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基地

孩子们的基地

月底就是紧张的期末考试,顾晨坐在书桌前拼命做着模拟习题。窗外夜色正浓,他奋力思索一道数学题时,突然,桌面上响起手机的震动声。

“打扰你很抱歉。请问,你是顾晨吗?”

“嗯。我是。请问你是谁?”来电的男声饱含沧桑,顾晨不记得曾经认识这样的男人,而学校里的老师也没有这般颓丧的语调。

“我是袁栋立的父亲。”

对方道出身份。顾晨微微一愣。阿立。他嘴里喃喃几遍这个久违的称呼。阿立,是他童年的玩伴。

“他有去找过你吗?”袁父问。

“不,没有。”顾晨说道。他和阿立家的住处虽然只隔几条街区,但自从小时候的那件事后,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请问,出什么事了吗?”顾晨试探着问。

袁父沉默半晌,手机里传来清楚的叹息。“既然你没见过他。那就算了。”将要挂断时,他却追加一句:“如果见到阿立,能打电话告诉我吗?”

顾晨应诺。手机放回桌面,他的思绪却依然游离在习题之外,陈年的回忆逐渐展开眼前。上学期,他曾经有一次遇见阿立。那天下午放学,他离校晚了,独自骑着单车行驶在傍晚的街头。就在中途,他见到阿立坐在栏杆上,头发凌乱,穿着御寒的风衣,一边抽烟一边忧郁地望向远方。他的伙伴们站在旁边,同样抽着烟,烟雾袅袅折射出他清冷的脸。走出商店的顾客像躲避瘟疫般,飞快地经过他们身边。顾晨没有放缓车速,加力踩了过去。他只和阿立匆匆一瞥,短暂至一秒的对视,对方的脸庞飞速地从各自的眼瞳中剥离。

只一瞥,顾晨见到了他曾经的儿时玩伴。阿立变化很大,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阴郁,几乎让人不敢相认。顾晨偶尔听说过有关他的传言——阿立很早便辍学,在这一带混江湖,他打架狠,别人轻易被他驯服。童年那个调皮而善良的阿立,宛如被单车甩在后面,越来越远了。

没骑出多远,顾晨停下单车。他听到身后传来吵杂声而回头,只见商店老板跑出来,追着那一群奔跑的少年大喊捉贼。阿立也在其中。

那逃得飞快的身影,有些刺眼。

究竟,他发生什么事了?

翌日,顾晨骑车上学时,不经意听到附近的家庭主妇在一家蔬菜店门口聊八卦。

“前天晚上发生的。听说人当场就没救了。”

“犯人捉到了吗?”

“没捉到。但有目击者看到了。那是袁家的小孩。”

“袁家的?”

“喏,就那个经常在街上游荡的不良少年。小时候他妈妈离家出走了的。”

“噢!那个家伙?!我就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有爹养没娘教。”

顾晨加快单车,骑了过去。

阿立杀人了。前晚他在抢劫一个夜归的上班族时,把对方杀死了。如今警察到处在找他。这就是昨晚袁父打电话过来的原因。阿立仍不知所踪。无人知道他逃到哪儿。顾晨边骑单车边想着这件事,到了学校门口,他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难道……阿立回到了那儿?!

小时候他和阿立有个秘密基地。那是无人知晓的地方,位于一条暗巷的尽头,围墙下有个破洞,仅能钻一个人通过。他们放学后经常去那儿,顾晨清晰记得那个地方的风景。白云的絮影扫过草地,一辆废弃的公交车锈迹斑斑,草丛里开满小野花,蟋蟀的身影偶尔掠过视界。除此之外,基地的角落里摆放着几尊小孩石像。潮湿的青苔攀着石像生长。它们似乎和基地融为一体。

那时候他们两个在车厢里看漫画书,在草地上踢足球,坐在车顶上看夕阳,直到外面传来老妈唤回家吃饭的声音。

多么惬意的童年时光。多么令人怀念的秘密基地。

问题是,等那件事以后,那个基地却不见了。这很不可思议。事后他和阿立曾经钻过墙洞,但围墙的另一边却是一条马路。没有草地,没有公交车,没有石像。那是小孩子才能见到的秘密基地。我们从此再没见过那个神秘的地方了。

对了。顾晨猛然想起,基地消失前,曾经出现过一个奇怪的来客。

冰冷的午夜,我瑟缩在车厢里。寒意浸满我全身。粘稠的液体沾满我的手,早已风干。那是血。

逃进来的第三天了。就在前天晚上,我刚杀了一个人。当时我在街上游荡,想起明天要跟我的同伴们去游戏厅玩,怎奈囊中羞涩,于是我动了坏念头。我只想要钱,并不是想杀人。但在纠缠中,我不小心推倒了他。那男人往后仰,从石阶上滚了下去。我站在高处看见他闷哼一声,缓缓闭上眼睛。我疯了似地跑下去,扑到他身上,唤他坚持住。地上的血染红了我的衣服,但他对我的呼唤没有一丝反应。他没气了。我傻了一般,动也不动,那人痛苦绝望的脸映着路灯光,深深刻入我的瞳孔。直到有人经过尖叫,我才想起逃跑。

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逃往哪儿。奔跑中,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秘密基地。它在一条巷子的尽头。那个墙洞仍在那儿。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很多年前,那个秘密基地消失了。就在我妈妈离家出走以后,它不再出现了。

“妈妈。”思及母亲,悲伤如雪飘落我心头。我翻了个身,车厢里味道如昔。从车窗仰望迷人星空,一切宛如做梦。我本以为消失的秘密基地,它居然又出现了,我当时钻过墙洞时,惊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我解释不了它为何消失这么多年后再次出现。这确实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看到车厢里仍摆着我收藏的机器人模型,足球,以及装满纸牌玻璃球的铁盒。它从未变过,跟消失前一模一样。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呢。

我蜷缩在座椅上,身上的伤口在疼。迷迷糊糊中,我似乎梦见了妈妈。

“对不起。”我对妈妈说。

妈妈抱着我,就像以前我做错事一样,用她温暖的手心摸我的头。“小立,做错事要改正。知道吗?”

泪水濡湿我的脸。梦中的场景随即切换到童年的我和顾晨在街上奔跑,背心里兜着好几只芒果。那是小时候,我们去偷李家墙头的芒果,被他家的狗追。我们一路奔跑,跑到巷子尽头,钻过墙洞,才发现的这个秘密基地。

当时那只狗在洞外狂吠,却不敢进来,似乎我们闯入了一片可怕的疆域。

后来因为此事,妈妈特地去向李家太太道歉。每次做错事,妈妈都会替我道歉。一旦父亲打骂我,她就将我抱在怀里,护着我。我尽情挥霍着妈妈的庇护,将她的谆谆教诲抛之脑后,直到那一天,她离家出走了。

她为什么离开我们?我一直以为,只要再做错事,她就会像以前一样出现在我身旁。于是,我不断做错事。

但这次,我真的太错了。妈妈,她不会再出现了。

我沉睡在痛苦的忏悔与回忆中。

直到有人踢了踢我的身体。“喂,你在干什么?!”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响起。我以为是梦话。随即那人又拍了拍我的头,一点不客气。“起来啦喂!”

确实有人来了。这个秘密基地,应该只有我和顾晨知道啊。我困惑睁开眼,只见一个穿背心短裤的小男孩站在眼前,六七岁的样子,和我当年的年龄一样。

“这是我的地方哦。”他说。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清楚小男孩的模样。“噢!是你。”

注视着他,我仿佛置身旧时光中。

“你认识我?”小男孩抱住他的机器人,生怕会被我抢走。

我想了想,摇摇头,“不认识。”

“真是个怪人。你怎么不回家?这里可是我的秘密基地!”

“我没有家。”我说。小男孩笑脸充满吃惊,“你没有家?那你妈妈呢?”

“也没有。”我摇摇头。小男孩有些同情我了,抱着机器人坐下来。“我可以让你住这里一阵子,不过只能是一阵子哦。”

“不。”我扶着座椅站起来,我比他高大许多。我俯视着他:“对不起,我才是这个基地的主人。”

小男孩嘴巴张成O型,“你……你骗人!我上上个月就发现这里了!”

我嗤之一笑,“我十二年前就发现这里了。”

小男孩用力摇头,表示不信。就算我道出基地里熟悉的一切,他仍然说:“你发个毒誓,我就信。”

真是小孩子啊。我于是发了一个非常毒的毒誓。“如果我说谎,我就变成一头大肥猪。”这个残酷事实对小男孩打击太大了。他立即垂头丧气,就像被夺去宝座的君主,一脸想哭。

我坐了下来,安抚我的臣民。“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可以继续在这里玩。”

“真的?”小男孩总算绽露欢颜。“我的朋友也可以一起来玩吗?”

“可以。”我说,这时突如其来的疼痛犹如要撕开我的身体。我闭眼忍耐片刻,说:“能帮我买点吃的回来吗?”

我又饿又渴,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住。

他点点头。我便拿出一个沾有血迹的钱包。这属于那个死掉的男人。我第一次打开,钱包里塞着一张全家福之外,只有一百多块。就为这么点钱,我竟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此时此刻我只想狠抽自己一耳光。

我拿出一张五十块钱,交给小男孩。“买些面包和果汁。剩下的钱要还我哦。”

“会的啦。”小男孩借过钱,小狗似的钻出车厢。我叫住他,“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我才不是那种人!”小男孩生气地跑掉了。他很快便回来,买了面包和果汁,还有一堆零食,一本漫画书,显然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大哥哥,你是怎么弄伤的?”他注意到我身上的血迹。

我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在路上不小心被车子撞到了。”

那是犯案逃跑的时候,我撞上了一辆汽车,受伤甚重。这是做坏事的惩罚。我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没想到,我却幸存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医院?”小男孩真多事。

“用不着,大概很快就会复原吧。”

如果去医院,估计会被警察逮住吧。况且,我这种人渣治好也没用。坐在我身边的小男孩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是个杀人犯吧。他却怡然自得,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最新出的漫画。他看的漫画我早看过。他听到我这么一说,马上斜起眼角。“不可能!这是新出的。我今天才买到的!”

但我说出了后面剧情。他嚷嚷着不相信,待看下去,很快目瞪口呆。“大哥哥,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我无所不知。”

小男孩看我的表情顿时多了一份膜拜,“你什么都知道?”

我神气地点点头。“明天你发回来的数学试卷,将得零分。”

“不会吧!”小男孩明媚的心情因为我的话又布满了阴霾。“你一定是骗人!”他不想相信我的预言。

恰巧这时,外面街道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声。

“妈妈叫我了!”小男孩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漫画书和机器人我放这里,你千万别拿走哦。”

我莞尔,“我不会偷的。放心。”说着,我随小男孩走出车厢,来到墙洞处。他向我招手告别,便钻了出去。他妈妈的呼唤声没有走远。“妈妈,我在这儿!”

我顿了几秒,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钻了出去。

走出巷口,傍晚时分的街道如昔,夕阳映照踏上归途的人们。我看不到那小男孩以及他的妈妈,反而看到印有我头像的通缉令贴在了电灯柱上。在别人发现之前,我低头退回到墙洞里,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失落感。

基地迎来又一个黑夜。我身体的痛楚缓解了一些,便拿着小男孩今天买的饮料,爬到车顶上。我拿出手机,发现无法接收到网络信号,既上不了网,也不能打电话。更奇异的是,即便我看了两个小时的视频,手机的电量仍然满格。似乎,这个基地拥有人类无法领悟的力量。

小时候我认为它就是一个普通的空地。但现在我发现了它的神秘之处。

这些年一直困扰我的一个谜团,终于解开了。这个谜团是关于我童年来到这个基地时遇见的一位神秘的闯入者。它那年随着基地的消失而消失。直到今天,我才弄清楚它的真实身份。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所经历的一切。

或许,冥冥中自由安排吧。我心想,躺了下去,洁白的月光沐浴着我的脸。夜色里,安静如水。

稍后,墙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有人在外面徘徊。我跳下车顶,蹑手蹑脚走近墙洞。那个人好像要进入这里,试了好几次没有成功。

“看样子还是不在呢。”我听到他的叹息声。

我咳嗽一声。那人脚步声停止了。

我钻了出去,和那人面对面而立。

“你从秘密基地里出来的?”那人见到我,并不意外,大概他一早便猜到我会躲在里面。“我刚才钻过几次,没成功。”

“大概,只有我才能进去吧。”

“真不公平。这个基地明明我也有份。”他说道。他就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顾晨。

我和他沿着深夜的街道散步。夜深人静,我不必在意街上的通缉令,偶尔遇到晚归的行人,顾晨会刻意帮我遮挡。我们一路寡言少语,童年的友谊经历岁月的洗礼变淡了许多。走着走着,我们在路边的小吃摊买了两个烤地瓜,便走上附近一处小山坡。山坡下方横着一条轻轨,列车刚好呼啸着钻入城市的楼群中。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秘密基地的事情。那是我们最深刻的记忆,也是唯一的话题。

秘密基地实际上属于三个人。我,顾晨,以及一个陌生的家伙。我和顾晨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你还记得他吗?”我问。

“当然记得。”顾晨一边吃着烤地瓜,一边问:“你这次回去,有看到他吗?”

我笑而不语。我的笑容里藏着秘密。

“等一下。”顾晨察觉到我的异样,突然打量起我,脸色露出惊讶,“噢。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我们都懂了。

“事情真够离奇的。”我说,捧着手里的烤地瓜依然散发着热度。

“确实啊。”顾晨说。

随后,我们又陷入各自的沉默中。

星空仿佛华丽的画卷在头顶展开,群星布满穹顶发出莹莹光辉。山坡下像夜色泛滥,淹没了白天所熟知的街道与大厦。我们默默吃完地瓜。然后我说:“我前几天杀死了一个男人……”

“我知道。”顾晨应道。

我做的事情造成这么大的轰动,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是不是很坏?”我问。顾晨不留任何情面,“杀人会下地狱的。”

地狱啊。我没有反驳,那儿确实是我这种作恶多端者最好的归宿。

“你会去告发我吗?”过了一会儿,我又问。

顾晨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会。”

“嗯。我不会。”

“为什么?因为要维护我?”

“不,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仅此而已。”

我印象中的顾晨是个热情亲切的男生,但他此时的脸庞却反射着清冷的光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我有点看不透他了。

回来的夜路上,我捡到一张报纸。头版新闻是我犯下的案子。报道说被杀死的那个男人家庭困难,留下一对母女。母亲长期卧病在床,而女儿则在高中上学。报纸上出现的忧愁母女怎么也无法跟钱包里的全家福照片联系起来。我拿着报纸,陷入深深的内疚中。我犯下了多么恶劣的罪行啊。我夺走了别人的丈夫以及父亲,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他们原本可以和睦而清贫地生活下去。

仅仅为了一时的欲望就夺走了别人的生命,像我这样的笨蛋,世界上并不少。我遇见过许多与我同样的少年,他们学人抽烟,染发,拉帮结派,纹身,我亦曾以为这样很酷很炫。到头来,我却只是个笨蛋。

深究其因,我的堕落,或许是因为我破碎的人生。妈妈离家出走后,我便自暴自弃,整天在街上游荡,和地痞流氓打交道,前不久还有个犯罪团伙打算吸收我。他们老大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我才发现,我已经越陷越深,无法回到正常的人生中了。

这件事情的发生,阻止了我坠向罪恶的深渊。

别人用他的生命,唤醒了我的良知。

而后几天,我都藏在秘密基地里。与外面的世界绝缘,得以让我安静地思考人生。这几天,背心小男孩与他的朋友每当放学后总来到这儿。他们把我当成了这里的成员,有时候,我会和他们聊天。他们对我的来历十分感兴趣,但我守口如瓶。更多的时候,我会坐在车厢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在草地上玩耍。

这一天傍晚,昏睡的我听到哭声而醒。

背心小男孩正坐在车外哭个不停。“被妈妈打了?”我走出车厢,来到一只盛满雨水的油桶前用水洗了一把脸。小男孩问我,“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妈妈第一次打我。呜呜。”

“谁叫你不学好。”我洗完脸后,又擦了擦衬衫上的血迹。我犯案时的衣服一直没换,斑斑血迹时刻刺痛着我的心。我拖着隐隐作痛的身体回到小男孩身旁。

“做坏事可不好。”我说。我知道他捉了刘家的猫扔进水沟里,那只可怜的猫差点因此而丧命。也难怪他妈妈为此动怒。这孩子太调皮了。我心想。

“你妈妈又在给别人道歉了吧。”我和他坐在车顶上,他抱着膝盖,低头不语。

“你愿意看到你妈妈对别人低声下气吗?”我说,他用力摇头。

“你很喜欢你妈妈?”他狠狠点头。

“为什么?”

“因为爸爸总是打我。妈妈比他温柔多了。我每次做错事,她都会原谅我的。”

“可是,你越做错事,你妈妈就越伤心啊。”

小男孩沉默了。我知道他妈妈并不是一味的庇护,而是每次都给他讲道理,只是他从未真正领悟。

黄昏即将燃尽,暖色的云彩飘浮在天边。基地里如此安静,时间如同静止的沙漏般。

这时,外面传来了他妈妈的呼唤。

他要离开之前,我说:“不要再做坏事了。好吗?”

他颔首,并和我拉钩许诺。

“明天见。”

“明天见。”

小男孩走后,我等待傍晚消逝,也钻了出去。

黑夜已经来临。我在墙洞外面的箱子上发现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平顶帽,墨镜,风衣以及顾晨留下的纸条——【外出时最好换装】。他想得真周到啊。想起这个旧日好友,我不由得忆起那次在路上与他相遇的情景。我当时正坐在路边栏杆上抽烟,同伙们进去商店偷东西,就在那时,顾晨骑车而过。我一眼认出他来。和童年相比,他样貌变化不大,但表情更加冷漠了。他应该也认得出我,虽然我们只对视短短几秒。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曾经的好友,已然陌路。

时间会改变一切,这句话一直都是真理。

我偷偷回到家中。

门锁灯灭,父亲似乎出去了。我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长时间环视着这个住过十几年的地方。书桌,墙上的涂鸦,与妈妈的合照,我有些触景伤情,坐在床上发呆。直到客厅响起开门声。父亲回来了,脚步显得年迈沧桑。我站在卧室门后,生怕他会突然闯进来。

父亲只是在客厅打电话,大概打给熟人和亲戚家,问我有否去过。当然他不会得到任何消息。然后,他犹豫许久,突然转向别的话题。

“大伯父,能借我点钱吗?”

大伯父家境颇富,开了一家工厂,住小洋房。是我认识的亲戚里最有钱的。

父亲语气磕磕绊绊。“我想赔点钱给那家人,以补偿小立犯下的过错……”

电话突然挂线了。父亲攥着手机重重叹出一口气,随后从抽屉里拿出存折一边看,一边抽烟。赔偿金一定很多吧。明明是我做错的事,却要父亲来承担。我的心情如浸满水的海绵,重得喘不过气。我端详客厅中的父亲,微暗的光线笼罩着他,他两鬓已白,身体瘦削有如危岩嶙峋。犹记得童年时,我曾骑在他坚毅的肩膀上玩耍。现在,他的身躯老了,再也无法承担我的重量。

等父亲回房睡觉,我才走出来。在他的房门口,我深深鞠躬。

爸爸,对不起。

离开家门后,我再次游荡在这片浩瀚的黑夜中。

我应该弥补我的罪过。我想。或许,我该去自首。离家不远的街道派出所,我进去过一次,就在妈妈离家出走的那天。我驻足在派出所外面,望着里面的灯光。走进去,交代我的罪行,然后我会被判刑。但这样做,有意义吗?我深思很久,最终扭头走开。

我不怕自首,只是想利用剩下的时间,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喂,臭小子!没带眼走路吗!”

我想出了神,不小心撞到别人身上。这是一伙品行不正的少年,几个人嘴里都叼着烟。我认识他们。

“噢!原来是阿立啊!”他们随即也认出我。我们曾是一起混的伙伴。他们兴奋地拍着我的肩,“干得不错嘛!我们当中就算你最狠了,连人都敢杀。小弟们真是自愧不如啊!”

我拍开他们的手。“滚开!”

“靠!给脸还不要脸了。”即便对付昔日的同伙,他们也不会留情。我了解这一点,因为我亦曾是同样的人。我冷笑一声,藐视着他们扬起的拳头:“我不介意多背几条人命!反正我烂命一条。”我伸手掏出一把小刀,这只是小男孩留在基地里的铅笔刀,却足以让这群欺善怕恶的人吓得脸青唇白。

没人会傻到跟一个将死之人拼命。我嘲笑这些胆小鬼,转身继续我的路。他们不敢上前,面面相觑好一阵子,才有人跑进派出所。“快来捉杀人犯咧!”

他们和警察一起追来了。

我甩开脚步奔跑,我的身体越跑越痛,但我不能停下来。我必须完成我的忏悔,才能安心死去。“他在那边,快追!”后面的追赶声逐渐逼近,我拐进巷子里,钻进墙洞。追逐者很快赶到,有人钻过了墙洞,又钻了回来。

“咦?那边马路见不到人影。他不可能跑那么快。”

他们发现不了秘密基地。

随着巷子里响起翻找声,那些人悻悻而返。

秘密基地再次保护了我。我躺在草地上,今夜的星空看起来美极了。

我快要死了,但临死之前,我找到了最想做的事情——忏悔。

问题是,被我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家庭地址,我不知道。如果要获知最新情况,就得到外面的世界去。外面的人都在找我。我不能出去,起码在白天不行。

正当我百愁莫展之时,墙洞有人在敲门。

是谁?

我压抑住声音。墙洞口出现一只手,它把报纸和食物推至洞口。随后是离远的脚步声。

是顾晨。这家伙……

我怀揣着对好友的感激之情,翻起了报纸。报纸上关于案子的进展被放在最角落处。人们已经慢慢对这件案子失去兴趣了。这则报道旁边贴着一张纸条,是那家人的地址。顾晨居然猜到了我的心思。

我打算今晚就去造访那家人。但一个访客几乎打乱了我的计划。

“请问,里面有人吗?”

我手一颤,报纸掉了下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很熟悉。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她怎么知道这儿?我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墙洞口出现一双女人的脚,她穿着凉鞋。

“有人在吗?”她再次问道。对普通人而言,墙洞的另一边只不过是另一条街道。只有知道秘密基地的人才会用这种口吻。我大口深呼吸,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竟然知道这个地方!

“进来吧。”我的声音仍有一丝颤抖。

“谢谢。”那女人钻了进来,她站在我面前,穿着朴素,长发披肩,锁骨处露出一小块烫伤的疤痕。

“太太,你有什么事?”我尽量装作平静。她不仅发现这儿,而且能进来。这足够震撼我了。我坐在车顶注视着她走近。她仰起头,眼睛里带着笑意。“你就是我家小孩说的那个人?”

“他是怎么形容我的?”我说。

“他说你是个奇怪的家伙。”

“呵呵。”我轻笑,这形容得够贴切。

“你住在这儿?”她问。我颔首。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她忽然盯紧我的脸,我心虚地扭头,并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你家小孩把这儿告诉你了?”

那个臭小子,明明约定好不准把这儿透露给外人的。我故作不悦。她却否认,“不是,是有好几次我看见他从这条巷子里跑出来才知道的。而且,我在家里听过他提起你。”

“你这次拜访究竟有什么事?”我心存逐客令,说道:“我可没有欺负你家孩子。”

“噢!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感谢?!”

“听我家儿子说,是你教他不要捣乱。他这段时间都有好好听话。这都是你的功劳。对了。这是我做的蛋糕。不介意的话……”她将一直提在手中的盒子递上来,我闻到里面的香气,喉咙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但我仍板着脸。“放下吧。你可以回去了。”

她忽视我的命令,反而饶有兴趣地钻进车厢,巡视一遍,又在基地四周闲逛。她对搁置在角落的石像十分感兴趣,并向我提问。只可惜我对那些石像一无所知。这么栩栩如生的石像,说不定是基地的前任主人留下来的,而且,它可能是个雕刻师。

接着,她提起我的家人。这戳中我的伤处,我咬紧牙关,悲痛一点一滴深深渗透到心里。

我保持沉默,身体里像是被抽空了声音。她亦静默无声。阳光灼烧着我的背,微风吹拂树叶,许久,我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我妈妈,离家出走了。”

在我七岁那年,我因为做了一件错事,被逮进了派出所。有人去通知我妈妈来接我。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我站在夕阳下的派出所门口,脚都站麻了,望着空空如也的街头,最终蹲下去,抱膝痛哭。

妈妈不要我了。以前她都会原谅做错事的我。当时,泪水一直湿到我的脚边。

那天以后,妈妈不见了。连父亲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抛弃了她的家庭。是我赶走了她。如果我能好好听话,她也许就能回来了。

于是乎,之后几年,我修身养性,好好学习,考上了重点中学。但即便如此,妈妈依然无视我的努力。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原谅我了吗?我彻底放弃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当一个坏孩子!

我逃课,打架,在街上游荡。同校的学生见了我,避瘟疫般躲开。他们在背后骂我,因为我向他们收保护费,谁不给钱,就揍谁。我要用自己的堕落来报复妈妈。

“你不应该这样做的。”她听完我的故事,黯然说道:“我想,你妈妈一定是有着某种说不出口的理由,才不与你见面。”

是吗?只可惜,我不信!我看着她,目光冰冷。

“回去吧!你家小孩放学就要过来了。”

黄昏已至,整片天空沾染上浓重的色彩。

她眼角微垂,叹气着转身。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莫名的痛觉,寂静地填满我的身体。

我打开盒子,吃着充满怀念味道的蛋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妈妈。我心中轻轻唤出来。

傍晚时分,那小男孩和他的小伙伴又来了。在这之前我已经把蛋糕吃完,并且挖坑埋了起来。他竟像狗一样嗅四周,说空气中有他妈妈做蛋糕的味道。

“你妈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地方。”我笑,撒了个谎。

“说的也是。”

等他们回家后,天也黑了。我钻出墙洞。按照顾晨给我的地址,我来到那家人的门口。仅从房屋的外表便得知这一家生活十分落魄——破旧的门,报纸作窗,瓦数不够的电灯泡氤氲着萎靡的光线。我轻步至窗口,屋里家具既老又破,值钱的电器只有一台22吋电视机。房子为单间结构,客厅厨房卧室共用,我看到一个女人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屋里飘出檀香的气味,桌子上一张男人的遗照正面对着我。我缩回视线。

对不起。我心里说。我不是有心杀你的。

这时街道远处有骑车靠近的声音,骑在上面的女生远远就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站在门口的我。我转身就走。那女生是受害者的女儿。这么晚回来,她应该是去打工了。

如果不是我,她或许无须承担家庭的重担。我内心充满责备。

“请问你是哪位?……能等一下吗?”

后面的女生迟疑问道,我快步跑开。

我无脸面对她。

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挽回全部。

即便妈妈回来,也不会原谅我犯下的错吧。

我躺在车厢的阴影里,伤心不已。又是一个炙热的白天,阳光打在皮肤上,没有一丝温度。基地里似乎没有四季之分。草永远是绿,云永远是白。时光就如停止转动的齿轮,定格在某一刻。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触摸我的额头。我一惊,睁开眼睛。

那个女人,小男孩的妈妈,出现在我眼前。这不是梦。她手心的温度,那么真实。

“你为什么哭?”她问。

我闭上眼睛,等待泪水自然流干。“不用你理。你回去吧。”我态度冷冰冰。

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坐在身边,抚着我的头。

过了很久,我坐起来,瞪着她。“太太。我杀了人。你难道不害怕吗?”

她露出短暂的惊讶,继而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

真可笑。一直以来,只有妈妈才认为我是好孩子,邻里街坊,学校同学与老师都觉得我是不可救药的人渣。她说的话,像一缕阳光射穿我内心的黑暗。

“既然做错了事,就要努力去弥补。”

她说的话,跟我妈妈一模一样。

因为,她就是我的妈妈。

我那离家出走多年的妈妈,与我在这个童年基地里相遇了。多年未见,她竟跟离家出走前毫无变化,面貌,穿着,完全一模一样。其实,在我见到小男孩的那一刻,我就弄清楚了基地的秘密。

那个小男孩,正是七岁时的我。我当年在基地里遇到的神秘来客,竟然是十二年后的自己。

不同的时光,于这块奇异之地交汇。

它就像一条时光隧道,连接十二年前与现在。无论来自哪个时光的人,都无法进入另外的时光。所以,我只有在这个基地里才能重遇童年的我,以及妈妈。

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多年以后,这个基地何以重新接纳我?

是为了让我在临死前与妈妈见上一面?

不,我不会原谅她的。

她当年抛弃了我。

既然如此,上苍为何又安排我们重逢。

这太残忍了。不是吗?

夕阳笼罩着我,我卑微地用哭嚎宣泄着我的悲伤。

“你哭过了?”

半夜和顾晨见面时,他察觉到我哭肿的眼睛。我跟他说了与妈妈重逢的事情。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说,“又和你妈见面了。”

这件事一点不值得庆幸。不管现在妈妈多么善良亲切,但不久后她就会残忍地抛下童年的我。我不想见到她。她就像我身上的一块伤疤,揭开了,便流血汩汩。

“别自欺欺人了。”顾晨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其实你还是很希望见到她。”

“住嘴!”我用力吼道。

顾晨闭嘴了,但脸上仍挂着讽刺的表情。不管我怎么装,内心还是被他看穿了。

是的。我想妈妈!歇斯底里地想!

我们俩怔怔沉默良久。我抽着烟,烟草刺激着我的喉咙,我一边咳嗽,一边捂着腹部。我咳出了血。

“你应该去医院看看的。”顾晨说。

“没这个必要了。”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与其进行毫无意义的治疗,不如用剩余的时间弥补我的罪过。我今晚把顾晨叫出来,就是想他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弄到一笔钱。上次那个犯罪团伙的成员曾经带我去过他们的老窝,我无意中发现他们的藏钱之处。

听到我的建议,顾晨那冷漠的神情仿佛在说:就这样子?

时光改变的不止是我,还有他。我忘了童年的他是否热切待人,但如今他却是个十足的面瘫。或许,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故事。有些故事,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寂夜无声。借着夜幕的掩护,我沿着水管吃力往爬上,好几次我差点坚持不住,身体的疼痛重重将我的身体往下拉,我喘着大气,用尽气力爬上阳台。屋里十分安静,那帮家伙喝醉了酒,烂泥般乱躺一片。我轻松进入了办公室,来到保险箱前。至于密码,那老大打开时我特地从镜子的反射中窥视到了,并暗中记了下来。

我揣兜着一袋子钞票金器走了出来。却在那时,房间里响起轻轻的玻璃倒地声。

该死!我心一惊,低头看见脚边一只啤酒瓶在地上打转。而抬头时,我和沙发上揉着惺忪睡眼的一个家伙对视半秒,他眼睛顿时瞪如铜铃。被发现了!我夺门而出,很快,被吵醒的成员们蜂拥追出。他们叫嚷着要将我大卸八块。楼道里他们的咒骂声嗡嗡入耳。

“快上来!”

我刚跑下来,一辆单车出现在面前。顾晨来接应我了。他仔细做了一番打扮,好让人分辨不出他的身份。但我对他的骑车技术有些不满,好几次我们差点被追上了。那群人一直紧追不舍,虽然滑下斜坡为我们赢得了一点时间,但随即后面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回头一看,有几个家伙开着摩托狠追而来。不须片刻,我们便会被追上。幸运的是,通往秘密基地的巷子就在眼前。

我和顾晨跳下单车,匆忙钻进墙洞。我本担心他能否被基地接纳,但这次,他顺利进入了。顾晨躺在草地上心有余悸,假如无法进入基地,他将束手就擒。

没几秒,那些人便出现在洞口。

起初这几个人并不着急,因为有同伙到对面街道包抄了。他们认为我们选了一条绝路。随后,有人从墙洞那边钻了过来。

“你们这边没发现人吗?”

“不是到那边去了吗?”

“没有呀!我们包抄了,鬼影都没见着。”

“见鬼了!”

这些人大惊失色,对我们的离奇消失感到不可思议。我和顾晨就坐在洞口观察他们的气急败坏,即便我们出声嘲笑,他们也听不到。

基地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除非它肯接纳你,否则,你永远发现不了。

那帮人把巷子翻天覆地之后才悻悻离去。他们离开时仍耿耿于怀,纷纷猜测我们的身份。我当时也作了精心的打扮,他们认不出我。我掂量一下手中的袋子,沉甸甸的。之后我和顾晨清算今晚的收获——现金加上金器,估值约有几十万。我原本要分顾晨一点,被他冷冷拒绝了。我对他表示感谢之情,他却视而不见,径直爬上车顶。

我随之而上。

“真令人怀念啊。”我们躺下来,双手枕头,仰望星空。“就像小时候一样。”

漆黑的天空到处散落着明亮的星辰。万物俱籁。渐渐地,通身闪着磷光的萤火虫,如同要拯救黑暗般,带着清冷的光团散乱飘飞。我们仿佛身处浩渺无垠的宇宙中。

“我希望可以埋葬在这基地里。到时候,你能帮我吗?”那时,我有感而发。

顾晨没有应答。

世界,是安静的。

我和童年的我道别。

“你要去哪儿?”小男孩听说我要浪迹天涯,羡慕不已。“我长大也要这样。”他说。他不会知道,他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坏孩子。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说。他点点头。我于是告诫他,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去做坏事。

“我不会的。因为妈妈会守候在我身边呀。”他信誓旦旦。

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他妈妈即将要抛弃他了。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无法改变。

但我只想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

结果,当我面对着年轻的妈妈,纵有千言万语,心境却像杳无人迹的森林般,异常死寂。我问不出口,最终告诉她我将离开这个城镇去远行。她悲伤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她为什么会悲伤?我不知道。但我记得,再过一天,这个基地就会消失了。那正是她离家出走的日子。或许,也是我人生燃尽的终点。

我要做最后一件事。

这天深夜,我在那个女生打工回家的路上等候。她骑着单车缓缓而至。看到我,她停了下来。我没做任何伪装,路灯清楚照亮我的脸,与通缉令上的相差无异,便是瘦了些许。我站在她的车前,我能感到她的愤怒与恐惧,路灯下那抹纤细的影子微微发颤。

风止,夜色屏气敛息般悄静无声。我与她困在一圈灯光下对视。

良久,我说:“我就是害死你爸爸的人。”

她紧咬嘴唇,恨意涌出眼眸,疯狂地包围我。她既不出声,亦不动弹,只那样瞪着我。

“我无心的。”我不想多做解释。随后拿出装着钞票的袋子。里面的金器我已经托顾晨帮忙去金铺卖掉了。有一部分钱我打入了父亲的存折里。剩下的绝大部分,是我的赔偿金。

随着袋子递过去的,还有一把刀子。我对女生说:“你爸爸就是被我杀死的。现在你用它报仇吧。”

我扬起头,闭上眼,等待着。如果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的债就能彻底还清了。

女生握着刀,久久未能动手。

“我不想成为和你同样的人。”她含着眼泪说。

也对。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学。我以为用钱和生命就能偿还夺走别人父亲与丈夫的债,实在太幼稚了。罪过一旦形成,便无法修补。

我长叹一口气,朝她深深鞠躬。

“对不起。”我致以发自肺腑的道歉。

我错了。真的。

基地迎来崭新的夕暮。

我睁开疲惫的眼皮。生命的火焰在我体内已经即将燃尽。

今天,将是基地消失的日子。

今天,我那年轻的妈妈将离家出走。

今天,童年的我会因为在街角偷一条丝巾,而被店主扭送进派出所。

之所以要偷那条丝巾,因为我想送给妈妈做生日礼物,遮住她脖子的疤痕。那是我童年做的最后一件坏事。

我扶着座椅把手站了起来,我望着窗外的基地风景。无论是石像,草地,蓝天,白云,我都贪婪地将它们一一收入我生前的记忆中。就让我在死之前,看它们最后一眼吧。

上苍对我很好。它把我年轻的妈妈也送过来了。我看见她钻过墙洞,朝车厢奔来。

“我家小孩不见了。”她跑进车厢。

今天是周末,但那小子从中午就被抓去派出所了。因为不想让妈妈担心,他始终没说出家庭地址。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才老实交代,不过那已经是傍晚了。妈妈一下午都不见他,心急火燎,才想到跑进基地向我求助。

“他在派出所。”我告诉她实情。

“这傻孩子。”她既感动又心疼,转身要走,却蓦然回头。“你怎么了?”

我说没事。她却走过来,仔细端详我。

“你……”她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咽了回去。“你等我回来。”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便离开了车厢。

或许,她已经察觉到我时日不多了。我软软垂了下去。

我好困,好想安静睡一觉。

我的意识向黑暗的深渊坠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轻轻抱住我的身体。那温暖的体温,来自于母亲。她按照承诺,回来了。

“为什么?”我喃喃着问。

她的回答气若游丝。

“傻孩子,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虽然你长大了,可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孩子啊!让妈妈陪着你吧。永远永远。”

“妈妈。”我呼唤着久违的称呼,带着安静的微笑睡去。

妈妈早就认出长大成人后的我,她并没有离家出走,而是一直陪伴在她的孩子身边。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基地要告诉我的真相是什么了。

顾晨沉默地审视着车厢里相互拥抱的两个人。

一个是阿立,另一个是阿立的妈妈。

她全身是血,显然受了重伤。其实,顾晨一直没有告诉阿立,他知道阿立妈妈离家出走的真相。童年的那一天傍晚,他在街上无意中碰见她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她着急去派出所接阿立,却被一辆超速的货车撞倒了。那辆货车没有停下,肇事逃逸。当时街上没有其他路人,只有顾晨站在马路对面,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阿立妈妈被撞得很惨,倒地之后血流成河,然而她却凭借着强大的意志摇摇晃晃站起来,向巷子里走回去。当时他都看傻了,并不知道她这样做的意图。这就是令顾晨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件事】。

直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了。

阿立妈妈明知活不成了,所以,她要回去,和她的孩子一起。

“阿立,你可真傻。”顾晨看了一眼带着安详笑容睡去的两人,冰冷的脸上露出一抹哀伤。“你妈妈一直没有离家出走啊。”

母亲,是不会抛弃儿女的。

这个秘密基地,想要告诉的,正是这一点。

那天的傍晚结束后,它便消失了。

或许,一直过了许多年,还会有小孩子发现它的存在。那些孩子们可能会发现,草地的角落多了一尊母子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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