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世界

暖雪

1

吕玥将相册轻轻地往后翻了一页。纯净的蓝色铺展开来，微微泛起的波纹像带来了一阵清风。

“这是青海湖哟！你看蓝得多美呀，这里还有只鸟儿。”她用食指点在相片的右上角。明明用的是数码相机，吕玥却喜欢把相片都冲印出来，仿佛能用手触摸到的东西才有真实感。现在，她的心也随着鸟儿的尾羽回到了拍下风景的瞬间。

然而……让吕玥决定带相册来的目标人物，却完全没有受到感染。

林音低头靠在墙上，屈膝坐着，胸前紧紧压着一个抱枕。她攥着钥匙的右手早已出了一手心的汗，但仍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长长刘海的遮蔽下，她的眼睛虽然看往相册的方向，却没有一丝情感的起伏。

吕玥无奈地翻开了下一页。她想叹气，却又努力地忍住。

是呀——林音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太过残酷。

“这是海南岛，我去的时候正好刮台风……唔！”吕玥赶紧捂住了嘴，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后悔。林音的父亲常年在海南打工，基本很少回来，使她从小就缺乏父爱。她的母亲则是在上个星期，于车祸中身亡。巧的是，这两件令她伤心的事，都来自这个家的“外面”……

从母亲去世以后，林音就一个人躲在家中，一副再也不敢出去的样子。作为好友的吕玥实在放心不下，才会每天放学后来陪她、给她做饭。幸好，虽然她不想出去，却不会拒绝从外面来的人。

就好像――建起了一座最为坚固的城堡。

“这里是西湖，那次没带够钱，结果附近的人家免费请我吃了一顿。你看，外面也挺好的不是吗？”吕玥再次开始了潜移默化的劝说。

然而，答复却还是一个样子。“外面……一点好事也没有。”林音用气音挤出了近几天最常说的一句话。

吕玥尴尬地笑了两声。接着她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

洁白的世界瞬间降临。那是雪，包裹着树木、房屋、大地的，厚重又轻盈的雪。银色的反光微微晕开，像要从人的指尖爬到脚底，结成一个令人醉心的茧。

吕玥正要开口介绍，突然见林音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于是她问道:“喜欢吗？雪。”

林音不置可否，但眼珠子却背叛似地绕着相片缓缓转动。对于从小就生活在南方的她来说，这是无论如何期盼也无法亲眼见到的景象。她想起小时候，父母还许下了全家人一起去看雪的约定。可是命运的捉弄下，他们都不得不相继失约。

吕玥抿了抿嘴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只有抓住这仅有一次的感情变化，才有可能让林音再次走出家门，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虽然完全没有把握，吕玥还是提议道:“如果我让你看到了雪，就跟我回学校，怎么样？”

窗外，是南国热力十足的骄阳。蝉仿佛在嘲笑这个愚蠢的问题，让毫不停歇的合唱变得更加聒噪。

林音侧过头听了听蝉鸣，用看外星人一般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朋友。

“嗯。”她一周来第一次勾起嘴角。

反正——不可能。她想。

2

蓝黑色渐渐把天空侵蚀殆尽。林音独自一人半躺在沙发上。对，独自一人。

前几天的这个时候，吕玥一定早就从厨房里端出丰盛的晚餐，给只会煮面条的林音大补一顿了。可是，墙上挂钟的时针明明已经快要走到“7”字，她还是没有出现。真是太奇怪了。

林音透过紧闭的窗户向外望去。果然，还是那样黑暗。将父母的生命一并夺走的“外面”，仿佛奚落着林音般显出了它真正的样子。

吕玥现在应该在“外面”吧？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呢？

担心从心底窜了出来。林音扭过身子，让目光离开窗户。关于看雪的约定一下子冒了出来。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她的心底还是不知为何还是滋长出一丝期待。啊啊，她的话能办到也说不定――她忍不住这样想。

林音的手不小心碰到电视遥控器，于是随着“嗞嗞”的声音，电视机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场特大车祸已经造成3人当场死亡，救援队正继续搜索……”渐渐变大的声音显得无比焦急。

林音蹙眉。她抬头看了看电视，记者身后的路怎么看都无比熟悉——那是，她从学校回家的唯一大道！

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仔细地盯着屏幕下方的滚动报道。

公交车……5点半……越来越多的信息都与吕玥联系了起来。林音只觉得一股寒意扩散至全身，一下子变得冰冷的身体一动也动不了。

哽咽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为什么……外面……连我最后的朋友都……要夺走？”

“……据目击者回忆，当时车上有不少学生，从救出来的人里也可以发现……”电视里记者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一句一句，都像尖刀般划着林音伤痕累累的心。

她努力地站起，手里紧紧捏着挂在胸前的钥匙。那是护身符一般的宝物，是她能够远离“外面”的象征。

不去找的话……不行。——她嘴唇抽动着，一步步挪向大门的方向。

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况且是——因为我闭门不出而来照顾我的，最好的朋友。

她将手搭在了门把上，却没有力气到掰了半天才将门把压到底。

林音用力地推着，门缝一点点扩大。热风卷了进来，掀起她因冷汗而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

楼道里没有一丝灯光。林音将目光投入那黑暗深处，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好怕……好怕！她的双腿打颤，膝盖弯了下去，差点就要跪在地上。

这就是“外面”。几周不见的，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外面”。林音紧咬着嘴唇，眼角发酸。

“……刚刚接到的最新报道……”背后，电视机的声音像一只大手，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林音颤抖着，缓缓地将右脚往前迈了一步。脚尖接触到楼道的第一块地砖，陌生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震。

接着是第二步。她战战兢兢地站在自己的家门前，一松开抓住门把的手，回旋的热浪就将门“咣”的一声带上，让她与安全的家完全隔绝。

林音连墙上的楼道灯开关也忘了按，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扶着光滑的墙壁，一小步一小步地朝楼下挪去。

黑暗中，就连脚步声也像作祟的鬼怪般令人心寒。

“玥……你一定……要没事啊……”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楼道里幽幽回响。

3

终于，路灯的光让林音终于看清了脚下的路。她像飞蛾扑火一般，用尽所有力气向着光的方向小跑过去。

“咦，音音，你怎么……下来了？”刚出单元门，林音迎面撞上的，竟是一脸吃惊的吕玥。

她看起来一点事儿也没有，手中还提着新鲜的青菜。

林音一下子像失去了全身的骨头，一下子瘫了下去，还好吕玥反应快，把她扶在胸前。

“都……都是你的错！”林音吸着鼻涕，紧紧抓住吕玥的衣袖，“电视上说……有车祸，我还以为连你也……”说着说着，她便再也发不出一个能够辨识的音，只是不停地抽泣。

吕玥感受到她身上传过来的颤抖。“好像是因为车祸，那条路封掉了，所以我只好走路过来了嘛……我道歉，好吗？”

林音什么也不说，突然想起这也许是把电话办了停机的自己的错。她哭累了，又一下一下捏起胸前的钥匙。

吕玥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她平静下来。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把菜放在单元门口，说：“既然都出来了，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跟我走一小段路吧，就一小段行吗？”

“不要！”林音猛地摇头。走到这里似乎已经让她的心达到了极限。

“我会扶着你一起走的啦。这样吧，跟我去的话回来就给你做牙签牛肉，好不好？”那是到工序挺繁杂的菜，但上次做出来以后得到了林音的十足青睐。

林音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挤出一句话：“不许超过……一千米。”

吕玥愣了愣，突然觉得这样闹别扭的她十分可爱。而且走出家门本来就是很大的进展――也许，离她回归正常生活不远了吧。

“嗯，我就觉得会变成这样，所以特意找了个最近的地方……”吕玥搔了搔脸，挽起林音的手，带着她慢慢地向马路对面走去。

4

对面的是一所初中，正是二人升上高中时建成的，因此看起来还是崭新的样子。即使是夜晚，校园里还是亮着白色的路灯，宁静而美丽。

吕玥随便找了个理由、并且以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保安屈服，扶着林音从正门走进了校园。她本来计划的是翻墙，但林音那状态确实没法办到如此需要技术与体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