吗?”

他们点点头。但我和吕阿姨则显得有些吃惊。这个交换真的有点莫名其妙。

之后,老婆婆烧掉纸条后宣布:“交换仪式完成。你们可以离开了。”

仪式这就完成了?比我想象中的要简单多了啊!阿莹果然没撒谎。仪式就是那么顺其自然的事情。只是,这对夫妇交换的筹码太出人意料了。

待他们离开后,老婆婆跟我们道出了内情。

原来这对夫妇结婚多年,事业有成的丈夫去年出轨了,他找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三。而妻子挽不回丈夫的心,只能求助于这儿。“只要他再爱我七天,这就够了。”妻子仍然深爱着丈夫,只可惜,丈夫提出了一个苛刻的交换条件——那就是他们七天后离婚。

“他们以后真的会分开吗?如果七天后丈夫发现还爱着妻子呢?”我问,尽管这件事看起来可能性很低。

老婆婆给予笃定的回答:“会的。交换仪式完成,就不可逆转。”

“那位妻子多可怜啊。”

“如果他们真的相爱,又何必来这里?”老婆婆的话让我一时语塞。

那对夫妇翌日清早便离开了。他们手牵着手,亲密得像新婚夫妇。

交换起作用了。他们找回了当年的爱情。

只可惜,这份情意只能维持七天。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森林里,我才返回房间。没想到,妈妈不见了。

“妈妈?!”我以为她又跑到别的房间捣乱了,可找了好几间都不见人影,还把其他人都惊动了。

“怎么了?”阿莹跑过来问。那位大学教授,吕阿姨,以及老婆婆都陆续出现在走廊上。听到我说妈妈不见了。他们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她。

“这个笨蛋,又去哪儿了?!”我又气又急。妈妈,你可别走丢了。我心里喊道。见到我如此着急,阿莹提议让大家分开找。“别急,一定能把你妈妈找回来的。”她抚着我的肩膀安慰道。

所有人立即散开寻找。而我则走向旅馆后面的一块空地。它位于悬崖边,住客可以驻留于此欣赏日出与日落,以及大海的景色。我刚走过去,视野中便出现妈妈的身影。噢!找到了!傻子妈妈正在追一只彩色斑纹的蝴蝶。她难道没意识到自己的任性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我气呼呼地走过去,心想着得好好批评她一顿。哪料妈妈没追着蝴蝶,反而脚一滑,从悬崖边滑了下去。天啊!我拔腿飞奔,赶在她坠崖之前抓住她的手。

“妈妈!别乱动!”

我用力抓紧她的手腕,她这次很听话,身体悬在空中等待着我的救援。我试图把她拉起来,但我的力气不够,反而被她的重量拖着往下滑。如果不放手,我们两个都可能坠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就这样放手,不就好了?我心里想,她只是一个傻子,又不一定是我的妈妈。我不是一直念叨着她对我来说是个累赘吗?

放手了,就解脱了啊。

尽管心里不断浮现邪恶的声音,但奇怪的是,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看我就要撑不住,和妈妈一同坠下崖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后突然出现一股力量,死死把我拉住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吕阿姨正拉住我的脚。身患重病的她用绵薄之力拖住了我们两人的重量。随即,阿莹和其他人也匆匆赶来了。大家合力之下,终于把我们救了起来。

“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我坐在地上,冲闹出这么大麻烦的妈妈怒吼。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眼睛红红的,“小宝不要生气嘛。妈妈错了。”

不生气才怪呢。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自懂事起,这个女人就成为了我的负累。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摆脱。

安抚妈妈睡着后,我走到旅馆外面透气。我思绪重重——这女人真的是我的妈妈吗?如果不是,我又是怎么流落到这个家的呢。或许,我被拐卖是为了照顾这个傻子妈妈。我问过爸爸,可他怎么也不肯把六岁以前的事情告诉我。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过去吧。

正想着,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是那个大学教授。

他叼着一根烟,推了推金边眼镜,那双眼睛像蕴藏着深邃的智慧。听说他是一间名牌大学的老师。

“你想交换什么。”他问道。

我低头不语。这个教授没有亲切感。

他见我不回答,继续说道:“只要有好的筹码,来这里就可以交换任何东西。你的妈妈,是个不错的筹码哦。”

他意有所指地瞄向我的房间。我依旧沉默。

大学教授说:“我有好东西可以交换。”

听到这儿,我抬起头。教授有点洋洋得意:“我的筹码就是我丰富的知识。如果你拥有我的知识,所有考试你都能顺利通过,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尖子生,毫无疑问,以后你将成为社会上的精英分子,你会拥有璀璨如钻石的人生。”

他的话很有诱惑力。我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天才的人生轨迹。

“那你要得到什么?”断不会有人肯轻易交换几十年积累而来的珍贵知识。我猜的果然没错,教授说,他现在进行的一项研究正处在最后的关键阶段。“我需要一个人做试验品。如果成功了,我甚至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这是我毕生的愿望,为了实现它,我愿意付出我所有的知识!”

真是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啊。

“你觉得这个交换如何?一定很吸引人吧。对你来说,你妈妈不正好是你的顾虑吗?把她换给我吧。”

教授说出了我的心声。大概谁都可以看出,我带妈妈来这个地方,就是想抛弃这个包袱。

可是,“成为试验品会很痛苦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谁知道呢?”教授耸了耸肩。“就是不知道才要进行试验啊。”

我脑海里浮现电视剧里那些进行人体试验的可怜人们被折磨得鬼哭狼嚎,我无法让妈妈陷入那样的境地,即便我讨厌她。

“你的筹码很诱人。”我老实说道。我的成绩一直不好,有了教授的知识,我可以成为天才。“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摇了摇头。

教授说:“先别急着拒绝。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妈妈,我该怎么办?

这天晚上,看着床上酣睡的妈妈,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我只是想找回自己六岁前的记忆,并不想因此让妈妈受苦。我想赶紧完成交换,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没有等到能交换的对象。那个人必须有我六岁前的记忆。

我应该继续等下去吗?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跟妈妈做交换。虽然她是傻子,但应该也有一些有关我过去的记忆吧。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才带上妈妈的。

问题是,我会不会经受别人的诱惑,做出后悔不迭的交换呢?

想着,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我的脑袋依然显得混沌,全身乏力,这种状况持续到傍晚,愈发严重。我困乏得只能躺在被窝里了。阿莹端晚饭进来时,发现我脸色苍白,用手测试了一下我额头上的温度,然后惊道:“哎呀,你发烧了。”

她赶紧把老婆婆叫来。

“烧得不轻呢。”老婆婆来了之后说。我全身不想动,干脆蜷在被窝里。

“这可咋办呢?这里可没有药。”阿莹十分着急。看来这个交换屋也不是百物具备呢。“要带他去看医生吗?”

要回到城市,只能再次穿过那片森林。路程远不说,还没有可以载人的工具。现在这屋里只有一些老弱妇孺,稍微能帮上忙的只有那位大学教授,不过,他如果答应背我回去看医生,一定会趁此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老婆婆思量再三,审视着外面已黑的天色。

“森林里倒是有治病的草药。不过天色太晚了,只能等明天早上去找。”

“就这样放着,不会没问题吧?”阿莹担心说道。

“没有办法。”老婆婆说:“总之,先让他降温吧。用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阿莹弄来一盆温水,沾湿了毛巾然后拧干再贴在我的额头上。

“谢谢。”我有气无力地说道。麻烦大家令我觉得过意不去。

“没关系。明天吃药后就会好起来了。”阿莹说道,帮我盖好了被子。

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中,我依稀听到妈妈的声音,十分模糊,然后向水中的气泡一样消失了。睡到半夜,我突然醒了。屋内亮着小夜灯,窗外是一幅明月悬在大海之上的美景。

“妈妈?”

我这才发现妈妈不见了。屋里没有她的身影。她又去哪儿了?这种时候,还要给我添麻烦吗?我挣扎着走出房间。身体的虚弱使我摇晃不定,我只感到一阵眩晕,噗通地瘫倒在走廊上。

闻声走出来的吕阿姨发现了我,“小昊,你没事吧!”

“我妈妈不见了……”

我又一次麻烦了大家。阿莹她们从各自的房间走了出来,那位大学教授嚷嚷着三更半夜吵什么吵。听到妈妈失踪后,大家又到处去找。可是,找遍了旅馆和悬崖边,却没发现妈妈的一丝踪迹。

这时,突然阿莹啊了一声:“她该不会是去那儿了吧?”

那儿?

阿莹随即在老婆婆耳边细语几句。老婆婆说了一句:“我出去找找。”,便消失在旅馆门口。一直过了很久,门口的灯光终于映出两个熟悉的身影。老婆婆牵着妈妈的手,出现在我们面前。妈妈全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手和脸上有几块擦伤的痕迹。

老婆婆手里拿着一把草药。“这女人真是傻,深夜跑到森林里,没被野兽吃了真幸运。”

因为生病,我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不满地瞪着妈妈。她指着老婆婆手里的草药拼命地对我说:“药药药!”

“我猜的果然没错。”阿莹说:“她听到我们的对话,所以去森林找药了。这就是母亲的天性吧。”

我错怪她了。

妈妈,对不起。可这句话我说不出来,我别过脸,不想让人看到我愧疚的表情。

妈妈真是个大笨蛋!

喝了草药熬的汤,我感觉好多了,第二天起床气力恢复了一大半。我正想走出房间透透气,结果在走廊上遇到大学教授。“考虑得怎么样了?”他问。

我摇了摇头,没有答应。教授脸色顿时很难看,鼻子里嗤了一声:“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后悔的。我才不会把妈妈交给这么一个科学狂人。

喝了几碗药,又睡了一天,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早上起床时,我想找妈妈,哪知她又不见了。

“不会又去找草药了吧?”阿莹说。

可我明明告诫过她不能再一个人进森林了呀。大病初愈的我真为这个傻子妈妈烦透了心。之后阿莹把其他人都叫了出来,打算让大家一起去森林找人。

“我就不去了。”教授说,“我要回去了。”

他拖着一个大的行李箱。

“你要回去了吗?那交换呢?”阿莹问道。

“既然找不到可以交换的人,我只有下次再来了。”教授露出遗憾的神情。他走出旅馆门口,行李箱很重的样子,他用力将它搬下去。

“我来帮你吧。”

“不。不用。”他拒绝我的好意。

就在这时,吕阿姨突然冲了上去,拽住他的胳膊。

“干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吕阿姨。

“你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当……当然是我的物品呀。”

“骗人!”吕阿姨出其不意地推开教授,然后飞快地拉开行李箱的拉链。一个人从行李箱里滚了出来。定睛一看,我倒吸一口气。那正是我的妈妈。她大概被下了安眠药,蜷着身体昏迷不醒。

“妈妈!”我扑过去,使劲甩几个耳光,成功把她唤醒了。她眯着惺忪的双眼,一脸的茫然,嘴里咕哝着不清的话语,眼皮突然一沉,又睡了过去。

“没事就好。”

阿莹说道。这时再抬头一看,那个教授早已夺路狂奔,走进森林里不见了人影。

“你真让人担心死了。”我抱住昏睡的妈妈。一旁的吕阿姨不知为何,忧伤地看着我,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你还要交换吗?”老婆婆问我。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要交换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为了证明我不是这个傻子妈妈的孩子?这有意义吗?或许,她真是我妈妈。就算她不是我妈妈,这些年来,我不也一直把她当成我妈妈了?即便亲生母亲出现在眼前,我还能放弃傻子妈妈吗?她需要人照顾,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呢。

正想着,我突然听到门口那边传来老婆婆和阿莹的说话声。

好像又有新的客人来了。我出去一看,猛吃一惊,赶紧缩回身子。出现在交换屋门口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爸爸!

他怎么会来这里?

我躲在门后,从门缝偷看。爸爸正伸头探脑,观察屋里的四周,他没有看到我。幸好这是妈妈睡着了,不然她跑出去铁定会被爸爸发现。我不想因为这事被爸爸责罚。虽说这是我的错。

爸爸目光搜寻一番后,只听老婆婆说:“这里不是找人的地方。”

爸爸说:“老婆婆,你还记得我吧?”

老婆婆不置可否,反而是我没想到爸爸居然和她认识。

爸爸语气十分焦灼:“我儿子和妻子几天前不见了。我到处都找遍了,也报警了,就差这里没找。我怀疑……”

我们出走的事情居然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这远远出乎我的意料。想到连学校街道警察都惊动了,我烦恼着回去以后如何解释。这时,我听到老婆婆说:“这里只有进行交换的人。你应该知道这里的规则,你觉得他们会来这里吗?”

这句话说明,爸爸知道交换屋的存在。他来过这里!可是,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无人解答我心中的疑问。爸爸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才拖着沉重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你在偷看吧。”老婆婆突然视线转向我这边。她发现了我。我窘迫地从门后走出来。老婆婆冷冷说道:“你走吧。”

“为什么?”我问。

老婆婆说:“我能感觉到你的决心已经动摇了。”

我决定明天带妈妈离开。

老婆婆说得对,我交换的信念已经动摇了。“回去吧。”仿佛有个声音这样劝慰我。再不回去,爸爸会急疯的。等我回去后,他一定会痛打我一顿。爸爸总是教导我,照顾妈妈是儿子的责任。可是,我却没有做到这个约定。

确定要离开后,我去找吕阿姨道别。她不在房间里,窗户敞开着,海风吹拂压在桌面的一页信纸。

【小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这个人世了……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怀疑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跟我儿子长得实在太像了,他也是六岁时离开的。虽然有着种种疑问,但我不敢贸然和你相认,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一个男人来找他的妻儿。那个人是你的爸爸吧。我见过他!当年我到处寻找我儿子的时候,我街上遇到了那个男人牵着我的儿子。我想追过去,却没追上,这成了我一生的憾事。但我记住了那个男人的脸,是他带走了我的儿子。小昊,你一定就是我的儿子。可妈妈不能和你相认,因为你已经有傻子妈妈了。她需要你照顾。我只希望你在看到这封遗书以后记得有我这个妈妈,这就足够了。】

我双手攥着信纸,压抑不住的颤抖。

原来她就是我妈妈啊!

我找到我的亲生妈妈了!

一阵微凉的海风吹来,打醒了沉浸在激动中的我。妈妈!她在哪儿?!我冲出门去。

“你看见我妈……不,吕阿姨了吗?”正在柜台玩手机的阿莹困惑地看着我,手指向海边,“我看到她往海边去了。”

不好!我拔腿飞奔。跑到海边时,只见一个身影已经没入海水一大半。“妈妈!”我疯狂地跑过去,海水无法阻止我的脚步。我跑到吕阿姨身边,她深情地看着我。

“小昊,你终于记起妈妈了?”

“嗯!”

我拼命点头,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海水稀释了我们的泪水。我没有想到,即便没有交换,我依然找回了自己的母亲。

那一天,我和吕阿姨促膝谈心。她跟我说了许多我小时候的故事,但我的记忆依然十分模糊。“这些快乐的童年往事你怎么能忘记呢?”吕阿姨伤心地说道。我为自己的失忆感到万分懊恼。

我应该记得这些事的,不是吗?可是我就是记不起来。

“这样吧!”吕阿姨突然说道:“我来跟你交换。”

我愣了。她说:“我要趁自己还活着,换回你六岁的记忆。只要你记起妈妈,我就满足了。”

“不要!我不要你死!”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吕阿姨带着平静的笑容。“不要紧。妈妈迟早会死的。妈妈剩下的日子本来就不多了。小昊,你以后要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

为什么我刚找到我的亲生妈妈,她就要离开我了?我心如刀割。

这时,吕阿姨解下胸口的玉坠,递到我手里,“这是妈妈留给你,只要你以后看到这个,就能想起妈妈了。”我不要。我说,妈妈你一定不会死的。一定不会。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正在苦恼之际,无意中瞥到了身边的傻子妈妈。那时,我心里竟浮上一个邪恶的念头。我要那么做吗?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这时老婆婆捧茶进来,她似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你的妈妈真是一个极好的筹码呢。”

我装作没听见她的话。

难道我真要用我妈妈的生命,换给吕阿姨吗?

当天夜里,我辗转难眠。用傻子妈妈的命交换给我亲生妈妈,这样做太残忍了。虽然我讨厌傻子妈妈,可是她没有做错事啊。况且这些年来,她对我很好。可这是我唯一的筹码了。为了救妈妈,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

翌日早上,我是被门外走廊上的急促脚步声吵醒的。

“怎么了?”我推开门,正好撞见阿莹从吕阿姨的房间里走出来。她神色慌张,“这位客人刚刚咳了好多血。我怕……”

她要死了吗?我冲进她的房间。吕阿姨躺在床上,脸白如纸,气若游丝。她看到我,灰暗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她握紧我的手,“快进行交换吧。我快死了。如果你不记得妈妈,那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犹豫不决。在她的再三请求下,我才勉强同意。

我们又聚在老婆婆的房间里。所有人都在,这个交换屋除了我们,再无其他人。

“你们决定好了吗?”老婆婆问道。我始终觉得她的表情露出一丝诡秘。

吕阿姨勉强坐在我的对面,她点点头,显得很颓靡。生命之火在她体内即将燃尽。我压抑着眼底的泪水。妈妈,我不要你死。

那么,“请写下你们的筹码吧。”

我拿起笔,犹豫再三,写下了自己的筹码。吕阿姨也颤颤巍巍地动笔了。我们把纸条交给老婆婆,老婆婆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你真要这么做?”我点点头。“好吧。”老婆婆看着我们说:“那我先说明你们之间的筹码,如果对方不接受,这项交换就终止。”她看着吕阿姨说道:“你写的是,1997年到2003年的记忆。”

那正是我出生到六岁前的记忆。妈妈把她的六年记忆交换给了我。

“而你写的是……”老婆婆顿了顿,“自己的生命。”

听到这儿,吕阿姨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怎么……怎么会这样子……?”她震惊。而我平淡如水。“儿子,你……”她震惊得无法说出话,脸上隐约闪烁着一丝奇怪的神色。

“你不是有更好的筹码吗?”老婆婆意有所指地看向傻子妈妈。她仍傻乎乎地,正在研究今天早上刚捉到的一只蟋蟀。那只蟋蟀从她手中跳走了,她咿呀着追了出去。我望着她的背影,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最终狠不下心。无论我多么讨厌她,但这些年来,她作为母亲的形象已经在我心中根深蒂固了。

“你要照顾好妈妈。因为这是你应该做的。”爸爸的话犹在耳边。这句话就像魔咒,一直以来囚着我。我到今日才发现,我依然无法摆脱作为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

既然不忍心舍弃傻子妈妈的性命,那就舍弃自我吧。

“既然你这么执着,我还能说什么呢?”吕阿姨长叹一口气,用手帕擦着湿润的眼角。她没有多做推脱,她愿意接受儿子献给她的生命。

能为亲生母亲尽一份孝心。我无怨无悔。

“请继续吧。”我对老婆婆说。

老婆婆那张如同树皮般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一缕古怪的微笑。她轮流看着我和吕阿姨,终于拿起打火机,烧掉了那两张纸条。这表明,仪式完成了。灰烬在风中飘散,就如同我的生命。我会死吧。我想。

而这时,老婆婆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终于得逞了呢。”

什么意思?

我抬起头,只见老婆婆和吕阿姨目光对峙。

“是的。多亏了这个交换游戏。我又能活下去了。”吕阿姨拿起手帕擦掉脸上残留的泪痕,此时她的脸颊出奇的冰冷。这和刚才多愁善感的女人有天壤之别。

你们在说什么?我来回看着两人,试图寻找心中的答案。

吕阿姨目光转向我,蓦然迸出大笑。

“我还真没想到,居然有人这么傻,会用自己的性命跟别人交换。”

“我……”我想说些什么。我此时的感觉有些不妙。

“既然交换已经完成,我无须再伪装了。”吕阿姨边咳边用手帕捂嘴,嘴角浮现讥诮的冷笑。我呆呆看着她。她道出令人震惊的实情:“我根本不是你的妈妈。”

“什么?!”之前的预感终于成了现实。我感觉不到心中对死亡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与惊愕。但我心中有一些疑团。她怎么知道我失去了六岁前的记忆,又怎么知道我在找亲生母亲?

对我的反应,吕阿姨嗤之以鼻。“来的时候,我偷听到你和你同学的谈话。”

噢。是进入铁轨之前,我和顾晨的谈话被她发现了。我们当时完全没留意到,这个女人居然偷听了我们的聊天内容。就是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做好了欺骗我的打算。

一切都是假的。什么儿子六岁时被拐走了,什么遗书,什么母爱……通通都是假的。我输得好惨,连自己的生命也被换走了。她换给我的,也只是属于她的那六年记忆,根本与我无关。

我不甘心啊。我紧紧握紧拳头。

“别这样子。换个角度想想,你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啊。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放心,明天清明节,我会替你上一炷香的。哈哈。”吕阿姨笑得真难看。我只想撕开她那张苍白而丑陋的脸。

但我无能为力。我就要死了。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念头是:我死了,我的傻子妈妈怎么办?谁带她回家?以后谁照顾她?我马上又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后果——如果她无法回家而留在这个地方,说不定会被别人当做筹码交换掉。

想到这儿,我懊悔不已。因为我的一时任性竟让傻子妈妈陷入困境。我该怎么弥补我的过错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老婆婆突然又发声了。

“对不起,你们的交换被否决了。”

“什么?!”我和吕阿姨像同时被甩了一个耳光,迟迟没反应。

交换否决了?这是不是说,我的生命并没有交换出去呢。

“开什么玩笑?!”吕阿姨气得直咳血。她身体本就不好,这下子更是咳声连连。“你不能随意否决我们的交换!”她怒视老婆婆。

老婆婆瞥了她一眼,垂下眼皮。

“我没有否决。而是,你们的交换根本不可能完成。”

“不可能!”吕阿姨气急败坏。“就算我骗了他,但至少在交换那一刻,我们是真诚实意的。这并没有违反规则!”

老婆婆冷声说道:“吕太太。你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多次来到这儿企图欺骗别人,却通通没有成功。这一次你的谎言几乎天衣无缝,只可惜,你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点。”

“是什么?”吕阿姨眉头紧蹙。

“这桩交换之所以不可能完成。”老婆婆突然指着我说,“因为他,已经做过一次交换了。人的一生,只能交换一次。”

听到这话,我和吕阿姨同时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我困惑不已:“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你来过的。”老婆婆眯起双眼,“只是你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追问。

“在你六岁的时候,你妈妈带你来这儿做了交换。”

“啊?!”

六岁时,我已经和妈妈进行过交换了?在老婆婆的叙述下,我终于找回了那份失去的记忆。

十七年前,我出生了。我的出生为这个家庭带了无尽的欢乐。

爸爸和妈妈热情地迎接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们小心呵护着我的成长。直到我的表现越来越奇怪。我到五岁还只是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我玩过家家的时候,会把泥沙当饭吃下肚子;我为了学鸟飞,差点从阳台上跳下去;我做过许多愚蠢可笑的事情,和同龄的小朋友根本不一样。

“你儿子是弱智。”妈妈带我去医院诊断时,医生冷酷无情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妈妈抱着傻笑的我,泣不成声。

我是傻子。在六岁之前,我的智商相当于一岁半的小孩。而且,据医生所言,即便我长大成人,智力也不会超过五岁。我得永远像一个五岁的小孩那样活着,不懂谋生,不懂恋爱,错过许多人生中必有的阶段。

从医院回来后,我家从此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妈妈终日哭泣,爸爸唉声叹气。

“把他送去福利院吧。”有一次,爸爸这样提议道。

“不行。这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放弃他的!”妈妈紧紧拥抱着我,生怕会失去我一般。

而那时的我,只是傻乎乎地笑,根本无法感受到那深深的母爱。

哦。我记起来了。虽然是很模糊的记忆,但森林与铁轨的画面隐隐约约浮现在我脑海。那一天,妈妈牵着我的手,走进森林。

“小宝宝乖,妈妈现在带你去一个地方哦。”

那个地方就是交换屋吧。后面的记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老婆婆告诉我,当时我和妈妈做了交换。她把她的智慧换了给我,而她,则变成了一个傻子,只有小孩子的智商。

她就是我的亲生妈妈。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而我自己,居然嫌弃她!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妈妈,我错了。”我留下忏悔的眼泪。

“不,不是这样子的!”吕阿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歇斯底里地吼道:“交换明明完成了!我不用死!我获得了重生!”

她像疯了,崩溃地叫喊,但很快,她大口吐血,身子不甘心地瘫倒下去。

她的寿命到期了。

她再也无法欺骗别人了。

“妈妈!”我唤着妈妈的名字,跑出房间。

妈妈,我们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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