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世界

化作海洋

Port 1

正是下午刚开始时那热得令人窒息的时刻。我们在教室里听着数学老师无聊的讲解，有的人聚精会神，有的无视掉他直接开始做作业，剩下的则用书挡住脸安稳地打盹。——一如既往的日常，仿佛永远也不会到头。

突然，几声杂音从教室前面的喇叭里响起。正想抱怨教务主任又有什么歪主意，一个从没听过的女声传了过来：

“青碗岛的各位居民请注意。众所周知，全球变暖导致海平面上升速度加快，而太平洋西岸的青碗岛即将受到‘海洋化’的影响。由于未找到解决方法、防止传染，此岛已被隔离。为了大陆10亿人的安全，请各位稍安勿躁，等待研究进展。”

“咔”的一声，广播被硬生生地切断。班上一片死寂，大家张大嘴巴望着喇叭的方向，思索着“海洋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呜啊啊啊！！！”一个男生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屁股摔在地上。他顾不上用手摸摸疼痛的部位，甚至连因为撞在旁边的课桌上而流血的头也不管，只是抬起右手，颤抖着指向天空。“……鱼……有鱼在飞！”

坐在窗边的我立马转过头去，只见蔚蓝的天空中，蓦地出现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点。黄花鱼，鳗鱼，带鱼。鲳鱼，多宝鱼，金骨鱼——它们或形单影只，或成群结队，在原本与它们无缘的天空中，吐着泡泡游得正欢。

身后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有个大胆的女生走到窗边，往楼下――准确地说是山下的城镇看了看，便“啊”地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喂，有那么夸张吗？我皱了皱眉头，也往下望去。

那是一片巨大的珊瑚礁。原本的建筑变成了海葵，开起五颜六色的花儿;小汽车成了海胆，带着浑身尖刺四处移动;大车则化作章鱼，触手疯狂地左右挥舞……要是这是电影中，一定会是很好的特效吧。可惜，这是――现实。

“妈……妈？”坐在我旁边的同学立刻掏出终端机拨打了母亲的号码，却不到一秒就放下、重播。一次，又一次。――通讯被切断了。

接下来，教学楼的状况简直可以为“混乱”代言。老师们跑回城里看情况，却一个都没有回来。所以大家也不敢贸然行事，只是在教学楼里乱跑乱叫。

然后――海洋化的人就出现了。他们像海里的生物一样行动，有的不停晃动着身子，有的两手在空气中拼命“划水”，还有的像捕食般朝别人猛扑过去……为了防止“鱼”吃“海草”，我们将他们隔离开，抬进不同的教室里，但鱼的种类不明所以没法再次分割。说不定，在会议室里，进食已经开始了。

我抬起头看了阶梯室里的不停摆动身子的“海草”最后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去，听大门被关紧、上锁的干脆声音。

走廊上是仅剩的37名学生。不过对于一家小岛上的高中来说，这已经算多数了。无聊的争吵令人蹙眉，很快他们又动起手争抢食物，却没人阻止。

我的左边一如既往地站着青梅竹马茗雨。不过，和平时不同，她紧紧握着我的手。

“走吧。”我拉着她，向人群的反方向迈出脚步，走向顶楼的美术室，那是我经常用作休息室的地方。既然待在这里也听不到什么好方法，还不如自己静一静，理清因这世界末日一般的情景而变得乱七八糟的思绪。

经过窗户时，我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深邃的蔚蓝天幕下，银色的鱼群化作长龙，摇头摆尾、自由穿梭。它们的鳞片像一面面柳叶般大小的镜子，反射着金色的阳光，美得让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而这时，山下城镇里传来的却是尖叫与哭号的声音。对面的山上，一架风车伫立着，四片巨大的叶片随风飞转。准确的说，那是上个月某个企业修建的风力发电机。不过，它的外形已经变成了废弃飞机的螺旋桨，似乎诉说着一次空难悲剧。

“小蓝，虽然刚刚因为你的表情很可怕所以没问，不过……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呀？”走进美术室，在我带上门时，茗雨终于无奈地发问。明明我跟她说过好多次要叫全名“凛蓝”，她还是不肯改。

我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毛巾，在水龙头边把它弄湿，一边答道：“先休息。现在情绪波动太大，什么也想不到。”我把湿毛巾盖在脸上，躺在了长桌上。每当天气太过炎热，或者头脑不清醒时，我都会这样做。说是习惯，还不如说是让自己“冷”下来的秘诀。

“果然，小蓝会努力帮大家想办法呢！那就先晚安咯！”耳边传来茗雨高兴的声音，我合上了眼睛。

是啊，我会好好想办法去救各位同学的。虽然我并不喜欢任何一个人，但是——我身上，背负着令我不得不这样做的罪孽。

Port 2

那是10岁时候的事。夏天的一个中午，我突然想挑战自己划船出海，于是就拉上了邻居茗雨，偷偷坐进家里的小木舟，挥起桨出发了。

到了海中央，就在我举起桨大喊大叫的时候，一个趔趄——船往侧边翻去，海水涌了进来。

“哇啊啊……”我一下子慌了神，两脚踩上船沿，为了保持平衡不停左右踏着。

茗雨拉住我的衣服：“小蓝小蓝！冷静呀！”

“呜呜……怎么办啊！船要翻了啦！”仿佛是为了呼应我的话，船瞬间翻了过来，把我们两个都掀进水里。

不太擅长游泳的我仓皇失措地上下扑腾，很会游泳的茗雨则不停脆声说着“小蓝冷静啊”，想要把我托起来。

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恐惧占据了我所有的思考能力，我胡乱挥动着手，硬是往船背上抓去。终于挨到边缘时，我欣喜地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了上去，完全没感到茗雨已经为了拉住我而到了船边。

我碰到的只是船的一角。于是，不平衡的重量使船迅速倾斜、重新翻过来，然后——“碰”地，打在了茗雨的头上。

时间停止了。我瞪大眼睛看着茗雨眯上眼睛慢慢下沉，向我伸来的手无力地融进水中。

“小雨！小雨！救命啊！救命！！！”反应过来，我竭尽全力用脚踩水，把头埋进水里，双手拉住她。幸好，不远处正好有在打渔的船，过了5分钟，我们就都得救了。

可惜，茗雨的左耳，再也不会听到声音。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极度厌恶自己。茗雨明明说了那么多次冷静，我却不停地乱动——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安静地划着水等茗雨过来救我，船就不会打到她的头。如果我没有拉上她去划船，就不会有翻船这种事。再往前一步，如果我没有我没有认识她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于是我强迫自己变得冷静，并且不再与他人交往。而这种态度，又伤害了爸爸妈妈、伤害了来帮我的老师、伤害了关心我的班长……伤害了，数不清的人。

等变得成熟、意识到这件事以后，我就对自己更为蔑视。然后，努力为他人解决大大小小的事情，作为赎罪。

所以，这次也——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梦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眼睛。头晕晕沉沉的，好像被重物压了很久似的。

我掀起毛巾坐了起来，看向身旁的窗户。

喂――开玩笑吧？我的眼睛瞪得像是要撑破眼眶。

窗外是漆黑的夜幕，微微看得到边缘的云朵随风缓缓北移。繁星闪烁，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泻下，勾勒出山峦的轮廓。

正常，太正常了。简直就是这个只有点矿产资源却不肯开发的小岛上，最不值钱的景色。

鱼去哪了？鱼去哪了！我一下子跳下长桌，跑到窗边。

低下头，城镇暗得可怕，但白天看到的海胆、珊瑚之类的已经变回了正常的建筑。我仔细聆听，那里依然传来些许哀嚎――看来，海洋化的影响还没结束。

那为什么我已经看不到鱼了？建筑又为什么恢复了原状！

冷静――我唤醒那件事后烙在心底的唯一一个词，用力地攥着拳头。

手上的毛巾传来潮湿的触感。

对了――湿毛巾！由于进入美术室后一直在睡觉，我现在才惊觉它带来的影响。

这条湿毛巾一定过滤了什么。那大概是——某种会带来海洋化幻想的气体。

不，等等。这么快下结论可不行。我想起刚开始海洋化的时候，是一个男生首先指出了空中有鱼，大家才一个个露出了异样的表情。还有看到的鱼，都是平时吃过的种类，也就是说脑子里没有印象的东西不会出现。

这样就说得通了，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因为相信它存在而出现。那么，那则广播就是将我们引入妄想的钓饵！

我恍然大悟。但是，这种气体到底是真正的“海洋化”所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造成的？对了，通讯被切断得太突然了。就好像――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一样。有着完全监督机制的国家自然不敢干掩盖事实的事，所以这一定是某个人或者团体的隐蔽行为。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寻找气体的发出装置了。我环视全岛，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山上。在那里，即使城镇停电，一架风力发电机还是不停地转着。好吧，我还是喜欢叫它风车，因为它的形状，实在是和风力发电机太不像了。叶片较宽大是一回事，装载叶片的则是一座圆台式的建筑。一扇窗户，从叶片下方打开。

就是那里没错了。上个月才刚刚建好的，格雷迪公司捐赠的――工期异常长的风力发电机。至于原因，自然是要获得某些我这样的小孩子不知道的利益了。真是令人恶心。

“小蓝，醒了？”茗雨刚才似乎趴在桌子上睡觉，她眨眨惺忪的睡眼，小声地问道。

我回过身用力一拍桌子，惊得她正坐起来，然后把前因后果跟她解释了一遍。“所以，只要把那台‘风车’关掉，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是这样吗……”茗雨托着下巴点了点头，“那我也一起去吧！”

我立即制止了她。“我估计这种气体的密度比空气大，所以我们在山上的学校受的影响才比较小。待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诶？我怎么能让小蓝一个人铤而走险！”茗雨担心地双手合十。那真的闪烁着泪光的眼睛，让我心头一颤。即使我使她的人生半毁，但她还是这样对我好——实在，让我惭愧不已。

“我知道，由于耳朵的问题，你的视觉相当敏感。”我尽力搜寻着让茗雨留下的理由，“所以，你就在这儿看着我吧。可以见机行事，合适的时候还可以让学校的大家去救人。啊，对了，还得叫大家拿湿毛巾捂住鼻子。”

茗雨想了好久，方才拉着我的手，带着担忧缓缓点头。“你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我感受着传递过来的温度。那实实在在的温暖几乎融化了我想要为了赎罪而献出生命的心。

“我会努力的。”我作出一个半调子的约定，用毛巾捂住嘴往外冲去。

Port 3

快出教学楼大门时，我发现门边有个装着防毒面具的盒子。这破学校真是不负责啊——要是有多几个的话，大家就能都没事了。我快速地把防毒面具扯出来，把毛巾塞进口袋一路跑下了长长的坡道。然后，我发现了没有“鱼”进入学校的原因――坡底的大门紧闭。

谢谢老师。我不禁鼻子一酸，更加想要完成他们没有办到的事情。

城镇近在眼前。我选了一条大路准备穿过去，却不由自主地驻足。

太悲惨了。原本是市集的这里，肉、青菜、水果散落一地，到处都是无意识地游荡的人们。

水果店的大妈不停往自己店铺的橱窗上撞去，就像不知道水族箱边缘的热带鱼。

“啪――”一个人影从半空中直落而下，让我不由得缩起身子。那人一定是在家中受到了影响，觉得自己正在游泳，然后……

我咬咬嘴唇，动起开始打颤的双腿，绕过一个又一个弥漫鲜血的场景。还好是晚上，不然我一定会再也站不起来了。

快点，再快点！就在我努力给自己鼓劲的时候――

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举起两只手，像是一对尖锐的爪子，朝我伸来。跟在后面的，是一张血盆大口。

“不要啊啊啊啊！！！”我绝望地尖叫，紧紧眯起眼睛，恐惧地往后缩去。

要死了——什么都没办到就要死了！突然，一声闷响让我睁大了眼睛。前面的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在他的身上，一个身着纯白连衣裙的女性像海蛇一样用手臂绞住了他的脖子。

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不一会儿，殷红的血液从男子的身上冒了出来，嘶哑的惨叫让我不禁捂住了耳朵。真正的“生存竞争”催得我颤抖着支起身子，把一切抛在身后全力奔跑。

我顿时觉得自己一开始“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搞笑得可怜。真正面对死亡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是那么的宝贵。

终于到了山上。我喘着气绕着风车的底部转了一圈，却只发现了一扇紧闭的门。还好风车叶片下的那扇窗户不是很高，我踩着铁板接合处的细微凸起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

眼前的是巨大的锅炉状气体生发装置。我仔细地察看，都没有看到开关之类的东西，于是走回一楼。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崭新的机器。闪着蓝光的电脑屏幕上，不祥的“90%”刺入我的双眼。

幸亏自闭时期的我醉心于研究电脑，我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不一会儿，防备最为严密的两个窗口被调了出来。其中一个显示着现在的状况，原来，这个建筑不仅可以发出气体，还是无线电的干扰台，真不知道建造的时候经过了怎样的谋划。

我眯起眼睛看起文字。“方案一……打开气体生发装置及无线电干扰功能，一天内完成计划……”虽然不知道具体计划是怎样，但现在，只要明白它是要毁掉这个岛就够了。

虽然不甘心，我还是切换到下一个窗口。

那是个示意图。左边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岛，估计是青碗岛无误了。在画着一架风车的山上，一条轨道直通向山底，最后停止于一个红点。

“方案二……”我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如果气体发生装置、无线电干扰装置被关闭或损坏，埋在这座山底下的半核能炸弹就会爆炸，至于效果……”我又触摸了一下屏幕，显示出模拟图，“整座山……都会被炸掉！”

我倒吸一口冷气，即使戴着防毒面具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按在嘴边。

我努力静下心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一张模拟图显示了出来。“由于青碗岛特殊的地形，加上爆炸对洋盆的刺激，海水会立刻涌入，淹没整个城镇。唯一安全的，就是……”我仔细看了看，“我们学校！”

我的眼前闪过一幅幅悲惨的画面。被扑天而来的海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房屋，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漩涡的岛民，突然醒来时拼命求救的一双双手……真是，太残忍了。

学校留下也没关系的话，就是说小孩对计划没什么影响了，那么目的大概是想让岛上的人迁居。可是那又是为什么？这座岛上到底有些什么？

我咬着嘴唇，后悔当初因为漠不关心周围的事物而没有问清这家企业的情况。

回到最初的画面。“90%”是气体浓度，旁边红色的是开始方案二的按钮。无论选择哪个方案都是破灭的结局——我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