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世界

水乡西塘，由烧香港这条路线径直往里走，几乎让人以为到尽头的时候，转弯，有一家武馆，门面才两臂长短，内里灰蒙蒙，不仔细看只当是一堵围墙。但这么不起眼的地方，武师姜与他那七岁大的女儿小酒就生活在此处。

这天，武师姜正跟小酒说前几天外出，与当地小混混发生龃龉，一人对二十来个，本想拆他们的皮带以示教训，谁知如今的皮带工艺相当了得，不懂机关还掰不太开，于是改用连蹭带撸，就是见谁带了金表、金链，便第一个近身攻击，摘到兜兜装满，立刻杀出一条血路逃跑，绝不恋战。

由于这笔额外的收呢，才使父女两今天有大虾和螃蟹吃。

“所以行走江湖，切记一个赚字。赔本的买卖绝对不可以做！”武师姜剥着虾壳，教导女儿，忽听门外传来一溜清脆的脚步声。

“有没有人帮帮我！”随着喊声，武馆内跑来一个身着练功裤的赤膊小鬼，小男孩也不过七岁大，左手提着右手，痛苦地皱着鼻子。“叔叔是武师吗？替我接个手吧。”

“脱臼？”武师姜含着半只虾，“可我教武打，不搞跌打呢，随便来个人都让我治，我成什么了……”

他言下之意是义务工作不搞，就算是七岁的小孩求助，多少也得给点钱。

“好你个没善心的武师！不救就不救！”男孩张口便骂，“我现在年纪小，功夫不到家，打不过你，你且等我十年，十年后我来拆掉你家的馆子！”

男孩骂完，扭脸便走，小酒腿快追了出去，在门外却没看见半个人影，眼前只有一座简陋的五福石桥。

武师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哭笑不得，“这是谁家的孩子，脾气这么躁！没有钱找大人来给不就成了，还想踢馆，当我是黄飞鸿吗？”

“爹爹，他到底是谁啊？”小酒回来，嘟着嘴问。

谁知道呢？他究竟是谁家的孩子？武师姜与小酒一起想，怎么也认不出来，整个西塘好像从未见过这个男孩，是游客吗？哪有这样奇怪的游客？！

这谜题一直困扰姜家父女很多年，但十年匆匆过去，武师姜早因疾病过世，小酒也已经长成大姑娘，可踢馆的人迟迟都没有来……

[一、维纳斯为了防止在意外中与丘比特失散，用绳子绑住母子间的脚，再变成两条鱼从混乱的事件中逃脱，这便是双鱼座的由来。]

样貌怪异的青年，剃着板寸又染成火红色的头发，后脑勺上还剃出一个光溜溜的十字形，远看好像医院急救标牌在到处逛。他已经下了永宁桥，沿钱塘人家开始往烟雨长廊走，这条路线全是好吃的店铺，老马粉蒸肉是第一家，他坐下吃，拳头大小的粉蒸肉一口气吃了四块，他坐在店铺里，落筷如雨。

之后还有桂花冰酒酿、臭豆腐、绿豆汤和熏蛤蟆可以吃，他很小的时候似乎来过西塘，依稀记得有什么好吃，所以一样没剩下，吃干抹净跟没事人一样。整条街的人都是乡里乡亲，通风报信得极快，遇到这样稀奇的少年，自然引发不小的议论。姜小酒这天穿的是蓝布印花的褂裙，恰恰在廊下跟阿婶一起晒扬花菜，少年还没走到时，她们已经听人说来了一个怪游客，等少年走近时，姜小酒正好忙里偷闲，想看看热闹，谁料与少年刚刚四目相对，皮肤黝黑的男孩抄起街坊摆在路边的折凳，两个小跳就朝姜小酒迎头劈开。

姜小酒下意识往后仰，退了三步，廊道这么窄，只听扑通一声，小酒便栽到河里去了，少年也是扑得太猛，本想砸在小酒身上，有个反冲能停住，谁知小酒倒得这么快，他脚下一时没煞住，跟着跳了下去。

于是吃没吃撑，河水倒给喝饱了，少年被救上来时，肚子鼓得跟怀胎似的，因为少年身材特别精壮健硕，所以凸出个肚子显得特别难看。姜小酒是水乡长大的姑娘，掉河里还不跟玩一样，少年便是她救的，人家问她和这人有什么仇，姜小酒摇头说不知道，认也不认识。

少年醒来知道救命恩人是小酒，神情特别尴尬，递上一张湿漉漉的照片，照片里被偷拍的姑娘正是小酒，问它是哪里来的，少年只说：“我知道你是武师姜的女儿，不管怎样，你是我的仇人，我现在溺水后，武功有所减弱，等我休养好，一定找你踢馆，但在此之前我要借住你家，你得管吃管住，临走还要送路费，这是武林人接待访客的规矩，请务必遵守。”

这怎么可能，行走江湖最重要是一个赚字，赔钱的买卖绝对不可以做，姜小酒打小是听父亲这句教诲长大的，想要她留客，门都没有。

姜小酒外表看来弱质纤纤，喜怒不形于色，她把少年的照片没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了，再不问少年死活。

少年还以为姜小酒回家准备，于是躺在街坊的门板上等到天黑，街坊问他讨要门板时，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于是问了路，沿途朝武馆摸去，待来到房前，只见一把黑沉沉的大锁，大门紧闭，屋内无人，姜小酒早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少年气得牙痒，无技可施，从路上拣了块焦炭，在武馆的白粉墙上写下硕大一行字：姜小酒是猪。

写罢，少年扬长而去，也不知道再作何打算。

[二、失望、懦弱、多疑、自卑、扮可怜、优柔寡断，没有主见。一个双鱼座或许没有上面全部的特点，但至少会有一、二个。]

夜里西塘，不是旅游旺季，狠心用电的人家不多，廊道上的红灯笼开得稀稀落落，好像霜打过的花朵。八点后还勉强营业的饭馆更少，多是斩洋人的酒吧与茶座，少年哪够钱吃那些，买了两条八珍糕，一个人怕黑也不敢跑太远，坐在露天茶座的人群边闷头吃。

白天的闹腾已经让他出名了，街坊看见是他，起初不敢管，后来见他一个人孤伶伶可怜，便有正在喝功夫茶的叔叔伯伯递他一杯水。少年眼睛奇大，楚楚有神，忽扇着睫毛谢谢人家，这一来又讨婶婶婆婆的欢喜，忘了他还有个红十字的发型，一起围过来嘘寒问暖。

少年说：“我叫赵野，虽然正经身份是美院的学生，但我也是06年全国自由拳赛少年组的冠军……的陪练，冠军与我是好兄弟，但不久前他遭人挑战输了冠军奖杯，那人说要还奖杯也可以，打败西塘小酒，拿姜家认输协议来换就行。我们本说好一起来，可出发前兄弟阑尾发炎，他入院前含泪委托我一定要拿回奖杯……我第一次见他哭，知道这事不玩命不行，白天我下手是急了些，本想先摸摸地形情况，谁料半路就遇上了，早打晚打一样是打，所以才鲁莽动了手。可那姑娘太不仗义，逃了！”

你要抱着玩命的心来，谁见了不逃？！街坊们寒，无言以对，但小地方的人见识不多，听说什么全国冠军，总要景仰一下，街坊们纷纷拿出自家熏的青豆和酱菜，推销少年先尝后买。赵野晕了，觉得这里的人民不朴实，但好在也没有人真想赚他的钱，买卖不成情谊在。有好心的街坊为他拍了张照片，还热情地腾出一间客房来让他留宿，反正是旅游淡季，随便收了他20元钱意思意思。凡事都谈钱素来是旅游盛地的气息，无论哪个时代，英雄无钱注定气短，赵野这才考虑到，西塘一役消耗和长久战地不行，必需速速解决，于是铁了心地要问出姜小酒的下落。

姜家姑娘文静、乖巧，平常深居简出，看模样就不像武林高手，交待出来岂不是坑了人家姑娘，街坊们自然避而不谈。转眼少年在西塘住了三天，有点弹尽粮绝的意思。

赵野每天在姜家门前盘桓来去，与锁眼对瞪，把姜家门口的小石块都往河里打水漂扔得干净，也不见小酒踪迹。某天夜深人静，赵野义愤填膺，望着还写有“姜小酒是猪”一行字的白墙，忽觉内里隐约有光透出。眼瞧得四下寂寥无人，少年凭着腿劲，助跑后用力一蹬，双手如长猿似地一揽竟三两下翻过了墙，穿过小庭院来到正堂，武师姜的遗相挂在侧墙，照片拍的不好，让人觉得相中人眼神发直，赵野被他吓了一跳，正要从楼梯上二楼，忽然看见姜小酒举着一小截蜡烛，从厕所回来，赵野气得吐血。原来这丫头托人将门从外锁上，她自己一直躲在里面，根本没有外逃。

赵野恨不能含血喷人，还不待姜小酒一个啊字喊出口，上前一把擒住她的手，只听咯噔一声脆响，少女的右手往下一坠，分明是被拗脱了舀，要是有武功的会家子，哪有这么容易被弄伤。

姜小酒也顾不得喊救命了，仰头嚎啕大哭，把赵野吓得，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像流氓，异地行凶，致人伤残，对警察说这是江湖比武也没人肯信，要吃牢饭了吧……赵野心如捶鼓，再看姜小酒哭得摇摇欲坠，仿佛快要痛得不省人事，他哪知道武师的女儿竟然半点都没练过，才明白自己是闯了穷祸啊！

姜小酒哭得惊天动地，可赵野会打不会治，眼看这么下去肯定招惹邻居拨打110，不如秉承主动从宽、抗拒从严的方针，赵野便将心一横，玩命地撞向大门，把锁撞破后又从地上踉跄爬起，不顾小酒挣扎，一下背起她往外奔去。

好在西塘小，过来的游客沿路就见过第二医院的位置，赵野背着姜小酒跑得肠肺都快吐出来，还是努力将她送进医院让医生救助。就此赵野身上最后点钱成了姜小酒的诊费，他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垂着双臂发怔。

半晌后小酒出来了，还是嘤嘤在哭，看见赵野便往他身边一坐，怒，“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这么和我过不去？”

赵野便将冠军与奖杯的事娓娓道来，小酒询问挑事之人的模样，赵野也细细描述，但小酒摇头说从未见过。关于比武和认输协议，小酒想了想，只觉得好办，她告诉赵野：“你要是文明点来讲，一张字据怎么会不给你，问题是，姜家不算武林名门，但在西塘也算有尚武精神，一旦涉及精神层面，随便认输就是辱没家声，所以此事只能私了，既然私了，金额到位就怎么都行。”

“说半天又是要钱！那还不如打呢！”赵野怒。

“谈判破裂，没得谈了。”姜小酒捂着右手，“我警告你，我还是有权利报警说你故意伤害的！”

“那你要多少钱吗？！”赵野吃憋。

“冠军奖金是多少？！”小酒问。

“五万呐。”赵野老实。

“那我要五万。”小酒不假思索。

这个要价让谈判正式破裂，赵野眼睁睁看着小酒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三、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求你，行行好，不要常与我为难。]

冠军有五万元，冠军或许都舍不得用五万元换回一座可以仿制的奖杯，何况赵野不是冠军。他打电话给好兄弟，兄弟还在医院电话不能接，人家满心指望他凯旋而回，他却两手空空站在一座石桥上长吁短叹，苦闷至极，随手打起一路拳。

刚收式，只见桥上黑黢黢蹿来一个人影，一边啃着生梨，一边与他唠嗑：“画画讲究形意，拳数也讲究形意，练形意者勿求速效，勿生厌烦之心，务要有衡，如此练去，自然而成。所以习拳之人重在人品，讲究诚信、谦和、忍耐，而你出手伤人家在先，就是你失礼，怪不得别人坐地要价，因为别人看你不诚。所以你最当作的不是在这里耍把式，还是该赶紧上门道歉才对。”

陌生人听声音像个老头，说话有条有理，来龙去脉煞是清楚，一番话让赵野后背一凉，忙给此人鞠上一躬表示感谢，再抬头时面前哪有什么人，影子也不见一个。赵野惊得脚底打滑，忙朝武馆奔去，这时已经半夜十一点，姜小酒早该睡了。

烧香港这条路并非西塘商业路线，河道两岸极其幽静，一到夜深便没什么光亮，赵野这些天老在武馆前晃，熟门熟路，否则如此偏僻，他自己也会害怕。姜家的门已经被赵野撞坏了，一推就能开，赵野再次不请自来闯了进去。

这么晚，姜小酒果然睡了，赵野不敢惊扰她，想在堂内枯坐到天明，然后向她道歉。

此夜无月，刚进屋只觉伸手不见五指，赵野摸到椅子坐定，双手环胸开始打盹，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忽然觉得有人推门进屋，脚步踏过的地方，光明便从地隙砖缝中滋长出来，由红转白，仿佛天亮，她径直走到赵野面前，手挥了一挥，异香扑鼻。赵野揉着眼睛醒来，起初以为是小酒，再一看却是个陌生妇人。

“你不要害怕，我同你讲。”妇人在另一座坐定，一上来就是要摆龙门阵的弓架：“你刚才打拳的地方叫做望仙桥，在西塘是有名的，传说早先有个混身生疮的人在桥上打盹，遇到仙人对他挥了挥手，他醒来时发现全身的疮都好了，所以传说在这座桥上能看见仙人。”

赵野咽了口唾沫，觉得这个妇人很无厘头。但妇人接着又说：“告诉你望仙桥的故事，是因为我马上要讲到另一座桥，那座桥不在烧香港，它在西面，名叫卧龙桥。卧龙桥有个传说，说是桥下有狐狸，桥边有户卖肉的人家贡养它们，天天放一个猪头在案上，夜里狐狸就会去吃，有天不知道怎么搞的，肉铺忘了放猪头，结果隔天早上去看，铺子大门是好的，里面全被烧了。西塘人家都是木质结构，一座挨着一座，这样大的火只烧了他们一家，可见是狐狸因为没有吃到猪头而生气，狐狸大都有仇必报，这是教训，所以不要惹狐狸，对仙鬼神佛都要有敬畏之心，知道么？”

妇人谆谆教诲，赵野听得云里雾里，“你说的话和我有关系吗？”

妇人笑，跟他说起十年前，自己的孩子因为顽劣、好强不慎把右手弄伤，当时就在武馆附近，所以来找武师姜帮忙医治，谁料被这家人讹钱，孩子就立誓十年后定来踢馆，现在十年过去，虽然武师姜已经过世，但见伤不救的仇一定要报，这是优良传统。

妇人说到此，又笑，说道：“今天你把姜家姑娘的手弄伤，又把她家的门踢坏，我们的仇已经算是报了。也叫做你和姜家姑娘今生有缘，我们现在不说报仇，只说帮你们俩一把，小公子你听清了，打败你兄弟、夺他奖杯的是我的丈夫，刚才在桥上教你道理的是我的公公，我们都住在卧龙桥下，三天之内，你若能带着姜家姑娘上桥来给我们作个揖，道个歉，不止立刻把你兄弟的奖杯还你，你自己赚个漂亮的媳妇也说不定。”

妇人说罢，又将手在赵野面前挥了挥，方才漫室的光与香气就在这一挥前收拢到她的衣袖里，赵野赫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房里哪有什么妇人。

[四、细腻、敏感，即使没有什么事，反复想过后也会觉得整个天要塌下来。]

赵野知道这不是做梦，深觉诡异，看堂上座钟，时针指向凌晨四点，他把妇人说的话反复思量，一遍一遍像用沙子过滤海水，赵野虽莽撞却不笨，现在他明白，如果妇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家人必定都是传说中的狐仙，狐仙要向姜家人复仇，但武师姜已死，所以他们只想给姜家后人一个教训，而之所以牵连上自己，不过是狐仙算出赵野和姜小酒的缘分，可缘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西塘是什么地方，小乡小镇，白天人们不是在打麻将，就是在熏青豆，到了晚上七点半，家家户户都开始打烊，碌碌无为，悠闲散漫。而他赵野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却也从大城市来，年仅十八岁，已经是跳级考进美术学院的优等生，并学得一身武功，来年当当全国冠军也有可能，甚至出国，甚至怎样，前途似锦。

而他回想姜小酒的脸，怎么回忆都是她在哭鼻子的样子，面容素净，有淡淡的雀斑，虽说唇红齿白、小巧玲珑，但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跟大城市里时髦的小姐比起来更要稍逊一筹，多半是这些乡下狐仙的眼光也是土气的，如果狐仙非要利用他找姜小酒上桥道歉，那这笔帐真是划不来。

赵野前思后想，觉得深深恐慌，一来年纪小，二来有志向，三来还真没想过什么婚姻大事。要是就此定了终生，恐怕要不甘心一辈子，于是兄弟的奖杯也不重要了，他决心花钱仿制一座给兄弟，至少花不了五万元。

自以为深思熟虑后，赵野在姜家苦坐到五、六点，看天色蒙蒙亮，算准狐仙不会在天明时出来刁难自己，便脚底抹油，撒腿走人，赵野这一去倒是爽快利落，再也没有回过头。

或许他走是对的，转眼回到城市，要什么没有。仿制的奖杯还给兄弟，兄弟竟一点也没看出来，还以为他当了回孤胆英雄。回到学校，看看漂亮的人体模特，和同学们游戏购物，还得去拳房苦练。生活有规划的人，时光最好消磨，不到半年，赵野就把西塘一事忘得清光溜净，其实姜小酒也未必放在心上，说不定只有狐狸一家神神叨叨，不知道搞些啥。

于是转眼一年过去，学校忽然说要做一本年级作品图册，交由市里评奖展览，野外写生选个地点选了半天，原本报了好几个方案都没有西塘，最后鬼使神差定到西塘，结果公布，差点没把赵野吓死。他赶紧找老师请假不去，结果平常成绩太优等，学校就是要他交作品，他要不去，校长先翻脸，赵野想不到成绩好也会惹麻烦，逼于无奈，只得再想计谋。

一年后的赵野，发型早不是红十字，黑黝黝的板寸，倒显得愈发精神、俊朗，但他知道不保险，匆忙买了头巾、帽子和墨镜，临了还是背着画板跟学校去了。由于这次着装朴素，又混在游客与同学堆里，初进西塘，倒也没人认出他来。

西塘巴掌大的地方，有几处，赵野坚决不去，一是烧香港这一路，二是卧龙桥，三是他当年溺水过的烟雨长廊，这下等于把西塘风景最好的几处全省略了，同学都早早占据了有利地形，画的是小桥流水，碧波荡漾，古民楼重重叠叠；而赵野只敢在西塘外围走动，最后挑的角落，只能远远画到塘东街上万祥茶楼的两面窗，就这样，赵野还时刻怕被人认出来，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像搞神秘工作。

在他身后的弄堂里，两个阿婆正在聊天，起初赵野没想听，谁知说着说着，阿婆提到年后烧香港的一宗离奇火案，说是大门闭合，内里烧个净光，其他邻居都安然无恙，只是这家的户主遇难身亡，提到户主，阿婆语调辛酸，说是挺好一个小姑娘……

听到此，赵野手中画笔震落，他原地怔了两秒钟，一脚踹开画架，撒腿朝姜家跑去。

[五、感时浪漫、怨时自伤，爱幻想又重现实，矛盾的重合体]

姜家两扇门残破虚掩，推开看，漫目狼藉，焦垣黑壁。赵野一路都默念别是真的，到眼前看过，才知道事实如此悲惨，他举手狠敲自己的脑袋，恨当年太自私，热泪一时涌了上来，模糊双眼。

只听砰一声，他觉得胸口一记闷响，疼得整个人像快要爆箍的木桶，人一下被踢进姜家屋内，赵野艰难地扭过头看，身后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青男子，上身赤膊，穿一条黑色的练功裤，不知是谁。那人踹飞赵野，表情煞是得意，赵野大怒，起身与他反抗。

骤然交手，谁料对方的招术完全不按常理，所谓“好拿不如赖打”，意为擒拿练得再好，也抵不住一顿乱打，对方的甩掌有如挥鞭，速度快而干脆，下到狠处，好比山人劈斧，一个脆劲，数招都吓得赵野生怕被对方像劈柴一样断成两半。

“你求饶吧！你打不过我的。”对方冷笑。

赵野已经吃了他好几招，痛得不行，不敢粘战，忙往后退了几步，逃出战局。赵野毕竟倔强，嘴上不肯服输，捂住伤口冷冷看向对方，待他下文。

“你这个家伙倒敢回来。”对方一手插腰，一手指了指武馆。“当年我娘算是给了你们机会，可要不是你毁了三日之约，我们怎么会有仇必报到痛下死手的地步？！”

他是狐狸……赵野良心一颤，上下打量对方，颇有活见鬼的感觉。

“诶，看你呆头呆脑的，我也没空和你废话，我爷爷和我娘说了，毕竟是一条人命，何况杀生有损我们的道行！既然祸是你引起的，解不解得了这个死结还是得看你，你就说你想不想救姜小酒吧？！”小狐狸说话蛮不讲理，倒像把自家的责任推个干净。

赵野打心里想给它教训，但苦于不是它对手，想到自己责任无可推卸，心一横也罢，“你说吧，有什么要刁难人的尽管说！我赵野还真没怕过谁，信不信爷爷恼了，一把火烧了卧龙桥下的狐狸洞？！”

“切，你还敢牛？！”狐狸更傲，“原本我爹说，只要你在西塘三条水道的廊街上，三步一鞠躬，给我家道歉，就放你回武馆着火那夜去，让你救出小酒！可我现在一定要杀你的威风，我要你照藏民拜佛，三步一跪的跪遍西塘！否则我绝不让我爹施法救小酒。”

“你！”赵野终于被激怒，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朝狐狸撞去，狐狸伸手朝他劈头一兜，竟然将他钉在原地，双腿发麻，完全不能动弹。

“你这个人，一会儿有义气，一会儿没信用，善也是你，恶也是你，要做一件事就得坚持到底，这么优柔寡断，害人误己！”小狐狸唾骂道，拾起一块小焦炭，给赵野画了两个黑眼圈，大笑着悉落他，随即负手而去。

赵野立于原地，半小时后整个人才渐渐缓了过来，这半小时内他思绪万千，仿佛已经用想像过完一辈子，优柔寡断这四个字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当初全国大赛海选，为了考美院，他选择放弃比赛，结果朋友成了冠军，他只是陪练，学了画画又觉得练拳更适合自己，结果现在的日子还不是混混……什么都没有，却赔了一条人命，他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赵野啊赵野，他无语望天，缓过劲后朝门外踏去，走了三步，扑通一下跪于地面，默念着向狐仙的歉意，就这么三步一叩，不顾所有人的眼光，渐渐跪到了自己的老师和同学，把师生吓得半死，要拦他的被他推开，要劝他扶他的都被他赶开，但他一脸诚恳，眼里有泪光，对劝解无效而放弃拦他的人都说谢谢，他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努力挽救一件事情，他知道这里有神明一定会看到他的努力。

他说：谢谢大家，请让我跪下去，我是在为一个人祈福。

虽然有信他的，但大都觉得他是中了邪，这么跪怎么不引人注目，结果西塘驻民立刻把红十字的事情记起来了，当年不就是他在西塘为难姜小酒，现在姜小酒死于非命，他在这儿跪天跪地，十有八九出了问题，指着他脊梁骨议论的人越来越多，连老师与同学听了流言都用异样的眼神注视他。此时，巴掌大的西塘突然变得像大西洋，怎么走也走不完，何况是跪。

赵野，他对自己说，不要放弃，绝不能放弃，好像是被人冤枉的贞妇在跪牌坊，但就是不能半路夭折。再怎么说，他比民国时的女子要好，一路跪还不会有人来揍他。赵野，加油，一定要救活姜小酒，他咬着牙终于三步一叩的把整个西塘三条河道跪完，跟着他一路走看热闹的行人排得像个旅游团。

赵野已经跪到卧龙桥了，他知道狐狸一家都在这儿等着呢，最后一个响头，叩得严严实实，然后他站起来，挺直胸膛，迎着阳光，就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正是这轮白得灼眼的太阳，光晕忽然越来越大，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人们又眨又揉着发痒流泪的眼，好半天缓过神来，再看那卧龙桥上，哪里还有赵野？！

那个中了邪的小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六、十二宫最后一个星座，综合着前者各种优点，要真是一无是处，那细腻、自觉、善解、唯美、充满幻想与富有牺牲奉献的精神又是在夸谁？双鱼啊，要添的正是那一份自信与坚持。]

赵野从空中直接落到地面，叭一声脆响，人跟贴饼子一样贴在地上，这一记摔得他几乎觉得自己残废。他挣扎着爬起来，眼前漆黑一片，再定睛细辩，怎么白天变成了夜晚，卧龙桥变成了武馆？！他晃晃脑袋，努力想了想，想起狐狸说过，只要把西塘跪遍，就让他回到武馆着火的那一晚。

狐狸言出必行，行之必果，竟然半点没有骗他，那还罗嗦什么，赶紧救小酒是正经。他不顾周身酸疼，奋力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朝二楼而去，姜小酒正在雕花大床里甜美酣睡，赵野看着她在眼前翻了个身，光着两个小脚丫，那娇憨的样子让他又急又气又好笑，但他没时间废话，谁知道这火啥时候烧起来呢，于是他一犯蛮劲，伸出手猛地抱起姜小酒就往楼下跑。

姜小酒顿时醒了，瞪着赵野金刚怒目，“怎么又是你，非礼啊！救命啊！”

小酒一阵呼号，这嗓子，还不等着火，警察先来把赵野抓走了。

赵野想捂她嘴，反倒被她咬了一口，赵野急了，就手扯下纱帐上的布条，将小酒的嘴堵上，刚堵好，窗子忽然开了，远处天际红刺刺的出现几十颗流星，迎面对着武馆来的，越来越近，呼呼脆响，等近得不到几十米远，已经看清楚不是流星，而是几十来个火球，跟哪吒的风火轮一般，火焰灼灼，哪也不去，摆明了是狐狸的复仇之火。

姜小酒看见火球，两眼发直，也忘了反抗。

只听赵野说：“你别怕，我一定带你逃出去！”

随即摁着小酒往地上一伏，火球顺势冲了进来，落在床架、椅凳、地面，着地便烧，火焰直蹿房顶，熊熊燃烧。

楼梯和窗口转眼就被大火封住，根本无处可逃，火势之急之大，仿佛让人觉得狐狸根本是骗赵野回来，跟着小酒一起送死。不过赵野才无心想这么多，他扯掉堵住小酒嘴的布，并紧紧握住小酒的手。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你现在必需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

小酒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但这次，她选择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会在危险发生之际出现，并表现出不离不弃的男人。

赵野在大火中环顾四周，下楼肯定没有时间，最速效的办法是冲破大火肆虐的木窗，直接跳到河里去，这股冲力，他是没问题，但是小酒却让他异常担心。

“还是得跳！你跟着我！”赵野向小酒示意跳窗的计划，小酒明显不相信自己能行。赵野没时间安慰她什么，他只是迅速拾回堵住她嘴的布，将二人的手紧紧绑在了一起，他说：“加油！如果你不行，我就陪你掉在地面，当你的垫子，但我一定保证你行，我们一定会跳到河里去！”

他的声音越说越响越肯定，最后几乎像是在吼叫，他带着小酒站起来，为救命的那一个冲刺做准备，在跳之前，他大喊：“狐狸！你们听着！要是不给我们活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一家！”

好可怕的男人，姜小酒在冲出木窗前是这么想，落到河面以前，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和这个男人手绑着手成功掉到河里，她又有一瞬间想这是多么浪漫、幸福的一件事，最终，当她第二次从河里救起这个不会游泳的男人，看着他往外吐水的傻样，她又想自己是一定是发疯了。

姜小酒试图解开绑住二人的绳子，这时赵野醒来了，他看着她湿淋淋的样子，明白他们顺利的跳到河里，完全脱险，他心安理得的笑了。

不过总觉得有些奇怪，二人互望了一阵，想起武馆还在火中燃烧，忙扭头去看，哪有地点火光呢？！二人一阵头晕，起身往武馆走去，推开门，内里安然无恙，半颗火星都没有。这也太捉弄人了！赵野郁闷得不行，却并不敢带小酒进去，怕刚坐定又有什么火球来袭。

他说：“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有些事，我们得聊一聊。”

小酒抬了抬手道：“不答应也不行啊，我们还绑着呢。”

二人看着绳子，再看看对方，忽然都红了脸。

赵野忙解掉绳子，和小酒一起走了出去。

[七、别老是想逃之夭夭。发展天性中积极的那一面。]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来着，蛋糕蜡烛没有人买，生日火球倒看了一堆。”姜小酒走在烟雨长廊，月亮轻轻笼罩在她的身上，仿佛一块发光的宝石，那晚她的脸异常清丽，她没有意识到，但赵野都看在眼里。

“生日吗？可惜现在连碗长寿面也没地方买了……”他叹了口气，“要不我给你唱首生日歌吧。”

“也好。唉，又一个3月1日呢！我姜小酒18岁了！”小酒在石阶上展开双臂道。

“今天三月几？！”赵野倒抽一口凉气。

“一号呀。”小酒答。

“啊！一号！你，你！你竟然和我同一天生日的吗？！”赵野寒，回想一下，两位大婶的确有说年后姜家才失得火。

“有这么巧？！可……”小酒哑然失笑，跑过来绕着赵野跑了一圈道：“可你和我完全不像呢，星相书上说三月一日出生的双鱼座，十分理性，充满艺术细胞，不喜欢惹麻烦……这些特质我有，你可全都没有哦！”

“我对那种东西没研究，你怎么信那种东西，每个人都活自己的嘛。”赵野不屑一顾。“何况我怎么没艺术细胞了，正经美院的学生！”

“哼，稀罕！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你唱生日歌吧，中文一遍，英文一遍。”

“拜托，我也生日啊，有来有往！你也得给我唱两遍！”

二人在路上斗嘴，赵野忽然想起有最重要的事还没有说，一下拉住姜小酒的事，问她孩提时代，可有遇到过狐狸，一个她和她父亲都见伤未救的狐狸。小酒想了半天，还是说自己记不起来，于是赵野把遇上妇人直到火灾的事，原原本本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姜小酒愣在路上，似懂非懂，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赵野，像听他在编故事。

赵野又不善修辞，整桩事没一会儿就说完了，于是和她大眼瞪小眼。

“所以你跪遍西塘，换回救我的机会，那你现在救回我了，你怎么回去？！”小酒问。

赵野异常迟钝，还以为是说如何返城。“不知道，打的回去吧，先到嘉善火车站……”

“被你气死，是说你回到来救我之前的那个时候！”

“哦！”赵野这才意识过来，摸摸后脑勺想半天说：“不知道。”

“不知道还想半天……”姜小酒晕，她懒得见他这么呆，气呼呼地往前多走几步，又折返回来，直视他。“我是明白你的，你是大城市的人，美院学生……虽然狐狸说我们什么什么……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明天一早你就回去吧！我想大不了就把这半年再过一遍。”

赵野听她这样说，颇有些难堪。“其实我觉得西塘挺好的……”

“等天亮了，我送你上车。”姜小酒已经替他决定了，女孩望着他，其实第一眼见他时就觉得是很难得的少年，样貌出众，虽然造型怪异，但面容里掩藏不住的灵气，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惜他的前途光明得让人不敢正视，她想自己已经给他添了太大太多的麻烦，再要说起什么奢侈的一辈子，根本是妄想和笑话了，于是她就不想，如从前一样，安安静静。

“好吧。”赵野点了点头，毕竟来时一心只想着不要欠上一条人命，现在心愿已偿，也有当初的深思熟虑。他们总是两个世界的人，未来太远太远，不该想的不要去想……

“那么，谢谢你。”姜小酒说到此，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扭开脸去，轻轻抹掉，她说：“陪我去卧龙桥吧，当初是我得罪的它们，让我去和它们说一声对不起，彻底了结此事。”

赵野没看到她在哭，只知道自己心里莫名不好受，他点了点头说好，于是跟在她身后走，总觉得自己与小酒之间，还像有根绳子绑在一起，从来没有解开过。

从烟雨长廊折返，到钱塘人家左转往西第三座桥就是卧龙桥，这里有一个关于狐狸的古老传说，因为肉铺忘了一天的上贡，结果第二天，整个铺子被烧掉。这就是狐狸小心眼，仙鬼神怪不好不敬畏的典型代表故事。但是姜小酒同学因为父亲的过失，而惹了大祸，还牵连了一个据说命中与她有缘的男人跟着倒霉受苦，现在终于要解决了吧。

他们来到桥上，狐狸一家虽然没有集体迎接，但一定在某个角落里听着。

小酒说：“对不起！狐狸，我是非常非常真心实意的来道歉，当时不应该不帮助你的，我爸爸已经不在世了，我代表他和我自己向你们诚恳的道歉，希望你们原谅我，并且别再为难赵野了，他和此事真的没关联呢！”

小酒话音刚落，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水里，扑通一声，仿佛是狐狸在回答，听到了。

“应该没事了吧。”小酒安慰赵野。

“真要有事也没办法啊……”他苦笑。

尽人事，以待天命，只好如此。为了防止狐狸出现提别的要求，他们哪里也没有去，背靠背在卧龙桥上坐到天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终于安下心来。

天亮后，小酒送赵野离开了。

她想，恐怕这一别就是一生……

[八、别和缘分拧着劲干，否则缘分的报复，要比狐狸重得多！]

“赵，赵野！”不出三天，有人大拍姜小酒家的门，小酒开门时吃惊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