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噼啪地烧着,跳动的火焰随窗洞涌进的海风左右摇曳。
这是一座海边悬崖上的废弃庄园,安娜所在的便是庄园内最小的一间屋子,小得让人有安全感。
可尽管如此,朦胧的火光并不足以照亮周围的一切。靠墙的一圈仍是一片昏暗,角落中的杂草把斑驳的影子模糊地投在剥落大片的墙上,隐约间像是一只只从坟墓中伸出的干尸的手臂,随跳动的火光巍巍颤动。
晦暗不明中映出安娜惶恐不安的脸庞,她瞪大碧色的眼睛,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屋外的一切动静,唯恐大自然的嘈杂中夹带了不寻常的响动。
海浪哗哗地拍打着崖壁和礁石,似乎想要涌上悬崖把这座弱不禁风的破旧庄园卷入冰冷的汪洋中。倾盆的暴雨如同冰雹般嗒嗒地打击在屋前院中的乔木阔叶上、脆弱的屋顶以及屋后起伏的海面上,偶尔一声炸雷,震得头上簌簌掉土。
海风很冷,火堆旁蜷缩着的安娜拢了拢百褶连衣裙的领口,喉咙有些发紧,她干咳放松了一下。
对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连忙又添了点柴火,他身上的粗麻布衣有着泥土一样的颜色,榆木制长弓斜挎于胸前,背上还有一小壶羽箭,不知反复用了多久,箭尾的羽毛早已脱落大半。
安娜知道自己不发问,少年是不会主动说话的,于是她决定率先打破沉默:“下这么大的雨……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吧?”
“我们真不该在这种地方过夜,”少年语气中充满了抱怨,“在这里我们没有了退路。还有这火堆,一定会被他们发现的。”
“可是下雨了!”本来心中就不安的安娜听到这话更是觉得烦躁,“下这么大的雨让人在树林里怎么过夜?又冷又湿!”
“可我们是在逃命——”
“我知道!”安娜大声说道,“你大可以不管我自己走!”
少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最后只是皱着眉,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当安娜说出那赌气的话时就已经后悔,只是她实在拉不下脸来哪怕稍微地表示一下歉意,便也双手抱着膝盖沉默了下来。
柴火无声地晃动,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淅淅沥沥,夜风却更凉了。安娜忍不住抱紧了肩头,少年急忙脱下外套递给安娜,安娜披上之后,心里不禁暖和了些。
反倒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腆着脸问:“那……一定很臭吧?”
“不!它很好。”安娜迅速说道,尽管确实有股汗臭直往鼻孔里钻。
少年笑笑,用根木枝挑了挑柴火,一股黑烟带着几点火星升了起来,火焰更旺了些,也映得他干瘦的脸更红。
“嗨,说说吧,”安娜看着少年,“他们为什么也要抓你?”
少年抬起头,眼中有些犹豫和戒备。
安娜笑了:“得了,我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嗯……要不这样,你先告诉我你的事,我再告诉你我的,公平了吧?你先说。”
说完后安娜对自己如此信任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感到奇怪。她想,要是换一个油腔滑调的家伙,自己早就偷偷溜走了吧。
在安娜催促的眼神下,少年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包裹,等层层剥去黑亮的绸布,一个巴掌大小的矩形黑色“盒子”显露了出来。
“我看看。”安娜边说着边一把抄过那黑“盒子”,急的少年伸着手低声叫道:“小心点!别弄摔了!”
就着火光,安娜打量起这个黑黝黝的玩意:它的一部反触手冰凉,显然是黑色的金属,其余的部分却不知是什么材料,缺乏金属的厚重与质感,却也到蛮结实的。找了半天,却也没能找到能打开的缝隙,看来也未必是个盒子,倒是更像块砖头。
很快安娜便失去了兴趣,随手把“盒子”扔给了少年:“这是什么玩意啊?感觉也不怎么样嘛。”
少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同时回答道:“神殿的人叫它‘魔盒’。”
“哦?这么说还真是个盒子,可是怎么打开呢?”
少年红了脸:“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可能……只有传说中的魔法师才能打开它吧。不过把它托付给我的人叫它‘存储器’。”
“嗯?什么破名字呀!”
少年不满地瞪了安娜一眼:“你听说过‘科学’吗?”
安娜一愣,眉毛一挑,冷笑道:“就是上古时期毁灭了世界的令人恶心的黑魔法?”
“对,魔盒就是用来记录这个魔法的。”
“我不明白这个肮脏的东西是怎么落到了你手里?”
“我没想到你如此厌恶黑魔法,”少年昂起头说,“但它是最伟大的游侠杰文克托付给我的。”
安娜不禁惊呼一声,满脸不可思议地问道:“是大陆上最富盛名最具传奇色彩的游侠杰文克吗?天哪!你居然认识他。”
少年用力地点点头,取下长弓像竖琴一样抱在怀里,轻弹了两下牛筋弓弦,单调沉闷的节拍在房中荡漾开来。只听他带着自豪的语调吟唱道:
“伟大的游侠,他是神灵西蒙的后代,骑着青龙化身的黑马,佩着九十九斤精钢炼成的宝剑,踏遍了大陆上每一个角落,用顽强的信念把正义与公平的火光带给了被黑暗统治的人民,让一切妖魔鬼怪闻风丧胆。在大陆最阴暗的西方,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上古遗迹,勇敢的游侠劈下一座山头作为箭头,射死了从地狱跑出正准备祸害人间的钢铁恶魔,得到了上古遗迹的至宝——封印了‘科学’的魔盒。睿智的游侠意识到‘科学’的力量能给大陆带来繁荣与富饶,于是带着它寻访大陆上有着大海一样深的智慧,星空一样浩瀚的阅历的魔法师,希望能找到释放魔盒力量的方法。”
少年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才继续唱道:“在游历的过程中,伟大的游侠感受到了正义的召唤,从道德沦丧的贵族刀下救下了一名平民的儿子。可惜,有着高山一样让人无法忘却的丰功伟绩的游侠中了卑鄙贵族走狗的毒箭。临终前游侠把繁荣与富足的希望——魔盒托付给了他救下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人,希望他能完成自己的遗志。”唱到最后,少年高抬着头,泪流满面。
安娜静静地听完,沉默了一会,突然说:“‘科学’的力量被释放会是好事吗,除了带来物质的满足难道不会带来更多的欲望?你一定听说过上古时代的传说吧。”
不理会少年的反应,安娜接着说道:“上古时代的人们个个都会‘科学’这种魔法,并迷信地以为它永远是无所不能的,人们过着天神一样的生活,享受着永不枯竭的财富,可后来怎样?当‘科学’越发强大的时候,人们渐渐控制不住它,最后‘科学’终于挣脱枷锁摆脱了奴役,化身为一个巨大的恶魔,瞬间就毁灭了世界。只有极少数的人存活下来,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度过一个又一个似乎永无止尽的冬天,才得以把人类的文明延续到现在。”
少年涨红了脸:“伟大的游侠曾经告诉过我,过于极端的事物必定走向它的反面,但这又是一个循环反复的过程。终结往往意味的开始,‘科学’重现人间已不可避免,大陆上已经有智者通过古籍来探索‘科学’的秘密,而魔盒的出现则是一个神谕,是神要‘科学’回来的!”
安娜撇撇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如果真是神要‘科学’回来的话,他还会派神殿里的走狗,那群总爱自我标榜满口仁义道德的神圣骑士来追杀你我?”
“我知道你对‘科学’有偏见!”少年大声说着站了起来。
“我没有!”安娜也站了起来,并努力在音量上压过对方。
“我知道你是谁!”少年毫不让步,“帝都图书馆馆长乔斯伯爵的千金。”
安娜气鼓鼓地瞪着少年,浑身颤抖得说不出话。
少年小心地瞥了安娜一眼,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语气已经忍不住发软:“我很尊敬你的父亲,他是大陆上最博学的人之一,也是伟大的游侠告诉我最有可能解开魔盒秘密的人之一,可惜你父亲发表了关于……‘科学’的学说而被神殿异端裁判所定罪……全家……很抱歉,当时的情况我只能救你一个……很抱歉。”
“你还要提这些事做什么!”安南忽然咆哮着扯下披在身上的外套,用力甩在少年身上,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再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泣个不停。
少年一脸懊悔地站在旁边,双手抓着衣角一个劲地道歉。
“你知道吗?”安娜反复抹着眼泪,“他平时只知道研究研究研究,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现在他自己一个人犯了错,却要全家都受牵连,我恨他,我恨他!”说完又把头埋在双膝中,耸动着瘦弱的肩头嚎啕痛哭。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无孔不入的冷风也似乎没了踪影,卖力燃烧了大半夜的篝火也终于出了点成效,室内的温度逐步升高,身上也开始能真切地感到温暖。
好像哭了很久。
当安娜开始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倦意袭来时,她忍不住伏在地上闭上了眼。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一些令她魂牵梦萦的东西,有淡淡的情愫贯穿在整个梦中,温馨得让人想哭,但究竟梦到了什么,却又全然想不起来了。
当开始感到有阳光直射在脸上的时候,哗哗的海浪声也随之入耳。安娜坐起身来,才发现刺眼的光线已通过空荡荡的窗洞照了进来,而少年正在窗边试图用衣服把阳光挡住。
安娜心中不由一暖,“嗨!”她叫了少年一声。
少年回过头,“你醒了啊。”他说。
安娜来到窗前,双手杵着窗户,只见蔚蓝的大海和清澈的蓝天之间是已经探出整个身子的太阳,阳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风平浪静,全然不似昨夜的狂暴。她俯身看去,只见庄园的墙壁与数丈高的崖壁几乎同处一个平面,黑褐色的礁石星布在悬崖周边,雪白的浪花在其中翻腾。
“呀!没想到这么高。”安娜一阵目眩,不由后退了几步,她转过头对少年说:“都这么晚了,我一定耽误了起程的时间吧。”
少年抓抓后脑勺:“没、没……”
明亮的阳光从拱形的穿洞侧投在安娜身上,黄色的头发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原本洁白的裙子上布满了泥污,使她更像一名凡间蒙难的天使,月亮般的脸庞让这咫尺间的美丽变得似乎遥不可及。
安娜看着有些失神的少年,心里一阵得意,“嗨!”她冲呆立的少年叫道:“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看!”她玉牙般的手指指向冉冉升起的太阳,“太阳升起也就注定落下,可世间仍然需要阳光的普照。”
只见安娜转过身,正视着少年:“其实……我一直很感谢你救了我,我……我现在没有亲人了,我是一个孤儿了。”
少年急忙说:“我、我也是一个孤儿。”说完脸上又浮现出懊恼的神情,他一定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糟糕透了。
安娜嘴角一翘,想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张大了嘴巴。
一阵犬吠清晰地袭来——
少年和安娜双双变了脸色。
纷乱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在屋外响起,剑鞘与铠甲碰撞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
少年楞了一阵,突然回过神来,连忙挡在安娜身前,长弓紧握在手,一支羽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
脚步声在周围停止,所有准备显然已经就绪。一切声音都在消失,两人的心跳都清晰可闻,安娜脑袋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双手紧紧地抓住少年的胳膊,像是溺水者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沉寂很快被打破:“邪恶的战士、恶毒的巫女,放弃反抗,出来接受光明神对你们堕落灵魂的洗涤。”
“对不起,”少年喃喃地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安娜这才发现少年苍白的脸上已满是虚汗。
“我一直是个懦夫,”少年放松了弦,身体战栗起来,“哪怕到了只一刻,我仍然很害怕。”
“不不,你做的很好,”安娜拼命摇着少年。“我们还有机会,一定还会有机会的!”
少年摇摇头,掏出魔盒塞到安娜手中:“一定要保住性命。”说完他挣脱安娜径直向屋外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离开了支撑的安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少年转过头,毫无血色的嘴唇勉强笑了笑:“我不能辱没了游侠的名声。”说完提弓大步踏出屋外。
“放下武器!”冷酷的声音厉声喊道。
少年怔怔地站着,长弓依然在手,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安娜坐在地上,伸出手想要叫住他,可猛然间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以为许多事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做,可这一刻才发现后悔都显得那么奢侈。
蓦地——
少年瞬间搭箭上弦,平举长弓就要射出。
咻咻咻!
三只弩箭几乎同时贯穿了少年的身体,箭尾洁白的羽毛染上了溅出的猩红的鲜血,那么的触目惊心。
嗡的一声,安娜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上了脑袋,她疯狂地尖叫着,抱起魔盒冲到窗前,双手用力把它向着幽深的大海掷去。
同时怨毒地尖声诅咒着:“我用我的生命和灵魂诅咒你们所有人!魔盒终将重现光日,那时被封印的恶魔将被释放!它将毁灭所有的人、所有的神!你们全都不得好死!不得好——”
声音戛然而止,一把利剑穿透了她的喉咙。
一滴血滴下,坠向海面,面朝朝阳的光辉,被折射得绚丽夺目。下降中,先是受到空气的阻力,血滴形成馒头状,接着被呼啸而来的横风吹成椭圆形、月牙形,最后被撕得粉碎,纷纷扬扬落入大海,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在血花溶入海水的同时,海面之下魔盒冒着气泡缓缓下沉,一朵蓝色的电花在它表面一闪而过,随即再无反应。它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向着阳光照射不到的幽黑的海底慢慢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