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月村
我要一朵花,气势凌人,端放镜前,没有日月,却照见清晨与黄昏。
我要一个女人,无遮无瑕,在我身旁,亦神亦魔,而如去地狱和天堂。
床上那个老女人,瘦得像一把干柴,每天都在絮叨,但因为她的重度老年痴呆,从没有人耐性听她在说些什么,护理员工也从不。
很普通的两句“南无阿弥陀佛”和“般若波罗密”,她一直念,但念的是错的,并在一起,“那无阿弥波罗密多。”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念,都以为她是怕死。
她没有子女,无人探望,成天躺在床上,吃点流质,裹着尿布,双眼发黄,其实死亡算是一种解脱。
她身上散发着浓浓臭气,微薄的抚恤金使她还能活在这里,让护工为她擦拭肮脏的身躯,占着床位,又不肯咽气,不知道多少人盼着她死去。
这个稀疏白发,眼窝深陷,上面一整排牙全都掉光的老女人,若说她年轻时是个绝色的大美人,谁又能相信?
“你知道吗?李翰祥早期曾经导演过一部电影,名字叫作《凹月村》,据说当时找的女演员非常非常漂亮,比夏文汐加上舒琪加上徐若宣都要漂亮。”剧务甲吃着地摊上的牛杂面和剧务乙聊天。他们刚从一个影棚下班回家。
“光一个夏文汐就漂亮死了好吗,《大唐豪放女》百看不厌啊,再加上舒琪,啧啧……这么说起来,还是一部风月片?”
“绝对,据说还有当时罕见的群戏……你懂的。”甲一边往嘴里塞面,一边暧昧地搡着乙。
“可是我怎么没看过这部片子,也从来没听说过。”
“这片子还没上映,母带就因为一场大火被毁了嘛,有传说是因为女主角纠缠该片摄影师不成,因爱生恨,毁了片子,离奇的传说有很多,总之这部电影没有上市,而且很神秘,知道的人很少。”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嘿,不瞒你说,我叔父就是这部电影的剧作者,他临死前告诉我的,他说那个电影绝对是真人真事,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被人发现了。不过他啊,死前中过风,没人知道他说真说假。”
“嘁。搞半天你也只是说说,捕风捉影。”
“那可未必,我叔叔最后告诉我,那个曾经美艳无双的女主角,现在住在下龙湾宏山脚下的养老院里,也许她还知道些什么……老板,再给我加点香菜叶。”
“这算来得要多少岁了,再美的女人也是风烛残年,诶嘿,一部没上市的电影,一个没人知道的女演员,除了李翰祥本尊,其他都是没红的,随便听听就好啦。”
“哈哈哈,当然是随便听听了,我也没觉得我叔父有当真,哈哈,要不要再加份牛杂?”
“好啊。”二人边吃边闲扯到别的话题去了,往面里加了不少辣椒,吃得热火朝天,最后抹嘴擦汗走了。
摆在巷子里的小圆桌和塑料凳,还有摊子里冒着蓬蓬热气的汤锅。
就坐在他们身后一桌的一位客人,慢慢抬起头,笔直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慢慢掀了开来,露一张小巧又白净的脸庞。女孩带着韩式贝雷帽,灰呢的质料,盖住额头,显得非常文净。她穿着一身同样灰色的连衣长裙,披着一件牛仔背心,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单反相机。她静静吃着面,手指甲干净又透明,脚上的帆布鞋也洁白一新。
手机响,女朋友发来劝解她的短消息:“紫雨,你别傻了,快点和他分手吧,他那样的男生有什么好,你配得起更好的。”
她咬咬嘴唇,轻轻摁动手机,回了四个字:“需要时间。”
女友直接打电话过来了,劝她,“拜托,你成天在豆瓣上写那么长段的情书挽回他,真是见者伤心,可他还不是成天忙着泡妞,他就是玩玩的。”
“嗯……我懂,我需要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也许……”
“也许去旅游啊,散散心,巴厘岛好不好。”
“笑,也许。”她掏出纸巾,轻轻擦擦嘴唇,“也许去感触一些不一样的人生。”
“什么人生啊?别吓我。”女友有点担心,“你可不要又玩自杀,吓死人了。”
“笑,怎么会,再也不会了。”她掏出钱放在桌上,然后拿起相机,背上单肩包离开,“也许是去做益工吧……”
天下起小雨来。
“演员?在册登记的老人有五十位,没有任何记录有演员啊,再说演员怎么可能来我们这种档次的养老院。小姑娘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为了省人工钱,不得不亲自做些工作的院长,一边在院里陆续拍着十来条被子,一边回答紫雨。
“这里是下龙湾宏山脚下的疗养院吧?莫非还有另一家。”
“这样一家都很难维持了,这年头谁还会花钱开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养老院,就这么一家啦,小姑娘。”
“是嘛……”
“怎么,你找的那位演员,是你的亲人还是什么?”
“不是我的亲戚,只是我想……”
“怎么又下太阳雨了,喂,你们几个快出来帮忙收收被子。”院长大声喊道,也没空管紫雨,“要不你在这里逛逛看吧。”
“这姑娘来找什么啊。”几个护理员跑过来七嘴八舌的。
“我们这儿有以前当演员的老人不?”
“演员,哈哈哈……什么演员会来这里?”
“演员呢,就真的不知道,没来历的人倒是有几个,背景最模糊的是个比死人多口气的老太太,躺在那里呢。”一名护理员朝不远处的平房,一扇脱漆的淡蓝色门指去。
“谢谢。”紫雨一步步朝那里走去,因为总是带着帽子,对细雨也不闪躲。
“这是谁啊,好漂亮的姑娘。”人们问着,但紫雨已经走远了。
她推门走进房间,屋里有六张床,三位坐着在织毛线聊天,一位倚靠在床上慢慢喝茶,一位看着窗外发呆,还有一位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口中念念有词。
躺着的老太太床位最远,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你来看谁啊,你是谁啊。”一个轻微老年痴呆症的老人笑嘻嘻地问她。
紫雨尴尬得笑了笑,其实她只是为了一个莫名奇妙的目的,类似于猎奇。
“我想看看那位躺着的老人。”紫雨指了一指。
“她啊?你是她的亲戚?太过份了,怎么这么久才来管她啊。”老人们纷纷责怨起来。
紫雨只好低着头往里走,来到老太太床前,一股浓郁的老人气,加上尿臊臭,让人觉得很后悔来找她,但是老太太的眼神却挪到紫雨的脸上,专注地看着,仿佛曾经相识。
“她平常一直是这样吗?”紫雨问道。
能走动的几位老人便缓缓围了过来,“是啊,还能怎么样,你看她的手和脚,都已经萎缩了,细得像芦柴杆,走不动啦。”
“那她有没有说过自己的来历呢?”紫雨问。
“怎么说啊,一天到晚念经,那无阿弥波罗密多……”老人们都听得厌了,随口就能学出来。
“你是她的亲戚?”
“我不是她的亲戚。”紫雨摇头,“我只是听说,可能她曾经是一位著名的演员,想要了解她的故事,才来看一看。”
“她是演员啊……”老人们不可思议地议论起来,“怎么会。”
“所以请问,她是否曾经透露过些什么,可能在她清醒的时候,会讲些什么……”
“没有听说过啊,我晚上睡觉很轻的,醒得也早,偶尔听她叫两声,但没有听她说过自己是演员。”
“她叫些什么呢?”
“‘走开,走开’这样,可能是怕勾魂使者来索命吧。”老人们奚落道。
嗯?仅此而已吗?紫雨心想,那也许真的不是她了。
紫雨笑,看起来总是安静、很乖,又带着一丝忧郁的模样,令人心生爱怜。
“要不,你看看那里,那个角落里的1号杂物柜,说不定她刚进来的时候有寄放什么在那里。”
紫雨顺着老人的手势看向那里,掉漆的绿色木箱,生锈的铁锁片。
“可以看吗?”
“她已经没意识了,也没个子女,死掉那些东西还不是一起烧掉,不可以也可以啦。”老人们喃喃道。
紫雨点点头,缓缓打开1号柜门,柜底散布着小小的霉点,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一早叠放整齐的秋衣秋裤,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要等到入冬也许再拿出来用。紫雨回头看了床上的老人一眼,像是在期望她的允许,来翻看她的东西。但老人只是望着天花板,嘴里发出唔唔嗯嗯的声音。
紫雨的手伸向衣服,一件件把它们抽了出来,放在手里,在衣服的最下,有一本泛黄的带着折痕的笔记簿,小学生用来练写英文字母的那一种。她拿出它,簿子里夹着东西,微微一侧,那东西便落了下来,正掉在捧着的衣服上,一柄木质的发黄泛潮的奇特钥匙。
还会有什么呢?紫雨把衣服放回去,握住钥匙,继续翻看着笔记簿,里面夹着两张一分钱的纸币,最后是一张残破脱色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旗袍女子,身材修长窈窕,虽然面容模糊,但她摆拍的姿态在那个时代看来,十分轻佻与妩媚,比烟牌的诱人画像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会那床上痴呆老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紫雨翻过了照片,照片后写着六个字:“紫云水,凹月村。”
看见渴望的三个字出现,她微微激动,她知道自己找对了,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她关上柜门,握着钥匙与照片来到老人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是你的吗?”
老人盯着她,长久的呆滞,“那无阿弥波罗密多……”
“紫云水是什么?”她问,其实知道要不到答案。其他老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乌黑的长发,精致的容颜,带着帽子,穿着长裙,像是有心将自己的美好完全隐藏起来。
“姑娘你到底想找些什么啊?”
“我只是想,如果能了解她的生平,也许可以为她记录一些什么……”她笑,她知道这是一个很荒诞的念头。
“你是记者?”
紫雨笑而不答,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一个无聊的文艺女青年,只是听说了一个神秘的故事,就冒失地跑出来调查。也许是自己太寂寞了吧……
“可是她都痴呆成这样了,不可能问出什么来啦。”老人们反而替紫雨着急。
紫雨握着照片和钥匙,陷入僵局,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走到下一步,也许那个神秘的故事到此就算终止了。
“拿走,拿走。”床上的老人说,伸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拿走。”
“拿走什么?”紫雨吓了一跳,仓促地退了半步。
“她总是这样,也许是让你拿走你找到的东西?”
“是啊,你们年轻人不是有用那个什么,叫网路,可以查,回去查查看?”老人们为她出谋划策。
“可以吗?”紫雨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这也许是她唯一的收藏了。”
“死掉还不是一起烧掉,你以为是黄金和钞票?至少可以留给子孙用?她也没子孙。”老人们各个想得很透彻,说话间都笑了起来。
真的可以拿走吗?紫雨心想。
老人挥舞着手臂,啪一下打在她的身上,很疼,“拿走。”
老人仿佛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心里的问题。
豆瓣热帖“不如,我们重新来过”,电梯已经搭到第十七层,其实最初只是她对爱人的愁言哀语。渐渐越写越长,很多人看,很多人评论,那个男人却从来不曾留言过。
“你有三天没更新了,怎么,想通了?放下了?”豆瓣私信有人来问。
她看着屏幕,咬一只苹果,拿苹果的手腕上有清晰的、大小不一的五条刀疤。
她笑,切换窗口,在GOOGLE里搜索凹月村三个字,无果。
搁下苹果,她把键盘旁的三只药瓶一一打开,在掌心里倒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药吞掉,大口咽下几口纯净水,表情木然,也许吃药这个动作就能抵抗抑郁症吧,药在体内究竟怎么样融解,有怎么的作用,谁又知道。
她冷笑。
继续搜“紫云水”,只出现一个叫紫云水库的地方,从照片里来看,四周山势低矮,土地贫瘠,一些领导官员在视察水库。看起来感觉完全不对。
凹月村真实存在吗?它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当时那部电影又会是什么模样?紫雨一页一页在GOOGLE搜索里翻看,漫无目的。
此时手机响了,短信,她等待了很久,也消失了很久的男人问,“我喝醉了,今晚可以在你这里过夜吗?”
她哭了,想来就来,要走就走的人,“你当我是什么?”
“那算了。”他回答的轻描淡写,也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可以找。
她早知道如此,所以恨也只能憎恨自己。
哭完了继续看网页,漆黑的夜晚只有小小的屏幕闪亮着,赤裸脚踝的女子坐着,有说不出的落寞与凄凉。
“紫云水,凹月村。”到底是在说什么呢?她想象,转移着对一个男人的爱与恨。
渐斩双眼模糊,发困,她看看水杯,今天并没有喝酒,怎么忽然就睡意浓浓。
再然后,不知道了。
黑暗重复着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袅袅轻烟,又像是水雾渐渐弥漫,有人在黑暗中踏着水走来,修长的身躯摆出一个恣意伸展的姿态,像珍珠一般,完美无瑕的肌肤绽放着亮莹光芒,一条轻盈的蓝色薄纱缠绕着她的身体,微微遮住了那些令人害羞的地方。
不施脂粉却明艳无双的女人,毫无顾忌,甚至像是有心展示她完美的身体,左脚微微踮在前方,像是一个随时会舞蹈起来的姿势,长风拂动着蓝纱,那些美好的部位也若隐若现在眼前。
高高的乌黑的发髻像是堆积起来的云朵,刘海被风吹起,露出皓月一样明媚的面庞,额头到面颊到下巴的弧度,精致的像是画出来的一样,更别提那秋水盈盈的双眸,和柔润的双唇。
就连女子看了,心中也不免滋生出爱慕和奇特的欲念。
神秘女人站在前方,纤长的四肢和蓝色的轻纱,像是蒲公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直没有离开。
紫雨目眩神迷地注视着她,很久很久,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只知道自己躲在黑暗的前方窥视着,像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剧场。
一些蓝绿相间,拇指长的光芒在四周闪动,像是漂浮在湖面上的磷火,气氛诡异又绝美。
如果能像她一样美该有多好,紫雨下意识的把帽沿拉低,就连在梦境中,她也始终带着帽子,可是忽然她摸不到带着的帽子了,于是她的心沉了一沉,整个人便坠落了。
她慌张地睁开眼睛,凌晨四点,电脑屏幕后是敞开着的窗子,窗外夜色沉沉。
IEE里出现的是一个奇怪的网页,她揉揉眼睛,不记得打开过这个页面。
页面里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写着一个地名和几张照片,贵州紫云水天坑。
照片里是望也望不到头的茂密森林,微微泛着蓝光的湖泊,和迷离的烟雾。
似乎就是那里了。
二
“天坑是有的,但从没有听说过凹月村这样的地方。”
“没有,没有听说过。”
“不知道。”
紫雨在小镇唯一的小卖部外,坐在小竹凳上喝水,一些改装的带顶篷的摩托车运输着货物陆续从路边开过,发出噪耳的声音。女店主背着孩子,一边用油腻的锅子炒着素菜。
没有WIFI,也经常收不到信号,虽然有网吧,但那里简陋又破旧,一股男人的汗臭味。
紫雨不愿意挤在那里,她宁肯坐在街边发呆,虽然问不到目的地,但是异乡的陌生感,使她与往事产生了一种疏远和隔离。
在没有人找得到她的地方,不再更新苦兮兮的感情日记,不需要评论与同情。
所看到的景物,所触摸到的事物,比以往都要真实。
这没有什么不好,和以前一样寂寞,但是自由。
一位老人家,背着大大的箩筐,在她身边蹲下,从箩筐里拿出土烟枪来,自己点烟抽了起来。
“老人家,听说过凹月村吗?”
“什么?”老人家耳背。
“凹月村。”紫雨不厌其烦地问。
老人家摇手:“不知道。”
“那……”紫雨试着换一种问法,“很久很久以前,有没有人到这里来拍过电影?”
“电?影?”老人家还是摇头。
好吧,还是问不出来,“也许这里只有一个名叫紫云水的天坑了。”
“紫云水?那里。”老人家指着深山中的一个方向,团团白云横卧在碧蓝的空中。
紫雨点点头,明白了,不管怎么样,就算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传言,既然来了,到那儿看一看,臆造一份幻想,也算了却一个心愿,对于一个偏执的女子来说,已经算很美好的事了。
休息好了,她在店口雇了一辆土摩托,临走前,女店主劝她进山里看看就回来,她说知道了。然后随车进了山里,年轻的摩托车主说,可以向上稍微走几步看看,沿着有人工阶梯的地方,远或偏的地方别去,他就在山脚下一边看着摩托车一边等。
他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到那个位置就可以隐约看见天坑了,其实也是个巨大的黑洞,没什么离奇,他说。
紫雨听话地点点头,拿好相机,一步一步走上了泥石相间的阶梯。
“别走太远。”当地人好心地叫了一声。
“知道了。”她说。
然后的事完全不记得了。记得松鼠在树枝间蹿动,记得遮天的树冠下丝丝络络的光,记得一些藤蔓……似乎回去的路完全被阻断的了,巨大的望也望不到头的断层,仿佛把世界一切为二。
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得身上盖着温暖但手感粗糙的毯子。
噼……划洋火的声音,一盏油灯被点上了,有人端着灯走近她。
“醒了?”苍老、干涩的老妪声音。
“我是怎么了?”紫雨试图坐起来,但第一个动作是去摸头上带的帽子,帽子不在了,她惊恐地喊叫了一声,然后用毯子把自己牢牢得裹起来,“别过来,别靠近我。”
老妪吓了一跳,待在原地,“怎么了,姑娘。”
“帽子,把帽子还给我,我的帽子在哪里。”紫雨紧张地索要着。
“帽子?没有帽子啊,姑娘,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就没有带着帽子。”
“不……不……”她顿时啜泣起来,离开帽子,她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甚至已经被人看见了她没有带帽子的模样,她觉得痛苦,比全身赤裸得站在万人之前更痛苦。
“姑娘。”
“别,别用灯照着我,请你,不要这么做。”
“我是来给你换药的,身上很痛吧姑娘,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来……”
“我?掉下来?”她蒙住头哭泣着,然后慢慢感觉到身上的痛楚,但这些都是其次的,她更想逃走,逃离那些见过她真实面目的人们。
“姑娘,你在山里找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重要了吧。
“我想回家。”
“现在天黑的很,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等天亮再送你回去吧。”
“森林里?这里不是镇上吗?”
“我们只是一户生活在山里的人家,离小镇有一点路,但我们会送你平安回去的。”老妪耐心地回答,口齿清楚,竟不像一般的山里农妇,“姑娘,让我替你换药吧。”
“不,别靠近我,放在这里,我自己来。”
“好吧,捣好的草药在这里,在伤口抹上就好,床边的凳子上有一杯水可以喝。换好药你就睡吧。”
“我睡不着,婆婆。”紫雨抽泣着,“婆婆,你有没有帽子可以借我戴一戴。”
“帽子?包头巾可以吗?可是我们用的头巾很长,怕你不会缠,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哪怕只是一块布,请给我好吗?”紫雨楚楚可怜地问。
“好吧,我给你拿过来。”老妪留下了油灯,转身离开了。
紫雨裹着毯子,慢慢摸身上的伤口,胳膊和腿上都有一些,被草药糊住了,酸痛但也有一点清凉。老妪再次走了进来,将一块方巾和一根绳子搁在床尾,“我自己织得,不要嫌弃难看啊。”
紫雨已经平静了许多,感激地回答道:“谢谢你,婆婆。”
“早点睡吧。”老妪合上了门。
油灯昏黄,她蜷坐在床上,不敢想象自己被人发现时的那一幕,渐渐又沮丧、痛苦得颤抖了起来。
“醒来啦?”老妪在桌上放上第四碗粥。而另三碗有其他一些人正享用着,就着一碟酱菜,围坐在桌边的正是另三位身材佝偻的老妪,各自剥着鸡蛋,当紫雨走出房门时,她们纷纷抬头对她友好地笑了笑,密布皱纹的笑容。
大门敞开着,门外雾气蒙蒙。
“来吃吧。”昨晚照顾紫雨的老妪道。
“阿娄还没有回来?”另一名老妪问。
“快回来了吧。”又一名老妪回答,她们看起来连皱纹都长得差不多,像是四胞胎,不太容易区分清楚。
紫雨刚刚坐下。
一名老妪便笑呵呵地问她:“女娃娃,你这么漂亮,为什么要用方巾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呀?”
紫雨防备地低着头,没有回答,提到她的痛处,她连一个敷衍的微笑都很难展现出来。
这时听到门外传来环佩相击的声音,有个老妪提了一句:“阿娄回来了。”
紫雨下意识朝外面看去,她疑心又是一个什么老妇人。
雾仿佛散开一些,有个年轻高大的男人从雾里走了出来,看见她,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那健美的四肢被白蒙蒙的雾气虚掩着,又仿佛随时会像油墨一般融化在雾里,时隐时现, 英姿非凡,俊美的脸庞和一身奇特又威武的猎人装束,令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神。
紫雨诧异地揉了揉眼睛,她担心自己看错了,担心是一个梦还没做醒。
她觉得那些最俊美的男人,都被收藏在电视和电影里,是闪闪发亮的明星,而这些熠熠生辉的星光,却远不及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半生动与精彩。
“阿娄害羞了,他看见了陌生人。”
“阿娄就是这样,见到姑娘就害羞。”
“尤其是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娃娃。”老妪们嗤笑起来,这让紫雨很不好意思,把方巾又拉低了一点,在她心里,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漂亮。
“阿娄,来吃饭。”
年轻男人摇了摇头,退回雾里去了。
“这么害羞,以后媳妇也要娶不上了。”一个老妪说完后,其他老妪跟着哄笑起来。
紫雨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是看着年轻男人离去的地方,心中却又萌生了莫名的欢喜。美好的事物与美好的容颜,果然能改变人的心情。虽然隔得那么远,她却觉得那个男人有熟悉与温暖的气场,这令她也害羞了,双颊潮红了起来。
“姑娘,你身上带的东西在那里,我们捡回来,不知道少了什么,你看看。”老妪往边上的竹凳一指,紫雨急忙扭头,看见了相机、装着衣服的帆布袋,袋子里的皮夹露出一角,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谢谢你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但还是谢谢你们。”
“没事,没事。”
紫雨捧起粥碗,浅尝了一口,不经意又向门外看了一看,那年轻人不知所踪,只听到房屋后面传来砰砰的响声。
“阿娄在砍柴了。”一个老妪笑眯眯道。
紫雨含羞低头,默默吃了早餐。
阿娄始终没有进屋,直到紫雨背上行李准备离去的那一刻。
一位老妪送紫雨出门,雾气越来越浓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没有交流。老妪虽然年迈,但步履稳健,带着紫雨四处穿梭。地势平坦,而雾气中一点点出现的道路也以泥地为多,草蔓稀疏,不像是在茂密的森林之中。不知走了多久,雾气也不见散开,看手表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11:30,但四周天色昏昏,没有正午的感觉。
一路无话,紫雨只能回忆自己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被摩托车载到山脚,一个人独自上山的片段,步行速度慢且随意,实在想不起来之后有什么变故。
而身上的伤势也多是一些从山中滚落后的擦伤,不像是遇到什么坏人或野兽袭击。
紫雨环顾四周,只有蒙蒙雾气,和来时初见的森林大有不同,心生疑惑,不免问了一句,“怎么山里有这么大的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呢?”
老妪走快两步,就像随时要消失在雾中,只听她笑了笑,反问道:“也许是山高,埋在了云里?”
原本没期望得到答案的紫雨,此时被老妪的答案惊诧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呢?不是说她从山上落下,怎么又会在高山之上?
老妪却指了指天上地下,淡淡说道:“云是天上的雾,雾是地上的云。”
这句话若在网上看到,配几张唯美的图案,想像起来不知道有多浪漫,而此时从一个山野老妇的口中说出,竟带着神奇的意境。
紫雨一时说不出话来,悠悠觉得这白雾也竟变得美好了起来。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又乏又渴,全不像紫雨初上山时走得那么远。而老妪还在走着,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老婆婆啊,请问还有多远?”紫雨问,看着前方浓雾里在行走着的双脚,绣着花鸟的土布裤子忽然一闪不见了。
“不就在那里嘛。”老妪忽然答了一句,停下脚步。
紫雨往前走,感觉几乎要撞到她,但定眼一瞧,眼前竟是没有任何人的。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就像把白茫茫的云海吹散开来,一层层如波涛散去,浩渺云雾竟在恍然间丝络不剩,像是人觉得自己明明静止不动的时候,却已经身在另一个山头。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树冠之隙洒落进来,而树木有清晰的轮廓,透过重重的林叶,遥遥看见巨大的紫云水天坑,像一颗深邃的瞳孔长在地面之上,像是这个世界望着天空的孤独的眼睛。
嗖一声,林子里的飞鸟振翅而飞,紫雨的心随之一响而揪了起来,惊慌地后退一步,像是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她丢失的帽子。她急忙把它捡了起来,撞去上面的落叶和尘土,从帆布包里取出化妆镜,匆忙地要将它带起来。
当紫雨一层层解下老妪所赠的方头巾,望着小圆镜中自己的脸和额头,紫雨再次惊愕、不可思议地落下了眼泪,被心中强烈的感情冲击的不能自抑。
无数次从这面镜子中所见到的,应该是一张早已毁坏的面容,从右眉骨以上,一道可怕的伤疤一直蔓延到头顶,几乎有三指宽的地方,除了狰狞的疤痕,更是一根头发也不能生长出来。摘掉帽子后的紫雨,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野兽,是一个残缺的怪物,如果失去帽子,就像是被人狠狠扒掉了全身的皮,让她觉得自己正血淋淋地站在世界的中心被人参观一样。
帽子是比心脏还要重要的东西。
但此时此刻解下方巾的紫雨,看见的除了完好无损,更能用完美的容颜来形容她自己,已经早在小学之后就没有看到过的,自己正常模样。
她颤栗地拨动那一片刘海,柔顺的发丝从指尖丝丝滑过,厚密真实的触感,使她完全崩溃了,瘫坐在地上捂面痛哭。
哭尽了多年心底的委屈,也哭光了全身的力气,她慢慢拿起镜子又看了看自己,依旧是完好无损的容颜,就像是从来不曾受过伤害一样。
她缓缓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忽然疑心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四周的一切都是虚幻,是梦境,是不真实的念头。
她反复抚摸自己的脸与额头,开始猜测自己是不是疯了。
“有人吗?”
“有人在那儿吗?”
“喂!”
她独自在森林里喊着,除了回音,没有任何人回答她。那个摩托车主应该不会还在山脚下等着自己吧,她想。
“有人吗?”她喊,也许是山里的神仙呢?这个世上真的会有神仙吗?有奇迹?哪怕是妖魔,能够让她重新变回完好无损的样子的力量,也令人心存感激。
“喂!谁能够回答我?!”她喊。
森林里有脚步声,悉索踏着树叶。
阿娄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浅浅对她笑着,目色迷离,而嘴角微笑的弧度美得惊人,令人觉得自己在仙境中穿梭不停,看到的事物都绝美得令人心房发颤。
“阿娄?”紫雨念出他的名字,随后咬住了嘴唇,世上没有女人看到这样完美的男子会不害羞。
那儿。阿娄抬起手,指给她一个方向,但不说话。
哪儿?她顺着手势看去,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儿?是我来时的方向吗?”
阿娄点点头。
“谢谢你,还有你的家人。”紫雨双手捧上方巾,“这个还给你,我已经找到我的帽子了,这个请带回去吧。”
阿娄笑了笑,从腰际拿下了一条皮索,瞬间抛了出来,像一道银弧划空而过,卷起方巾便收回了自己的手中,紧紧握住,身姿无比潇洒。
呵……紫雨惊艳地望着他,心中竟滋生出许多的不舍,但这儿毕竟不是她生活的地方,她得走了。
阿娄伸手,指指自己的额头,不知何意。
紫雨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有任何疤痕,稠发如云,她也不好意思提自己曾经的伤口与丑陋。
“谢谢你。”她向陌生的他鞠了一躬。
抬起头来看前方,阿娄竟不知所踪。
紫雨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诧异地揉着眼睛,她被接二连三的奇事所惑,却又无处得解,只能一步步朝阿娄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多久,只觉得每走一步,额头旧伤口的地方就开始隐隐作痛,随即疼痛加剧,难以忍受,她急忙找出镜子来难看,镜子中出现的又是当初最怪异的那张脸,疤痕渐渐生长出来,头发陆续凋落,惨状令人不能直视。
她惊恐地把镜子扔掉,痛苦的喊叫起来,疾步往后退,随着后退的每一步,头痛竟缓解了一些。她原地怔住,心如乱鼓,大口呼吸了一会儿,小心往前迈着步子,果然疼痛又开始了,她弯腰捡起镜子,然后一边照着自己,一边往后退。
如她所猜测的那样,疤痕渐渐收缩了,头发重新生长了出来,每后退一步,损毁的容颜就修复了一些,直到她退回刚才看到阿娄的位置,镜子里的自己又是完美无瑕。
她回想起阿娄最后指指额头的动作,忽然疑心他要提醒自己的就是这个变化。
如果离开,她将面临的,又是过去残缺的自己。
如果留在这里,一个充满未知魔法的地方,那又不是她过去的生活,甚至大相径庭。
“阿娄!”她呼唤他的名字,“阿娄,你在哪儿?你还在附近吗?你在看着我吗?你是不是知道我的变化?可不可以出来帮帮我,告诉我原因,阿娄?”
无人应答。紫雨从帆布包里翻找手机,显然不止是没有信号,连电源也显示不足。
“阿娄!”她唯有呼唤他的名字,朝着回去的道路四处寻找着他。
只要离她来时的道路越远,头上的疼痛就越消散无踪,她的心也像前所未有的解脱了束缚,既不惧怕,也不担忧,不用再带任何遮盖物,而敢大声呼唤并寻找一个男子。这是她在从前的恋爱中,从来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想象的事情。
一直一直走着,小跑着,甚至也不知道天南地北,迷失了来去两端的方向,不知道在胡乱走向哪里,眼前的森林就像千万人的仪仗队慢慢从两边散开一样,视野开阔,天色竟是全黑的,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际。
黑夜竟如此毫无预兆的来了,像是时间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断层,正午与深夜之间缺失了很长一段,像是直接跳跃过去,毫无衔接,毫无理由,两头尖尖的细月,竟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有人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说话。
她惊讶地扭头,而他已经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起仰头看着月亮。
“你……”她热泪盈眶,不知是惊是喜。
当他侧脸看向她时,她情难自抑,走向他,依偎在他的胸膛,伤心地哭泣起来,好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亲人一样,几乎就差说‘别再离开我,别再丢下我’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从前她都自卑的未敢对恋人讲过。
阿娄并不躲避,轻轻抬头,抚摸她的长发,像是一个呵护和眷恋她很久的情人,温暖又温存。
她哭够了,止住眼泪,不好意思离开他,用力拧了一自己的手腕,很痛,一切都不是梦。她抬头看看他,他凝视着她,目光里传递着毫不掩饰的情欲,这令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情又忐忑不安了起来。
她退后一步,保持些距离,双颊潮红,努力平复情绪,这才对他说:“谢谢你,阿娄。可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他不说话,身上年轻男性的气息混合着草木自然的芳香,嗅起来依然是原始的冲动和情欲。紫雨开始感觉到迷乱了,她觉得他在调动她心底里一种骚动的念头,一旦被诱发出来,会像潘多拉的魔盒被揭开一样,情欲如同瘟疫,一发而不可收拾。
于是她又退后了几步,许多年来,她一直在无尽的悲哀里沉静的很好,躁动和失控这样的词语,从未出现在她的人生辞典。
就算对去那个男人的意乱情迷,伤心到底,也不过是在豆瓣上的几行文字。
透过文字发泄压抑,也不过如此。
她局促难安地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神。此时他又抬起手来,轻轻指了指她的额头,那是心中旧伤,她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但是看到他的眼神,像是在问,哪来的伤。
她怔怔地看着他,莫非他不会说话吗?她猜。因为不能说话,所以眼神比一般人更具深情,更灼热,也更令人无法抗拒?她猜测着。
要不要告诉陌生的他,自己所经历过的痛苦呢?她想了想,思忖了片刻,还是告诉了他:“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了……父亲有了别的女人,但是母亲怎么也不肯离婚,那个女人怀上孩子又不肯放弃,找上门来打算鱼死网破,那年我才小学两年级,看见她来闹事,也不懂躲避,被她带来的硫酸泼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帽子……”
他点点头,双眸泛着晶莹的光泽,在月色的映衬下,看起来竟有着无比的深情。
紫雨一时间觉得,就算阿娄是个陌生人,他不会说话,甚至神秘得令人心烦意乱,然而过去那些糟糕的恋人,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好。
“阿娄?你呢?你一直生长在这里吗?你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普通山野里的男子,却又像是无论哪里都创造不出来的精灵……莫非,你是天上的神明吗?”说完,她害羞的笑了,也许只有此时此境,她才敢问出这么不切实际的问题。
阿娄不说话,伸手抚摸着她浓密的长发,顺着长发,掌心竟轻轻滑过了她的肩膀和胸膛,她紧缩了一下,往后躲去,明明站在很安全的山坡上,竟然一脚踏空,像是后坠向万丈的深渊,只看到头顶的弯月亮疾速抽缩、变小,然后消失成一个亮点。
再一次,她被漆黑吞没了。
而这一次,除了心如鹿撞,竟没有一丝恐惧……
三
一座木屋,门楣上刻着字:心系一处。
阿娄在木屋里冲凉,大瓢的水从头顶冲洗下来,水流像温柔的手指,在小麦色的健美肌肤上恣意游走。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后背,当你从木隙中偷偷窥视他时,他也默默却炽热地看着你。
紫雨睁开双眼,深呼吸,然后不可想象自己刚才是在梦境,还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双手的触感又是那床粗糙的手织毯子,她慢慢坐了起来,觉得每一个动作都和上一次出现在这里时发生的一模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后会有人慢慢打开门,划一根火柴点亮油灯。
果然是如此。
昏黄的光亮起来了,老妪的脸也出现了,那四个中的不知哪一个,模样差不多,声音也差不多。
“你醒啦。”
“婆婆,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激动地坐上前,很认真、恳切地询问她,“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哪儿,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额头上有伤,但是现在全没有了,是不是你们对我做过一些什么?”
“什么?”老妪重复问,“你说什么?”
“婆婆,告诉我真相,请你,不,求求你,这对我很重要。”
“重要什么?”老妪依然似是而非地问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该回去,继续当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还是留在这儿,虽然毫发无损,可我不属于这儿……我不知道……我感到很混乱……婆婆,如果你们要帮我,可不可以帮到底,告诉我一个理由,或告诉我该怎么做?”
“什么?”老妪依然不明究里的样子,反而答非所问,“两次都是阿娄救你回来的,你知道吗?”
“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两次都会从山上坠落下来,还有我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阿娄很喜欢你。”老妪说出令她大吃一惊的话,“你觉得阿娄怎么样?”
“我……可是我……”紫雨尴尬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留下来,给阿娄当媳妇吧。”老妪又问了一句令人惊诧的话。
紫雨震惊到有些哭笑不得:“我……我,不,对不起,我做不到。”
“你不喜欢阿娄吗?”老妪怪异地笑了笑。
紫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心中的困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眼前怪异的老妇人,而她心里有壁垒森严的戒线,她知道来自城市中的自己,和这个原始的山野森林,有多么巨大的鸿沟和隔阂。她默不作声,其实是理智的拒绝了。
“诶……”老妪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我们阿娄有什么不好。”
不是他不好,他近乎完美。紫雨心想,他甚至令她不可抑止的胡思乱想,可那能算爱情吗?还是只能算冲动和欲望?
“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是会带你出去的,回到你喜欢的地方去。”老妪说道:“这边矮凳上有水和干粮,如果你饿可以吃,吃完就睡吧。”
“婆婆……谢谢你……”她抱歉地回答,当老妪离去,她才发现,自己被转移了注意力,她问的那些问题,老妪竟然一个也没有回答。
心烦意乱的紫雨也无心吃些什么,她盖上毯子,躺回床上忧心忡忡,她担心明天离开时也会发生同样的状况,只要离开这里,丑陋的伤疤就会重现,她要回到过去绝望又悲哀的生活里,挽留永远挽留不住的爱人……
如果是这样,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到底是仙法?妖法?还是魔法?
如果留下来,生活又将是怎么样,在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一切生活都很原始落后的地方,离开网络,离开人群,就算守着一个完美的男人,又是否能幸福快乐?
不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如何,她心里很明确的一点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离不开城市,她厌恶人群却也习惯了人群,她有着必需腐烂在城市里的可恶的躯体,身不由己。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直到天色微明,雾气从木窗栏里神奇的流淌进来。
紫雨推门而同,眼前的场景各昨天是一模一样的,四个老妪围坐在桌边用着她们的早餐,同时抬头对她笑。
“我是……”她顿了顿,然后告诉她们,她思考了一晚上的话,“我是来找一个名叫凹月村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其实后来渐渐也不觉得我是为了寻找它而来,我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心中沉重的包袱,我想寻找一种解脱……可是现在,我想我可能已经找到一个更神奇的地方,无论你们是否愿意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们,你们让我思考了从未想过的问题。如果我没有那部份残缺,我心中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我永远摆脱不了那部份残缺,我心中想要的又是什么……所以请,让我回去吧,我还是想……继续过去的人生,只是我想我已经解脱了许多,回去后,我一定会好好继续我的人生,不会再绝望、堕落和沉沦……”
紫雨一口气说到这里,对几个素昧平生的老妪表示决心,其实看她们样子真未必在听或听得懂,但她说完了,长舒一口气,心情也放松下来。
“哦……”她们一起点点头,似懂非懂,“那先来吃早饭吧,吃完早饭,让阿娄送你出去啊。”
“阿娄会送吗?他不是害羞躲起来了吗?”
“阿娄舍不得她哩。”
“可还是要送一下吧,不送也许再也见不到了。”老妪们各自说笑,全然顾不得紫雨停了会羞涩,紫雨抿着嘴唇不好意思加入话题,只是默默把自己那份早餐吃掉,想着回去的路,尽管心中对阿娄也有一丝舍不得。
可是决定离开,也终需一别。
紫雨再次背上自己的行李,跨出门槛,阿娄站在雾里,俊美的面庞与挺拔的身姿在雾里时隐时现,像是披着一层轻纱,恍若天神下凡。
紫雨深呼吸,然后走近他,这一次,她决定主动掌握一下气氛,她拿出相机来,调出她之前在森林里拍的照片,用朋友式的热情语调与他说话:“早上好啊,阿娄,我真羡慕你,生活在恍若仙境的大自然里,给你看我之前拍的松鼠和花草吧……”
可是阿娄冷冷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质问她,既然觉得这里美好,为什么却不肯留下?他扭头就走,在前面带路,一点也不好奇相机里有些什么。
紫雨非常尴尬,甚至有些难过,就这样被他拒绝了,他也许再也不理睬自己了,为什么会有一点心痛呢?对一个堪称陌生的男人……
她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着,走着,好几次,看见他轻轻摆动的双手,好想不顾一切地握上去,告诉他,他是她所见过最真实、最完美以及最纯粹的男人,也许她回到现世中去,穷极一世,都无法再找到像他一样好的男子。
可是她就像走在一条单行道上的盲目的人,一旦走进人生窄胡同,无论多艰难,都无法劝告自己放手,离开,调头换一个彻底不同的方式走下去。
她说服不了自己,需要千军万马的力量,捆绑着她,压制着她,否则她只能回去。
任谁都懂这个道理。
于是她强烈克制住自己不应该有的念头,只能默默跟随着他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她看了看手表,当正午的时候,也就离回去的地方近了,也许出去时会捂着伤疤哭得半死,但也只好那样了。
走啊走啊,双脚忽然踩在了湿漉漉的水中,她惊愕地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也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白茫茫的雾不知何时消散开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底湖泊,湖的中心是一块圆润巨大的岩石,四周空旷又黑暗,完全不知道是哪里。
“紫。”他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仅一个字,惊心动魄。
“我,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她惊恐地说完,竟然不顾一切丢下手中的一切东西就逃,也许是预感到了,但逃无可逃,他的双臂从背后环抱而来,强而有力的困住她,然后一下沉入湖水中,向无限的幽静中坠落,几乎像是要穿过凉凉的湖水,穿透到另一个世界去,她感觉到他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时而牵扯,时而抚摸,是无比细腻的纠缠,一寸一寸索取、侵犯、占踞……
她被他带到越来越深的水中,呼吸和心跳几乎都停止了。于是当她被他重新带出水面时,思绪是空白的,他抱着她躺在湖心的巨石上,二人都已经身无寸络,肌肤紧紧地相偎在一起,仿佛随时会融化彼此。当她刚想要睁开眼睛,迎来的却是他炽热、柔润的嘴唇,紧紧实实的贴合与侵入……全身每一个敏感的地方,无不受到掌控。
她毫无抗拒之力,甚至愈来愈狂乱和心野,像跟随他恣意地伸展肢体,摆动出一个又一个纵情的姿势。长发如蔓叶相缠,一层层铺散开来,在黑夜中又赋予黑色不同的光泽……
她眼前,仿佛有一条长长的透明的蓝纱在空中蔓延、飞舞,高悬而不落,轻盈而如梦似幻。而同时她感受到他的嘴唇慢慢经过了自己,像微热的油脂在凹凸有致的金属上放肆游走,又像是风吹过沙粒在金色的沙丘上慢慢捋过,从眉眼到颈窝,从腰肢到脚踝,全身的每一颗细胞都因为他的亲吻而被激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心绪如潮,一层层,一浪浪,再也不想停下。也许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那是一盅毒药,喝下去,死不了却也逃不掉。
也许这也是她横下心,义然决然要离开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如果被他占有,就再没有渴望离开的念头,甚至日月和天空都可以抛弃,只要一生一世可以这么牢牢得和他纠缠在一起。
他进入她,然后漫长的,毫无缝隙的充满,一次次,直至巅峰。
完全拥有后的那种虚脱与虚无里,没有人说话,她闭着眼睛,然后微微睁开,侧脸看了看他,他闭着双眼在休息,她抬起手指,顺着他面部的轮廓轻轻游走与勾勒,真是世上最唯美的笔触,多看一眼都如获至宝,何等荣幸,也要修到几世福气,才能拥有如此完美的男子。
她笑,觉得自己总是犯下荒唐的错,对爱的渴望,竟是如此不知羞与耻,但这又何关紧要。至少,眼前的他值得……
她守着他醒来了,他爱惜地抚摸她,亲吻她,然后把刚才经历过的一切又重复一遍,几乎是无休无止的索取和给予,她从羞涩到享用到肆无忌惮、甚至疯狂的配合,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就彻底适应了,她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一个非常放荡的女子。
不管天高地厚,不管曾学的多少人间礼数,不知贪欢享乐、纠缠了多久,他们在湖泊中清洗了彼此后,才相依相偎离开了那里。
他们回到了木屋,老妪们在木屋前站立一排等待着,像是非常了解这对男女已经完成了什么仪式一样,迎接着他们。
紫雨羞涩地不敢直视每一个人,躲在阿娄的身后,但老妪们欢笑着,几乎像是在庆祝着什么一样。阿娄握着紫雨的手,而她只好对他甜蜜地眨眨眼睛,然后害羞地躲回房间里。
她已经默许了留在这里,至少是一段时间内,她完全不想要除他以外的任何什么。
在此之后,他晚晚留宿在她的房中,双宿双栖,俨然是一对新婚的,如胶似漆的夫妇。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总是让她应付不暇,但其他的又不需要她做什么,衣食都是老妪送来现成的,她完全只需要服侍他一个人而已,无羞无臊地满足他的一切欲望。
他什么都好,只是不说话。
长久以来,只念过她半个名字,紫。
“阿娄,你听说凹月村吗?”刚纠缠完的他们并排躺着,她汗淋淋地问他,“在这里,在紫云水天坑的附近,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名叫凹月村的地方,你知道吗?”
阿娄侧脸看看她,嘴角忽然荡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一闪即逝。
“你知道吗?你是不是知道?”她追问。
但他正过脸去,闭上眼睡觉,不作任何回答。
她摇醒他,“阿娄,你可不可以和我说话?”
他调转身子,留给她一个背影,有些冷淡。于是她用多一些力量摇晃他,深深拥有过对方的两个人之间,是不应该如此没有沟通的,如此单一。如果只剩欲望,那感情是该多么苍白?她不想要这样,像过去那些男人对她做的一样,她想要交流,仅此而已。
“阿娄,告诉我。”
但是话音未落,他突然下床推门而出,留下震惊的她,可是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娄便重新走了进来,翻身上床,直接将她压制在身下,炽热而强烈,充满旺盛精力的重新唤起她的新一轮欲望。
她娇喘连连地问:“阿娄,你为什么对我这样……”
他只用身体和力量给出答案,除了一次又一次冲击,除了狂热,她得不到多余的什么。
难道这样就是全部了吗?
四
“婆婆,我出去散散步,如果阿娄回来,可以让他来找我。”
“山里雾气沉沉,你出去后找得到路吗?”
“没关系,阿娄会找到我,不是吗?”她意兴阑珊的笑,然后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往前走,觉得去哪里都没有关系,阿娄总是找得她,他已经占踞了她整个世界。
她走到雾里去,觉得自己也随时会被浓浓的雾色所吞没,在一个似真若幻的世界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拥有许多,却又像什么都没有。
这与过去的人生已经天差地别,多的是意料之外的奇遇,少的是你忽然想不起再要为什么而努力。
这里是世外桃源吗?为什么离永恒的恬静又差一点?
她走着走着,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带领,她也知道自己走不出去,身上带着阿娄的气息和印迹,生是他的女人死是他的鬼魂,没有一点办法挣脱。
不知走了多久,看手表总是正午时分。
但她根本不确信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森林?山顶?还是山谷,或是其他不可描述的地方……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空,几天前还是上弦月,忽然毫无过渡的变成了下弦月,像一枚绽放着迷幻光泽的胸针,别在夜的胸膛,诡异的耀眼。
这时忽然有人仓惶奔跑,从前方一闪而过,雾里隐约可以看到快速迈动的双脚与手臂。
“谁,阿娄?是你吗?”紫雨呼唤道,可是耳边喘来的,是另一个年轻女人惊恐地喘息声。
“逃,快逃……”依稀传来的声音,带来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
不知是什么催发了紫雨心中潜藏的念头,她追随着那个女子的方向,渐渐也奔跑起来,追赶并呼喊着:“你是谁?你去哪儿?等等,等等我……”
紫雨奔跑着,渐渐不顾一切,越跑越快,像是豁出性命,一定要追到前方的那个女人。
“他们找来了,他们找来了。”
“谁,谁在追你?你是谁?停下,停下来,告诉我,告诉我!”明明没有交谈,二人的思绪却像是有感应,像回音一般闪动在雾气之中,缥缈,灵动,捉摸不定。
“他们就在那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随时会来,你摆脱不掉他们,永远也摆脱不掉他们。”
“你是谁?”
“紫云水,紫云水……”一个娇柔妖娆的声音凌空念着她的名字,像是呓语,又像是淫浪之音。
“你是谁?你在哪儿?!”紫雨嘶声呐喊着,拼命往前跑,忽然云雾像是断开一样,突然在她眼前消失了,她疾心停下脚步,以至于猛烈地跌倒在地。抬起头时,奔跑的女人就站在前方,站在万丈悬崖的顶端,赤裸的身体只缠绕着一层蓝色的轻纱,纱在风里拂动,仿佛随时会飘远一样。
陌生却美艳绝伦的女子,伸手向远方指去,“我是紫云水,你也是紫云水,对不对?”
“紫云水?不……我叫紫雨……”
“呵呵。”女子的笑声,动听好似雨打金铃。
“紫云水……”紫雨刚重复这个名字,女子忽然对她笑了笑,勾人心魄的微笑,随即纵身跃下了悬崖,让紫雨回想起自己每一次坠落的经历,“不……”
紫雨扑向前方,趴在悬崖上所见到的,只是那个赤裸的美人,像一幅展开的画卷,在黑暗中飘零,如樱花花瓣,之字型凌空游走,绝美的表情和四肢,竟描绘着一条如泣如诉的绝路……
直到被深渊吞噬不见,紫雨才泪眼交织的抬起头来。
紫云水?这个名字贯穿在紫雨的脑海里,她寻找的地方——紫云水,为什么忽然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仿佛和她休戚相关的名字。
一个早有来由的迷局,一个情与色的陷阱。
她站起来,还是在高高的巅峰之上,天色发亮,而紫云水天坑总在那若远似近的地方,深邃的望着天上,呼之欲出,又千古不动。四周森林茂密,遮天盖地,厚不见土壤,没有人知道怎么到达紫云水天坑,也没有人知道那深渊里还有怎样的秘密。
“阿娄……”她忽然自言自语,“你已经找到我了吧?”
话音落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胸膛已经紧紧贴住了自己的后背,双手紧紧围绕着她,热量源源不断的从他的身体传来,那熟悉的,充满野性与欲望的温度与力量。于是天眩地转,她晕死在这欲生欲死的感觉里面,完全无法挣脱。
“你醒了?”
“婆婆,别走。我在森林里看见一个姑娘,她说她叫紫云水,她被什么人追赶着,非常害怕,以至于为了逃脱,最后跳下了悬崖。婆婆,你能告诉我吗?这座森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你做的梦吧。”
“呵呵,是吗?”紫雨冷冷笑了起来,“其实你们四位婆婆,我从来都没有分清楚谁是谁过,也许每次来我面前说话的都是同一个人,也许不是……婆婆,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们,阿娄是你们的谁?他是你们的孩子吗?”
“他是我们很多人之中的一个。”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亲人。什么?很多人?还有谁?”
“孩子,你一定是太累了,多休息一下吧。”
“不,婆婆,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得到您的信任,才能让您告诉我事实的真相,需要我承诺永远不会离开,永远不会逃走吗?”
“没有人囚禁你。”
“可我出不去。”
“你的心让你留在这里。”二人的对话语速越来越快。
“不是心,是欲念,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是欲念!”她坐起来大声纠正她。
但老妪始终不慌不忙,不阴不阳,“你,没有让自己走出去。”
“我走不出去,我没有办法走出去。”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出去,你想永远留在这里。”
“不是那样!”
“阿娄发现你时,你吊在一棵树上,你想把自己吊死在森林里。”
“婆婆!不要欺骗我!”
“欺骗你有什么意义?我们需要你,紫,你也离不开我们。”
“可你明明说我会来到这里,是从山上掉下来……”
“呵呵,也许是再早前的一次吧。”老妪阴冷地笑。
“婆婆!”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老妪转身。
“我不可能想要在这里结束生命!”她大声喊道,并且额头剧烈疼痛起来,仿佛那个丑陋的疤痕随时要冒出来一样。也许她不远千里,找寻到这里,其实寻求的本就是一死,绝望心事被拆穿了,她无处可藏。
“结束,也是另一种开始。”老妪冷笑,“既然死都不怕,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诡异的对白,越发显得老妪心藏城府。
紫雨却被她说穿了自己的隐秘,再没有力气追问些什么,眼睁睁看着老妪离开。
她紧紧捂着头,一切记忆都仿佛从黑暗里像丝一样被抽动了出来,第一次迷失在这里,正是她自己选择了结束生命,慢慢走上山坡,慢慢走进密林深处,随手拍的照片,在树枝上跳跃的那些松鼠,冲天飞去的野鸟……越想越短暂的自由,和永远无法改变的悲哀的一生……当时的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解脱,也没有真正的平静,只是偏执地钻到了牛角尖的深处,以至于最后,迷迷蒙蒙的觉得,就停止在这里,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了无生息,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她所寻找的紫云水和凹月村,不过是一个借口,她真正在寻找的,只是一个能埋葬自己的异乡异土。远离无爱的人生,远离绝望、苦痛和折磨。
紫云水,凹月村,一个梦……
她离开木屋,走向森林,林子里仿佛又有女子在穿梭与奔跑,在呼唤她的名字,但这一次她没有追赶谁,只是默默朝前走着。
“阿娄,告诉我真话,我把我自己交给你。”她赤裸的站在夜色之中,站在月光之下,毫不羞涩的正面迎向他。
阿娄踏进湖里,渐渐陷入水中,在水里自在的游动,却又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欣赏着一件稀世珍品。
她赤裸的肌肤上有晶莹的水光,月色为她披上了一件轻盈的光之纱,如同仙子一般,随时会从后背升长出透明的蜻蜓翅膀,若她会飞,镜花水月也不及她一丝的迷魅瑰丽。
“阿娄,我是紫云水里的哪一个?你是谁?这里就是凹月村吗?”她问。
阿娄永远不说话,他从水中走了出来,轻轻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慢慢平放在地面,然后亲吻她,轻咬和吸吮她,像是对待一颗甘美多汁的果实。她不得不含起了双眸,半梦半醒与酥软间,她仿佛看到巨大的弯月悬挂在眼前,两锋尖锐,旋转颠倒,永远不会圆满,像是罪孽仪式中的法器。而逆天的仪式通宵达旦,无休地止的荒淫,除了身体所给出的一次又一次回应,除了永不成词成句的呓喊,没有话语,没有思考,没有任何良知与意识,仿佛在混沌的天地里翻滚起伏,你不能说那感觉是最好的,却已经好到任何时光都褪色苍白,没有文字可以记录。
她不知道是要和阿娄一起堕入销魂蚀骨的地狱,还是自己要把这个阿娄吸噬干净,彻底将他融为自己的一部份。
阴阳之间最激烈的战争,亦是水乳交融,有刮骨的痛,也有酥心的痒,是毒药,是迷烟,也是涂满全身的油脂与蜂蜜。
“阿娄,可有一个地方记录着你完整的名字,可有一个地方记载你真实的来历?”她还是,还是想要知道,天晓得是为什么不死心,一次次沦陷在他身下,一次次死灰复燃的好奇。
生生死死之间,在最高峰的快感来之时,在潮湿、颤栗、热流的混淆之际,一切忽然静止下来,阿娄忽然消失了,留给她的只是巅峰时刻的痉挛与抽搐,最后一切还是平息下来了,只剩下冰凉与黑暗。
她精疲力竭地走入湖泊,几乎死在湖水里,却被凉凉的湖水托浮着,一直带到对岸,于是她走出去,像夜之女神走出森林,长发恣意生长,像黑色的丝绸拖曳在地,她越来越美,像汲取了阿娄的精华,美得可以与无数个阿娄的总和相匹配,可以与天上高悬的弯月,一争光辉。
她赤裸地走近木屋,门楣上依旧刻着字,心系一处。
她推门而入,油灯点燃着,昏黄的光晕下,在木屋的正中央,悬挂着五张人皮。
四张老妪的人皮,皱纹密布,一模一样,很难区分出它们有什么不同。
而第五张最完美的男性人皮,正是阿娄……
有“人”披着这五张人皮,来与她相会,她所见的每一张脸都不真实存在,不顾一切赶来寻找的地方,也未必真实存在。甚至包括她自己,又身为何人何物。
随身带的帆布包倒在桌上,里面的物品散了出来,治疗抑郁症的彩色药片落了一地,一把木质的钥匙横在其间。她蹲下身,伸出手去捡它,手腕上的五条刀痕早就消失不见了。在这个名叫紫云水的地方,在她也同时名叫紫云水的时候,她完美得天下无双,无垢无瑕。
她不顾一切追寻而来的地方,比现实中的一切都能成全到她自己。
她抬起头望着悬挂在屋子正中的那五张人皮,在月光的投映下,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好像一出怪异的皮影戏,随风晃动,上演着一出惊世赅俗,却又精彩绝伦的好戏。
从森林的各个角落,无数个名叫“紫云水”的女子走进了木屋,成百上千,绵绵延延,有着与她一模一样完美的脸庞与身躯,她们来到这里,与她重叠,就像她曾经从这里逃走,在不止森林,甚至现实的各个角落里奔跑与流亡一样。
她们与她重合、融汇着,像生命的每一次撞击,灵魂叩动,激响,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心脏跳动,全身炽热。此时此刻,无论是现世的那个紫雨也好,是这片神奇山谷中的紫云水也罢,她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完成一个在千山万水中走遍、在苍茫人世中走遍的,苦涩又圆满的轮回。
凹月永无圆满,而她是这个神秘之地唯一的圆满。
紫云水,是深渊之中的满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忽然念及这句,心中对于早先那些男人留下的情伤忽然全部愈合了。
他们并不存在,天下唯有阿娄存在。
阿娄不是别人,阿娄是从开天辟地时,就与她合二为一的男人。
同样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不会害怕他,就像她不会再惧怕和憎恶自己一样。
她站了起来,穿过五张人皮。有一扇门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闪闪发光,她熟悉地向上前去。
小时候,她听过一个名字叫作《蓝胡子》的童话故事,一个嫁给神秘贵族的新娘,丈夫临行前叮嘱她,永远不要打开城堡最后一间房间的大门。好奇的新娘最终到达了那个地方,打开大门后,发现里面全是之前同样好奇过的女子们的尸体,最后她也成为了其中一具。
但她知道自己的故事与此无关,她所在的另一个故事里,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她手中木质的怪异钥匙,正好能插进门上的锁眼,轻轻悬转后,门打开了。
深渊下的山谷,漫无边际。
月光下的村庄在山坡上错落有致的排列着,无数个狗首人身的男性在村庄里劳作和行走,有的在打铁,炉火烧得通红;有的在耕耘;有的推动着装满粮食的推车;有的挑着扁担,扁担上悬挂着两桶井水……
当紫雨赤裸的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狗首人身的男性也全都抬起了头看着她。
深渊的上空,一弯两头尖尖的明月,像个诡异的笑容,俯视着她。一条蓝纱从空中飘落,翩翩飞舞,最终来到她的身边,环绕着她,她虽然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她忽然清楚那些狗首人身的男性眼中,自己是什么模样。
黑发如云,四肢修长,美艳无双的脸颊,与含情脉脉秋水一般的眼睛,闪亮如同宝石,明媚如同地底的太阳。
狗首人身的男子们各个抬头对她微笑着,竟不恐怖,竟无比熟悉。
“你所看到的,也是我们想让你看到的。你从出生就属于这里,就算是下一个轮回,无数个轮回,最终都要回到这里。你是娄金宿的紫云水,是凹月村的紫云水。你所苦苦寻找的爱,全部在这里,不用去任何地方寻觅。
“女人的本性像猫一样,一边守在主人的身旁撒娇依偎,一边心野得想着要把世上各种风光都瞧一瞧啊尝一尝。紫云水,你看这里阡陌纵横,这里每一条道路都通往现世的各个欲望,你从这里逃跑过,你从那里逃跑过,你的野心带着你去过许多五光十色的地方,却只有我永远守在这里,召唤着你回来,安抚你全部的伤痛,不离不弃,带给你最大的快乐与满足。
“紫云水,你在我的身边是完美,是我的满月,除此之外,你还要经历些什么?
“回到我身边吧,紫云水,从过去到未来,也许还要用无数次召唤,再把你游走的迷思与逃走的灵魂唤回来,只要你的心在这里,你就永远会回到这里。
“紫云水,你是我的女人,而我是你的唯一。”
有人对她说话,声音一会儿是老妪,一会儿是曾经在街边提及电影和剧本的那两个路人甲、乙,一会儿也是阿娄,是紫云水自己。
“你是我的娄金宿。”她说。
“是的。”无数狗首人回应她。
“宿缘注定了我们要在一起。”
“是的。”深渊里回荡着,不容质疑的回答,铿锵有力。
“请永远守住我,别再让我逃走了,好吗?”
“你曾经说过同样的话,而我的答案不会变:是,永远。”他们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她笑了,纵身从山城上的大门跳了下去,她展开四肢,念着自己的名字,紫云水,多动人的名字,她仰望着天上的弯月,缓慢地朝狗首人身的男人群中坠落,千百个狗首人身的男子也渐渐重叠起来,合并为一个世上最完美的男子。
她知道这一次将永远坠落到爱的深渊里去,但她没有害怕,反而像是醉了一样,随蓝纱轻舞,她望着那绝美的月亮。
微笑,坠落,潮湿,热浪……
本是你的,无处可躲。
本是你的,不用寻找。
五
“你知道不知道李翰祥的那部风月电影?名字叫作《凹月村》。”
“没听说过,讲什么的?”
“传说天上二十八星宿中的娄宿来到凡尘,寻找到绝色的少女紫云水为妻,娄宿是狗首人身,为了让少女衷情于自己,创造了一张年轻俊美的男性人皮,娄宿披着它和少女结为夫妻,可是紫云水绝色无双,受到天下无数男子的诱惑,因为丈夫是狗首人身的原因,日久生厌,怀疑自己是否真爱这个狗首男子,于是总想要离开夫君,偷偷潜出享受人间快乐。天神惩罚她的贪淫,给她惩罚,紫云水在世间受尽苦头却执迷不悟,而娄金宿却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终使紫云水幡然醒悟爱情的真义……”
“你少胡扯了,李翰祥绝对没有拍过这部电影,你是不是记错了?”
“诶?是我记错了吗?哈哈哈。”
“那无阿弥波罗密多,那无阿弥波罗密多,那无阿弥波罗密多……”躺在床上枯瘦的老妇人不停喊着这句奇怪的经文,惊恐地看着站立在她床边两个狗首人身的男性,他们说笑着,讲着诡异的笑话。难道没有别人能看见它们了吗?老妇人无法动弹,只有悲哀地念着经文来克制心中的惊慌。
狗首人却陆续看向了她,大于常人一倍的犬首靠近她的面颊喷着热气,“怎么,你还不舍得离开这里?”
“那无阿弥波罗密多!那无阿弥波罗密多!”老妇奇怪的经文越念越快,可是一开始就是错的,怎么念都不会有用。
它们问她,“只有回到紫云水,才能找回你的年轻美貌,难道你情愿在这里当一个活死人。”
“那无阿弥波罗密多,那无阿弥波罗密多……”老妇人战栗着,紧紧闭上眼睛。
但它们开始拉扯她,仿佛硬是要把她拖走一样。
“走开!走开!”她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色衰枯竭而死和真正面对爱情的挚热,对一个女人来说,到底哪一样更可怕?”一个妖娆的女子声音在老妇耳边响起,充满勾引,又十足销魂,老妇慢慢睁开眼睛,于是看见一个美艳绝伦的姑娘,全身只裹着一层薄薄的蓝纱,两腿张开,紧密缠绕在狗首人的身上,好像一尊欢喜佛一样……
“快乐啊,无尽的快乐,还不快回来,紫云水?”
那无阿弥波罗密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