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湖上的昙花》这幅作品,我画于1999年,当时我的脸、我的眼镜、我的笔触等等都带着末世论的悲观调子,浓烈、沮丧,仿佛随时可以把自己投入湖底。
其实已经准备好画完这幅就给你寄去,然后我也将离开此世界,来得干净。
你说,你爱七月天下的淋漓雨气,爱昆明湖上的十七孔桥,也遗憾从未有时间好好停驻去看,因这一句从未,我的画架在昆明湖畔生了根、发了芽。
当时不知道其实我在画遗作的人,除了你还有很多人,包括素不相识的看客。最离谱的是一个爱凑着我画架坐,无线电开巨大声的老头,躲也躲不掉。
要不是他,我这快行将就木的人哪还关心99年什么油价上升,国家较大幅度增加了城镇中低收入者的收入,五大日本汽车公司形势严峻,鲁能输给松日2:3……
怎么可能。
但这老头就爱粘着我,扔也扔不掉,他是第三天才来的,等我已经框了角度,提笔起了草稿,回天乏力的时候。
他对我蔫笑,乍现老头衫上垢腻的黄斑,靠近了还有股老人臭,起初我当然不相信我会为了这么一个糟老头而放弃一幅画,于是我同他耗上了,不料想他竟比我更风雨兼程,总在原地笑等我去,收摊也比我晚。
他的青岛口音,他的小折凳、红灯笼收音机和缠着胶布的放大镜,每一件都让人讨厌,甚至到了让我想一脚先踹他下昆明湖的地步。
但我始终忍着,忍他的蒜薹气。
他很早就问我的名字,我也毫不客气的回问他。
他操着浓浓口音答:“第四天。”
我想:神了这老头,还能取这么有气质的名字。和那个星期五一样,太浪迹天涯……
其实恍惚中我也有将他想像成一个世外高人,那是当夕阳遍撒在他圣父般的灰白长发上,老头在湖光粼粼前握着收音机,口中念念有词,背光之影,颇让我错当徐悲鸿再世要指点我画上几笔。
可这老头低智的很,几句话就毕现破绽,当时他走过来指着我的画纸道:“昙花,这儿。”
他的手指在湖上一大片碧空画圈圈。
我不免遥望,暗忖:“悲鸿”大爷,湖上只有薄云一些,难道您是在指导我何谓“飞白”?
“昙花,快绽开了……”老头点点头。
疯了。我忙抱起画板走人,谁知第二天他还是在,我可是凭学生证优惠门票,不知道老头用了什么手段,否则他真有钱。
我猜这老头不是退休干部、教师就是街道主任,因为凭我观察,在昆明湖畔画了半个月,竟陆续看到七个人为他送饭,可见老头有些来历。
再怎么说,他也该是个受人关注,着重保护的对像。
偶尔乘他闭目养神听昆曲,我也会侧眉打量老头一会儿,想到他言辞凿凿说起昙花,便苦笑一声。
我只想着与他相安无事,却不过多久,替他送饭的人陆续来到,我才发现,有些事情可能没我想的简单。
当那个壮年龙行虎步的踏来,谈笑间的非凡气宇着实惊到我,他有犀利、矍铄的眼神,却用一副儒雅的镜框掩饰住,他来时,老头踉跄几步冲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怆然道:“修锣,想不到第一个来看我的竟是你……我们可是斗了一辈子啊!”
老头叹着。
我却如哽在喉,这位壮汉为什么取这种名字,修锣?还修鼓呐。
“对,斗了一辈子,将来还要继续……”壮年浅笑,随即遥望昆明湖上,目光尽透湖心。
“锣……人之将别,其言亦善。如今你看看我,便该明白一切事物皆无常,寿数福报于你我都是一样的,等时辰到万事消,我们的一生苦斗又有何意义,你的疑心我的妒忌又有何意义?”老头紧握他的双手不放:“到如今,什么食色蕴谛,我连本座都愿给你。锣,开天造物之前,我们可能是一个人,不知怎地却分开了……分开了……”
“好了,不说了……”修锣轻轻松开他的手,双目藏哀。
一旁啃着冷面包的我,哪里听得懂这二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可画架立在这儿,我又不能跑远,只得无奈当个“窃听者”,听个混沌。
随即壮年指着湖面,向老头道:“昙花初显端倪,还未绽开啊……”
老头笑。“快了,快了。”
壮年高他许多,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人相视而笑,格外淡定、安然。我却瞪着眼一直往湖上瞧着,昙花?!哪来的昙花?!怎么竟然还会有人附庸老头说有昙花?!
壮年便瞥了我一眼,这是他与老头全部交谈中唯一一次关注我,也只是轻轻掠过。
那种姿态绝不像开玩笑,否则装得太像,成了演电影。
我不知道他们在卖什么关子,但壮年很快就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老头有时暗念到修锣,总是面带宽慰、超脱的笑意。
我猜这个修锣可能是老头的得意门生吧……
自壮年走后,安静了几日,隔天一早有个女人来替老头送茶水,女人来时一句话也不说,但片刻后湖面飘起细雨,我们岸上却是晴天,一半一半见面雨,落了许久,女人也不与老头多话,独立一旁搁手在栏,轻影瘦湖边投下一张绿。
老头啜着茶,并不计较,只在她转身要离开时轻问:“龙儿,这就走了吗?”
“嗯,我来替你浇花啊……”女人浅笑盈盈,眉目里皆是动人风情,她头一扬意指湖面。“浇完就走了呗,难道还让你留我吃饭?”
老头笑。“也好啊。”
“省了吧,将来有的是机会!”女人一摆手,扭头走了。
“那可要等上一阵了。”老头道。
女人却只留下背影,扬长而去。
又是昙花,这一次我滴上眼药水,用力揉了揉双眼再看湖上,依旧什么也没有。我开始怀疑这些人的来历,在世纪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好吧,让我换种思维揣测他们,是话剧演员?是非正常人类研究院的?是X档案?还是精神病所里逃出来的?
天,我也正常不下去。
我发现我在失控,我对老头的观察愈来愈多,好奇心也浓烈起来。
说真的,那天我都有点恨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怨过你什么,可是你想想,为了给你画一幅昆明湖,我容易吗我?
你是否和我一样,预感到关于昙花的事不会完?
所以从那天起,我和老头都等开了,等着下一位到访者。
果然,不久后来的,是一位青年。
青年身姿窈窕,穿着一袭白衣,风行飘逸,手里则提着一只大提琴箱,一看就知道是个搞音乐的,且有点素养。
他见了老头,很是谦逊有礼的鞠了一躬,老头顿时喜逐颜开道:“那锣,竟是你来了!你知道我爱听你奏曲,劳烦你千里迢迢的背着琴来。”
那锣?我吞着面包又哽住,还那鼓呢!怎么都和锣赶上了。
青年点点头,随即打了一番手语,我完全看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竟然是个哑巴……我吃惊不小。
青年走向一边花坛坐下,取出琴奏上一曲,人群纷纷围了过来,每一个音节都在人心里打颤,长了倒勾要把我们带入仙境。
一曲奏罢,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青年并不在意这些,掸花落肩似轻松,人群见他不再演奏便纷纷散了。
青年走向老头,指了指湖面,做了个花已经绽开来的手势。
昙花!我知道他也在说那朵昙花。
老头拍了拍青年的手背,面容慈蔼,青年便不再表达什么。
他点头道别后,提着琴走了。
那刻我决定主动找老头谈一次。
“老爷子?”
“唉,女子,有什么事吗?”老头总是笑脸相迎。
“您说的那朵昙花究竟在哪里啊?为何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也指了指湖面,除了十七孔桥,贯鸿之势横彻东西,便无其它,倘若只是小小的一朵昙花,那又如何得见?
“昙花……”老头指了指自己头顶。“在这儿。”
什么!开什么玩笑!
“湖面上的昙花与我头心这个是同一朵,湖上昙花只是如烟气般的影子,开满三千顷……”
越说越不像话,得!我不问了!
“老爷子,我肚子疼,帮我看着画架啊!”我借机逃跑。
“临近盛放了啊,盛放之后终须萎……”老头还在自言自语,关不上闸。
我可已经跑远了。
其实我又在干什么呢?晚上我看着自己的画稿发呆。
我关心人家做什么?我自己的事都开解不完。
想起你临别时在机场几乎噙不住眼泪,我却纹丝未动,波澜不惊的送你走。
我们同窗七年,缘起丹青,万不该与你曾分切半梨。我还泡着你爱喝的普洱茶,在太阳雨里看雨水打入茶杯。
而你说你总会回来,你也说过诸如我俩门不当户不对的言语,你说起苦守寒窑一朝得报的爱情典故,你又说憧憬多年的异国生活……你记得曾在湖畔为我摘柳絮,却忘了我也曾为你暖过衣。
好吧,收起你的自相矛盾,既然你等的是我说,哪怕降半旗也还爱你。
于是,我爱你。
亲爱的,我不想为你哭,我只想玩命。
努力些吧我自己,就快要画好了,一切都要有解脱。
我也不要再管别家闲事。
随后的几天,我仍在原处画画,看见老头总是冷淡,他也仿佛明白我想心无旁骛,收音机的声量竟调小了些。
接着,云淡风轻的日子里。那个穿青色长裙的女子来了,发辫及地,惠质兰心从骨里往外透,女子不施一点脂粉,眉目含着英气。
她见了老头,第一句只三个字:“何苦呢?”
老头摊开掌心,又翻过手背。“或许是我在光明里待的太久了……”
女子一声叹息:“唉……你总是这样……”
“你们又何尝不是?”老头笑,点破她。
女子指那湖面上,我知道她要说那昙花,但她却沉默。
“上一个轮回已是多久前了?”女子忽然如是说。
“很久吧,那时天地沦为‘修罗血海’,我独自一人开尽昙花,没有见着你们任何一个。”老头道。
“嗯……但花盛放之时,我看见天之东南面,云气蒸腾,我知道那一定是你。”女子浅笑。“如今得见,却是在昆明湖上,将错就错乘美意,岸离昆明十七句,你好诗兴啊。”
老头颌首称是。
“好吧,既然来过,看过,就安心等下次相逢,这就不打扰你了。”女子递上辞意。
“莫呼啊……”老头喊,仿佛是个名字,女子便未立即转身。
“觉得累时也记得停下歇歇再走……”老头道,意味悠长。
女子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湖面,随后走了。
当时我扭头瞪着老头,用非常狠毒的眼神,我为他一次又一次能吸引我注意而怨愤,但老头恰到好处的打起小盹,一点也没有给我机会泄怒。
我发了急,跑去湖边。
昙花!昙花!去你的昙花!我大声叫骂!
从昙花喊到你的名字!喊起你这个王八蛋,这个负心汉!
喊到为什么你能这样狠心?!
为什么把我独自留在这莫名奇妙的世界里……
于是终于肯撕破了脸哭,一个人蹲在湖畔抱着双膝,泪滴石脊。
我想好吧,画完就走,快了,快了……谁也不用着急。
但那天,他来了,老头的新访客。
十一步,他从左边柳下走来。在这坐拥山水厅的湖景里,我却停下画笔数起一个陌生男人的步子。
他用右手撑面,细看我的画作半晌,眼色如雾如电,那副长睫下隐隐神秘,我看着他竟连自己也有些恍惚,仿佛从前画过他的面容。
“同学……”看他与我差不多年纪,便敢如此称呼。“你是美院的模特吧?”
他不语,笑容却流露着,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好吧。我眼睁睁看着黑衣男子走向老头,老头却睡着了。
男子替他披好身上衣,独自走向湖边,好像准备等老头睡醒。我只得继续默默的画画,但他又折返而回,伸出修长指,用指甲在画面上刻出昙花的位置。
好个胆大妄为的陌生人!怎么可以这样嚣张!谁批准你动我的画!
我简直怒不可遏。
然而他却对我笑了。“亏你在这儿画,正是昙花开到极致的时候,你却一点也不知道。”
别以为长的帅,笑的很灿烂,我就可以饶过你!我随时准备好开口骂人。
他却顺势从画架上取了一只炭笔,继续勾勒出昙花形状。
落笔之凌厉,根本容不得我还价。
“喂!你!”
“快好了……”他已经三两下在画中湖面托起一朵昙花。
“你!”我语塞住,半晌道。“你……你一定是美院的。”
他摇了摇头,停下笔后看了看老头,老头睡死了正在淌口水。
他笑,将炭笔还给我。
“不等了,走了。”他随兴而去。
“你……你,我的画……”我立在原地抓狂。
“不客气。”他头也不回,走的极快。“告诉那个老家伙,夜叉来看过他了!”
圈圈你个叉叉!我在原地跺脚,扭头再看画纸,炭笔勾出的昙花已端卧半边,毫无扭转之势。
可我不要什么昙花啊。
我爱的人只想看昆明湖……
他说他爱与我曾经携手信步过的湖光水色,虽然最后他连我都不想要。
现在你说怎么办?
画成一半的昙花,毫无来由的花势,横在昆明湖上,一朵我根本看不见的花,叫我怎么把它画完,叫我怎么带它出去见人?
老头?!你睡死了没?没睡死出来赔!
我怒了,走上前一脚踹翻了他的收音机,忙又跑回来若无其事,心里已经偷偷乐了起来。但老头还是没醒,打着小呼。
我该怎么对自己交待,那晚又失眠。
想不通为何,这桩对我来说非常正式、神圣的事情,变得像出无厘头闹剧。
要知道这可是我的遗作呀,即使我不出名,但至少我豁出一条命来证明这幅画的珍贵。
可他们这些人究竟要干嘛呢?
我的互不相干,终于功亏一篑。
第二天我提着用布包好的画板去,什么也不干,在老头身边枯坐。
老头像吃了定心丸,绝口不问我怎么不画了。
我本想等着他一开口,就连珠炮似的骂:“你们这些混蛋!花痴!还有昨天来看你的死男人!你们都去死!去死!”
但老头气定神闲,邀请我一起听评弹。
《珍珠塔》中一出“抢功劳”。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么望穿双眼遥无音……”
老头啊,我真是败给你。
这一天我什么也不干,听完评弹就沿着昆明湖畔游荡,想起你在此嘘寒问暖过,如今
相逢却渺渺无期。
我想这不愧是一个世纪的最终章。
我的画与我的心,现在该怎么办?是等跨越过千年后重来,还是怎地?
我恨我自己,一想起曾说爱你就没出息……
“老爷子,过完今天我就不想来了,我看这座湖看累了,不想再看了。”离老头有十来步远的时候,我低声道,其实只是说给自己听。
老头身边有一袭斑斓彩裙,仿佛谁正偎在他腿上,我忙快走几步赶去看。
那女子低眉顺眼,娇小的蜷成一团,似只猫儿。
在他膝上,任他轻轻顺理着她的长发。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老头竟语含惆怅。
嗯。女子十分乖巧。
风从她身上流过,沁出一团香气,她捋着自己刘海,阳光射在脸颊竟透着七色光。
她悠悠道:“想听我唱歌吗?”
“唱了一辈子了,钱榻,不唱了……”老头怜爱的道。
钱榻?我挠着头左思右想,这都是什么名字。
嗯。女子温顺的点了点头。
她直起身子望了望湖面,又趴回来,对那朵昙花只字未言。
我在旁边左右观望,这下倒好,就我一个人尴尬地不行,忙抱起我的画架要走。
老头忽然唤我:“女子?!你的画,画完了?”
怎么办?按照原计划把他乱骂一通了事吗?
可惜,我的道德感战胜了一切。“没……没有。”
哦。老头应着,顿时四下万籁俱静,女人还是张开樱桃口,哼唱一曲,婉转莺啼,在这飘渺音送我仓皇离去,一脚深一脚浅。
我想我已经忘了最初时,自己想干嘛。
那一夜,稀松入梦。
梦中昆明湖上,烟气似的花朵已经缩起了肢体,一些凝结着,一些又如水融化,向四处散成雾。
我猛地骇大眼睛,心想这不是真的,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与风闻中的昙花得见一面,竟在自家床上。
我觉得这一定是老头的诡计,他们本应该是一伙骗子,有骗有托,等到我彻头彻尾信他时,忽然上前向我兜售什么药丸。
我没有也不想承认他们道行厉害,我知道那朵昙花并不在我梦里滋长,而是某天从我的心里萌芽花开。
他们都是骗子,蒙人的把戏……
他们不应该有慈悲的眼神和佛一般宁谥的表情。
所以第二天,我没有去。
第三天,没有去……
我猜我与老头已经隔世不见,北京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小,别以为街头重逢都像拍电影这么容易。
我都为这伙人失望我的不上钩而得意偷笑。
直到我在家举着画,忽然想起,当时不是跟自己说,把画画完后寄给你,然后也要自裁于湖底。
我的想法、决定,怎么到最后都黄了?
我怀疑自己从来没有找到过北。
99年,世纪末给我的一场天灾人祸,一个莫名奇妙就忘了自己想弃世的人竟然还洋洋得意,甚至想给你的画最后就随手扔在床边积灰。
你是知道的,我最不肯服输,最不愿被人看轻。
于是第四天,我扛着画架又上那儿去了,老头还在,巴巴的等着。
老头的神色不对,整个人精神萎靡,眼珠泛黄浑浊,也不听收音机了,一个人坐去湖边打瞌睡。
他并不盘问我来,我也不想与他多话。
搭了画架搁上白纸从头来过。
我想,只要我现在还活着,我的计划就不容更改。
这一画数小时,斜阳低沉,老头动也不动弹,像是入了定。
嚼饼干时我也四处张望过,心想今天是否还有怪人来探望他,但是一人都未得见。看老头瘦削身影,在余辉下孑然一身,忽觉世纪末三个字全烙刻在他的身上,而那湖面沉寂,未泛一丝涟漪。
又一个小时过去……
直到救护车来时,我都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就这么坐着,安详的离去。
路人游客都在抱怨我画画太专心,一点也不知道关切一下老人家。我楞在原地,看护工将老头抬走,笔落当街。
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原来死竟这样干脆、简单,悄无声息。
原来眼睁睁看一个人死去,也能像我这样面无表情。
有人上前拍我的肩膀,我扭头看,是一名女医生,她说找我了解一下情况,便把我带到一旁无人角落。
忽然,她在我耳边低声道:“是你在画昙花吗?”
“你,你怎么也在说昙花?”我错愕不已。
她笑,一双春水桃花似的琉璃眼,望着你只觉内心纯净,仿佛刚饮了透凉冰水。
“昆明湖上的昙花已经谢了。”她远眺湖面,双手插在衣兜里,大方和气。
“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终于敢问。
她笑,低声道:“是谁不重要。人世之内,人世之外,不都一样,一样有尘世的欢喜与悲苦。”
“什,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你有没有听他说过,倘若感到累时,就停下歇一歇再走?”她忽然这样问。
嗯。我回忆起来。
“所以你只消记得这一句便好。昨晚帝释天托付我,要帮助你画完一幅画。”她说着走上前,摊开掌心,随即竟显现出一朵昙花,她将它一记摁入我的心,绽出无数道白光。
帝释天……倘若老头没有口音,可能我早听清他是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朵昙花,即使有天枯萎,也是为了让它重新绽放。”她目泛水光,如是说道。
我捂住半面,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医生便拍了拍我肩头,随车离开了。
我双手低垂,久久立在明昆湖畔,无语凝噎。
随后擦干眼泪,断然决心回家。
那晚我将给你起的画稿,化作一纸灰烬,然后把我的画架摆正,面朝东方一轮皎月,眼前并没有昆明湖,只有水泥高楼与环线,但我却知道自己打算画什么,清晰如鉴。
99年底,画这幅画前先一次深呼吸,我说我要重新开始了。
那也就是我最后一次想你。
终。
注: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子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