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媚主

[一]

那日当朝第一女宰相——苏幕遮,穿着喜服,一脸哀怨站在相府门口,看着三支欢天喜地的迎亲队伍,嘴角抽搐地越发强烈。

“苏相,本王愿与你百年共交好,儿孙满堂跑。”三王爷讲得严肃。

“苏苏,本王愿再也不偷妻纳妾,沾花惹草。”五王爷信誓旦旦。

“小苏,本王愿为你手可摘明月,脚可淌油锅。”七王爷摇扇,笑意盎然。

苏幕遮苦恼地揉揉眉心,回头望着身后那一袭明黄,“陛下,微臣已知错,能否收回赐臣三婚的旨意?”

皇上苦思一番之后终道:“爱卿若肯嫁朕为后,朕去劝劝太后她老人家,她许会考虑收回成命。”

“人生最虐,不过如此……”苏幕遮惋叹。

在面对三座花桥思索片刻之后,她笑意嫣然地接过了七王爷的暖手,“司马怀墨,你当真愿为我上天取明月,地府走油锅?”

七王爷笑得优雅,“上碧落下黄泉,本王唯小苏宰相之命是从也。”

苏幕遮眸中有迟疑,却一闪而逝,转瞬换作温柔,“好,本相便先嫁入你府,且看你所言是否属实。”而后不忘回身对着那抹明黄深深一拜,“谢陛下恩典,微臣定当与七王爷相亲相爱,早生贵子,以报圣上、太后赐婚之恩。”

言罢,苏幕遮抬头,看到眼前那抹明黄的身影被她刺激得瞬间石化。

她心中一沉,却即刻垂眸,装作什么都没有见到。

久等不得他的应答,苏幕遮索性起身,与七王爷恩爱入轿,双双而去。

喜乐奏响了整个京城。

三王爷与五王爷讨个无趣,只得揪着眉毛,抽着嘴角,羡慕嫉妒恨地看着那座花轿远去。

“皇上,您无碍吧?”觉察到主子的脸色有异,随侍赶紧上前询问。

初初登基不足五年的新帝——司马昭云,缓缓摇头,穿着那一袭华美的龙袍,只身站在猎猎秋风里,目送七王府浩浩荡荡喜乐队伍拐过长街,渐渐不见,方才苦笑:“看来……她已不愿再与朕执手。”

[二]

拜过了高堂,送进了洞房,苏幕遮正忐忑着自己莫非真要失身于怀墨了?就依稀听到有宫人进七王府的传报。

司马怀墨略有不舍地停下挑喜帕的手,语调含笑,“娘子,容本王先去接旨,去去便来。”

苏幕遮听闻皇上有旨,便安了心,只隔着红纱微笑,“去吧,本相倒也不急着洞房。”

“娘子识大体,为夫很欣赏。”怀墨说罢便裹着那袭红衣匆匆出了房门。

待他接旨之后再回洞房时,原本喜滋滋的表情已经退去,苏幕遮见状自行掀起喜帕,问:“看王爷这愁眉苦脸的神态,可是因接了我这个烫手山芋,觉得后悔了?也罢,你我虽已同房,却未同床,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怀墨笑颜无奈:“太后将你赐婚与我,皇上现在却又下密旨,不许我碰你一分一毫……你说这道旨意,本王是遵还是不遵?”

苏幕遮托腮的模样好似也颇为踌躇,“恩,皇上这事儿确实办的不够地道。”

却见司马怀墨的神情忽然变得柔软:“小苏,今日你在他的眼前,转身入了我的怀,本王想问,那一刻你将手给了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苏幕遮心说当然是假的,就好像你天天上朝时,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恭恭敬敬对他喊的那句“万岁万万岁”一样假。

可她却一刻都没犹豫,立马对怀墨点头如捣蒜,“我自是出于真心,想当年你那么死皮赖脸追我,我一个没把持住动心了,此情多年来经久不衰,都足可媲美尔康紫薇的山无棱天地合了,你若这样怀疑,又何必娶我进门。”

司马怀墨听罢露出淡如浮云的浅笑,将她轻拥入怀,眸中尽是温柔——

“小苏,我喜欢你这样嗔怒的表白……无论真假,只要你说,我便相信。”

她伏在他的胸膛,暗暗露出一笑,转瞬而逝,不为人知。

真心啊。

恐怕她已经给不起了。

因为从十年前开始,她就知道,这颗心不论是苦是涩,都已经给了另一个人,像泼出去的水一样,再不能收回。

那个人是司马昭云。

[三]

那时,苏幕遮还不是如今人人口中所谓“以色媚主”的宰相,她不过一个读着诗书,弹着闲琴,想借此淑女模样来勾搭误闯进府邸后院的美公子,以解寂寞的思春少女。

她的老爹,才是宰相。

司马昭云也不是皇上,只是那位摇着纸扇,走过那条被无数少女思春思到狗血淋漓的恶俗青石路,最后闯入她视线的美公子。

那年,她的窗前杏花微雨。

那年,他将红豆寄了无聊。

隔着落雨初歇,粉杏片片,她看着闺阁院外突兀出现的男子,停了琴声,托腮与他四目相视。

就是这样的十三岁,苏幕遮与当朝二皇子司马昭云,初遇。

十四岁,为了偷跑出府邸和他约会,她第一次穿上男装扮小厮,结果却被昭云嘲笑了整整半年。

十五岁,偷了他的玉坠,天天放在枕头底下摸来看去,害的自己一连做了好几夜的春梦。

十六岁,老爹欲扶持太子登位,便逼她嫁太子为妃,她大闹一通,哭着离家,骑着大马横冲直撞一直向前,不肯回头,是司马昭云追了她整整一百五十五里长路,最后拉着她的手,拍拍她的头说不要闹,我虽不是太子,但你乖乖等我娶你就好。

她就信了他的话——恩,我等。

那时,司马怀墨与司马昭云这两个兄弟暗自交好,久而久之,她与怀墨也就渐渐熟络。

怀墨,当年的七皇子,允文允武,温面寡言,沉默起来像谪仙一般静好,玩笑起来像狐狸精一样二五八万。

他一直用旁观者的姿态站在苏幕遮和司马昭云的身边,直到那一次,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三人聚会,可昭云被突来的圣旨宣走面圣,独独剩了她和怀墨两人。

怀墨像是好不容易逮到时机一样,欣喜地带她游赏京城,从日出到日暮。那一日的柳树荫,荷花塘,飞莺迷蝶,烟花夜巷,都是他带她走过的风景。

临别,他笑容黯淡,微微叹息,“小苏,你可知我心中一直有你?”

苏幕遮自那一刻,恍然明白,举国传言中皇族兄弟情义最为和睦的七皇子和二皇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有了裂隙。

而她,是那个最可耻的裂隙源头。

[四]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

她如今的夫君却不是昭云,而是怀墨。

“我终于……娶到你了。”怀墨笑容旖旎,打断了她的回忆,“本王自少年等到此刻,从皇子等到了王爷,这春风一度之时,又岂会再理他的圣旨?”说罢将她拥上喜榻,深吻落下,铺天盖地。

“王爷,抗旨不遵可是大罪。”

“两旨择其一,想必皇上也会以孝为先,本王择遵太后懿旨,皇上应也不能多加怪罪。”

苏幕遮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已是逃不过今夜缠绵。

“那么王爷……请温柔一点。”她踌躇一番终道,似乎很是隐忍。

“娘子请宽心。”他笑得纯良无害。

灯烛熄,红帐落。

而洞房门外,苦苦贴着的一双耳朵也终于踩着绣花鞋安心离开。

[五]

苏幕遮与司马怀墨成婚,上书告了三日朝假,司马昭云卧在御书房的皇榻上,瞧着那满目喜庆欢言的折子,朱笔顿了许久,硬是没批下去。

“他竟抗了朕的旨。”

一旁伺候着的嫔妃着实好奇,侧目偷瞧,只见那折上字倒是不多,短短两句而已:“臣苏幕遮,羞愧上折,新婚之夜,承夫君极尽宠爱,身有劳累,故而告假三日。陛下若恩准,臣必将陛下的画像悬于堂中,每日三炷香早晚供奉。臣祝陛下您万岁,万岁,万万岁。”

“噗——”一向以端庄自持的妃子瞥到此折一时嘴巴抽搐,忍不住大喷,不想却将口中正含着的葡萄不偏不倚地喷到了皇帝脸上。

司马昭云面无表情,任凭那妃子手忙脚乱为他抹净那嚼了一半的葡萄肉和混合着葡萄皮的口水,脸上黏黏的,侧目一瞧,那美人却是再也喷笑不出,已快哭了。

“你若是能及上她一分从容,如今也不是这番地位。”

“她是谁?”妃小心垂问,目光我见犹怜“莫不是那苏宰相?”

“……”

“苏相新婚体弱,房事易疲,陛下不如赐了她的假,安心吃葡萄吧。”说罢殷勤将颗葡萄递到他的唇边。

司马昭云略有不耐,将那葡萄一手推开,“朕不爱吃葡萄,太酸。”

妃子瞧瞧他阴沉的脸,又瞧瞧自己双指间的葡萄,委婉一叹,“是,臣妾也觉着……今日这葡萄,太酸。”

司马昭云其实并未批准苏幕遮的朝假,可苏幕遮却接连五六日都没再上朝,大殿上宰相之位空空,司马昭云思念苏幕遮,却不愿细问司马怀墨她的近况,这位昔日的兄弟,他而今只瞧他一眼就能吃醋吃到胃反酸。

以往苏幕遮一句话不说,单单往殿上一站,迎接她的便是众臣元老的责骂不屑之声,在她众多莫须有的罪责里,唯有“以色媚主”这一条,是司马昭云内心深深认同的。

她若不来上朝,大殿肃静一片,真真无趣。

司马昭云听着殿下臣子奏报着哪哪儿又风调雨顺啦,哪哪儿又天降祥瑞啦,听着听着就开始怀念起他们批判苏幕遮的声音来。

于是就想:怎么她就这样大胆,未得批假,就敢不来上朝了呢?

无心应付那些臣子的奉承,苏幕遮不朝的第七日,司马昭云早早退了朝,连皇袍都未来得及换下,便急不可耐地对随侍吩咐,“传她进宫,就说朕在等她。”

可叹那随侍是新面孔,不大机灵,挠头小声问:“她是谁啊?”

司马昭云略一瞥眼,身边立马有伺候了多年的老官恨铁不成钢似的,戳那年轻人肩膀,“还不快去传苏相!”

[六]

深宫墙内,东南枝旁,醉花荫下。

一人龙袍加身,手酌小酒,笑中带醋,“朕听说你与他合房,心有不快。”

一人官服宽大,女子男装,眉眼淡定,“臣惶恐。”

那人将酒盅搁下,踌躇再三,又踌躇再三,方吸气曰:“朕……还能否执你之手?”

另一人的脸上是万年冰山不变,“臣惶恐,臣不敢。”

他却忽地站起身,拽过她的手,那样霸道不留余地,“无故不朝,以色媚朕,你还有何不敢?你明知前路凶险,却偏要坐上这宰相之位,任凭百官排挤,你还有何不敢?你明知太后容不得你女子参政,一怒之下赐你三婚,朕不愿你承欢于他人,特意降下密旨不准老七碰你,老七抗旨,你还偏偏上了那样一道告假折子……存心气朕,还说不敢?”

“陛下多心了。”

司马昭云半晌不再接话,只是淡淡看着面前如此疏离的面孔,缓缓松了她的手。

“朕知道你的恨。”

“……”

“当年陷害你族的左相已经被你扳倒落败,苏苏,答应朕,这是最后一次。”

她却似乎没听他的话,只歪头看着石桌上已经被他饮尽的一壶醇酒,皱皱眉:“陛下有旧疾,此酒性寒,不宜多饮。”

他闻言一怔,原她心中还是有他的。

念此他忽觉坐立不安,全身燥热,脸上故作淡定,内心雀跃欢腾。

“陛下……”苏幕遮看着坐在那里扭来扭去的司马昭云,迟疑唤了一声。

“恩?爱卿有何话说?”

“没,”苏幕遮摇头,“只是见陛下的坐姿如此怪异不雅,忽而有了想将陛下挂在那东南枝上的冲动……臣罪过。”

司马昭云嘴角抽抽,内心暗道算你狠。

[七]

夏日炎炎,苏幕遮近来有些嗜睡,每每睡去,总会梦到那些又二逼又血腥又暧昧的年少,醒来额头汗津津,看到司马怀墨眨着那双温柔到快要溺死人的眸子正对着她,问一句“又噩梦了么,叫你多吃些安神的食药补一补,你也不听……若不然你梦里定会是我,而不是那些吓人的。”

苏幕遮闭上眼,没有告诉他,她的梦里从来都没有过他。

梦里十八岁那年,她抵不住想念,想尽办法混进了二皇子府,隔着窗隙偷眼望司马昭云,他却笑眯眯走出来,戳着她的额头说“堂堂右宰相家的千金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窥美男”然后一把将她拥进怀里,那样温柔又宠溺。

梦转瞬,十九岁,父亲被左相告发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被判家族满门抄斩,她被关进死牢。

二十岁,老皇帝驾崩,太子薨逝,二皇子司马昭云登基为帝,新帝下的第一道命令是:大赦天下。

她就这样,在家族一百三十多口被灭之后,剩她一人,从死牢里走了出来。

二十一岁,她四处搜罗查证,日夜不眠,对几位王爷以色相诱,用尽了手段,终找到了左相当年诬告父亲的证据,最后左相倒台,司马昭云着那一身龙袍站在她面前,说:“小苏,我想娶你,做我的皇后。”

她笑得温色和颜:“我想做宰相,像当年我老爹一样。”

从此,他是皇上,她是世人眼中“以色媚主”的宰相。

日日相伴,却再不可能执手白头。

二十二岁,他迟迟未立后,她迟迟未嫁人。

二十三岁,太后赐她三婚,她踌躇望着三座花轿,嫁进了七王府。

七王府之后,等着她的还有三王府,五王府,她似乎和妓女的区别也不甚大。

有太后老人家罩着,她身边的男色果然享受不尽。

可是在那梦里,她却还趴在十七岁的窗前,望着那年的杏花微雨,等着那年那条洒满狗血的青石路上,出现那名笑意盈盈的折扇少年。

他是她梦里唯一不会褪色的风景。

[八]

苏幕遮嫁入七王府两个月之后,七王爷司马怀墨忽而染了大病,呼啦啦一群太医来瞧,只说王爷染了奇症,体虚阴寒,心力交瘁,才日渐虚弱,但开了补方却也无济于事。

司马怀墨全然不在乎每况愈下的身体,索性告了病假,悠闲休养在家,逗鸟赏花,瞧着跟冰山一样的娘子发呆笑笑,时间久了就晕乎乎睡过去。

“小苏娘子,你不似以往爱说笑了。”那天司马怀墨端过苏幕遮递来的苦药,语调好不哀怨,“真是怀念你我新婚的那几日啊,小夫小妻,嬉笑怒骂,缠绵恩爱。”

苏幕遮听罢便笑,“喝药吧。”

“是你熬的我便喝。”

“是我熬的。”

司马怀墨二话不说,咕嘟嘟喝了个干净。

那药入口微甜,而后酸涩,最后是苦楚。

“七王爷,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伺候你喝药。”苏幕遮看着那悠悠哉哉坐在藤椅上的秀美男子,目光柔和,却无感情。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他抬眸看着遥远的某处,竟吟起诗词来,“苏幕遮,你究竟是那映着斜阳倒影的流水无意,还是那远在斜阳之外的芳草无情?”

“王爷好诗意。”苏幕遮不咸不淡笑笑,“可惜本相不是流水,而是祸水;也不是芳草,只是棋子罢了。”

“是太后派你来杀我的……么?”

她摇头,“是我请旨而来,只因我想亲手结束你的性命。”

她早已查出,当年二皇子与七皇子表面和睦,暗里却是在争着那高处皇位。

太子失势,她的爹爹——右宰相不得不在二皇子与七皇子之间择一人出来扶持,而她苏家素来与二皇子司马昭云结交,故而爹爹选择追随之人,不由分说,便是司马昭云。

从此她苏姓一族便开始与七皇子司马怀墨水火不容。

不料司马怀墨得到了左相的支持,联合陷害诬告栽赃她那右相老爹,硬生生扳倒了她苏氏一族,她苏家权势皆失,死了一百三十多口。

只是可叹,若论心计,后宫之人才是最擅。

后宫之中二皇子的生母,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当年为扶持自己儿子登基,暗中联合朝中势力,加之司马昭云所纠集的兵权,足可与司马怀墨抗衡七分。

任凭他司马怀墨如果纠结势力,最后悲剧的却是他母亲不够出身,又有二皇子生母在后宫的打压,先皇宠着司马昭云,到底是将皇位传给了这位二皇子。

太子随即彻底倒台,再随后就是先皇驾崩,司马昭云登基。

而在这政变阴谋中,司马怀墨是阴谋算计出力最多,收获最惨的那一个;太后是运筹帷幄坐在先帝病榻前抹着眼泪装无辜的那一个;苏幕遮是老虎老鼠傻傻分不清楚的那一个,司马昭云则是明知祸事因自己而起,却无法力揽狂澜,只得只身站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一个。

勉强保住一条命,她一出来便威风闪闪地扳倒了左相为家族复仇,又深知,自己真正的仇人,却是那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司马怀墨。

墙倒人推本是权斗中最常见的戏码,太后心眼小,既已上位,定是留不得有威胁存在,短短两年之间,司马怀墨的性命,早就走到了死局。

是太后和皇上,容不得他。

所以她向太后请命,既然要他死,不如让她下手,也算用这条命为家族报一个仇,尽管她更看不顺眼的其实是当时那个坐在凤椅上假模假样其实最是心狠手辣的死八婆——

太后到底“干脆”,当即笑着饮茶,道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嫁了他吧,下手也方便。”

那三婚的懿旨,不过是个幌子。

司马怀墨倚在藤椅上虚弱苦笑,嘴角已经渗出鲜血:“我本可以不吃你做的菜,不饮你酿的酒,不喝你熬的药。”

“那——你方才又为何而喝?”

“我说过……我愿为你手可摘明月,脚可淌油锅,上碧落下黄泉……”怀墨笑得倒是轻松,“被二哥杀是个死,被太后杀也是个死,倒不如被你所杀……我对你苏家罪孽深重,悔也不得,你亲手为本王端了两个月的毒药,我又怎敢不喝。”

言罢,臂弯无力垂下,药碗碎了满地。

小风飕飕呼啸过,蜉蝣一梦转瞬空。

苏幕遮看着怀墨止息时那遗憾的面容,心中微痛,却只出声唤了来人,淡淡道出一句:王爷暴毙。

[九]

皇上近来每日都与太后闹得不甚愉快。

大体如下:

某日,太后摸着那柄金闪闪的小弯刀,对皇帝言:“这刀是进贡的,锋利无比,轻轻一划就完事儿,痛苦不了多久的,哀家赐苏相抹脖子了结,可好?”

皇帝愤然,“母后若如此待她,朕绝不再踏足母后宫中一步。”

太后很哀怨,第二日,取出一条白绫,揉了又揉,“那么,你瞧着白绫,天蚕丝织,柔软光滑,放在脖间定能舒适万分,哀家赐她上吊了结,可好?”

皇帝继续愤然,“母后若如此待她,朕便把后宫嫔妃全部发配边疆。”

太后很悲伤,第三日,拿出一小瓶子鹤顶红,“儿啊,你看这鹤顶红,咕嘟一下喝入腹中,没一会儿就能哇哇吐血……”

皇帝正欲拂袖而去,太后却一把拽了他的龙袍,“皇帝啊皇帝,她是苏家后人,清楚七王之死的真相,更知道你与哀家太多秘密,这等祸水,留下便是后患。”

“朕,会亲手除掉这个后患。”当时司马昭云看着皇宫外那一片天,说的好不凄凉。

那一夜月光迷离。

苏幕遮早已离了王府,卖了相府,辞了官职,只身隐在山林一所小茅屋中,等待最后的命数。

回忆那过往年头,她似从未觉察自己爱的有多深,痛得有多苦,恨得有多浓,只是每每闭目想起父亲头颅自刀下掉落的那一刻,心被扯得硬生生得疼。

她不过一个家破人亡的遗女,披上了宰相的官服,又怎么可能真的翻手为云覆手雨?

左相一族灭在她手,司马怀墨的性命亡于她手,她报复的也差不多了,只是司马昭云,一切因他而起……她对他却从来都是爱不起,更恨不来。

她已非清白之身,不配再爱。

她掌握了太多秘密,不能再爱。

恍惚间听到门外咚咚叩门三声,苏幕遮瞥了眼镜中的自己,梳妆安好,仿佛还是十年前那杏花窗前的无邪模样。

终于等到了他的脚步。

她抬眸,隔着木门轻轻作问:

——门外何人,为何而来?

——我是司马昭云,我来,是为与右相大人告别。

小木门吱呀而开,门外有随护而来的侍卫,月光下是那久违的明黄身影。

如那青石路上的匆匆对视一般,沉静的双眸,低垂的眼帘,“爱卿,朕亲自来为你送行。”

说完,他递出了药瓶。

苏幕遮接过,一饮而下,笑容涩涩。

想起的竟是那日他在东南枝旁,醉花阴下,哀哀怨怨端酒问她,可否还愿与她执手的一幕……那一幕印的太深太伤情,她恋恋不忘。

怎么不愿?如何不愿?只不过那恩怨隔在中间,虽不是他亲身陷害,她家族却是因他而灭。

愿意,又能如何?

可她嘴上却说——

“陛下,我死了,你便择日立个皇后吧。”

这便是她在闭目前的一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司马昭云咬紧嘴唇,揽住她即将倒地的身躯,望着她紧闭的眼,凄清一叹,“那个位置,永远是你的,就算你不在了,也是你的。”

[十]

日子约莫到了三年之后。

三年之间朝政已经稳定,只是可怜司马昭云的后宫之中夜夜传来哀嚎声一片。众宫妃子日日到太后宫中哭诉,泪眼汪汪梨花带雨。或是用尽各种手段,装纯情狐狸精啊,装天真少女在司马昭云下朝的路上放风筝啊,装优雅的美人在后花园荡秋千啊,或是捉了蝴蝶藏在袍子里,故意撞见皇上再等蝴蝶呼啦啦全飞出来呀,凡是狗血的桥段全都整了无数遍。

可叹司马昭云却是又不宠幸美人,也未曾册立皇后。

于是宫中开始恶俗地流传出当今皇上下身不举的谣言。

太后看着那一个个来找自己哭诉的嫔妃们,无奈之下也快哭了,“去去去,别烦哀家,哀家每年精挑细选,才拎出了你们这些,可叹你们却一个都不争气,害的哀家盼了三年,一个皇孙都没盼来……倒还不如当年不将那媚狐狸精赐死,也好过如今让我皇儿一人守着孤单。”

司马昭云那日批完奏折,走在宫中小路之上,看着那一草一木,想起从前曾有个人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对他说了一句又一句的“臣惶恐”“臣不敢”,心底的思念便又开始膨胀。

太无趣了。

没有朝臣再指责她的以色媚主,太无趣了。

没有谁敢再像她一样藐视皇威无故不朝了,太无趣了。

没有谁会像她一样在上书的折子里公然写男女之事了,太无趣了。

没有谁会像她一样因看到他坐姿不好就坦言说想让他自挂东南枝了,太无趣了。

苏幕遮,你不在,这个皇宫,这个朝廷,都太无趣了。

所以那日司马昭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身边随侍多年的老官儿,“三年已过,想必母后对她也已经释怀了许多,朕要出宫。”

老官心内一算,瞬间明了,立马吩咐人去给皇上备微服出宫行头。

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块沧桑的石碑,碑上有三字——

放心,那碑上刻的三个字并不是苏幕遮的大名。

而是:忘忧山。

碑后有茅屋,屋中有清丽女子,诗书精通,琴律应和,晓读史书,简直是才女中的才女,巾帼中的巾帼,但可惜,这姑娘自三年前喝了一种药水,醒来之后就全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也许死是解脱,但忘记,才是重生。

这三年中,此女隐于山林,每月都有山下之人为她送来锦衣玉食,倒也不需她劳作什么,而她每每问起这将她“包养”起来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那些下人便都是连连摇头,只字也不肯说。

她越发好奇,便寸步也不离地守在此山,只等有朝一日,那幕后之人会亲自登门。

她也会做梦——梦中有杏花,有青石,有美酒,有位面容不清的折扇少年。

却再也不会梦见那断头台上的血腥。

直到那一日。

小茅屋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她并未急着开门,而是推开小窗,探头向外望去,出声询问,语调与那三年前的夜里如出一辙,只是她自己早已忘却:

——门外何人,为何而来?

她愣在那里,小窗半敞,青丝倦绾,梨涡红透,看着映入眼帘的陌生男子。

他站在那里,手执折扇,白袍宽袖,目光浅浅,望着阔别重逢的熟悉面容。

——我是司马昭云,我来,是为与幕遮姑娘相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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