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外界都传言大灵国国后得了恋物癖,爱琴如命。
其实我爱的不是琴,只是昔年那位弹琴的人。
【01】我自知余生短暂,便活得十分放肆。
司夜的气质优雅如仙,相貌更是惊为天人,只可惜,他是个恋物癖。
旁的男人,月下怀抱的总是美女。也只有司夜,一天到晚抱着的,是他那架古琴。
说起来,我与司夜的缘分也算不浅。
早年我俩初遇,他十六,我十一。他身负弦琴,被我爹一路笑脸相迎,请入家里当门客。反观我,懒得像猪,只窝在坐撵上,被下人七手八脚抬着,一路好死不死地到了厅堂。那时我懒懒坐在牡丹屏风后,隔着稀疏的绘花帘影,第一次瞥见司夜模糊的面容。
我只在屏后打哈欠坐着,精神实在不济,疲累欲睡。
这不怪我失礼,委实是因我正在病中。
偏在这时,有丝丝琴乐传入耳中,那琴声似有灵性,清澈悠远,使我精神一震,病魔立时去了五分。我睁大眼睛,坐直了身子,极力想看清屏后那抚琴的少年,可惜他垂首拨弦,外加屏风隔挡,任凭我望眼欲穿,也辨识不清他的眉眼。
我本就不是什么矜持小姐,他的琴声勾了我的兴趣,我便再也忍不住了,兀自起身,从屏风后走出,在老爹和一群男丁面前,瞧着这位初次相识的美少年,笑眯眯道:“公子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可方便告知?家中高堂可还健在?”
他闻言琴声乍停,手指一颤嘴角一抽,半晌,才慢悠悠转过脸来,竟对我不咸不淡一笑:“我名司夜。”
后面的问题却是再也不答。
我被他那沐风般柔和的笑容晃了晃神,应道:“哦,是司夜公子。”
他微微颔首。
我收回心,又笑逐颜开地探问一句:“公子娶妻否?”
司夜:“……”
依稀看到他的眉毛很不和谐地抖了一抖。
我见状便又深入问下去:“看公子反应……莫非妻子猛如虎,公子惧内?”
也就是须臾之间,司夜已然习惯了我这些看似刁蛮的问题,竟也不顾及旁人在场,面色恢复和煦,反倒悠悠一笑,调侃起我来:
“在下并未娶妻,今日初见小姐,小姐竟如此关心我的终生大事,莫非想做回大媒,赐我几个软玉美人?”
我凑近他的脸,瞧着他明如星子的双眸,嘻嘻一笑:“你看我美不美,你要不要抱回家?”
“……”
这般相会的结局不难猜想,老爹在人前斥我一句“无礼”,在人后又骂我一句“胡闹”,我终究被赶上坐撵,又被一干下人抬着,原路返回了闺房。
我名为“如意”,可惜命途却并不那么如意。
我爹是大灵国的权相,我则是权相千金。大灵国素以咒术闻名,人人皆会法咒之术,而有法咒的地方,便有妖邪。
我有些衰,外加不用功,不成器,小时候咒法没练习多少,倒被妖邪诅咒过一次,那邪咒很是厉害,害得我七荤八素了许久,最后也没人能救,只得出个结论:活不过二十岁。
简直是比撞上了衰鬼还倒霉。
我心想我如意这般生龙活虎讨人爱的千金小姐,居然活不过二十岁,简直是人神共愤啊。
牢骚虽如是,我愤慨了一两年,忧伤了一两年,终于认清了这个苦逼的事实,准备孤独寂寞冷地死去。
偏偏,让我遇见了那样美好的少年——司夜。
老爹心疼我福薄命短,简直把我宠上了天。
我也自知余生短暂,便活得十分放肆。
书经也不再读,咒术也不再练,整日琢磨着吃喝玩乐,想捉弄谁便捉弄谁,喜欢什么,便费尽心思也一定要得到。
故而后来,司夜就成了我最喜欢捉弄的那位。
故而后来,司夜那般优雅温柔的弄琴少年,被我这种短命衰人表白了,便像躲瘟神似的对我退避三舍,倒也无可厚非。
【02】有人管这种病状叫“相思病”,也有人将其称之为“思春”。
说来也怪,司夜好像从来不为我老爹出什么力,只优哉游哉地住在我家,种花养鸟,闲闲地翻阅书卷,被我家下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简直比我这个大小姐的地位还要再高上一等。
因着喜欢司夜,所以如果每天不跑过去见见他,我就会浑身闲得难受,并且神魂颠倒食不知味。
有人管这种病状叫“相思病”,也有人将其称之为“思春”。
是了,我承认我思了司夜的春。
他确实厉害,会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奇门异术,又不像是普通咒术师,每每我追问他的身份,他又装神秘,故而我一直没摸清他的来历。
司夜爱琴如命,却总对我冷冷淡淡,这让我不愉快了许多年。
天热时,我将纱裙刻意穿得露骨暧昧,还取了冰块去讨好他:“司夜啊,暑气难挡,这些冰是我刚从窖里取出的,你收下吧。”
他不动声色,手指在琴弦上一拨,也不知做了什么咒术,整个屋子都变成了冰窖,冻得我直打哆嗦。
我瞠目结舌,羞愧地收回我那几块见不得世面的冰碴,灰溜溜逃走。他则在我身后佯装君子翩翩,语气却难忍笑意:“如意小姐走好,下次来可记得多穿些衣裳。”
天冷时,我亲自为他房中的暖炉添炭,他又拨了拨琴弦,整个房子便着了大火,我硬是被那场大火赶了出来,灰头土脸地站在院下,才恍然发觉,那场火不过是他做出来的幻境,而他就一直看着我被幻境迷惑得惊慌失措,笑得放肆。
我气急:“司夜!你别以为我喜欢你,便可以这样欺负我!”
那时他站在窗下,目光似有些温柔了,与我伫立相望了许久,终究又恢复了满脸冷漠,最后索性闭上窗子不再看我,只淡淡说:“我又没让你喜欢我。”
我终究忍不住怨念了,我虽命中带衰,活不了几年,他又眼界高,看不上我,可我好歹几年如一日的痴心一片,他总也不该一天到晚以面瘫脸对着我。
十五岁那年冬日里,雪花飘逸,寒梅料峭。我优雅地装了一回逼,请他与我一同到梅林赏景,不容他反对。待到出行那日他故意对我避之不见,我内心愤恨,却还继续矜持地装逼做痴情状,对着他紧闭的房门笑言:“我在梅林等你,不见不散。”
那一日啊,我打扮得鲜艳,穿了我最爱的锦衣裘裙,头上梳了好看的随云髻,还戴了娘亲在世时留给我的那支如意花簪。
小时候有个先生教我念书,我喜欢叫他老不死的,那老不死的对我说过:女为悦己者容。
老不死的后来终究还是死了,我有些愧疚,因他教了我几年书,我竟什么都没记住。唯独这句话,我倒记得很清楚。
我为司夜而容,一身华美地站在雪地里,从起早等到午后,直到夜幕之下风雪又肆起,我依然和寒梅一起,固执地等着他来。
等他来瞧瞧这些好看的梅花,等他来瞧瞧梅花下好看的我。
世事总与愿违。
或许他于心不忍,暮色四合时终于姗姗来迟。我在梅林中不吃不喝地站了一天,寒风飞雪下,早已被冻得脸色铁青,身体僵硬,委实谈不上有多好看,不被他笑话已是万幸。
我见他终于还是肯来,心里十分高兴,便也顾不上自己那有碍身份的落魄丑样,笑吟吟地朝他招手,“司夜,我在这儿呢。”
他一身优雅的青衣,闻声看向我。我心下一喜,便抬步朝他跑去,不想站得太久,脚底发麻,一抬脚就直愣愣地栽倒在雪中。
这一栽倒不要紧,我骤感自己身上冰冷得很,眼前更是变得模糊一片,晕眩而不能起身。
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掌忽然紧紧拥住我,再将我打横抱起,我哆哆嗦嗦地蜷在他怀中,贴在他胸口,终于感觉到几丝温暖。
他抱着我疾走,一边走一边骂人,全然没了平日里优雅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人!”
“你简直就是胡闹!”
“你是不是嫌自己那二十年的命太长了?想早点死?”
“如意……如意,觉得好一些没有?”
好温柔的责怪声,好急切的脚步声。
我意识有些迷离,心里却开心得很,只知道他一直严厉地骂着我,后面的话却再也听不真切,我挽住他的脖颈,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却实在舍不得睡去。
这个怀抱我盼了三四年才盼得,又是这样自贱自虐才能换来的,委实是很不容易。
我闭着眼,感受到夜下长街的风雪飞舞,多希望这一场雪永远不停,这一段路永远不终,就让他这样抱着我一路絮叨苛责下去,直到白头。
【03】我司夜,要么不娶,要么一生只娶一人。
那场雪过后我生了场大病。
司夜待我多了点纵容,却依然疏离着,病中他来过几次,喂我喝了些药粥,或是给我弹一弹琴,却对那一场赏梅之约只字不提。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司夜,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他面色一僵,“我可以选择不知道么。”
啧啧,很嫌弃的回答啊。
我心里难过,不再作声。司夜瞧着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也什么都没解释,只端起粥碗,一勺一勺地舀起来,先小心翼翼吹温,再递到我的唇边,每一勺粥饭都喂得极其认真。
我看着他万般小心的样子,还有他那张把我迷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俊美面容,傻不拉几地想着,要是这会儿能一下子把他扑倒该有多好。
“你觉得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我贱兮兮地问。
“你哪里都好,不必改。”
我有些着急:“那你就是嫌弃我命短?才不肯娶我?”
他一怔。
咳……不幸被我说中了么……
我垂下头,声音近乎无赖:“你若答应娶我,日后我死了,也不必为我守着,再另娶别人也成……我可以和我老爹说,到时他该也不会为难你……”
他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我司夜,要么不娶,要么一生只娶一人。”
“娶?你竟然出墙了?她是谁?”我虎躯一震从床上坐起,杀气腾腾。
“出墙?本公子要是想出去何必爬墙?大大方方地走就是了。没文化真可怕。”他很鄙视地斜我一眼,放下粥碗:“你病好了?那我走了。”
我赶紧哎哟一声倒在床上装娇弱状,嘴里却刁钻地不肯饶人:“哼,小心我查出来,派人灭了她。”
司夜无奈地看了我许久,笑而不语。
唉,看来他果真已经出墙……他这般俊美,又举止优雅,惹出那些桃花来倒也不足为奇。实则这些年来,我忙里忙外,一直致力的事业便是掐灭他身边所有的桃花,可叹小三防不胜防,而今的我深受打击,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多番表白,他多番拒绝,见此情状我若还去讨好他,便是真的犯贱了。
我终于认清了这场自生自灭的情爱,不想再苦苦纠缠他。
只是可惜,我最心爱的如意花簪给丢了。我名为如意,是我母亲所取,我母亲早逝,那如意花簪正是她留给我的遗物,要我日后赠给自己喜欢的男子所用。
赏梅那一日,我特意戴着,原本是想寻个机会将簪子送给司夜。谁想经历那等变故,我披头散发神志不清地被送回府中,连那簪子也丢在半路,遍寻不着。
看来是注定。
我与他到底是不合适的罢。
【04】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
我十六岁那年,有个晴天霹雳砸了下来——国君颁下命令,要娶我为国后。
国君的名字叫云隐。
我和云隐自小青梅竹马,感情也算得上深厚。
而且,其实我身上所中的邪咒——也与他息息相关。
云隐大我一岁,七岁那年,我和云隐一同出游,不想途中忽然妖孽四起,他差一点命丧九泉,是我舍命相救,代替云隐挡了那邪咒,护下了云隐一命,我却只能活到二十岁。从此皇族便视我这小女子为大恩人,处处礼待,举国为尊。
因这件事,我老爹在国中的权臣地位更加如日中天,我的家族也颇享尊贵。
实则真相并没有那么光鲜——那年我虽年岁尚小,却也深知,云隐是国君,他与我一同出游,若是身有不测,我全族的性命都要为他而陪葬。
我在千钧一刻舍身挡在云隐身前,并不是为护他无虞,只为保全我一族的性命罢了。
云隐一直待我不薄,年少时也曾开玩笑对我说过“将来要立你为国后”之类的话,只是我后来成了短命鬼,心想他堂堂大灵国国君,又是首屈一指的咒术师,日后娶谁为后都好,怎么也都轮不着我这个倒霉短命鬼了罢。
不想时过境迁,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少时誓约。
我很是讶异,心急火燎地去了云隐的宫殿,当时他一身墨色长袍,威然坐在王座上,冰雕玉琢的面容在转向我时流露出几许温柔,眉宇间却依然藏着王者之气,他走下王座,牵起我的手,“如意,你来了。”
我愣了愣,抽出手来,作势要拜他。
他却在半途将我扶起,“再过几天你就是我的国后,不用行这种礼节了。”
我依然固执地拜下去:“如意命薄,不配伺候君上。”
他却对我笑得温柔:“如意,当年你是为我才身中邪术,何况我们幼时有约,我必不会负你,能娶你为后,是我毕生所愿。”
我看得出他眼中真挚,犹豫几番,终究没能再拒。
我也知道,再拒绝也是徒然——他是国君,我若不识好歹不肯为后,恐怕连二十岁都活不到了,还会连累我一整个家族。
那夜,我回到府中,心神恍惚地叩响了司夜的房门。
司夜一身薄衣站在月下,见到我之后微微一怔。
我抱着一个装满鲜肉的瓷盘,瞧见司夜就呆呆地笑,然后把盘子举给他看:“没睡呢?我们来涮肉吃!我还偷了我爹的两壶好酒。”
司夜像看小贼一样抱怀俯视我,“偷酒喝?”
我斜了他一眼,“怎么,我就要出嫁了,以后都不能来调戏你了,你还不准我借酒消愁?”
司夜脸色一白。
我自顾自地进了他的房间,忙活着生火煮水涮肉,“怎么?是不是忽然舍不得我了?这几年来你老说一看见我就糟心,日后少个人来烦你,你会清静很多吧。”
身后那人迟疑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回复:“是啊,是会清静很多。”
“哼。”
却隐隐听他又叹了一句:“只怕会不习惯。”
我手下一顿。
后来我俩谁也没再提以往,只围炉涮肉吃酒。
我嬉皮笑脸,风卷残云;他优雅出尘,细嚼慢咽。
我吃得满嘴油,他便抬手为我小心地拭去;我喝得醉醺醺,他便大方地将肩膀给我倚靠,一边嫌弃我满身酒气,一边把我往他怀里又揽得紧了些。
我自作多情地想,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我的吧,不然也不会施舍给我这点温柔。
“司夜,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什么?”
“这些年来,我一直恨着一只雪妖。”
“……”
我借着酒,终于将这些年的怨恨诉之于口:“那年,我和云隐出游,途中遇到一只身受重伤的雪妖,你知道,雪妖是极其少见的……它全身雪白,灵力强大,又十分漂亮。云隐想趁雪妖重伤之际将它收服,却不想那只雪妖十分厉害,且桀骜不驯,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费了一身灵力结成咒印,也要反抗他。云隐是国君,我不能让他有事,所以替他挡了那一咒,当时那只雪妖耗尽灵力奄奄一息,云隐一怒之下差点杀了它……”
酒意上头,我越说越困,“可我一时心软留情,让云隐放了它,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啊……如果知道它的咒这样恶毒,不仅让我短命,还让我对你爱不得,放不下……我当时一定亲手杀了它。”
司夜听罢沉默了一番,又说:“你真这样恨它么?”
“难道我不该恨么?遇见那雪妖之后,我就明白了一则真理: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
他叹息,语气悠远:“应该的,它伤了你,死都不能赎罪。”
“就是就是。”
司夜忽然对我笑了,眼底流出极其少见的温柔,“日后我便杀了那妖,替你报仇。”
“恩。”我很满意,想他在我家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终于愿意做件实事了。
再后来,他又弹琴给我听,一声声弦音好听极了,我终于半梦半醒地睡去,依稀间感觉琴声停了,有一双手将我抱上了床榻,我懒得睁眼,只埋头呼呼大睡。
睡到中途,我的唇似乎被另一双温柔的唇轻轻覆住了。
许是酒意阑珊,我又太没出息,才会又一次梦到了他。
我翻个身,继续睡,一觉到了天明。
那一夜,是我与司夜第一次能够畅所欲言,也是最后一次。
三日期过,我已贵为国后。
那之后,即便与他再有相见,我也是站在另一男子的身侧,或是与另一男子携手同座。
我穿一身沉重的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端庄沉默。
而他青衣如旧,俯首屈膝,跪在我的脚下。
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并肩而行过。
【05】我无可奈何,他倒是如愿以偿。
岁月如梭,时光打马。
我渐渐习惯了被万人跪拜的奢华日子,因我对皇族有恩,所以当了国后之后,倒也还算得人尊重,走到哪里都被前簇后拥,生怕我有点闪失似的。
我觉得无聊,慢慢也不爱走动了,就待在自己的宫里,白日时看看窗外飞吟的喜鹊,天黑时望望墨空中的玉子星盘,心情好时便和云隐下下棋,心情闷时就爱装装小病,谢绝一切来人。
这宫里一年到头所能见到的也不过就是那来来回回的几个人,时间长了,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得出他们的脚步声。
实在烦闷了,我也想像从前一样捉弄捉弄旁人,只是在这宫里我根本不用捉弄,只随便说一句玩笑话,那些下人们就已经诚惶诚恐了,实在无趣。
我借着身中邪咒,病体孱弱的理由,一直没有和云隐同床共枕。云隐是个极聪明的人,即便看穿了我,也从不在人前拆穿我。我们在臣子面前是相敬如宾的国君国后,在下人面前则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他每一夜都会过来,陪我吃吃饭,说说话,有时还会施展咒术来逗我开心,天色晚了,他便又自行地离开,顺我心愿,从不留宿。
一年之后,我得到消息:司夜成婚了,他娶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市井姑娘。
是老爹托下人把消息带给我的,老爹一直知道我的心思,费了老鼻子劲把司夜娶妻的消息送来给我,无非是想让我死心。
其实,我早在嫁给云隐的那一天,就已经对司夜死心了。
司夜大我许多,早就该娶妻的。可惜当年我处处为难他,更不许其它女人接近他,是我把他身边的桃花掐得一朵都不剩,这才将他的终生拖累了。
现在倒好,我嫁了别的男人,他娶了别的女人。我无可奈何,他倒是如愿以偿。
我先前一直担心他会“出墙”,而其实,他的心一直都在我的墙外,从来没有为我走进过。
十八岁时,我已两年没再见过司夜。
十九岁时,我开始缠绵病榻。
二十岁时,我总是时不时地听到宫里有隐隐哭声,伺候我的侍女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日夜不离开我床边,似乎生怕我一个不小心就死过去一样。
那日我睡得昏昏沉沉,有人将我摇醒:“国后,国后……司夜琴师来了。”
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是一激灵,终于再也顾不得自己国后的身份,一边揪住那丫头急切地问,“他在哪呢?”一边匆忙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你看我这样子是不是很丑?快拿胭脂来!”
厚厚的粉底胭脂让我看起来像往常一样神采奕奕,我穿上华美的衣服,坐在高座上,见到了那位负琴而来的优雅少年。
“司夜……琴师,四年不见,别来无恙。”我笑眯眯看着他,“太阳从西方升起了么?你居然还想着我。”
司夜的目光动也不动地定在我身上,双唇翕动,竟放肆大胆无礼地唤了一声我的闺名:“如意。”
我攥紧了拳头,差一点就流下眼泪来,但碍于身边有一众下人,只得强忍着酸楚提醒他:“琴师,本后在上,你要小心说话。”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小心。”他苦涩一笑。
我有些不懂他的意思,却也不好直问,便随口道:“你和你的……妻子,相处可好?”
他愣了好久,终于反应过来,微笑说:“还好。”
我点点头,指指他那架古琴,“你是来弹琴给我听的吗?”
他袖风一动,变出几盘鲜肉,“不止,我还带了国后爱吃的香肉,偷了国后爱喝的美酒。许久没和国后小聚了,不知道国后肯赏脸不?”
我登时就笑了,拂手屏退了众人,刹那间,偌大的宫内只余下我和他。
然后我们就凑在一起饮酒吃肉,我胃口不好,吃得极少,围在炉旁,脸上渐渐起了薄汗,胭脂粉底退去,面容终于变得不好看,他在一边笑我大花脸,我瞪着他,气呼呼地张牙舞爪,全然没了国后的高雅气质。
吃好之后,他开始为我抚琴。
那琴声还如初遇。
我似乎还是十一岁时不谙世事的少女,病恹恹地躲在屏风后,隔着花影仔细瞧探他那模糊又熟悉的轮廓。
他似乎还是十六岁时爱琴如命的少年,如沐春风地拨动弦音,一缕一缕的曲调不经意地闯进了谁的心房。
原来一弦一柱思华年,就是这般。
他一直弹着,不知疲累,一边抚琴一边笑着看我,目光缱绻。
我终于病体不支,晕眩在他的温柔目光里。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抱着我,笑盈盈地对我说:“如意,我愿你一生平安,万世如意。”
【06】自此往后,余生还那样漫长,我却再也笑不出了。
我好像忽然转运了。
我活过了二十一岁,还生龙活虎的。手心原本一直生着的妖邪咒印也退去了,丝毫不见踪影。
司夜的琴一直留在我身边,可是他人却不见了。
我起初琢磨着也许是他带着他妻子去哪儿隐居了,后来又琢磨他可能是故意躲着我,再后来又把所有推论都一一否定——
司夜是个恋物癖,曾经有多少次,我都觉得他不会娶妻,说不定就抱着这架琴过一辈子就完事了。这样一个爱琴爱到变态的人,又怎么会把琴丢给我,自己跑去逍遥呢?
寒冬过后,我得到了出宫回家小住的机会。
我发狠地逼问府里众人关于司夜的下落,六亲不认似的,谁敢瞒我我便下令杀谁,老爹终于被我闹得没辙,一口气和盘托出:
“你不用再找了,司夜已经死了,就在你转运,重新活下来的那一日。”
我回忆起与他最后相见时,他那不寻常的温柔,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十年前,他刚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等着那一日。”老爹叹口气,“他把自己的寿命和福气全都给了你,你好好珍惜吧……他的遗物,都被他的族人领走了,你也不必找了。”
我其实听得不太明白,沉默了好半晌,脑袋懵懵,眼睛涩涩,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只下意识问着:“那他埋在哪儿呢?让我再看看他吧。”
雪妖族。
雪妖……法力强大,桀骜不驯,可变化为人,擅于琴律,俊美无双。
当我走进雪妖族的领地时,那些幻化成人的少年少女们都狠狠地瞪着我,他们似乎很排斥大灵国的人类,非常不喜欢我踏足他们的地界。
变成人形的他们都很漂亮,我感觉不出丝毫邪气。
就像司夜,优雅和煦,宛如仙人,陪在我身边整整十年,我又怎么能知道,他竟是当年伤我性命的雪妖。
犹记得我靠在他怀里,声声控诉,我有多么恨那雪妖。
犹记得他那时还说:“日后我便杀了那只妖,为你报仇。”
他原来并不是开玩笑。
呵……是他玩笑话说多了,即便正儿八经起来,我也当成了玩笑。
可我知道,自此往后,余生还那样漫长,我却再也笑不出了。
【07】到底是你错过了我,还是我从来都没了解过你。
在我锲而不舍地向众多雪妖打探司夜,然后不出意外地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无视之后,迎面走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她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一番,而后开口问:“你是司夜哥哥的朋友吗?”
我点点头。
“你是来‘看望’他的?”
“恩……你是他的……妻子么?”
她笑着摇摇头,“不是,司夜哥哥从来没有娶过妻子,我是他的妹妹。”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带着我来到司夜的陵墓前,一路都像讲故事一样,絮絮叨叨个不停:“大概是十多年前吧,司夜哥哥不小心惹上了大灵国的国君,似乎还打伤了一个女孩。后来那个国君长大了,练了一手非常厉害的咒术,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他闯到我们族地,用我们雪妖族的性命要挟司夜哥哥,让他去救那个女孩。”
我怔怔看着墓碑上那熟悉的名字,“他也真是傻,就算他不救,国君也未必真的有本事灭掉雪妖族。”
她想了想,解释道:“唔,确实如此。但听说,那个女孩似乎……对他有恩。”
我心思一震——是我当年一时心软,求云隐放过他一命这事。
“而且啊,那女孩身上的咒很不一般,是司夜哥哥用尽灵力才结成的死咒,要想救她,必须与那女孩儿朝夕相处,渐渐消磨掉自己身上的妖气。再在那女孩即将死去的时候……把自己的寿命和福气渡给她。”
我恍然明白了他最后那句“我愿你一生平安,万世如意”的祝福。
“他又何苦。”
“是啊。”少女叹口气,“最难的就是,还不能让那女孩察觉出他是一只妖。一旦被她察觉,他的妖气就不能再被她化解,他也就救不了她了。”
“嗯,所以司夜就和大灵国的国君一起,和那女孩的家人一起,演了一场十年的好戏。”我靠在墓碑旁,抚摸那两方温柔的刻字,“他也真是不容易。”
“恩,哥哥如今不在了,那个女孩想必是被救活了吧。”
我怔怔地点头,“他这样为她,她又怎么敢死。”
后来,那只雪妖少女带我去看司夜的遗物,我想挑选一二带在身边,也好留个纪念。一时好奇,注意到一方上了锁的精美小匣,便费尽心机地打了开来——
我一愣。
里面挺空荡,只有一支熟悉的如意花簪……
正是数年前,我约司夜赏梅那次,不慎弄丢的那一支。
那雪妖少女见状赶紧解释:“诶,这个你不能带走!这是我哥哥最宝贝的簪子,也许是他心上人给的呢!”
我捧着那簪子,终于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恩,我不拿……他那么喜欢,我怎么能拿。”
司夜啊司夜。
一生不娶,或者只娶一人。
为什么你选择的明明是前者,而我却偏偏以为你选择了后者。
到底是你错过了我,还是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你。
【08】只是他不在了。
再后来,我只身回了宫中。
世事无趣,度日如年,余生茫茫。
我日夜抱着司夜留给我的那架古琴,闲来没事就喜欢拨一拨,宝贝似的,不准外人碰它一下。
一年又一年,外界都传言大灵国国后是个恋物癖,爱琴如命。
其实我爱的不是琴,只是昔年那位弹琴的人。
只是他骗了我。
只是他不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