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没有救赎
深红、橙黄、亮金。熊熊的火焰像要将空间吞噬般,扭曲地掠夺着周围的色彩。热气夹着黑烟狂舞地上升,让我的嘴唇干裂的同时模糊了我的视线。
朦朦胧胧中,我看见一只美丽的鸟儿向火焰中心扑去,像东方传说中的凰一般,却没有重生的迹象。
铿锵的钢琴声,仿佛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一条真理烙在我的心上――
刽子手没有救赎。
Chapter 1/6月6日 21时
六月的天气正是令我最讨厌的。精力过剩的太阳一刻不停地炙烤着大地,像要将人身上的水分全部吸走似的。
在这样的天气中,也只有晚上能走出房门了。对于干着刽子手这份“体力活”的我来说,保持身体的健康是必须的工作,因此出门散步是必不可少的。
而那天,走进那条从来没去过的小巷,也许是上天的捉弄吧。
小巷的尽头,乌黑的木门里透出昏暗的黄色灯光。还没走进去,把酒言欢的声音就钻进了我的耳朵里。虽然门上没有牌匾,但这似乎是家小酒馆。
反正也走累了,进去喝一杯也不错——这么想着的我,伸出双手推开了酒馆的门。
“嗒、嗒。”当我的双脚踏上屋内的木质的地板时,四周吵闹的声音突然消失无踪,使我的脚步声变得异常清晰。
“……是刽子手佩德罗!”“可恶,国王的走狗!”“快走……肯定不会有好事……”毫无友善的目光一道道射了过来,人们小声地交谈着,眉头紧皱。
“老板!钱就放这儿了!”不一会儿,就有人忿忿起身,快步从我的身旁绕过,走出了酒馆的大门。
我冷笑了一声,在吧台旁挑了个附近没人的位置坐了下来,环顾四周。
酒馆的装潢相对陈旧,但由于灯光昏暗,还算是比较有气氛。然而,最吸引人的则是一台三角钢琴。它被摆放在酒馆西北角的扇形舞台上,上盖微微打开,露出金黄色的八十八根琴弦。琴似乎经常被人擦拭,因此乌黑发亮,就像新的一样。
为什么这种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会有这样一台钢琴呢?正在思考之时,畏畏缩缩的老板终于走了过来,我点了一杯威士忌,便慢慢开始喝起来。
当墙上的钟里,时针指向“9”字时,周围的人突然鼓起掌来。我转过头,只见一名少女优雅地穿过桌子间的小道,向着钢琴走去。
啊,她是……多么美丽啊!我不禁眯起眼睛,再仔细地将她打量一遍。眸子是如翡翠般的绿色,里面溢出的是像月光一般柔和的微光。一头栗色的长发柔软地卷曲着,像微风吹拂时海面泛起的波浪,自然地披到腰间。洁白的长裙上点缀着些小小的花朵,如兰花绽放般打开的袖口中露出白皙而纤细的手臂。整个人,就仿佛落入凡间的天使,散发着与旁人不一样的光芒。
路途很短。不一会儿,她就轻轻迈上台阶,拉着裙子微微欠身,敬了个屈膝礼。
“薇缇小姐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啊,我可是从邻市专门过来看她的。”“啊啊,我每天都来呢!”小声的议论伴着掌声的渐渐稀疏变得突出。
但当少女莲步轻移,在琴凳上落座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少女抬起洁白如玉的双手,纤长的手指落在雪白的琴键上。停顿的一刻令人屏息凝神。
突然,暴风雨般的急促音符从她的指尖冒了出来。每一个音都铿锵有力,就像把钉子钉入墙中一般直击人心。
由于父亲是宫廷乐手――当然,是地位最低的那种,我小时候也被培养了一段时间的音乐细胞,直到父亲去世。她这时弹奏的,是我记不清作者的一首奏鸣曲,名字是《雷雨》,似乎是部影射暴政的作品。竟然在这种场合演奏,我不禁为她的勇气和个性而惊讶。
抒情的部分接着到来。柔和的声音如溪水般流入我的耳朵,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跟着节奏微微点头,眼睛也眯了起来。稍稍停顿后,像雷鸣一样的重音迸发而出,惊得不少人瞬间瞪大眼睛。少女的双臂纤细却充满力量,用跳动般的动作一次次重重砸下,却又在恰到好处时收住,令人暗暗叫好。
该是收尾的时候了。无尽的悲伤成了主旋律,萦绕在酒馆的梁柱间,催人落泪。少女栗色的长发已有些散乱,贴在略带汗珠的额前,让她看起来更有一种柔弱的美感。到末尾的一个音结束时,人们早已屏住呼吸许久,一股气也不敢出,让世界显得无比寂静。
这时,少女缓缓地站起身,扶着钢琴鞠了个躬。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手,用最大的力气鼓起掌来。似乎是看到了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刚抬起头的少女朝这边微微一笑,害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酒馆里的其他人也如梦方醒,马上跟着拍掌。掌声如潮水般,久久不歇。
少女对着三个方向敬了好久的礼,然后像来的时候一样优雅地走下舞台。
咦,只弹一曲吗?疑惑的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9:28,已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听的时候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了吗?
啊,这样的享受,实在是久违了。我沉浸在震撼人心的乐音中,连薇缇在我身旁坐下也没反应。
“是……佩德罗先生吗?”如鸟儿啼啭般的女声将我从音乐的世界里拉了回来。我眨了眨眼睛,只见薇缇捧着一杯牛奶,侧着身子跟我搭话。
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正当我疑惑不解之时,身后便传来了“为什么要坐在那个人旁边?”“喂喂,那是刽子手佩德罗吧?伤了我们的女神怎么办!”的声音。看来,不认识我反而比较难以理解。
知道了还来跟我说话吗……真是脱离常理的人。“是的,幸会,薇缇小姐。”
“啊哈,叫我薇缇就好了。”她歪过头,眯起眼睛笑了,然后将右手伸到我的面前,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握了握我的手。
“你是第一次来听演奏吧?可是却对音乐十分熟悉的样子呢。”她松开那柔软的手,问道。
我的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许久――她竟能毫不在意上面曾沾满的鲜血。而后,我搔了搔头,回答:“呃……家父有教过我小提琴。”
“是吗?我也会一点小提琴呢!对了,有时间的话你可以与我合奏啊?贝多芬的7号,我一直都想试试看。”似乎真的对音乐爱得很深,她的双眼闪闪发光。
“呃不……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连连摆手,“而且……我也忙着工作,没时间练习。”
“那……现在的时间是干什么的?”薇缇鼓起了腮帮子,那模样可爱得让人想要把它刻下来。
四周的人似乎也在侧耳倾听,酒馆里静得不得了。一股怒火从薇缇的支持者身上熊熊燃起,烧灼着我的背部。没办法,我只好把真正的原因说了出来:“我是个刽子手啊。不是能站在光鲜舞台上的人,而是刑场的主宰。这样的我与你合作……一定会玷污你的吧。”
薇缇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终于开了口:“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当刽子手呢?”
“为什么……吗……”本想回答句“不为什么”,我却被她眼中那种坚定的光芒刺中,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往事。
父亲在我十岁时因病去世了。由于身为一个小乐师的他本来就没什么钱,家里也只有我这个累赘,母亲马上就离开了家。只会点小提琴的我只得在街头卖艺为生,每天吃的都是烂菜帮子,穿的也是在垃圾堆里捡到的破衣服。
有权势的贵族来下层找乐子时,经常把我一脚踹开。更有甚者,我还常常遭到附近游手好闲的青年们的欺负。抢走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还算小,被拖到角落里揍得浑身淤青也成了家常便饭。
那天,像往常一样,他们抢走我的钱,并开始了对我的殴打。
街上的人没有一个上前制止。绅士、妇女、小孩,都像看到了脏物般转过头去,绕道走掉。
叼着烟头的男子一把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整个人拎了起来,重重地砸在背后的砖墙上。
头像被石头挤扁了般,沉重的压迫感让我几近昏厥。刺痛从头部急速扩散至全身,让我死命地咬住下唇,以忍住尖叫。
从仅打开一条缝的眼中,我看见他将右手高高举起,紧握着开始蓄力。只要一秒――不,半秒,我就会全身抽搐着倒在地上――无数次的实践告诉了我这悲惨的未来。
啊……如果,如果有人能救我的话……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拳头落在脸上。可是,却没有等到。
“喂!国王的列队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切的呼叫。
胸口的手立刻松开,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睁开眼,只见混混们都害怕得转身跑掉,路人们也退避到路旁的店里。
“嗒嗒嗒、嗒嗒……”重叠的雄壮马蹄声越来越近,我抬起头向马路的尽头望去。
啊,那是怎样的排场啊――起头的是两名身着银色盔甲的将军,接着是连续好几行举着枪的卫兵。他们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让人只有屏息仰视的份儿。最中心的部分,是一驾豪华的马车。镶着金边的黑色车身肃穆而高贵,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用金线扎起,使里面的人露出了脸庞。
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打理得很好的灰色头发压在金黄的王冠下,紧锁的眉头下方是高傲而又像鹰一般具有侵略性的深邃眼眸。
“是……国王!”看到街道对面的人们都齐刷刷地跪下,我不禁惊讶出声。
仿佛被千根丝线拉扯住一般,我的身子动弹不得,只能定定地向着国王看去。啊,这个人……不仅可以吓跑混混们,而且让原本冷傲的路人们都下跪膜拜。
队列从我的面前经过,一刻不停地向前进发。一瞬间,我对上了国王的目光――他略微皱了皱眉头,就将头转向了车内。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要追随他。
只有他能救我。
于是我报名进入王宫当学徒,因为听话又勤快得到了上级的青睐,之后被分配成为了一名刽子手。
等我结束稍微有点长的叙说时,酒馆里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我略带些沙哑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薇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伤感地双手合十,眯起眼睛:“不,你错了。能救你的不是国王,而是一个平等的……”
“轧——”话还没说完,刺耳的拖动椅子声让我转过了头。
那里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他的目光,像七月的日光般将我灼伤。
“墨卡托?”薇缇惊讶地叫道。
而他回复的声音冰冷得让人脊背发凉:“走了,薇缇。这种人的脑子早就被洗透了。”
我瞬间理解了。多年的训练让我有了这样的直觉。是吗,这位少女,是反皇派啊。虽然一开始听到她弹奏影射暴政的曲子时就这么怀疑,但是由这个男人的反应确认猜测后还是有些吃惊。
“可……可是!”薇缇激动地站起来,伸出左手拦在我的面前,“他听得懂我的音乐啊!”
“你看看他的表情。”被称作墨卡托的男人丝毫不退让。
我的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我望向墙上的镜子,只见里面映出的脸庞缺少了作为人的生气,嘴角没有一丝弧度,眼睛也如一潭死水。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墨卡托向店主挥了挥手,就朝着门口走去。薇缇一脸惋惜地回头看了一眼,便也跟着消失在了木门的那边。
那时浮现在我脑中的,却只有“这是他们的据点”这一个无聊的推论。
在那以后,我还去听过几次薇缇的演奏。她一如既往地弹奏着些带有反抗意味的曲子,只是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Chapter 2/6月25日 14时
我有在行刑的前一天去看看即将死在刀下的犯人的习惯。本来,这是所有刽子手为了防止替罪羊无辜死去而必须干的工作,不过后来默许这类情况已经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只有我还不知为何在坚持着。
也许,过几年我也会抛弃这个习惯吧。我不禁点了点头。
从狱卒那里拿过钥匙,我朝着监狱的最深处――死囚室走去。由于最近被判为死刑的人越来越多,我似乎对这里的霉臭味愈加没感觉了。这样不好。
可是,要在短期内减少死刑犯是不可能的,因为民众的反皇运动正愈演愈烈,而国王对这类人也是抓到就杀、毫不留情。
我的脚步声惊起了两边的犯人。年轻的男子捶着铁栏杆大骂,衰老的妇女哭喊着冤情,甚至还有小孩子缩在墙边向我扔石头。他们之中大概八成的人都没有什么错吧——只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贵族,或者是让心情不好的卫兵撞见。
生还是死,成了完全靠运气的赌博。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也是反皇派纷纷冒头的理由。
本来,在这个欧洲大陆基本都建立了资产阶级代议制的时候,像我们斯佩恩这样君主专制的国家仍然存在就像个笑话。可是,想想这防患于未然的政策、远离大陆又缺乏物产的小小国土、仅仅依靠海上运输的经济,我国能幸存下来似乎也不奇怪。根本没有国家对殖民于此感兴趣,也不愿花费精力推动所谓的民主进程。不过,只要我正常的生活能够继续,管他是什么制度呢。
想着想着,我的脚已经迈到了死囚室的门前。铁栅栏上刻着许多不甘的咒骂,稻草铺成的地板沾上了血红。
一抬眼,只见小小房间的角落处,坐着一个女子。她和大部分一进入死囚室就精神崩溃的犯人不一样,双手抱膝,身子也没有颤抖,显示出良好的教养。灰色的囚服那锯齿般的边缘停在她的膝盖下方,露出雪白的双脚。栗色的头发虽然已变得脏污,但还是如波浪般柔软地披在她的肩上。虽然那双眼睛正微微闭着,但不用想,里面的一定是翡翠般的绿色眼瞳。
“薇缇?”我试探似地叫了声,却有些希望得不到回答。
她从假寐中睁开双眼,微微抬头:“佩德罗先生……吗……”
明明声音已经弱到不行,却还是保持了小鸟般的嗓音。看来在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受了不少苦。因为在进来工作之前也受过各种培训,我对监狱的拷问方法还比较熟悉,也因此不想再提起来刺激她。“是我。你怎么会在这?”我用钥匙打开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走到她的身边。
“听过那么多次我的演奏,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她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却被眼角的泪光染上了令人揪心的色彩。
是吗。还是被发现了吗?弹奏那些和革命有关的曲子――一直没被抓捕才让人觉得奇怪。至于落到要被杀掉的田地,估计是审判的时候不停义正严辞地批评现有制度造成的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坚定地拥护反皇派?这跟你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我席地而坐,与薇缇面对面地说道。
她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不,有关系。虽然我不会说为了天下苍生这类的大话,但是我也能作出自己的判断。那就是,这个国家只是皇族、贵族为所欲为的游戏场,它无法给一般人带来幸福。”
停顿了一下,她又继续说了起来:“我是沃克雷登公爵的女儿,也就是原来四大家系之一的长女。然而,由于各派的争权夺利,我们家的宅邸在半夜被放火烧掉,全家人都死于非命,只有那天不小心在学校图书馆睡着的我侥幸活了下来。”
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王都,连我都记得。但没想到,还有一个幸存者,而且就在我的面前。
“第二天回到家发现那样的惨状后,为了不被仇家发现从而斩草除根,我隐姓埋名进入平民区住了下来,并且和一位卖菜的老奶奶一起生活。在那里,我发现了――我平常不曾见到的贫苦人们,生活得有多么痛苦。”
她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上沾上了细小的泪珠:“贵族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锦衣玉食,甚至将普通人视为草芥、随意蹂躏。而我所认识的所谓‘贱民’则不然。他们有着自己的独门绝技,靠着劳动生活下来。更重要的是,与贵族们的勾心斗角不同,他们有着美丽的心灵,所有人都相互帮助、相互照应,像一家人一样。连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接受,并且不遗余力地帮助。所以――这太不合理了不是吗?作为人的价值,仅仅靠出身判定――这是哪里的不平等条约!”
我似乎并不适合听长篇大论。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目光渐渐定住,视线里只剩下薇缇那美丽却沾上了脏污的脸。
为什么,她能对我这个外人完全敞开心扉?是因为已经判了死刑所以无所谓了吗?不,上次在酒馆的时候她也差点就对我说出了自己的主张。
“可是……他听得懂我的音乐啊!”那时,薇缇的背影闪现在我面前。哦,对了。是因为音乐――稍微会一点小提琴,竟造成了这样的效果,实在令人感叹神的安排。
“……佩德罗先生?”薇缇歪过头,轻声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我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在关上门之前,我停下脚步,抛下了一句:“对不起,我无法理解那么复杂的事情。对我来说,只要安稳地生活就好。”
我没有勇气回头看她的表情,径直走出了甬道。
我好像爱上她了。爱上不在意我过去,温柔握住我的手的她。爱上仅凭音乐就对人建立信任的,单纯的她。
然而,面对那森严的戒备和强大的军队,我什么也做不到。
Chapter 5/6月26日 12时
“铛——铛——铛……”广场中央高耸的钟楼上传来了悠扬的钟声。淳厚的声音无限延长,仿佛在祈祷“不要停下”一样。
因为,当第12声钟鸣结束时——
我将目光聚焦在身体的左前方。薇缇双膝跪地,却像个高傲的公主般倔强地不露出一丝恐惧。她的双手被锁链紧紧绑住,露出红色的淤痕。
钟鸣还剩三声。我松了松手指,再次握紧了手中的砍刀。
这是一把重达二十斤的大刀,比起巨斧来只是形状不同罢了。刀的背部有两根指头那么厚,刀刃却因日日打磨而薄得不能再薄。由于现任国王是个滥用极刑的人,它每天都要饮上至少一个可怜人的血。仔细一看,殷红色已经渗入了钢铁的刀身,勾勒出令人蹙眉的奇异花纹。
“……铛——”最后一声钟响终于到了尾声。当那余音散去,四周回归寂静时,一声沙哑的哭喊突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薇缇!呜——”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跌坐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呼喊着。她似乎就是薇缇说过的,和她一起生活的老奶奶。
只有这个时候,薇缇的眉头倏地皱了一下,露出悲伤的表情。但还没等她说出一句话,她的头就被卫兵压到了刑台上。
没什么奇怪的。也不需要同情。因为,我是——刽子手。是看过无数次这种景象的,带来死亡的使者。
将开始起哄的人群当作无用的背景,我注视着薇缇雪白的脖颈。落刀的位置是很有讲究的,最好是砍在颈椎的连结处,下凹而柔软的地方。我没想一秒就决定了方向——这似乎已经成了左手拿叉、右手拿刀一般,简单的个人习惯。毕竟,从第一次行刑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
我双手将刀举过头顶,“啊——”地大吼一声之后让它随着重力落下。
然而,我改变了方向。
“哐!”一声巨响过后,薇缇手上连着的锁链被砍得粉碎。
Chapter 4/6月25日 17时
从皇宫走出来后,我沿着熟悉的小巷,快步走到了小酒馆的木门前。
还是下午时分,酒馆门扉紧闭,上面挂着一块“休业”的牌子。客人吵闹的谈话、酒杯相碰的哐啷声都听不到,让这偏僻的地方弥漫着一股幽静而诡异的气息。
我把手贴上门板,轻轻推了推。不行,门被拴住了。
然而,就在我的推门声刚落时——里面传来了桌椅拖动的“吱呀”声。
这就没错了。我稍稍后退一步,侧过身以手臂对着门之间的缝隙。接着,我右脚一蹬地,用全身的力气撞了上去。
“咔啦——”木门被狠狠地撞开,打在墙上激起漫天灰尘。门闩断成两截,旋转着飞到酒柜上,让红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我就这样一挥手臂站在了酒馆门内,环视起里面的人。
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围坐着一圈人。桌面上倒是普通地摆着酒,但他们看向我的警惕目光一下子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仔细一看,还能发现某个人的屁股底下露出了文件的边角。
这么不严密的组织,真的没问题吗?我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但想到接下来还要拜托他们,还是忍住了嗤笑。
“你过来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是墨卡托,他坐在主位,死死地盯着我。
“虽然抓住你们在策划反皇活动的证据也不错,但我今天过来是为了别的事情。”我停顿了一下,看见他们紧张地蹙眉,“我想请你们协助我,救出薇缇。”
酒馆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看着那些惊讶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她对你们来说也是不可缺少的存在吧?不好听地说就是个表面的象征,不知为你们拉了多少人。失去了她你们的组织还能继续壮大吗?至少中立平民那……”
“混蛋给我住嘴!不许这么说薇缇姐姐!”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坐在桌角的少年站了起来。他有着一头杂乱的金发,坚韧的目光与褴褛的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他手边的酒瓶来看,应该是被叫来倒酒的小成员吧。
他卷起袖子,一脚踢开椅子朝我大踏步走来:“看我现在就把你揍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你这个……杀了爸爸的凶手!”
原来如此。看来他的爸爸也是被我斩首的反皇派,而他继承遗志加入了组织。
眼神不错,精神可嘉。可是——实力差得太远了。
少年憋足了力气朝我的面门挥来一拳。我略微往侧边一闪,抓住他的手往空中一翻——瘦小的身体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屁股着地重重地摔在地上。
少年痛得发不出声来,只是紧紧地咬着牙,回过头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瞪着我。
别的人似乎也没想到我会动手,纷纷吓得变色离席。只有墨卡托还稳稳当当地坐着。
“够了,贝连塔。”他对少年喊道。
被唤作贝连塔的少年愣了一下,竟大声地反驳起长者:“不……不行!这种人我死也不能原谅!”
“那样我们全都要死!”墨卡托大喝一声,惊得贝连塔的身子跳了一下。
四周的人也平静了下来,只是来来回回地看着我和墨卡托。
于是对方先开口了。“如果我拒绝,你就会告发这里的事吧?最坏的情况下,你也可能直接把我们都打个半死抓起来。”
我点头。看来作为领导,他还是个明白人。
“那么我问一句好了。”他的目光直扎入我的心底,“你为什么要救薇缇?”
呵呵,那还用说吗?
“因为我爱她。”
——我大声宣言。
Chapter 6/6月26日 12时
在全场的死寂中,我抱起薇缇,一下子跳下了刑台。
终于反应过来的卫兵吼叫着挡在我面前,而我横着把大刀一挥——面前就出现了一条血路。尖叫声响彻广场,我拼命地往外跑,撞开一个又一个惊恐的市民、砍开一具又一具温热的身体。
“抓住他们——”骑兵队的马蹄声响了起来,枪声像影子一般追在我身后。而与此同时,某座建筑的顶部传来了有力的号角声。
炮弹在我的身后炸开了花。回过头,只见骑兵队没入硝烟,其他人四散狂奔。赶上了——这是来自墨卡托等人的援助。这下不用再跑那么快也没事了。
“斯佩恩的万千同胞哟,我们在此宣言——革命开始了!”身后传来墨卡托激情澎湃的声音。事情一切顺利,接下来只要跑到据点去就行了。
“佩德罗先生……”怀里传来虚弱的呼喊。低下头,我迎上了薇缇疑惑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就发表革命宣言?这不会太早了吗……”
最先想到的事情不是自己的命保住了,而是革命的情况吗。真是个一心一意的斗士呀——我在内心感叹着,想了想以后开始说明。
“因为我为了救你提供了协助。你也知道,你的人望算是高的了。在救下你的时候号召革命的话,容易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所以只能把握这个时机,不能再等了。”
薇缇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然后理解似地点点头。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当成吸引支持者的道具一事,说不定——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果然很难理解反皇派的思维方式。他们总是轻易地颠覆我在王宫中学到的常识,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解的问句接着钻入我的耳朵。“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手臂传来的柔软触感。我没有停下奔跑,抬头看着前方的路。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语调,我回答道:“因为,我好像爱上你了。”
“咦……诶?这个……这……”薇缇不知所措地挥舞着双手。用余光一瞟,她的脸红得像成熟的苹果。真是可爱呀。
可惜没得到答复就是了。也罢,我早就知道来日方长。
之后我们一路无言,就这样到达了组织的地下据点。
Chapter 7/7月7日 11时
“……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举办全员大会。”我对着墨卡托,阐述完自己的观点,闭上嘴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里是据点中最宽敞的一个房间。由于没有窗户,虽然是大中午,这里依然只能靠蜡烛照明。昏黄的烛光映着简陋的墙壁,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力。
不过这都不重要。真正让我震惊的是,与首领议事的时候竟然不用跪地磕头,而是面对面交谈。在我接受的教育中,与上级讲话一定得显示自己的卑贱,连目光的触碰都不被允许。现在的我已经是墨卡托的下属了,反倒可以和他平起平坐——我不习惯得浑身发痒。
墨卡托靠坐在一把老旧的椅子上,右手撑着下巴思考。即使略微低着头,我还是看出了他眼中的疑虑。
“这个之后再考虑。风险太大了。”果然,不一会儿他就抬起头,这样对我说道。
看来,我还没有得到组织的信任。毕竟才加入半个月不到,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不自在地鞠了一躬:“那好,我先告辞了。”
墨卡托点头后,我往门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扭开门把将门一拉,门外站着的人把我吓了一跳。
即使穿着简陋的灰布衣裙,眼前的人却依然给人一种光彩照人的感觉。虽然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半个月,每次见到她我还是会感到心头一颤。
“薇缇,你怎么在这里?”我把门全部拉开,问道。
她让过我的身子,往前一步迈进门内:“我找墨卡托有点事……听到你们在里面讨论,我就站在门外先等着了。”
是薇缇走路太轻盈,还是门太厚?总之,我们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站在门外。
墨卡托也吸了口气,似乎在为自己的大意而懊悔。
当然,懊悔的并不是刚刚讨论的事情被薇缇听到。而是,如果组织中有间谍的话——我们的计划会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暴露出去。
“说吧,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墨卡托开口打破了尴尬。
“我想回去看看奶奶。”薇缇像小孩子对父母提出要求般说道。对于失去家人的她来说,墨卡托就是如父亲一样的存在吧,而那个收养她的老奶奶就更不用说了。“我记得,今天是她70岁生日的日子,所以……”
“不行。”墨卡托毫不犹豫地拒绝,“现在出去太危险了,到处都在抓我们的同志。况且,你也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走。”
“可……可是!我跟奶奶约定过每次生日都要陪在她的身边!”薇缇拉着裙子,激动地喊了出来。
墨卡托还是摇了摇头,甚至挥手让薇缇出去。薇缇将两手交叠在胸前,眼角闪动起泪花。
“我陪她去吧。”
简短的一句话过后,两个人都回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向我。
于是我继续说道:“我认识到贫民区的路,而且遇到卫兵也可以保护她。这样不就行了吗?”
好一会儿,空荡荡的室内只余墙上水珠滴下的声音。墨卡托上下打量我的目光弄得我脊背发凉,而薇缇燃起希望的表情又让我有些高兴。
“好吧。那就交给你第一个任务——把她送回奶奶家,再安全带回来。”过了不知多久,墨卡托才终于下达了许可。
我点头允诺。薇缇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说道:“谢谢你,佩德罗。”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的名字后去掉“先生”一词。
当晚,我们从据点的暗门进入下水道,在水道旁边狭窄的通路上前行。我拿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勉强照见五步内的道路。
身旁的墙壁粗糙而又沾满水滴,给人一种黏糊糊的感觉。而脚边的脏水黑得要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
薇缇穿着黑色的衣裤,掩鼻走在我身后。对她来说,这条路一定难走得不得了吧。而且由于建设的问题,走这条路比在地上走要远得多。
“吱吱……吱吱……”细小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一个灰影从我的脚边蹿了过去。
我赶紧回过头,对薇缇喊道:“小心,老鼠——”
“哇啊!”话音未落,老鼠从薇缇的两脚之间穿过。薇缇躲避不及,右脚一绊——就这样趴倒在地上。
我赶紧蹲下身去,把煤油灯的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没事吧?受伤了吗?”
“唔……呜……”痛苦地呻吟着,薇缇两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我看向她的手臂和膝盖,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血痕映入眼帘。
这一跤真的摔得不轻。薇缇连腿都直不起来,只好挪动身子靠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咬牙坐着。
我们当然不可能带着药物。“要回去吗?伤成这样,接下来的路很难走了吧。”而且我有预感,就算我提出要背她,也是会被严词拒绝的。
薇缇摇摇头:“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
真是坚强啊——我小声感叹道,也坐在了她的身边。地上的沙砾扎得我生疼,而薇缇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样的状况。
“要不要放弃革命呢?这样的话,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明明发表宣言之后只过了不到两周,我们却已经换了两个据点。不只是平时多多藏藏,连吃的东西也经常没有。这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
如果是离开据点的现在,她能决定跟我一起走的话——等待着的会是幸福得多的生活。
然而薇缇坚决地扭过头:“在说什么呢?没有艰辛哪来结果?练琴如此,革命也是这样。我——绝不会后悔。”
习惯了她的倔强,我放弃了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后,薇缇说着“走吧”慢慢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迈了一步。
于是我朝她伸出手。“这样走路太容易再次摔倒了。我来牵着你吧?”
薇缇愣了一愣,接着把手搭在我的掌心。
她的脸比起我从刑场把她救出来时,更红了一分。
我们从下水道钻出来,紧贴着墙前进。躲过几个乱晃的卫兵,绕了不知多少远路,我才终于找到了薇缇所说的地址。
那里有一个木质的小棚子。因为实在太小,差点就被我看漏过去。老旧的木头上长出了霉斑,木板拼凑起来的门颤颤悠悠。
薇缇走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奶奶,是我。”
木门打开了一条缝。不一会儿,微弱的灯光从门里溢了出来。
一个矮小的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露出惊喜的表情,却又不敢大声说话:“孩子,你……你怎么回来了?快,快进来!”
她招着手把薇缇让进门去,而我也说着“打扰了”解释了一下身份,一同钻进了屋内。
两人马上寒暄了起来,而无聊的我打量起屋内的布置。
门的左边是一张狭窄的床,床上铺着打了不知道多少补丁的床单。床上方的墙壁上钉着几块木板,似乎是当做柜子使用,上面杂乱地摆着各种生活用品。右边也只放下了一张椅子,连桌子也没有,不然门就会打不开了。
这里的状况,简直比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还要凄惨。而薇缇,那个原本的千金小姐,竟然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
我看向眼前的两人。薇缇亲昵地搂着奶奶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又给她捶起了背,看起来比亲人还要亲。奶奶看到薇缇的伤口,也着急得不得了,赶紧给她上药。
这就是……亲情吗?感觉,已经多年不见了。这几年支撑着我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对国王的忠诚。
我呆愣着看着两人,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嘘!”我立刻伸出手叫她们噤声。两人缩在墙角,一脸紧张地盯着虽然紧闭、但一推就可能倒下的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穿的似乎是军靴。
“老太婆,税该交了啊?”脚步声停止后,门外传来难听的叫声。
我回头看了看薇缇,她压低声音说道:“他每个月都会来收税……而且要100马克。”
100马克?那可是我半个多月的工资。而对这位老奶奶来说,这些钱所代表的价值肯定高得多。
“不是已经……交过了吗?”老奶奶用嘶哑的声音答道,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我这个月缺钱,废话少说,快把下个月的先交上来!”
竟然说是自己缺钱?我不禁思考起其中的黑幕。
老奶奶沉默了。薇缇用愤怒的目光瞪视着门。
“是老得要死了吗一句话不说?要我踢门进去吗?啊?”侮辱的话语钻进我的耳膜。如果被他进来,发现我和薇缇在这里就麻烦了。
于是我拉起床单,包住半张脸,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就迅速拉开门冲了出去。
“嘭——”被我一拳狠狠打到脸部,对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还往后滑了几米。
他捂着脸爬起来,一脸恐惧地问道:“你……你……什么人!”
我没有回答,跟上几步跨坐在他的身上,左一拳右一拳不停地往他的脸上揍去。惨叫声夹杂着牙齿断裂的悲鸣,让寂静的黑夜变得可怕无比。
做错事的人就该狠狠惩罚,是敌人就得死个干净。我想起当我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时被前辈用藤条抽了个半死,又记得抓到的叛徒被一群人围殴时鲜血模糊的模样。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佩德罗,停下!佩德罗!”肩膀处传来柔软的触感,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停下殴打。
回过头,只见薇缇用力地抱住我,眼角溢出泪花:“快冷静下来!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再怎么样,他也不用去死啊……”
生气?不,这只是一般的处理吧。我没能理解她的话,但还是退了开来。男人哇哇叫着爬起,痛苦地挪着步子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薇缇像母亲般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让我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
奶奶也向我道谢,说我是个值得依靠的好人。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感觉她们似乎理解错了什么,但没有戳破。
等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和薇缇踏上了归途。
这一次,她主动牵起我的手,让我领着她前进。
“回去以后,我来重新教你拉小提琴吧。”即使是在黑暗的下水道,薇缇的微笑还是像明媚的光,照进了我的心。
Chapter 8/8月22日 14时
“佩德罗,你看!”劫刑场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薇缇高兴地笑着走进了我的房间,“我们两人合奏的曲子终于完成了!”
她将怀中宝贝地抱着的手写谱放到我的手上,一脸兴奋地等着我看完。
那次将薇缇带回据点后,我就在她的“怂恿”下,捡起了几年没碰过的小提琴,并且得到了她的精心指导。
现在我手中的这首曲子,就是薇缇为我们二人合奏而自己作的。在第一页的最上方,标着“革命奏鸣曲”这几个大大的字。
这孩子,无论对音乐还是革命都全身心投入,专注到令人困扰呢。
我在心中无奈地轻笑,看起了谱子。
“嗯……感觉小提琴的部分有很多高潮呢。”我边点头边说道。
“没错!小提琴的声音更能表现那种凄厉的感觉,所以我特意加了些高音。特别是强调革命艰辛的第二乐章,钢琴基本用来伴奏,小提琴才是主角。啊,这也是……有你才能办到的事情。”
薇缇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她赶紧转过头去,不敢再看我。
我也心头一热。感觉经过这两个月的共同相处,我们的关系近了许多。
想想也是。不仅因为在音乐方面有共同语言,自从革命宣言发表以来,我们还共同经历了不少变故。不仅过一周就得换个住所,有时还得从突然袭击中逃跑。已经有许多组织成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如说——还活着真的算是大幸。在这种背景下生活的人们,很难不产生感情吧。
虽然这与我“平稳生活”的目标相差甚远,但为了薇缇也只能忍耐了吧。
目光从最后一个音上离开,我一张一张地翻着乐谱称赞:“我觉得很好,钢琴和小提琴的音色都能很好地表现出来,情感的起伏很大,一定会相当吸引人。”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先各自练自己的部分,过几天再练习合奏吧。哦,我马上去把曲谱给你抄一份。”薇缇激动地拿过我手中的谱子,朝房间门口走去。
这时,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佩德罗哥哥!咦,薇缇姐姐也在?”
“什么事,贝连塔?”我问道。两个月了,这个小家伙也渐渐对我消除了戒心,成天“哥哥、哥哥”地喊。
况且我因为过去的经历而十分谨慎,还有优秀的用刀“技术”,从顺利地完成“第一个任务”以后已渐渐打入组织高层,参与了不少决策与活动。这些一定也增加了他对我的敬仰吧。
“啊,既然两个人都在我就一起通知好了。上次会议的结果出来了哦。”他拿出一沓文件,分给我和薇缇各一张,“结果还是佩德罗哥哥的方案通过了!真厉害啊!”
我低头看着文件。那是关于全国反皇派联合会议的方案。
即使是个小国家,这里的反皇组织也分了许多派别。但大家的目标都一致,所以联合起来十分重要。而这次会议,就是召集全国的反皇人士代表,商讨革命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由于聚集了几乎所有重要人物,所以保密与保安工作是十分重要的。我的方案就是,让薇缇改换名字、发型、装扮,以钢琴音乐会为幌子进行会议,避免人多引起注意。
看完计划书,薇缇转过头问拟定这份方案的我:“那也就是说……我可以在会议之前演奏?”
“是的,会后也可以。”
“那不是正好吗?佩德罗,让我们在会后一起演奏这首《革命奏鸣曲》吧。”薇缇热切地看着我,抱着谱子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
我点头同意。“嗯,就这样吧。我想,这首曲子一定能激起大家对革命的热情。”
“哇,薇缇姐姐!有新曲子了啊!”贝连塔一下子就蹦到了薇缇身边,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没错,而且这次还是和你的佩德罗哥哥合奏哦!”不知为何,薇缇自豪地挺了挺胸,“一定很好听呢,贝连塔就好好期待吧~”
没想到贝连塔低下了头:“呜……可是我不能参加大会耶。”
“嗯……那就……”薇缇用食指轻轻点了点下巴,“会后你过来,我们重新给你演奏一场吧?可以吗,佩德罗?”
“当然。”
“哇啊啊!太棒了!只为我一个人演奏耶!”贝连塔的眼睛里简直都要跳出星星来了。他拍了一下掌,然后突然转向我这边,“佩德罗哥哥也同意真是不可思议!感觉你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是吗……时间改变的不仅有我身旁的人,也包括我自己呀。我不禁摊开双手,仔细地看着上面的纹路。那专属于刽子手的老茧,似乎也消去了一些。
“果然,爱能改变一切啊!”他两手平伸转了个圈,拍了拍装文件的包、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薇缇的谱子从她的手中松脱,散落一地。
“这……这孩子在说些什么呢!”看着她再一次染上绯红的脸,我不禁笑了起来。
Chapter 9/8月29日 15时
终于到了大会的这天。一切都准备就绪,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我就能安心了。
我站在窗边放飞信鸽,然后向剧院走去。在距离剧院两条街时就能看到进行戒备的同志,他们穿着便服装作悠闲地散步的绅士,但在那里站久了就能发现他们的散步路线单一得很。经过他们身边时,我们互相用眼神致意。
再往前走一点,紧张的气氛反而消散了。剧院旁铺着青石的广场上,人们笑着讨论接下来的音乐会。
“听说是外国来的女钢琴家,特别有名啊!”“啊,名字是爱丽丝•怀特吧?我去英国做生意的时候就看过她的表演,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彩!”“啊啊啊……我连一张票都买不到啊!实在太火了!”
那是当然。因为票都是指定派送的啊。
看来都伪装得不错,在市民中散播“这是个普通音乐会”的目的也达到了。我满意地点点头,绕过正面华丽的阶梯,从侧门进入了舞台后方的准备室。
薇缇已经换好衣服,正坐在椅子上复习曲谱。虽然这次的本来目的只是开会,但她还是这么用心地准备。说实话,跟她合奏的小提琴部分我还没花够九分力气去练。
“佩德罗,你来了啊。”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脚步声,薇缇抬起了头。
她的头发高高盘起,缀上了漂亮的金饰,仅在脸颊两侧垂下一丝。粉色的腮红衬着她翠绿的眸子,显得特别迷人。红色长裙包裹着她的身体,胸口和袖子上的镂空花纹里透出牛奶般的白皙肌肤。黑色的高跟鞋被擦得亮亮的,像是萃取了黑夜的精华。
薇缇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又像是传说中的神鸟。我不禁呆立在原地,过来好久才回答:“呃……是啊。”
让她改变风格是为了迷惑大众,以及有可能在“音乐会”刚开始时进来调查的卫兵。毕竟,不说小酒馆,光是看到她走上刑台那一幕的人就太多了。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打扮也非常适合她。简直就像是把她那颗炽热的心具象化了一般。
“我已经准备好了,希望能顺利进行吧。”她带着决心轻轻握了握拳,然后对着我微笑,“最后的合奏,我很期待哦。”
“嗯,我也是。”我僵硬地回她一个笑容。这时,舞台那边传来叫薇缇入场的声音。
薇缇朝我挥了挥手,大方地迈出步子。聚光灯打在她身上的一瞬间,震耳欲聋的掌声爆发出来,连在后台的我都有点被吓到了。
但薇缇依然镇定地朝台下鞠了一躬,像初遇时一样轻移莲步,优雅地在琴凳上落座。
接下来的演奏,比我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美。清脆的跳音如散落在石板路上的雨滴,柔和的连音似午夜静静流淌的月光;沉重的低音像轰鸣的夏雷,激烈的高音若猿猴的悲鸣。
我陶醉在这美妙的乐音中,看着她跃动的手指、起伏的肩膀,竟有种身处云端的错觉。要是我们的时间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该多好啊——我不禁这么想。
差不多演奏完最后一曲时,我才走到开会时要坐的座位上。然后,和所有人一起送上最为热烈的掌声。
就这样,演奏告一段落,会议开始了。
首先是各组织领导发言,然后选举了墨卡托当主要负责人。接着讨论接下来的行动,一直讲了两个多小时。参加者都很激动,举起的手一波又一波。他们畅谈理想,也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样的会场,仿佛被某种光芒笼罩,带着些神圣的气息。
我有种被扔在角落的感觉。
整理了一下资料,墨卡托走上台准备总结。“各位同志,今天——”
“哐——”背后传来可怕的声音。是门,剧场的大门被撞开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纷纷回过头看向外面。
对着白色的日光,来人的脸完全看不清。但清楚地映入眼帘的,是他们捧在胸前的枪支,以及卫兵队制服的金色边缘。
“砰。”简短的枪声落下,坐在后排的一位女士胸前绽开血花,连尖叫都来不及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以此为开端,枪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就像暴走的野兽。血的气味一下子就弥漫了整个剧场,雪白的座椅伴着尖叫声被染得殷红。卫兵队从门口冲进来,一字排开进行扫射。我赶紧躲到了舞台边的柱子后面,小心地探出头来观察剧场里的情况。
有人不顾践踏他人的尸体,拼命地往外跑,但还是在铜墙铁壁之前倒下;也有人拿出枪对准卫兵,但能射准的没有几个。墨卡托大声呼喊,想要让大家一起反抗。但站在舞台中央的他没过多久就被轻易地射中了头部。高喊着“革命万岁”,他壮烈地走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似乎侧门也被闯入了。薇缇从后台跑出来,站在舞台前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明明站在舞台上,却没有一颗子弹瞄准她。
我从柱子后面跑出,站在舞台下方、薇缇的面前,向她伸出手:“来,跟我走就不会被杀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握紧拳头,一脸震惊。
我跨上舞台抓住她的手腕,准备把她拉走。可薇缇就像钉子一样站在原地,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的脸。这样下去,是走不了了。
于是我只好简短地告诉她,那天发生的事情。
Chapter 3/6月25日 15时
我刚结束与薇缇的谈话从监狱走出来,就接到了去觐见国王的命令。
我立刻回家换上最好的衣服,在卫兵的带领下进入了王宫正殿。从被挑选成为刽子手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里。
我感到的只是——强烈的威压感。头完全抬不起来,连转动一下眼珠看看两侧的装饰都做不到。我就这样拖着步子迈上阶梯、两眼直直地盯着金色与红色花纹交织的地毯,跪倒在国王面前。
是的,明明没有亲眼看到,但我却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只有他能带来这样的肃静,这样的威严。
自己说了什么问候的话已经不记得了。接着国王旁边的官员开始发问:“据说你经常出入反皇派野狗待的酒馆,难道是他们的同伙吗?”
我拼命地摇头:“在下不敢。前往那里只是有些私人的缘由。”
“噢,私人的缘由?那是什么?”
“在下……爱上了一位,在那里弹钢琴的女子。”定下心,我决定如实报告。
嗤笑的声音从四周响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两侧站满了官员。这样的阵势——绝对不是仅仅用来审视我到底是不是叛徒的。
“哈……哈哈哈!”那是毫无顾忌的笑,是霸者才能发出的声音。我惊得浑身一颤,四周官员的声音也在一瞬间消失了。
“有意思……有意思啊!汝,给我抬起头来!”头顶前方传来的话语像有魔力一般,托着我的下巴渐渐上仰。
然后我看到了,国王戴着金色的王冠,披着拖地的长袍,翘着二郎腿,用支在王座扶手上的右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俯视着我。他在看着,我的眼睛。
“这个眼神还是没变啊。”他笑道,“所以从在马车里瞥到汝开始,吾就觉得汝是个当刽子手的料了。”
是吗?从那时起……等等,他还记得那时的我!这是怎样的洞察力……或者说,是多么浓厚的兴趣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仅仅是仰视着他,我就有了当年看着国王的队列经过时的震撼与憧憬。还有——无尽的恐惧。
我有一种感觉——无论我做了什么,走到哪里,他的威严都会一直压在我的头顶,让我喘不过气来。这或许,一生也难以改掉吧。我注定,就是个伏在他脚下的人。
丝毫不在意我是否回答,他摊开手说道:“来,吾想到一个好点子。汝啊,就做一个刽子手应该做的事——给他们带去更多的绝望吧!”
不理解的我依然呆呆地抬着头。但隐隐约约地,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脊背。
“那个弹钢琴的女子,就是明天要上刑场的薇缇•沃克雷登吧?免了她的罪倒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汝同意,打入那些狗屁组织的内部,替吾把他们一网打尽。”
我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样好的条件。“真……真的吗?我能和薇缇一起生活下去?”畏畏缩缩地,我提出了唯一一个问题。
“吾言出必行。只要汝同意,对军队下令保证一个人的安全又有什么难?”
我感觉抓住了救命稻草。啊啊,是啊,那些组织的死活又与我何干?这样的交易,就像用空气去换金子——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了。
而且——拒绝的勇气,在我的身上不存在一分一毫。那么多年来,我身上“反抗”的特质,早就被磨了个精光。
“是!在下一定谨遵指示!”我再一次低头,向国王表示感谢。
“哈哈,很好,很好!没有辜负吾的期待!”国王高兴地把腿放平,坐直身子,勾起嘴角笑了,“那么,就先演一出劫刑场吧?”
Chapter 10/8月29日 17时
“怎么……这样!”薇缇翡翠色的双眼中露出不安的波动。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我……我还以为你已经……成了我们的同伴……”
我依然拉着她的手:“对不起,那么复杂的东西我不懂。我想要的只是平稳的生活,和你一起。”
身后依然传来枪声与惨叫。剧场侧边不知何时起了火,火苗越蹿越高,让金色的墙壁变得焦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只要我带着薇缇往大门走去,士兵们就会移开枪口、并且给我们让出一条安全的路。
前提是……薇缇肯跟我走。如果强硬地把她带走,她一定会自杀什么的吧。那样不行。所以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与她相处,才最终说服墨卡托召开联合大会。虽然被国王那边催了好几次,但这是必要的。从最近的情况来看,她决定跟我走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失去了它的话,我就要失去一切了。
然而,薇缇狠狠地甩掉了我的手。
她抬起头,愤怒的目光简直要把我射穿。可是在她的眼角,却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锥,刺入我的心脏,“我以为你能够理解我的音乐,有着等级差别带来的遭遇,并且渐渐被感染而产生了爱,一定会理解我们想要创造的未来……”
右脚、接着是左脚,她踢开高跟鞋,紧盯着我慢慢站直了身子:“永别了。是我的错,擅自对你抱了那么大的希望。”
她转过身,一步步朝着舞台中央的钢琴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突然感到腿软,双膝不停地颤抖起来。就好像是——误闯入白天的蝙蝠,发着抖缩在墙角。
薇缇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却连伸出手都做不到。她太耀眼了,就像正午的太阳一般,带给人遥远的感觉与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她眼中的理想一定清晰而又美丽吧——但我却一点边角也看不到。
我感到自惭形秽,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跌下了舞台。
薇缇像往常一样,轻轻坐在琴凳上,将双手摆上黑白相间的琴键。然后,落下了第一个音。
我立刻就听出来了。她将要弹奏的,是《革命奏鸣曲》。是那首她怀着满腔热情谱写,本应在大会结尾时与我合奏的、不屈战歌。
乐音如洪水般涌来。薇缇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倾注在指尖,全力奏出失去了小提琴的奏鸣曲。没有一个音不震撼心扉、没有一处停顿不勾人心弦。她就像在用钢琴与敌人战斗,不弹奏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不肯停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反抗国王是没有好下场的!为什么她宁愿死也不肯臣服于国王过上平稳的生活!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啊!弱者匍匐在强者的脚下换取生存!下级在上级的命令下做牛做马!那么多年来我都是这样活下来的,我身上布满的伤痕就是明证。我不可能有错,不可能有错!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舞台。在她的周围,火焰像诅咒似的围成了一圈,将她与我隔离开来。穿过扭曲视线的热气,我看到她的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红色的礼服仿佛被鲜血染就,金色的发饰犹如用烈火烧铸。她舒展手臂,表情悲痛,就像一只扑向火焰的凰鸟。
明明没了小提琴,接下来的乐章却依旧凄厉,凄厉得如利刃般把我割得遍体鳞伤。我像疯了一般抓着自己的脸,沾满血的指甲让过去的记忆复苏。
“不想死就给我好好听话。”“下次再敢这样就把你的腿打断!”“一只狗也配得上‘思考’?”一个又一个声音在耳畔怒吼,像锁链一般捆绑着我的身体。我不停地摇着头,扶着座椅退了一步、又一步,接着向着出口拔腿狂奔。
火焰掠夺着我的气力,而肉体的痛苦反倒让精神好受了些。救她吧、她活该;停下来、赶紧跑……激烈斗争的思想擦出火花,我的神经几乎就要被烧断。
我最终还是从卫兵的缝隙中钻了出去。接着,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剧场要倒了!快出来——”卫兵队长对着里头大声呼喊。
回过头,只见被火焰包围的剧场冒出许许多多巨大的裂缝,断裂的石块如陨石般从顶部一块接一块砸下。
“薇缇……薇缇!”我歇斯底里地呐喊,想冲进门去看看她的情况——可就像专门与我作对一般,大门一下子蹋了下来,连里面的卫兵都来不及逃掉。
接着垮塌的是座椅后排的天花板、然后一路向舞台蔓延——
可即使剧场倒塌的声音震天动地,我还是从杂乱的噪声中找到了钢琴的奏鸣。坚韧的、铿锵的琴声激荡着我的心,让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最后一块天顶没有继续断裂,而是整个落了下去。
在它坠落的最后一瞬间,我听到了——薇缇用生命弹奏的,最后一个音。
那个充满力度的高音像久久不停的钟鸣,永远回荡在我的耳边。
Chapter 11/9月6日 18时
从剧场倒塌以来,已经过了一周。
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反皇派也没有冒头了。这次,是国王这方的完全胜利。
我没有再回到皇宫接受国王的召见。因为,再多的奖赏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了。而且,如果再次感受他的威压——我还会接近窒息。
不知不觉间,我又踱步到了剧场附近。焦黑的废墟中,一定埋着那架陪伴她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钢琴吧——或许,还有她的身体。
但我没有走近。因为我没有资格再接近她。我欺骗了她两个月,赚取她天真的爱意,想要杀了全组织的人把她带走——没有比这更卑鄙的背叛了。而更可怕的是,我依然没觉得自己有一点错。明明知道自己害死了她,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叫喊着这是不懂事的她应有的下场。对立的两种思想在大脑中打架,让我时常感到头痛。
眼前浮现出与她一同生活的画面。我明明可以改变的——那时我笑着,和他人说着话,在讨论中建言献策;我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无时无刻不陪伴在她的身边。这都是她的功劳——薇缇就像是温柔的天使,一点点教会了我这些。
但现在我才发现,那些全都是假象——就像我的眼睛再次变得浑浊,什么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对国王的恐惧与被训练出来的奴性让我变得像颗石头,无论涂上什么色彩都只能留在表面,无法渗入深处。
她是能改变我的,唯一的人——是我这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获得救赎的,最后的机会。可是,我又放开了那束刚刚抓住的光,堕入曾经的黑暗。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的确如国王所说,我带给了他们更深的绝望——我不仅杀人,还蹂躏了无数美好的梦想。
我,永远也无法再得到救赎了。
“佩德罗先生。”身后传来略微低沉,又带着稚气的声音。
我回过头,通过那头杂乱的金发认出了贝连塔。他披着灰色的破烂斗篷,用帽子盖住头部。是吗,那次他没有参加大会,所以幸免于难了。
会后为他演奏的约定,当然不可能完成了。
贝连塔狠狠地咬着牙,拳头攥得咯咯响:“那帮混蛋,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个精光!可恶!去死啊!”
少年的天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睛仅仅被仇恨填满。这个孩子——已经回不去了。
“佩德罗先生,成功逃出来的高层人物……我能找到的只有您了。所以,请带领我们为同志复仇吧!我们只能靠您了!”他请求道。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标已经从民主变成了复仇。我不能对此说什么,因为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到底……毁了多少东西呢?
我不自觉地抬头仰望起天空。正是黄昏时分,暗红色占据了我的视界,像要将我吸进去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那是心灵被毁得一干二净的人的,最无可救药的主意,最自暴自弃的打算。
“既然已经失去了救赎,再犯多少错又能怎么样呢?”我笑着,对着血染的天空自言自语。
“佩德罗先生,你说了什么吗?”
“不,什么也没有。”我低下头,朝着旁边的漆黑小巷迈出脚步,“走吧。”
贝连塔愣了一愣,“是”地应了一声,小跑跟上。
身后,埋葬着我过去的废墟渐渐融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