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

阿春

我是个与朋友绝缘的人。目前为止,和我说过几句话的同学只有班上的男生顾晨。有时候,我们会因为电视上报道的怪异事件而聚在一起作短暂的讨论。更多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当作空气存在。

空气女孩——好像别人给我起了这样一个绰号。这听起来很空灵,但其中蕴含的绝非正面的涵义。

“你难道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吗?”顾晨说。这天放学后,教室清空了,夕阳余晖倾照校园。我们聚到一块,讨论起最近的蓝可儿事件,也就是这时,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我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脸不解。

我说:“以前我有过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不过,后来她消失了。”

“消失?”顾晨对这种词很敏感,他眯起双眼瞅紧我,像要挖掘我心中的秘密。不过他没有追问,转而说:“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好朋友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又问:“你的好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阿春。”我缓缓道出一个名字。

时光褪去,慢慢浮现出我熟悉已久却几乎忘却的脸庞。

那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当时的我与现在无异,没有一个朋友。教室里我的座位永远最安静。没有同学愿意和我玩,至于大家为什么讨厌我,我想是不是我衣着有点阴沉的缘故呢。我一向喜欢穿黑色,头发留得长长的。有一次课间,一群男生正在讨论恐怖片,突然一个男生转过身指着我,“看!李灵悦长得好像里面的女鬼哦!”

大家顿时捧腹大笑,充满嘲讽的目光顿时聚集在我身上。一道道如利箭,插满全身。我强忍泪水,紧咬下唇,装作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本小说翻起来。这是一本我最喜欢的小说。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自卑与委屈撕裂着我的内心,很痛很痛。男生们却得寸进尺,他们围在我身边,边指边笑,“女鬼!女鬼!”而女生们则站在远处窃笑。

一群笨蛋!我心里骂道。我才不会跟猴子们一般见识呢。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心中的痛苦愈发茂盛,大片的阴影遮蔽了我。

要不是班主任及时进来阻止他们,我估计会被一直嘲笑下去吧。

“不准再闹了!”班主任一出现,男生们便一哄而散。

我那时的班主任是姓周的女老师,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没多久,对教学工作充满热情,见到我被大家孤立,她总是热心肠地帮助我。

“小悦为什么喜欢穿这种衣服呢?”手工课时,周老师走到我身边问我。和其他人相比,我总是受到特殊的优待。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小学还用不着穿校服,我便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至于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喜欢就喜欢呗,我怎么知道理由?

“哦。”周老师换了话题,她注视起我手中的泥人。“你捏的真好看。这是一个女孩子吗?”

“嗯!它是我的朋友。”我说完,旁边的同学偷偷笑了。

周老师心疼地拍着我的肩膀:“要多点跟同学们交流。这样才会有朋友呢。”

我垂头丧气地捏着橡皮泥人,蠕动嘴唇,“我……没人找我玩……”

听到这话的周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天放学后,我正在收拾书包。突然,几个女生走到我面前。为首的是文娱委员,她属于那种闪闪发光的女生,长相很可爱,经常穿价格不菲的漂亮裙子,不但男生喜欢她,连不少女生都围绕在她身边。和她相比,我真是个渺小的存在。她能走到我面前来,真让我吃惊。

“李灵悦,我们一起回家吧。”她朝我伸出手,梨涡浅笑。

我警惕地抱着书包,面对别人的盛情邀请,半晌才点了点头。她们为什么会突然找我呢?我想不明白。直到离开教室的一刻,我无意中瞥见周老师站在走廊的末端,看着我们相偕而行的身影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些女生只是做样子给老师看罢了。我心明如镜,她们来找我说话,应该也受周老师之托吧。作为班干部,不得不讨好老师呢。真无聊。我暗中发出唾弃的心声。

离开学校后,这些女生果然马上无视我的存在,开始聊起当前最红的电视节目。文娱委员说她以后也要去当艺人。“说不定那时你们会经常在电视里看到我呢。”她的话立即引爆一阵惊呼声。那几个女生立即不吝崇拜羡慕之词,文娱委员摇晃着她的梨花头咯咯欢笑起来。

“咦?李灵悦呢?”突然,一个女生发现我不见了。

而这时的我其实就站在旁边的报刊亭里浏览一本杂志。她们没发现我的身影,以为我走远了。文娱委员讥讽地嗤了一声,“别管她,要不是周老师拜托,我才不会搭理这种女生呢。”

“嗯。我也是。”

“我也是哦。”

“她这种人才不会有朋友啦。”女生们纷纷附和,边说边笑走远了。我走出报刊亭,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浪水般的痛苦在那一瞬覆上心头。

我会有朋友的。一定会有。而且,我要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当时我站在繁忙的街头,咬着牙许下这个誓言。

什么样才算好朋友呢?妈妈追的电视剧里,每个女主角都有一个贴心的闺蜜。每当你落魄,每当你落泪,每当你彷徨,她都出现在你身边,支持你,拥抱你,爱护你。妈妈说,这就是好朋友。

我多么希望我也能交到这样的好朋友啊。我坐在沙发上想着,这时妈妈忽然从电视机上移开目光,转向我,“刚才周老师打电话给我了。听说你今天交到朋友了呢。”她脸上洋溢着愉悦。

她指的是文娱委员那行人。真可惜,她们只是演戏给老师看,根本不是我的朋友。我轻轻哦了一声,便沉默。“真好呢。”妈妈将她温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捋过我黑黑的长发,“我原本还担心像你这种性格会交不到朋友呢。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我沉默不语。

妈妈没看出我的异常,等爸爸下班回来还特地把这件事告诉他。我爸爸是一名普通的公司上班族,经常加班加点。尽管今天工作很累,但他听说了这件事十分高兴,特地吩咐妈妈拿出一瓶啤酒庆祝。

原来有朋友,可以让我身边的人这么开心啊。

嗯,我需要一个朋友。

我的朋友,应该长什么样呢?既然是我人生第一个朋友,我必须规划好。于是,那几天我便不断在脑海里描绘一个女孩子的形象,仿佛在一张空白的画纸上,不停地画呀画——她应该是齐刘海,大眼睛,穿着不需要太鲜艳,但也不要像我一样深沉。

嗯,还得给她起个名字。

就叫阿春吧。这是我看一本小说学到的名字。小说里原本是男孩子的名字,但我觉得它更像女孩子。就这么决定了,我的新朋友就叫阿春。

吃早餐时,我跟妈妈说,我交了个新朋友,叫阿春哦。

妈妈很高兴:“真的?什么时候带回家给妈妈看看呀。”

“会的。”我认真地点点头。

这时,同在餐桌上看报纸的爸爸无厘头问道:“是漂亮的女生吗?”

“当然。”我点点头。

爸爸夸张地佩服道:“小悦可真棒,居然能交到这么厉害的朋友。”

我那刻觉得特别自豪。

让阿春出现,果然没有做错。

我怀着快乐的心情出门,以往我都会一个人上学。但今天不一样,我站在街口一家种着向日葵的院子门口。我把这儿叫做向日葵之家。这家的主人喜欢种花花草草,最引人注目的几株爬出墙头面对朝阳的向日葵。很多人经过这儿都忍不住驻足欣赏。而院子里趴着一条牧羊犬,早晨暖熙的阳光像张轻薄的被子盖在它身上,它懒洋洋地张嘴打了个呵欠,完全无视我对它的招呼。

这时,主人家的房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大哥哥。

“小悦。早啊。”他愉快地和我打招呼。

“早呢。”我和大哥哥很熟。大哥哥去年已经上大学了,就在同城一间名牌大学。每天我上学遇见他,他都会跟我打招呼。“咦,小悦,你在干什么?”大哥哥走到院子外头拿报纸,看到我站在门口,便这样问道。

“我在等人呢。”

“你的朋友?”

“嗯!”

大哥哥哦了一声,便回屋里去了。他刚进去不久,我便朝着那边猛挥起手:“阿春,这里这里!”

我的呼唤声很大,街上迎面而来一个骑单车的高中女生被我的声音吸引了,回头去看,然后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这时的街上除了我们两个人,再无他人。我笑着跑过高中女生身边,朝那片空荡荡的街道挥手,“阿春,要上学了!你怎么还吃着早餐啊?”

阿春正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喝着豆浆,朝我跑来。可任凭那位高中女生怎么拧着眉瞧,也瞧不出阿春的身影。“神经病。”最后,她猛踩单车,扔下了这么一句。

“阿春,别理她!”我有些气呼呼。

这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们看不看得见,她都是我的好朋友。

渐渐的,我和阿春的友谊被别人察觉了。

这段时间,我和阿春一起玩耍,一起上下学。课间,我会和她两个人玩翻花绳。有时候,我会当着全班人的面,朝门口唤我的阿春跑出去。我这样堂而皇之,肆无忌惮。大家很快知道了,我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阿春。

刚开始疑窦丛生的班上同学,很快将之转换为恶作剧的题材。

“喂,李灵悦。”放学后,一群女生将我堵在了教室里,站在最前面的是文娱委员。她环抱双手,翘起不可一世的脸庞。那几个女生照例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一个个凶神恶煞。随后一个女生从楼下跑回来报告说周老师刚刚回去了。这时,文娱委员才露出放心的样子。

“跟我们来吧。”她斜瞪着我。

这些人想干什么?我很紧张,想逃。但她们紧紧簇拥着我,把我押上了楼顶。等所有人来到楼顶之后,她们把楼梯门关上了。文娱委员把想跑向门的我用力推到地上。

“你干什么?”我捂着擦破皮的膝盖,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害怕。

文娱委员和其他女生站在我面前,就像审判渺小人类的神。我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李灵悦,你真变态。”文娱委员说,“不要整天跟空气说话!”

“我没有跟空气说话。”我摇晃着惊恐的脸。

“骗人!你说的阿春根本不存在。”

“她在的!真的在!”我执拗地圆着我的谎。

“那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就在那儿!”我胡乱指着一个方向,就在文娱委员的身旁。她冷哼,笑了。她的同伙们也在笑。那儿什么都没有。我在说谎。

“你好恶心!没有人会跟你做朋友的。没有人!”

“有的。阿春就是我的朋友。”

文娱委员美丽的脸因生气而扭曲。“再不住嘴我们就揍你。”

“不!阿春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放弃自己的朋友呢。

接下来,文娱委员她们围上来要群殴我。

我绝望闭上眼大喊:“阿春!”

我真傻,我怎么会向一个不存在的朋友求助呢?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阵猛烈的大风呼啸地刮过楼顶。教学楼旁边的树木全身颤栗,树叶沙沙作响,就像野兽在咆哮。大家都停了下来。这阵来自天际的风几乎要把我们这群弱小的小学生卷到天空中似的。文娱委员等人尖叫的声音被风疯狂搅碎。

奇异地,这阵大风又蓦然停歇。楼顶瞬然回复了安静,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我们的头发与神色都乱了,文娱委员慌忙整理着她的梨花头,把围殴我的事给忘了几秒钟,又重新拾了起来。

“不准再假装!”她挥舞拳头。

我没有反应,眼睛死死瞪大了。

是我的错觉吗?这时的楼顶上居然多了一个女生,她就站在我刚才指的地方,文娱委员的身边。而且——她齐刘海,大眼睛,跟我想象中的阿春一模一样!

阿春就站在那儿,对我笑。

“小悦。”

或许是幻觉也说不定。我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脸。抬眼再望去时,极似阿春的女生仍站在那儿。文娱委员等人循着我的目光,却好像看不到她。

她就像乘着那阵大风而来。我呆望着她。

“小悦,只有你能看到我哦。”阿春说,那浅浅的笑容印入我眼瞳。她就站在楼顶,衣服和头发随风飘然舞动。怎么看怎么真实。

“可是你……”我接下来的话收住了。

你明明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假象呀。

你本是个谎言,为何成真了?这些疑问盘旋在我心底。我仍不确定,眼前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又在装了!”文娱委员看不到阿春,气得一拳头砸过来。

“阿春!”我下意识大喊。

危急时刻就该找朋友,不是吗?

那拳头没砸到我脸上,反而是文娱委员啊的惨叫一声,被撞飞出去。她跌坐在地,脸上尽是惊恐与不惑,其他女生则面面相觑,一脸茫然。刚才的一幕我没看清楚,只模糊见到阿春快步冲过来,一头撞开文娱委员。对别人来说,这是相当怪异的一幕——文娱委员凭空飞了出去,就像被一团空气撞上了。所以,文娱委员和她的伙伴们,张大嘴巴不知言语。

“呜,疼死了。”阿春蹲在我面前,像受伤的猫一样摸着脑袋,“你没事吧?”她问。

“嗯。没事。”我傻傻点头。

“那就好。”她转过身,面对那群女生。“小悦,转告她们。谁敢欺负你,我阿春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我于是大声说道:“刚才的一切,都是阿春干的!”

这话震得那些女生脸色全白了,文娱委员更是吓得小腿直抖。“阿春就在这儿哦。”我指着面前的阿春,她回头冲我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我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我的好朋友阿春是真实存在的!

“骗……骗人!”

文娱委员嘴唇发抖,一副想哭的模样从地上爬起来,“我只是一不小心绊脚了。”她试着说服自己。其他女生也甘心接受这样的解释。话说如此,她们却步步后退,心存恐惧。

“我们不会再跟你玩了。你这个变态!”文娱委员一边退一边愤愤说道。

她们什么时候跟我玩过?

“我才不要你们呢!”我反驳道,站起来,走到阿春旁边。这时我才发现我跟她同身高。“我有阿春!”我大声宣布。那些家伙的脸色像蔫了的茄子一样难看。她们不甘地嚷嚷着“别理她”“我们才不跟变态玩”,一边跑向楼梯口。

看着落荒而逃的她们,我和阿春相视一笑。

“阿春,你是怎么来的?”

“是你把我唤出来的呀!”

“咦。如果我不想让你出现,你就不会出现咯?”

“好像是这样子。你会让我消失吗?”

“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我和阿春在楼顶聊了好久。殷红残阳斜照,我们眺望着远方。我无法形容欣喜的心情,这是我人生第一个朋友。我和她聊了许多事,关于爸爸妈妈,关于大哥哥家的向日葵,以及关于暑假回乡下的趣事。阿春一旁认真倾听。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暮色即将画上句点。我得回家吃饭了。

“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说:“你可以和我一起睡,一起做作业呢。”

“不行咧。”阿春拒绝了我。

我感到很失望,“为什么?”

“因为你设定我有自己的家。不能和你住一起的。”

“你还有家?”

“不知道哦。反正你当初是这么设定。”

我想起来了,当初我脑海中描绘阿春的时候,把她设定为住在附近的小孩子了。这点让我感到一丝后悔,“不能改了吗?”我很希望她能跟我住一起。

阿春也表达出惋惜之意。“好像不能了。不过没关系,我就在你附近呀。如果你想让我出现,我就出现。”

“无论隔多远?无论何时何地?”

“嗯!”

真是一个阿达丁神灯式的朋友呢!

回家的路上,我和阿春小手拉小手。走到街口的向日葵之家时,她停了下来。

“我家在那边。”她指着另一边街道说。“就在这儿分别把。”

我依依不舍。“我们还能见面吗?”真害怕一觉醒来,一切回到原点。

阿春笑了。“当然能咯。只要你唤我,我就会出现。”

说完,她边挥手,边走远。我静静望着她消失在暮光萎靡的街道。

“小悦,你在干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大哥哥正好带着他的狗出去散步。他关了小木门,对我打招呼。我说:“我在跟阿春告别呢。”

“阿春?”大哥哥朝着我张望的方向。路上行人如织,他看不到哪个是阿春。“你已经交到朋友了哦。”他问。

“是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呢。”

“那可真好。”大哥哥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狗跑远了。他们跑向河边的方向。那儿有个宽敞的广场,是附近居民饭后散步的好地方,到了傍晚以后十分热闹,既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也有放风筝的小孩子,而入夜后的河堤会亮起色彩斑斓的霓虹灯,河水倒映着彩光,十分迷人。白天的河水则一片平静,自西向东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水草,偶尔一两条小渔船在河面上撒网捉鱼。枯水季时,河堤两边会露出一片浅滩,有的居民利用来种菜,不过妈妈从不允许我下到河堤玩,因为听说经常有人溺水,而且去年台风发洪水,河水的水位淹过了桥梁,场景壮观得吓人。

我跟阿春说起这事的时候,她还不信。我言之凿凿,说洪水把河边的房子都冲走了。

“噢。那真的很吓人。”她感叹,似乎很有兴趣一睹那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不过,台风的季节过去了。她看不到。

我们约好傍晚去河边玩。

吃过晚饭后,我便兴奋出门。妈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我去哪儿。我说跟阿春去河边散步。妈妈紧张起来,“不准下河堤!”

我点头:“不会的,我们就在广场上玩。”

末了妈妈似乎还问了一句:“阿春是你新交的朋友吗?”但我没有回答就跑出了家门。

我到了广场,只见很多居民在乘凉散步,广场舞的音乐与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稀释了夕暮的安静。阿春的身影并不在其中。我刚喊了一声阿春,马上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原来你在这儿啊。刚才怎么没看到你?”

阿春说:“你忘了吗?只有在你想见到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啊。”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阿春是住在我的脑子里的。

我们先在广场上散步,一边穿梭在人群中,一边看人造溪流里的鱼或者小摊贩卖的玩具。后来阿春指向河边,“我们去那儿玩吧。”

“不行呢。”我说。“妈妈不让我下河堤。”

“只要不靠近岸边就行了。”于是我和阿春沿着石梯走下了河堤。以前我只是在河堤上见过下面的风景,当我置身其中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感觉,如同进入了一个异次元世界。下石梯时,我和阿春都捂着鼻子。这儿很臭,墙边堆积着无人清理的垃圾袋,散发出的恶臭令人不禁加快脚步。下了石梯便是一片浅滩,整齐划分的菜地里长出青嫩的绿苗,河边吹拂着植物的清香,十分惬意。不远处一座废弃的桥梁横跨河流,连接城市的两边。夕阳将残破的桥影延伸到我们脚下。我们沿着菜地散步,河堤上人们的喧闹声渐行渐远。快走到桥底下时,那边好像躺着一个人影,阿春脸色微微一变,“别过去。”她说,似乎察觉到危险的气味。

“怎么了?”我问。

“我有不好的预感。”

桥底这边的死寂和广场上的热闹有如天壤之别。这片荒芜之地罕见人迹,却是流浪汉的安乐窝。那儿被人用纸皮箱和塑料纸搭出了一个简陋的屋子,屋子边有用砖头堆砌的炉灶,煲锅碗筷等等一应俱全。而一张破烂的棉被铺在地上,那个破抹布似的人就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像个丢弃的布娃娃。

“别过去。”阿春说,我留在原地。阿春却独自走了过去,她看了几眼才折返,脸色有些苍白。“是个死人。”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害怕得赶紧别过脸。这是我第一次与死人这么近距离接触。阿春拉起我的手往回走。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我感觉得到。“是不是应该报警?”我问。我们又沿着来时的菜地,朝那条臭熏熏的石梯走过去。这时它好比是我们的救生梯。

“不知道呀。”阿春说,“你有手机报警吗?”

“我没有手机。”

妈妈说我还是小学生,不能用手机,会影响学业的。

经过商议,我们决定到河堤上告诉大人。

就在我们走到石梯时,河堤上的栏杆突然冒出大哥哥的脸,他的牧羊犬跟在身边,摇着尾巴。

“你怎么到下面去了?这里很危险的。”他问。

我没有回答,脸白如纸。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大哥哥追问之下,我抬起手指指向桥底方向,“那里……有人死了。”我的声音很小,我吓坏了,浑身在颤抖。大哥哥闻言色变,他把狗绑在栏杆上,便跑了下来。他先安抚我一阵,然后跑向桥底。过一会儿,他也脸色发青地走了回来。

“真吓人。”他说。终究是大人,他很快镇静下来,掏出手机并报了警。

警笛声惊动了在广场上休憩的人们。大家纷纷涌过来,贴着栏杆望向桥底那边。为了维持秩序,警察不得不拉起警戒线。我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大人在远处的桥底下作业,过了好一会儿,两个白大褂抬着沉重的担架过来了。白布覆盖于上,死者的手微微从白布中露出半寸。周边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说那个住在桥底的流浪汉他们认识,平时捡些破烂为生,喜欢酗酒,但从没想到他会与什么人结怨导致杀生之祸。

我们这种平静的社区死一个人简直称得上大事。随后电视台的人也赶来了。由于我是现场第一目击者,所以他们采访了我。我的说辞和对警方交代的差不多,我当时脑子全然一片空白,多亏大哥哥在一旁陪伴着我。有些尸体的细节是阿春告诉我的。我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但记者以为是我亲眼所见,他们不知道阿春的存在。

“如果你说出去,会把你当做神经病的。”

阿春说得对,所以我在镜头前隐瞒了真相——阿春才是目击者。

后来,大哥哥护送我回家。

“别想太多了。”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

大哥哥牵着牧羊犬回去了。我站在门口,阿春用小手拍拍我的肩膀。

“没事没事。”她用笑容温暖着我。

我刚想说些什么。门打开了。妈妈站在门口,我再回头,阿春不见了。

“怎么才回来?听说广场那边出事了?”妈妈是从看热闹的家庭主妇那里得到的消息。她好像还不知道我就是第一现场目击者。

这天晚上,这宗命案代替了电视台的狗血剧,成为了爸爸和妈妈的谈资。后来他们打开电视机,看到我出现在电视里。爸爸妈妈的目光立即齐刷刷投向我,我如坐针毡。“天啊!”妈妈夸张地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那晚,妈妈特地与我同床,她把我当做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抱在怀里呵护。

“别怕,别怕。妈妈在这儿。”

她低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况且,我只远远看了尸体一眼。那天晚上我躺在妈妈怀里反而做了一个好梦。

第二天,这件事传遍了学校。

综合各种消息反馈,原来我们发现流浪汉尸体的时间距离他的死亡时间几乎一致。即是说,如果我们提前一点,弄不好就能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我们甚至可能看到凶手的模样。说起来,我当时似乎真看到桥底的另一边隐约有个人影跑开。至于是不是错觉,我不敢肯定。

而流浪汉是被人由后袭击而死的,当然还有各种残忍的死状我连想都不敢去想。警方在现场采集到我的脚印还有大哥哥以及他的狗留下的足印,因为我们是目击者所以可以排除嫌疑了。

听到我的脚印出现在尸体身边,我感到十分吃惊。我记得没有走近过尸体。

“因为你接受询问的时候说得那么详细,所以我得伪造你的脚印,让大家以为你曾近距离观察过尸体。别人才不会起疑心。”原来那脚印是阿春的杰作。她想得真周到。

“可是为什么连凶手的脚印也没有留下呢?”阿春问道。她坐在我前桌的椅子上,交叉双手托着下巴,一脸沉思。这节是自由活动课。坐在我前桌的男生,刚下课便跑去跟别人打篮球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谋杀这种事情呢?”阿春好像刚来到这个世界般,对人类的丑陋之心观察不够多,“生命不是应该得到尊重吗?”

我摇摇头,这种话题太深奥。我并不是很懂。

“今天晚饭后还去河边玩吗?”她又问。

“不行了。”我说。妈妈昨晚警告过我晚上别出门。因为凶手可能还在附近,警察仍在四周搜索,整个社区弥漫着紧张气氛。假如一个杀人凶手就生活在你身边,那想想都觉得可怕。

正聊着话,突然几个男生走到我的座位边。我和这些人一向没有交集,连一句话都没聊过。

“喂,李灵悦,听说是你发现尸体的?”一个男生说道。我记得他,他是班里踢足球最棒的,长得很阳光,颇受女生欢迎。同时,他也是男生们的领导者。

第一次被这么多男生围住,我紧张得紧捏住衣角,阿春警惕地瞅着他们,做好了保护我的准备。

“真酷呢!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尸体!”足球男生说。

“是啊!好酷哦!”其他男生纷纷附和。

虽然我一点不觉得这有多酷,但这件事反而成了契机——我竟成了男生眼中的红人。我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于是当他们请求我描述死尸场景时,我颇为得意地将阿春告诉我的转述给他们听。男生听得入了神,越来越多的人包括部分女生也围了过来。我所在的座位不再是一座孤岛,大家包围着我,看着我,我成为焦点人物。我怎么会想到,我和同学们的距离居然因为一宗命案拉近了。这时我看到文娱委员她们站在门口,投向我的目光有些敌视。我变得这么受欢迎是她们不愿意见到的。

然而,我受欢迎的场面只维持一段短暂的时间。数天后,杀人事件便在学校里失去了热度。我迅速恢复到以前无人问津的状态。不,应该说更差了,因为有传言说警方找不到凶手,全因我就是凶手。

目击者即凶手。这是推理小说里常用的桥段,却破绽百出。我一个小学生怎么可能杀得了大人。这种传言实在荒谬,大人们不会相信,警察更不会因此将我逮捕。但对于少不更事的小学生来说,此说法却言之凿凿,更别说我平时就行为古怪。大家因为我和阿春的事情早已把我当做异类看待。

有一次搞卫生,我被划分与文娱委员一组。她马上举手站起来。

“老师,我不能和李灵悦一组。”

“为什么?”周老师在讲台上问。

文娱委员故作姿态,“因为李灵悦有她的好朋友阿春啊,我不能拆散她们。”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我脸都红了。周老师脸有不悦,示意同学们别起哄。

“那么,谁愿意跟李灵悦一组?”

周老师的问题没人回应。她环视了一遍安静的教室,视线才回到我身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当众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别提有多伤心了。眼泪一路倒流进心底。身边的阿春拍拍我的肩膀,“别伤心,小悦,你还有我。”

听到这句话,我受伤的心才慢慢止血。是的。我还有阿春。我不是孤独一人。

别人搞卫生的时候,周老师把我叫去了办公室。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悦啊。你这样子可不行。”

“嗯?”我歪着头。

周老师双手轻轻抱住我的肩膀。她的手很温暖,话却很冷:“不要再假装阿春在身边了。它根本不存在。”

“不。”我说,“阿春是真的。她就在这儿。”我指向周老师的身边。阿春就站在那儿,阳光穿透她的身体,空气浮动在她体内。周老师立刻环顾屋内,此时除了另一位正在办公的男老师之外,便只有我们二人。

她看不到阿春。

“你再撒谎,老师可生气了。”

我几乎落泪,“可是,阿春真的在这儿啊。”

“不许再说了!”周老师喊道,那位男老师抬起头看过来。我吓得缩紧脖子。周老师没有对我这样凶过。阿春走过来,帮我抹眼角的泪。这么好的朋友,为什么别人就是看不见她呢?我心中难过极了。

“因为我只能是你一个人的好朋友呀。”

“可是,我希望别人也看得到你呢。就不能有别的办法了吗?”

“不能呢。对不起。”阿春脸上尽是惋惜。

我们一同沉浸在悲伤中,默默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河堤时,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望向桥底方向。那儿是前几天发生命案的地方,这边望过去,那间简陋的窝棚已经被拆掉了,但东西却没人清理,棉被以及锅盆仍留在原处七零八落。

几天前,那里还生活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呢。我们感概人生无常,静静凭栏眺望。就在这时,大哥哥带着他的牧羊犬沿着河堤跑了过来。

“小悦,你在干嘛?”他跑得满头大汗,也望向桥底。“听说凶手还没捉到呢。快回家吧。”他叮嘱我一句,又继续向前跑去。

我和阿春在向日葵之家门口分手。

经过今天下午被老师批评,我情绪十分低落。走到自己家门口,还没开门,妈妈已经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

“小悦。”她脸有愠色。我感到不安。

“周老师都跟我说了。”

是关于阿春的事情。妈妈把我拉到沙发,我连书包都没卸下。

“告诉妈妈。阿春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的朋友啊。我跟你说过的。”

以前我跟妈妈说过阿春,但她从没亲眼见过阿春,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我班上的同学。直到刚才周老师打电话来,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为什么要虚拟出一个朋友来呢?”妈妈问我,泫然欲泣的样子。一想到她的女儿在学校遭受排挤,她心里肯定很伤心。我沮丧地垂下双肩,声音细如蚊呐。“因为没人跟我玩……”

“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这样做啊。你如果寂寞的话可以跟妈妈说呀。”

“可是,妈妈你又不去学校……”

“总之,不准你再幻想阿春的存在了!”

妈妈声音大起来,表情变得跟周老师一样可怕。

“不!”我握住妈妈的手,“阿春不是幻想出来的。她是真实存在的。真的!刚开始我是假装她在,可是后来她真的出现了!真的!”

我多么希望大人们能相信我的话。

“住口!”妈妈霍地站起身,双手捂脸,陷入崩溃。她不相信我的话。片刻后,她拿出手机,走到一旁拨通爸爸的电话。爸爸这时还在加班,又或者在回来的公车上。这都不重要。我必须证明阿春的存在。对了,我忽然想起,阿春第一次出现时曾经把文娱委员撞开的。如果,让她撞一下妈妈,妈妈就能知道她的存在了吧。

想到这儿,我在屋里叫唤阿春的名字。妈妈回过身,拿着手机,一副吓坏的表情。在她眼中,她女儿一定疯了。

“你在叫我吗?”

听到呼唤,阿春出现了。她不是从门口或者窗口进入,而是直接出现在我面前。

“妈妈不相信你的存在呢。”我含着泪说。

“这样子哦。”阿春点了点头。她大概能猜出我的心思。“不过我能做什么让她相信呢。”

“像上次你撞开文娱委员一样,撞妈妈一下。”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阿春于是走到妈妈身边。妈妈正在和爸爸讨论我的问题,她快要哭了,抬起手背抹着眼角。我对妈妈说:“你等着瞧哦。阿春已经来了,我让她撞你一下,你就知道了。”

妈妈拿开手机,看着我,双眼闪着泪光,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妈妈,再等等。很快你就知道我没有说谎了。我开始倒数“五四三二……”阿春弓起身子,蓄势待发。等一喊出声,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阿春直接从妈妈身体里穿了过去,空气连一丝涟漪都没泛起。

这是怎么回事?我很不解,阿春也挠挠头。

“肯定是你不尽力。”我不甘心,又让阿春试一次。她再次撞向妈妈,但同样没产生任何效果。

“再试一次!妈妈,你等着……”我执迷不悟,突然啪的耳光在我耳边炸响。妈妈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她心碎落泪,“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说完,她扑到沙发上嘤嘤哭泣。

而我呆呆站着,脸上好像贴着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灼烧疼我的肌肤。无法遏制的疼,蔓延至全身。我冲出家门。外面天色已黑,大地在沉睡,街道上的路灯像过客,冷漠地注视着我的奔跑。

我的眼泪在风中飞。夜色被我甩下一大段,前方却依然漫无尽头。这是妈妈第一次打我。是因为我说谎吗?可是我并没有说谎,阿春真的在啊!

我没有任何目的地奔跑。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身处桥底下,哭个不停,完全忘了这里曾经死过人,只觉这儿是唯一能容纳我的地方。我甚至想,就这样不回家,和阿春在这里生活好了。这里还有流浪汉的生活用具,被窝也在,我可以再动手搭一个像样的窝棚。我的想法很简单,却无法实现。因为,我还有家。

很快,阿春出现了。“回去吧。你妈妈在找你。”

“才不要,她刚才打我了。”我的脸仍辣辣的痛。

阿春说:“你妈妈是为你好呀。”

“可是她不相信我的话。她不相信我有阿春你这个好朋友。”

“这实在没办法。”阿春说:“人们只会相信他们眼中看到的。”

我又想起刚才的事情,“为什么刚才你撞不到我妈妈?”

阿春想了想,“我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弄不好是这样。”

“怎么样?”

阿春说:“只有保护你的时候我才能发挥力量啊。应该是这样子。”她的语气充满不确定,但这样的分析倒也合情合理。到后来,我的心情慢慢平复了,并生起愧疚之意。阿春一直在我耳边唠叨着原谅妈妈之类的话,我深入思考了:站在妈妈的立场,倘若自己的孩子声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换做任何父母都会担心吧。我不应该强求她的。她也是为我着想。

阿春很高兴我想通了。“快回去吧。”她拉着我站了起来。这时,我听到河堤上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许多大人在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有几个人影甚至跑到河堤下来。

“不会掉入河里了吧。”黑暗中有人打着手电筒说。那是杂货店的老板,我听出来了。

“别吓唬李家太太!”这次是老板娘,她在训斥自己的老公。

随后我听到了妈妈的哽咽声。她喃喃着我的小名,一边向岸边走去。旁人赶紧拦住她。妈妈似乎真的以为我想不开跳河自尽了。

我不得不出声喊道:“妈妈!”,然后从桥底走出去,走到大人们能看到的地方。

大哥哥的牧羊犬率先朝我跑了过来,汪汪汪绕着我转圈,无比雀跃。而大哥哥看到我立即大叫,其他人纷纷跑过来。妈妈深情将我拥入怀中,她的眼泪湿润了我的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回家后,妈妈向我道歉了。“妈妈不该打你。妈妈错了。”

她没有提阿春的事情。我也噤口不语。

第二天早上妈妈做了我最喜欢的早餐。我出门后她仍站门口张望。

她在担心我。

在向日葵之家,我遇到大哥哥。他问我昨晚为什么跑去桥底那里。我说不出来。

“死过人的地方还是别去为好。”他叮嘱说,拍了拍我的头,便走向公交车站,搭去往大学的公车。我留在原处等阿春。没一会儿,我看到妈妈走出家门,向我靠近。“你在等谁?”她明知故问。我低头不语。

“你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我默默点头。妈妈需要我做个好孩子,我默默迈出脚步,背对着妈妈后方注视的目光,走向学校。她怎么会知道,阿春已经出现了,就在我身边。

“如果你想要我消失。我会就此消失的。”阿春一边回头看身后的妈妈,一边对我说。她依稀感觉到自己已然成为我和妈妈之间的羁绊。

“不要。”我说,“我不想你消失。”我怎么能做出抛弃好友这样的事情来呢?

我坚持要和阿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因为只有她能当我的朋友。

而班里的其他人,早已对我敬而远之。我在教室里是如同空气般的存在,这让我更加依赖阿春。有时候,我也明白阿春是因为我的孤独而创造出来的。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那又如何,即便现实世界中的朋友,也未必比阿春好。

我和阿春的友谊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不是吗?

只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走吧。”那天刚回到家,妈妈便牵起我的手。

“去哪儿?”

“看病。”

我以为是去医院,走到街口才发现目的地竟是向日葵之家。妈妈将我带至此地,全因大哥哥就是负责我的医生。听说他就读大学心理系,毕业后是要当心理医生的。在听说我的情况后,他主动向妈妈提出帮我进行心理治疗。简而言之,这是一次【消除阿春】的疗程。

那是我第一次进到向日葵之家里。大哥哥领我进入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整洁明净,充满书香气,书架上摆满了对我而言足够深奥的心理方面的书籍。

“坐吧。”大哥哥温柔对我说。他十分和气,让人毫无距离感。

我坐了下来。大哥哥说:“跟我说说阿春的事情。”

我低下头。“如果我告诉你了。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大哥哥点点头。“我会的。”

“真的?”我有点高兴。如果有人能理解并相信阿春的存在,我是乐见于此的。

于是,我将阿春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大哥哥说,“能把阿春叫出来吗?”

我点点头,马上叫阿春的名字,很快,她出现了。

“就在你身边哦。”我说。

大哥哥转过身,伸出手,依然保持温暖的笑容。“阿春你好。”

阿春盯着他的背部,和我相视苦笑。事实上,阿春在他的左边,他却转向了右边。他果然没看见阿春。

“这人在干什么?”阿春问。

“大哥哥在大学读的是心理系,现在他在帮我治病呢。”

“可你没有病。”

“大人们以为我有呀。”

听到我和阿春的对话,大哥哥转过身,他随即意识到了错误,马上再次伸出手,“阿春,你好。”

阿春笑着迎上他的手。他们的手,就像不同世界的空气交汇一起,谁也握不住谁。大哥哥略感满意地点点头。“以后也让我当你的朋友吧。”

阿春点点头。我于是转述她的意思,“阿春答应了。”大哥哥高兴地笑出来。“谢谢。”

我们又继续谈了一会儿话。

很快,我们谈到桥底的案子。“所以,那次命案阿春才是目击者?”大哥哥问。

我帮阿春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子啊。”大哥哥还想问什么,这时妈妈在房外敲了敲门,“可以回家了吗?”

原来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妈妈赶着回家做晚饭。我们不得不和大哥哥道别。和他聊天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尽管大哥哥看不见阿春,但起码他愿意去相信她是存在的。

一连好几天,我都被妈妈带去见大哥哥。

那一天,大哥哥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小悦,让阿春离开好吗?”

我愣了。“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造成大人们的困扰。你难道希望你妈妈伤心难过吗?”

“我不愿意呀。”我摇摇头。

可是,我也不愿意阿春离开。只要妈妈接纳阿春不就行了。大哥哥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样你可不是好孩子。”他跟妈妈说了一样的话。

不管怎么说,我始终不愿意和阿春分开。

之后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午睡提早醒了。我刚要走出卧室,却听见客厅里有交谈的声音。那是大哥哥跟妈妈的声音。我稍稍打开一寸门缝,看见大哥哥和妈妈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他们神色凝重,而妈妈拿起手帕擦拭眼泪。

“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吗?”

大哥哥摇摇头。“真对不起,以我目前的水平,无能为力了。或许,你们应该送她去精神病院吧。”

听到这儿,妈妈泣不成声,“不行,小悦是我的宝贝,我绝不要送她去那种地方。”

她们在讨论对我的处置。我虽然年龄尚小,但十分清楚精神病院是什么地方。真受不了这些大人啊!我生着闷气坐回床上。我根本没精神病好吗?!当然,我不否认阿春曾经是我虚拟出来的人物,但现如今她却真实存在。只是大家看不到而已。

大哥哥走了以后,妈妈依然伤心欲绝。我好想出去安慰她,却怎么也迈不出脚步。随后,我看见阿春出现在客厅里,伸出小手静静地抚摸着妈妈抽泣的肩膀。然后,她回过头来对我笑。

“我应该要离开。我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后来,她这样对我说。

听到她的话,我拼命摇头。

“不行。我不要一个人。”我害怕孤独。

不要离开我,阿春。

当天晚上,家里变得不再平静。爸妈吵架了。我躲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为了我的事,家庭爆发了战争。妈妈哭诉爸爸经常加班,对我关心不够,才导致我出现这样的问题。但爸爸却反过来训斥妈妈,不好好看住我。而他要工作养家,每天回家累得要命,怎么还能把这种事情赖到他的身上呢。

两个人吵得很凶,是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爸爸妈妈一直是恩爱的模范夫妻,现在却因为我……我缩在床上,用枕头紧紧捂住耳朵。我不要听到吵架,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家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夜晚静得可怕。我躺在床上,枕头湿了。每一寸湿润都代表满满的悲伤。我抱着身体,蜷成一块,睡意离我很遥远远。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我装作睡觉,闭上眼睛。那人走到我的床边,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并伴有隐隐的啜泣之声。

那么温暖的感觉来自于妈妈。

“小悦,你一个人要好好跟爸爸过哦。”

妈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翌日清晨来临,我才明白。妈妈走了。她离家出走了。

晨光定格了屋子的冷清以及我们父女寂寥的身影。一连好几天,妈妈不再出现。听说她回外婆家去了。她还会回来吗?每每想及此,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静静流淌。

一个家,没了一块拼图,就不完整了。

“小悦。吃晚饭咯。”

爸爸尽量用充满活力的语气叫唤我。我抹干眼泪,走出卧室。

他正从厨房里出来,穿着围裙。为了照顾我,他不得不提前下班,当起家庭煮男。这些家务活他以前从来不沾,仓促接手的结果就是他做的饭菜十分糟糕——蒸的鱼内脏未清,炒鸡蛋焦了,最基本的米饭因为水分少而硬得难以下咽。

我们对着一桌失败之作,筷子无法下手。

我想吃妈妈做的可乐鸡翅,葱油鸡,家常豆腐。想到这里,我的眼角晕染开一片冰冷的潮湿。妈妈,回来。我心里发出无人知晓的呐喊。

“还是叫快餐吧。”爸爸苦笑着拿起手机拨通快餐店的电话,叫了两份快餐。就在那时,我突然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爸爸沉默了,脸庞与眼眸倏然陷入可怕的阴沉。我弱弱地又问了一句。

屋里猛地炸响爸爸的大吼,“都怪你!”空气为之一颤,随即遁入无尽死寂中。爸爸坐到沙发上闷头抽起烟。

都怪我。这句话响彻我脑海。我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都怪我。是的。都怪我。我的心脏仿佛被割出一条缝隙,让悲伤与内疚涌入。

是我令阿春出现,却又是我令妈妈离开。

朋友,亲人,我只能二选一。

我伏在书桌上,泪流尽,眼睛里只剩下干涸的痛。

阿春,我该怎么办?

“去找妈妈回来吧。”阿春总是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身边。“如果我消失了,你妈妈就会回来了。”

抉择,我必须做出。

过了很久,我走出房门。门口放着一盒快餐,饭菜已凉。客厅流动着暗淡的灯光,爸爸和衣而睡,我悄无声息地越过他,打开家门,朝着街道外深不可测的黑夜里走进去。

外婆家距离有半个小时车程,深夜没有公交车,我和阿春就这样默默走在冷清的街上。

走了很久很久,我到了外婆家,敲响门。

“小悦,你怎么来了?”

穿着睡衣的妈妈打开门便看见泪流满脸的我。外婆家里的其他人都被吵醒了,他们一同看着风尘仆仆的我,不胜唏嘘。

“妈妈,回来吧。我不会再假装阿春存在了。”我哭着说。妈妈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紧紧将我拥入怀里,那么用力,那么温暖。我的眼泪都被融化了。

后半夜,妈妈回家了,带着我。舅舅亲自开车送我们到街口,我们走向家的方向,在向日葵之家门口,我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望向漆黑的街道。

“怎么了?”妈妈问。

“不,没事。”我摇摇头,又跟着妈妈向家里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我看见阿春在身后,朝我挥手告别。

她不会再出现了。我知道的。

黑夜中,院子里的向日葵失去了鲜艳的色彩。

我们家的生活回归了平静。

爸爸继续当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妈妈继续她的家庭主妇生涯,而我则依旧在学校里一个人,忍受着冷嘲热讽。我不敢叫阿春出现。我也不知道呼唤之后,她会不会现身。我品尝着斟满的孤独,独自前行。

美丽或荒寥的风景,只有我一个看客。

但我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阿春,最后一面。

某天放学后,那时距离流浪汉命案发生有近两个月,我经过向日葵之家,大哥哥忽然叫住了我。

“小悦,听说阿春走了?”

我难过地点点头。

大哥哥露出忧伤之情:“那真是遗憾呢。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好事。”

一点不好。我正要走开,大哥哥又说道:“你见到我的狗了吗?”

那只牧羊犬吗?我摇摇头。

“能帮我找一下吗?真担心它走丢了。”

我想了想,答应了。

我们先在住宅附近找,然后范围扩展到广场上,此时的广场上人气凋零,一般晚饭后才是热闹时间。我们没有找到那只牧羊犬,于是又跑到河堤上。突然间,我似乎听到狗叫声远远传来。似乎来自桥底的方向。

“在桥底下。”我们一同跑下河堤。大老远就可看见大哥哥的牧羊犬在桥底下。尽管那是曾经的案发现场,但我毫不犹豫跑了过去。真奇怪。我越跑越困惑、那只狗之所以留在桥底下,因为它的狗绳被人栓在了柱子上。

谁会这么干呢?

偷狗贼?我蹲下去准备解开绳子。

咦?另一件奇怪的事情猛然闯入我脑海。警方当时检查现场时不是找到狗的足印吗?可是我清楚记得当时大哥哥并没有带狗下河堤,而是栓在了河堤上。那么,怎么会留下狗的足印呢?

“你都看到了,对吧?”

我感觉背后袭来可怕的寒意。当我回头,我看到大哥哥手中拿着一把匕首。他的面孔显得邪恶而阴暗,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阳光且温柔的大男生。

他竟就是凶手!

“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我步步退后,心想这人一定是以为我当时看见了行凶逃跑的他。事实是,我和阿春都没有看到。

“别想骗我。”大哥哥嘴角奸笑,歪斜得很难看。“没看见你怎么会经常来桥底!你一定是来搜集我的犯罪证据!”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却没有再作辩解。

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将我处之而后快的。因为,我知道了他的身份。我出奇的冷静,这多亏了我平时经常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籍以及图片。我比那些只会排挤人的小学生成熟多了,至少,我会逃。

“啊!妈妈!”我利用声东击西,猛指河堤方向,大哥哥的注意力果然被我错开了。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却足够我从他身边逃脱。我跑向河边的菜地。再跑近一点,大声喊的话,河堤上的人应该能听见。

我高估了一个小学生的体格。我没跑多远便被大哥哥追上了。

“王八蛋,别想逃!”

我被扑倒在地上。大哥哥举刀便刺,我狠咬了他一口,又爬起来,跑向岸边。他被激怒了,咆哮着向我追来。我无法跑向河堤,反而落入背水一战的绝境。

“你跑啊!跑!”大哥哥洋洋得意,脸部扭曲。

我被逼到岸边,河水舔着我的鞋底。我望向河堤,真可惜,这时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

绝望涌上心头。

“看还有谁能来救你。”大哥哥手中的刀,向我逼近。

“阿春。”我小声念出一个名字,大哥哥愣了愣,“阿春!”我的声音大起来,“阿春!”我站在河边,朝天空大声呼喊。

“哈哈。居然向不存在的人求救!疯子!”大哥哥嘲笑着,同时刺向我。

他一直都不相信阿春的存在。

但是,他错了。

彻彻底底地错了。

那把刀停滞在离我胸口几厘米的半空中,就那样僵住,好像大哥哥突然良心发现,住手了。实际上,他并没有。他睁圆双眼,手抓着那把凭空停顿的刀,充满错愕。

他的刀,刺中的是阿春。

阿春出现了。她帮我挡了要命的一刀。

“不是说过了吗?只要是为了保护你,我就能发挥力量。”阿春看着我笑,脸上却随即被痛苦覆盖。即便她是虚拟出来的,似乎也要承担痛苦和死亡。

“阿春!”我哭了。

鲜血从刀口流出来,染红了阿春的身体。大哥哥不可思议般,拔出刀,又刺过来。每一次,都刺空。仿佛我的身前有一堵无形的保护墙,他的刀无法刺入。他震惊得几乎要尖叫。“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怎么也解释不了这奇异现象。

他怎么会知道,他每一刀都刺在阿春的身上。他怎么看得见,阿春早已血流如注,透明的血滴落水中,遁形其中。

“阿春!别帮我挡了!”我想按住阿春的伤口,但她的身体破了好多洞,血,无法停止。

阿春面色惨白,气如游丝。“保护你是我的职责。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啊。”它要死了,我推开她,紧紧抓住大哥哥再次刺来的刀,手掌流出血,我却感觉不到痛。“不许伤害阿春!”我死死瞪着大哥哥,我这时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因为他完全惊呆了。

阿春没倒下去,她支撑着,站在河边:“小悦,以后,你一定会遇到好朋友的。”她看着我,眼神凄绝的哀伤。说完,她猛扑上去,抱住一时愣怔的大哥哥,拉着他,一同掉入河里。

她用这种方式,最后一次保护我。

“阿春!阿春!”我站在岸边,拼命哭喊。“谁!快帮我救救阿春。”我孤独无助,没有人来帮我。我眼睁睁目视阿春缠抱着大哥哥,被河水吞噬,消失在河中间。

夕阳下,河水依然平静地流淌。

我牵着大哥哥的牧羊犬往回走。

我把狗栓在向日葵之家。它的主人不会再出现了。它似乎意识到这一点,悲呜一声,便垂头趴在门口。回到家时,妈妈正在做饭。她看到我双手沾血,赶紧拿来纱布与药水,并问我是怎么弄伤的。

我答非所问:“阿春离开了。”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妈妈停下来,看着我。

“你还会遇到别的好朋友的。”她说。

不会了。我想。但这种话我没有说出来,免得她担心。

至于桥底下发生的一切以及大哥哥是杀人凶手的真相,我守口如瓶。数天后,人们在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并当做意外溺水事故处理。我至今没弄明白他为何要杀人。或许,生命的意义在每个人眼里有着不同的诠释。

过了几年,街口向日葵之家那家人搬走了,丢荒的院子长满杂草。向日葵凋谢在那年的盛夏,正如我的童年。

“再试着叫一次阿春看看?”顾晨说道。

听完我的故事,他意犹未尽。

“你相信她曾经存在过?”我问。

“这个世界,没有事是不可能的。”他说。“再唤一次,说不定阿春还会出现呢?”

我摇摇头。没有必要。这种事情我做过很多次,阿春确实不会出现了。

她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经过这几年的思考,我渐渐觉察到阿春的实质。

她,说不定是我的痛觉。因为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便失去了痛觉。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的感觉了。孤独,悲伤,肉体或精神上的痛楚,完完全全离我而去,就像阿春那样。

我是个,无痛女孩。

  • 绿
  • A
  • A
  • A
  • A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