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恋生花

[一]那罗延,从哪儿说起好呢?

她差些就害死他。错手,成为一世的悔。

魏大统七年六月。

比丘摩引着蔓殊沙华去见吕氏产子。冯翊般若寺。他们很容易的找到那间喜房,竹门上扎着红绳和四溢的紫气,染紫了衣衫裙裾。比丘摩掐指一算,还差些时辰,便和蔓殊沙华穿墙站入房内,离床差三步有余。他们,常人看不见。佛铃却响,诵经的方丈微微睁开眼,眉头一锁。

还是产房,五色光从妇人的鼓腹内撑着往外透。

稳婆轻摇着她唤:“夫人怎么睡着了?”

吕氏倦抬右手,空空里不知抓些什么。泣声道:“苍龙,苍龙盘踞在我腹中。我怕是生不出,我怕是要死了吧……”

阵痛又起,湿溟溟汗水粘遍额发,妇人紧拳辗转,痛不欲生。听门外,众僧颂经声愈密愈响,蔓殊沙华捂着耳不比产子难熬,比丘摩吐出法珠来罩她全身,缓了她大半痛楚。他也双手暗合,掩住心头紧张,天龙降世正是如此异相,时辰到,不用等了!

见妇人惨嚎了一声,腹内紫光一柱来宽,直穿破房梁,透上九天宵云之外。只听哇的一声婴儿啼哭,稳婆忙半遮着眼去寻,一摸便喊:“恭喜隋公喜得麟儿。”

颂经声不见停。

方丈手捏佛珠隐隐觉察,这寺内有佛光,有仙气,可其中怎还流露着妖邪,便让众僧把经文再高声念上十遍。

“他就是未来杀我夫君的人?”蔓殊沙华在法珠的庇护下指着那孩子对比丘摩道。

“我只算得出有因缘。”他用全力替她挡着佛经的侵害,她却浑然不知。

丫鬟扶夫人坐起,稳婆把婴儿抱给她。吕氏本以为九死一生,现在却安然无事,怀抱着亲生子,见他目如曙星,怎能不百感交激,细细摸上一遍,忽在孩儿的小手上发现些什么。

“把灯移过来些。”

众人围上去一看,都道奇了,那掌纹异布,乍看下分明是个王字。

“果然是天相。”蔓殊沙华道,却见护身的法珠光泽渐消。“你怎么了?”

“你想起问了吗?”比丘摩咬牙忍住一口血水。“再舍不得走,怕我先死在这里。”

她才想起他还不是真神,忙返身一同离去。她没有回头,知道必定还会再见这孩子,且下一次就得让他死。

没几日,她果然独自回来,不曾同比丘摩一起。吕氏一家已搬回自家府第,她还需怕些什么,幻化成褓母模样来到婴儿身边,神本真阳,初降世怕风骇冷,虽然是炎炎夏日,也经不得她几扇。不能让你活,她想着,举起扇儿来一阵猛摇。那婴儿竟哭得失了声音,唇色发青,眼看就要把这条小魂儿送回天庭。

忽然,有佛光一道射入,她忙隐身而逃。第一次杀便不得。

“那佛光从哪来的?”她寻到比丘摩问。

他只扬手在池中显出影像来让她看。

隋公府内,神尼正怀抱婴儿对杨忠和吕氏道:“我送他名为那罗延,意为金刚不坏之身。这孩子将会受佛祖所佑,你们不用担心。”

她环顾四周又道:“此儿来处不比寻常,你们欲家秽杂,由我抚养。”

哪来的生事尼姑。曼殊沙华指着她骂,比丘摩只是静坐一旁用芦苇扎成龙形,放入池中,用指儿一点,便似模似样在水里游了开来。她见他不搭理,便撇下他,顾自离去。

比丘摩从来这样清高。

她不爱他。

从头来过。这一次,她幻化成村妇遣入庵里,一路上避着佛目,曲折遁入婴儿房中。乘着四下无人,将那孩子抱入怀,刚要举起,忽见金光数道,那婴童竟从周身肌肤里隐出鳞甲,额头上升出一双龙角,这场面她本该料到,却还是双手一虚,丢下他减了不少力气。蔓殊沙华,她白狠了次心,这一掷不过消去那罗延晚坐几年龙庭的光阴。

怕就怕,是天意。

她垂着臂归入蒿草。比丘摩冷笑着,用蟋蟀变做六龄童,一个个奔来跃去,鲜活地直刺她心腑。

“你为何处处都要与我作对。”

“自然是看不入眼,你不过是一尾腥骚的狐,却做着俗世凡情的痴梦。”这话,他骂来,隐绰像骂着自己。

“我恨你。”她落下双行泪,扬手翻打在他脸上。

“我知道。”金龙鲤守着红狐一千年,他早就知道,这狐女的心思难束难缚,叫他千年深藏不露的心会在一夕间毁去,有天她若走,便是张绝决的表情。

“你等着吧,等着看我嫁给凡人,哪怕他会死,这杯喜酒我也要亲手斟给你喝。”

“好!”他忍住心如刀绞,淡淡应她:“你省下这杯酒,我不日便鲤跃龙门升天而去,待我再回人间之时,你也等着夫君的死日……”

“比丘摩,千年来,我和你有着仇吗?”

“此刻前,没有。”他说罢,含恨挥袖走了。沉入一池碧水,让眼泪隐匿在水中,谁都不会发现。千年化作一场虚梦,他没痴痴的守过谁,抱着海枯石烂的心,怀着不作龙成妖的心,只差没有一字一字讲出口,她便装着不信。

曼殊沙华。

龙心里的一根针。

扎进去,用尽千年光阴。

拔出来,要多久?

……

[二]黄奴,谁叫你身是帝王……

七月,鸡冠花姹紫嫣红开遍。

她从燕山以南,古幽州,觅得一只音色极空灵的黄鹂留,养了半年,觉得没心思再照料,有天她放它走了,仰面看那斑斓天色,竟记不起比丘摩已离去有多少个春秋。

他曾游曳的池子早枯竭的一滴不剩,黄土朝天豁开着口,她常摘了果子往里掷,曾几何时,他会游来逗弄戏食,而如今一只只独烂成泥。

比丘摩,眼底的湖只照得见自己。

她不想他。

……

不差几天了,内丹就能练成。可以随她一个心愿,成仙或做人。曼殊沙华,她早有了决心,仙有什么好,还在深山里,繁华犹如空谷,支影来去,芳华无人赏。也不贪这些法力,哪怕幻变个情郎来爱,终究是假的。就快要脱去这层狐皮了吧,不再会有人冷眼对着她道:“你不过是一尾腥臊的狐。”

她含着幽怨去想,电光石火。

眠入一丛香草,暗夜里,皮毛泛出艳红的光泽。

快些吧,她盼着,合上双眼。

七日后,南朝宫院。

龚贵嫔醉了,今日里陈主叔宝只陪她一人纵乐了整天,将独酌谣作情诗般,温存念来给她听,皇恩宠幸怎不叫人先醉三分,直至酩酊,才在三两宫女的掺扶下往寝宫内走。穿廊过院,走到银蟾亭前,却见一宫女赤脚浸池坐在那儿望月,呆呆出了神。龚贵嫔觉得有趣便遣开宫女,坐到她身边去,迷蒙醉眼,含着酒气问:“你在看些什么?”

“嘘……”

“什么啊?”贵嫔有些恼了。

此时,忽一阵凉风儿吹过。

“听!”那宫女将手儿笼在耳上。

听?

“听见么?”宫女悠悠道:“风吹一遍,叶儿在笑,风吹二遍,叶儿在哭,风过来回,云色动容,叶有双面,复兴无常。”

“怎么我听不见啊?”贵嫔支着耳朵努力听着,只是一片沙沙声。

唉……宫女叹了口气。

“你作什么叹气。”

“因为贵嫔您来了……”

“我?”龚贵嫔杏眼怒瞪:“你的意思是我煞你的风景了。”

“贵嫔佳色绝代,无尚尊贵,世间的一草一木见到贵嫔自然不再受风神支配,而是随贵嫔颦笑交换。贵嫔今夜定是心内高兴,您听连叶儿双面也只笑成一片,沙沙沙沙,贵嫔听见了么?”宫女说着,起身给她行礼。

这番话听得她怎不得意。“好个伶俐口的奴材,在哪儿当差,怎么我以前都不曾见过你,叫什么名儿啊?”

“小婢姓张,名丽华,新入的宫,只负责打扫这间院,平贱低微,所以龚贵嫔不曾见过。”曼殊沙华低着头答道,如今,她已是个真真切切的凡人女子,从妖化人那刻起,她便叫张丽华。

“我喜欢你,即刻起便跟着我,做随身侍婢吧……”龚贵嫔站起身,昏昏欲坠:“快来,扶着我,扶我回宫。”

“是,贵嫔。”她笑着,走上去挽住她。一切如她所愿的进行着,轻而易举,接着要做的,便是做成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找到那今生姻缘的夫君,淘用享尽他的宠,速度还需快,美人的红颜绿鬓来不得一丝浪废。

贵嫔位下。逐日都是可见他的日子。

他是谁?诗词歌赋里的精灵。

降生日,可也曾紫气苍龙?

“你!对,就是你,执掌宫灯的那个,往前走,让朕好看清你。”他招唤着。剑眉往额上微挑,一双眸子乌金流光。

她手指有些颤,此刻来临时却心紧。往前微步,宫屐上藏着根丝线勾动发髻,再一步就牵下玉钗,一头乌发应势披泻而下,倾刻间似个脱月而逃的尘寰妖姬站在他面前,发长七尺,光可鉴物。

南朝陈主,一代君王,竟失态站起,倒吸着冷气。龚贵嫔呆立一旁,不知自己曾错收过这般丰华入目的绝世佳人。

“皇上……”她款款而拜。

“美人啊!别拜。”他三步并做两步踏上前,双臂一环,将她纳入怀中。

“快去铺床软枕!”他抱着她便走,竟一点也等不及。恨不能把这眉目如画的女子嵌在眼里,怎样都能相见。

檀口送香,只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成了他的人。肌肤慰贴,没什么能比此更亲切,他翻身再来,只是要,好不矫饰。欲纵极乐,比丘摩为何从不懂如此待她?雷霆般念头一闪,她忙把它擦去,这条龙还想他作什么。眼前真龙天子,哪些不如他好?瑰艳风流,锦绣雅致。

比丘摩不如人间烟火。

“美人啊,你在想什么?”他酣畅淋漓的从她身体褪下。

“想你的词……”

“我的词?”

“独酌谣,独酌且独谣……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同灰……宁复语绮罗,因情即山薮。”他的词,一字字她早悉数背得分明,句句合心。相配的,就像她只是为他而生,他又为她而在,若不遭遇就辜负了天下有个爱字可写。

“奴臂上朱砂蜂黄为君而消……王啊,你能给我什么……”

“美人,你都摘下朕的整颗心了。”他含舌来吻。“叫我小名黄奴,我什么都给你……”

还是龚贵嫔的枕榻,一派旖旎,却是丽华天下。他陷在她裙下称臣,丽华却不霸道,她要做敏慧娴雅的女子,承颜顺意,婉峦快心,怀柔胜水的女子。她要认一干姐妹,守着他簇拥成群,来忘却千年独自的孤寂。人生在世只要快乐,情欲里繁荣,才不枉她千年修成人的辛苦。

“陈主赐……”

从此她只听到太监们拿捏着嗓音喊他赏的恩宠。珠环玉佩,翠襦锦衾,山珍海错,金樽玉杯……翻山倒海而来,装不下她的寝宫。

“我为你荐引这么些后宫嫔御,皇宫却这么挤这么旧……”她在他枕边娇嗔。他越宠,她越想要的便更多。

“好,我为美人造瑶室琼台,我赠美人绣屏像榻。”他一袖挥去,光昭殿前便起三座高阁。三阁直耸入云,开广数十间。他为她采山探海,垒就篷莱。

“美人,我多怕你有天飞升成仙而去,撇下孤伶伶的黄奴,寂寥而终。”

“我的王,切不可胡言。”她蒙住他的嘴,指尖被他含在嘴里,万千宠爱融集一身。

“那美人怎不舒展开双眉?”他问。

“灵壁,太湖里有两块奇石,我想要……”这是她作狐时便知晓的灵石,且拿来蒙混过去,骗过黄奴也骗过自己,她不曾有丝毫惦起比丘摩。

他惊叹不已:“美人啊,世间有一言一事,辄先知之。”

倾国之爱总嫌少。从今后,郎住临春,妾居结绮。望仙阁,她不要,从来她,只羡鸳鸯不羡仙。

黄奴,她怎会舍得离弃他。仙苑奇葩,是用沉香檀木来做得窗牖栏槛,镶金玉嵌珠翠,宝床玉几,锦帐翠帷,每日在凌空衔接的复道里来去三阁,临窗妆扮,倚栏小立,风吹裙袂起,神仙不过飘飘如此……

“美人啊,看我都把天宫给你搬下人界。以后你莫再望天幽叹了。”陈主捧着她的脸。

“不会,天上地下只陪着你一个。”她轻点他鼻,柔媚无骨。

从今后螓首蛾眉只为君妆,从今后舞妙清讴只为君歌。

陈主中了邪。哪怕披览百官奏章也要将她放在膝上,大殿里就如此紧偎轻搂着,这满朝薄有才华,却没些骨鲠的人,谁敢说不。她笑着,环拢他的首。

“好烦的政事,不看也罢。明日再说……王啊,我们叫上龚贵嫔,孔贵嫔,袁昭仪,何婕仪……唉呀,随便哪些美人去游湖吧……”

“游湖,好啊。”他一掷奏章,对那宠臣唤到:“孔范,江总,你们也一起跟着,谱词赋诗可少不了你们。”

是,我们的王。

黎民们只会这样答。

她笑了,忘却何年何月,只记得分番歌咏,焚膏继晷,辄为长夜之饮。

他诵,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他念,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曼殊沙华,你听见嘛!她在大殿里旋转,直到跌落在地上。连跌也不痛,整地铺着彩丝绫罗。她没有辜负一千年做狐所受的苦,笑起双行清泪涟涟。忘了究竟是在醉里说醒,还是睁着来尝梦的甜味。言笑晏晏,没什么比现在更好。

她捻来一颗花苞含在嘴里,却听身后有人啧叹。

“好美的姐姐,怕我也要爱上你了。”

“谁?”她转脸寻人,门外立着的是南朝公主,黄奴的小妹妹,陈婉。

“姐姐,我惊扰了你么?”公主翩跹而入,头饰衣裙件件都是仿着丽华而制。

“难怪宫中人人都叫公主作小丽华,公主豆蔻青春,这不是羞煞丽华了么?”

“姐姐,可别这么说,我只求有姐姐十分之一的容貌,不求倾国倾城,只求人见人爱便足够了……”陈婉说着,双颊飘起两朵红云。

“人见人爱?”她玩味着四字。笑:“谁见谁爱呢……”

“唉呀,姐姐……”婉儿捂起脸。

“莫羞,莫羞。我让黄……皇上一准给你许个帝王家,两国和亲,也只有真龙天子才配得上宠爱公主……你说配哪国的天子好呢?”

“姐姐。”婉儿作势要打,二人嘻笑成一团。

她怀抱着女孩儿,十指下腻润脂膏的香,幸福人总以为天下都幸福。她暗想天下还有哪个帝王会有黄奴好呢?不免心头又添了几分欢喜。

却在半夜又想。

这天下还有谁比黄奴更好。

此时欢喜荡然无存,世事罔极。

空有惆怅几许……

[三]阿摩,你终究是回来了……

他道:“叔宝无道,涂炭生民。”

又道:“天兵南征,势同压卵。”

阿摩说:“父皇啊,就让儿臣率兵讨伐,执取暴君,统一我大隋天下。”

他在大殿上拱手侃侃而谈,八面,威风凛冽。那时的阿摩,不好奢侈,不近女色。是独孤后最宠爱的亲儿,那罗延的次子广。

那罗延……许久不见,已有了半百年纪。手掌中还是王字纹,面相还是如此奇异。他受真龙眷顾,在第一个平平无奇的儿子后,迎来绕星贯月的玄鸟赤龙。

他自天而降,心系着天神告诫:“自人世而来,又归人世而去,虽可做几十载帝王,倘若过大于功,便要堕入无间地狱,受轮回之苦。”

比丘摩,你要记下了。他直冲下云宵,被疾风剥落去一身龙鳞,好似剐刑的痛。红光是四溢的血气,凡人只道是祥瑞,却不知其中的撕心苦。这景像被生母独孤后所梦见,听雷霆万钧,金龙自腹而出,飞到半空中约有十余里远,自小变大,游曳舞动的似九天金虹,突然狂风骤起,金龙坠落在地,独孤后被骇醒,随即生下婴孩。

“皇后梦见金龙摩天,便叫他小名阿摩。”那罗延道。不知几十年前,此子也曾亲眼见他降世。

“请皇帝再赐个大名。”

“大名……为君须英明,叫作杨英?不好,创业须英明,守成还须宽广,不如叫他杨广吧……”那罗延喃喃念道。

于是阿摩有了正名。生前的混沌事都记不清楚,冥冥里只知道有个人等着他去杀。从小听得母后说自己降世异兆,可见是帝王命。却,太子不是他,而是亲兄长,勇。

怎能白白辱了金龙降世的奇闻。

他要谋夺东宫,要建功立业,要总握兵权还要丰泽党羽。这柄刃先朝谁杀去?灭陈,灭陈,有的人毫无帝王相却享用君主的苍生膜,那样荒淫的君主存世何用!杀了他。

“好!就让你做伐陈的行军兵马大元帅。”那罗延将大兵尽托阿摩,杨素,高熲,李渊,韩擒虎,贺若弼分为参将。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为先锋,一行总管九十员,胜兵六十万皆由晋王统筹、节制。

旌旗铠甲,阿摩手指一点,各路军马进发,东连沧海,西接川蜀,绵延千里之众,问谁敢阻?

“比丘摩!”她从梦里惊醒,大汗淋漓。赤着脚踏出去,藏在屏风后,听陈主与孔范,施文庆交谈政事。

“长江天堑,天限南北,人马怎能飞渡?”

“又是寒冬时节,过得来也怕冻死。”二人掩口蚩蚩而言。

陈主大笑,拍着龙座道:“王气在此!叫阿摩那小儿来,定让他涣败而归。”

于是饮酒奏乐,依然如故。

“阿摩……”她紧着心念。真龙不做的比丘摩,他果然回来了……还有那句“待我再回人间之时,你也等着夫君的死日……”的决心么?她不敢往下想。

比丘摩。绝色,她做给他看。

人间有一日算一日。

是劫数。逃不掉的。

她绝不会乔装而逃,领着黄奴去做一对贫贱夫妻。

比丘摩休想!

她牵着黄奴舞蹈,比往日更欢笑放纵。琼浆玉液恨不得一日间饮完,好换三千年不醒。不用睁着眼看见死日。“是正月了,黄奴,我们还有许多欢乐……无穷无尽……”她醉态纷陈,害陈主一双眼来不及顾盼流转。

祯明二年正月元旦。

南朝大宴群臣,夜间纵饮,一睡不醒。

隋,韩擒虎带精兵五百自横江直犯采石。陈朝醉兵没一个拈得起枪棒抵挡。守将徐子建弃兵回报,她只替陈主递了一句话:“明日再议出兵。”

该来的,总会来。

她轻抚黄奴的脸庞,怜爱心起。

他挽着她的柳意腰肢,让她翻坐上身。二人在帏帐内极尽缠绵。

睢鸠关关而鸣,黄奴呵,她待他至死不渝。

[四]曼殊沙华不是鬼,她是龙心里的一滴血……

祯明二年正月八日。

陈主呆呆坐在殿上,还等着诸将报捷。丽华在结绮阁上梳妆一新,知道大势已去。

只听北兵进城,鼎沸喧哗。

他忙从宝座上逃离,寥剩几个零丁臣子怎拉得住。叔宝寻到张贵妃与孔贵嫔。左右两手相绾,丽华被他牵着只是暗笑。得意处,大难临头,他不曾舍弃她独走。

“罢,罢,去不得了,同一处死罢。”他喊着,三人一同跳入景阳井。连死也有相陪,好不热闹。她还是笑,冬尽春初,井里哪来得一滴水。

“美人,我们怕是躲不过这场灾祸了。”陈主着急出两滴眼泪。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哭,心内很有些不舍,数日来战报她能瞒就瞒,能压就压,连朝臣出的战略奇策也充耳不闻。此时明白,她也有盼着一个人来,麟角龙骨。

隋兵入宫四搜珠宝宫娥,正宫沈后端处宫中,太子深闭阁而坐。单不见了陈主,这败国之君在何处?晋王提剑在手,身还未在陈宫,远离京师却莫明道了一句:“叫高德弘替我将隋妃丽华带来。”

矫情镇物,不近女色的晋王忽然忘了要手刃陈主,忽然忘了伐暴救民,独要一个狐媚女子。高德弘直往建康,与父高熲,元帅府司马李渊私谋,密谈下绝不肯让丽华再秽隋宫。

丽华未见愁颜,从景阳井被隋军发现也未见愁颜。她环视面前那一群为她美色所震惊的兵士,没有比丘摩的踪影。她还佩着合欢玉,抹的明珠粉,他是看不见了。

黄奴。最后一点,他们牵着的手指被人拉开。

最后一眼,眷恋依然。

“我在黄泉路上等你,美人啊,你切莫丢下黄奴一人做孤独鬼。”

“我不会。”她淡定一句,被人带往清溪。

仍不见比丘摩,只有提着砍刀的刽子,他下的旨?连她也要杀?

她笑。从妖成龙,从龙作人,他都活得不快乐,非得她死。这没来由的恨也就散了,原来他并不想见她一面,只要给她一个不得善终的结果便满意。

“不劳烦你们了。”她还是笑,投江而去。

很多年以前,她还是尾狐的时候,很惧怕水。常只能坐在湖边看他游曳,有时她羡慕水中金鲤的自由,却后来见过鱼儿上岸时呼吸的痛苦,便骇了怕。狐能恋上鱼吗?没有鱼的腮,未恋先死。

当年,她舍弃了。

比丘摩不说便装着不懂。

如今她却不怕。

只因已爱过。

沉入一江厚水,繁华掠影,转眼魂魄从身内抽离。

“曼殊沙华……”他在梦内辗转。尚不知丽华已死,只叫起一个前世里魂牵梦萦的名字,痴痴不舍。她浮现在他梦中,是个苍白绝美的鬼。

“比丘摩,你的恨,我算偿清了么?”她幽幽念道。

“恨?”他却记不得自己曾是一尾金鲤。

“原来你忘了……”她笑,嗔恨荒唐,转身要走。黄奴还在阴司路上等着。

“曼殊沙华,别走。”他莫明记得的名字,真正舍不得。

她狠噙着泪,走上前,摁着他的心问:“这里究竟有我么?”

怎么她装着不知道,他就偏能不说出口。

“我……”他优柔依旧。

罢了。冤孽,就跟着他再等一次轮回吧!想着,她化作一滴血淌如他的口,辗转来到那颗龙心栖留,从今往后,比丘摩他不敢要的,她替他来要。人生苦短,竭力享尽奢华才不算辜负。

比丘摩。

人世究竟有什么不好。

[五]终

大业元年。

杨广弑父杀兄后,窃得大位。

夺父妃宣华夫人为宠。

宣华夫人姓陈,叫婉儿。南朝曾经的公主,陈后主的小妹妹。

一妆一饰还是仿丽华而制。

隋炀帝痴迷她的影子。终日绸缪。

只是婉儿薄命,不消几年就死了。

炀帝以后的作为。

问谁,会不知道……

可人世,究竟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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