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窗台

潮湿的窗台

                                                                                              一


南方的四月多半是在阴雨绵绵中度过的,这给生机勃勃的春天添了几分难以驱散的阴郁。而今天,阴沉的忧郁似乎比往常还要多些。

雨从昨天晚上开始下起,一直到今天早上还未停歇,雨不大,这种天气让人倍感慵懒。人一慵懒就容易打哈欠,据说哈欠是会传染的,所以哈欠就像流行感冒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快速传染着。

他们就这样站在雨地里,站在屋檐下,在这样的天气里,这可不是什么聚会的好时机。

无论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眼光都不约而同的聚焦在一处。离他们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栋破旧的小平房,这样的小平房在这里随处可见,唯一的不同就是它残破的外墙上少了一个鲜红的‘拆’。

在男孩惊恐的呼喊声中,他们都知道了住在这里面的一对老夫妇死了,村子里面脑袋最硬的钉子户死了。

N市最近几年发展飞快,形形色色的案子也不少,但是命案还是少有发生。所以虽然是周末,警察仍旧是来的不少,很快就在平房周围拉起了警戒线。

“这鬼天气,真是倒霉。”站在雨地里的警员嘟哝着,一个中年男子扒开警戒线,从下面钻了过去。

“队长。”外面的警察肃然起敬,中年男子点头示意,他身形高大,身材匀称看样子经常运动,他皱着眉头神情肃穆,仔细打量着门里门外。房子的东边是死者的家人,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女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着,孩子也暗自擦着眼泪。至于男人,他抿着嘴,愣愣的站着,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的玻璃发着呆。周凛明穿上鞋套大步走了进去。

“师父,您来了。”张炎是警局新来的小伙子,警官学校毕业,人很聪明也很好学,刚进警局就认了刑警队长周凛明作了师父。

“情况怎么样。”周凛明仔细打量着屋子问。

“死者是一对夫妇,男子年龄六十七,女子年龄五十五。死因是煤气中毒,死亡时间初步估计是在今天早上凌晨2至4点钟,具体时间还要法医解剖鉴定。死者都是这里的居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住在一公里外的出租房里,女儿嫁到H市了。死者身前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全靠儿子供养,发现尸体的人是死者的孙子,除了他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人入内的痕迹,初步判定是自杀。”张炎有条不紊地汇报着,他的确是个十分出色的警察,也是让师父满意的徒弟。

这单间屋子不大,还真是五脏俱全,五六十平方的空间既是厨房也是客厅和卧室,墙壁上的破洞里塞满了烂棉絮,看样子应该还是上个冬天的产物。小屋子坐北朝南,东边是床,西边是厨房,床和厨房旁有窗户,床旁边的窗户许久不开用报纸糊着上面积满了灰尘。离床头稍近的地方被抠出了一个小洞那儿很干净,人睡在床上伸头就能到,看样子老两口没少从这个地方窥探外面。

周凛明看着单薄的棉被里僵硬的尸体,冷冰冰的脸表情平静,似乎还在睡梦中。他闭上双眼,眼中含露着悲戚。

他向厨房那边走去,本案的凶器煤气罐就静静躺在窗户旁边,空气中还有挥之不去的添加物味道。

张炎嘴张了好几回,终于说道:“局长先前来电话了,要我们尽快破案。”

周凛明推开窗子,想让这里的空气流通一些,透过窗户他看见二十米外的人们伸直了脑袋向这里的张望着,阴暗的天气让目光所及之处更加的压抑,这里真是一座孤岛啊,他心里想着。

“这种案子只怕破的越快问题越多。”他摸着脑袋无奈的说着,眼皮垂下他看见窗台上一片湿润,水迹一直内壁流到地面。

“窗户一直是关着的吗?”他忽然问道。

“嗯,一直关着的。”

“昨天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嗯?”

“我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应该是晚上八九点点左右吧。”

“这里呢?”

“这里也应该一样。”

“他们一般是什么时候睡觉的。”

“哦,这个我问过他儿媳妇。我看看。”他快速浏览着记录说:“老两口的生活一般很规律,看完新闻联播就睡了。”

周凛明听完,粗黑的眉毛一沉,沉默着来到来到外面的窗台前。破碎的水泥地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片泥泞,漆黑的油渍在长久的油烟熏染下一直从窗口沁到破碎的土壤之中,蜿蜒如蛇。他蹲下来仔细观察着,隐约间他看见一枚模糊的脚印。

他深吸一口气说:“这可能不是意外,而是谋杀。”他看向手腕上的表,时间是上午9点32分。


                                                                                                         二


“男性死者王大治,六十七岁,女性死者谢芬芳,五十五岁。二人均无任何职业,平常偶尔捡些破烂。他们生活圈子狭小,平常也不怎么得罪人……”

张炎仔细汇报着案情,局长按着太阳穴摆手示意他停下来,说:“小刘汇报说这是一件普通的煤气泄漏事故,小张你来说说你师父怎么就断定这是一件谋杀案。”

“师父在查探现场的时候发现放置煤气罐旁窗台有明显湿润的痕迹,当时窗户是关着的按理说窗台也应该是比较干燥的。按照这对夫妇的生活习性他们八点左右的时候就会准备睡觉,案发前一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正好是八点多开始下雨,雨很大,一直到早上才停,他们定会检查窗户并将它关上。而且如果这是一场意外,他们在关上窗户的时候就会闻到煤气添加物的臭味而检查煤气罐。所以窗户本来一直是关着的,而窗台上擦拭状的水渍说明,有人半夜推开窗户,伸进身子拧开了煤气阀。”

“有任何线索吗?”

“以现场侦查的结果来看没有,只有窗户外面一枚残缺不全的脚印。”

“没有丝毫线索,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所以这只是他的推理?”

“十分合理的推理。”张炎补充说。

“这原本只是一场意外啊。”局长嘟哝着,他沉思片刻后说:“你告诉他,我给你们五天的时间,五天要是没有任何的进展就按之前侦查的结果作为一场意外事故。在此期间所有的调查活动都不是在破一件谋杀案,而是普通的事故调查,你明白了吗?”

是啊,若是没有周凛明,这个案子恐怕就真的作为一件普通的意外结束了。

“不要放过每一个涉及案件真相的细节,即使那条线索只是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一点尾巴,我们也要义无反顾的将它揪出来。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的职责就是将真正的罪恶真正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是他刚进警局周凛明告诉他的,现在他终于领会这段话的深意。

张炎第一次感觉到他穿上这件警服的重量,他点头出去,四处寻找周凛明。周凛明带着防毒面具在空闲的实验屋中,张炎一进去就闻到浓烈的臭鸡蛋味,周凛明将桌上的防毒面子递给他。

过了好久他才压抑住恶心的感觉,周凛明不时的看秒表和桌上的仪表盘。过了一会儿,周凛明打开抽风机,写下了一串数字。他说:“以煤气罐当时的开启状态,只要半个小时就足以让人在一刻钟之内死亡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出来没有。”

“4月12日凌晨4点到5点之间。”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3点多拧开煤气罐的,周围有监控没有?”

“那里因为马上就要拆迁了,没有任何监控。”

“那就难办了,嫌疑人确定没有。”

他们出了实验室,向办公室走去。

“现在确定的嫌疑人有三个,第一嫌疑人黄波,是个痞子,据说是开发商找来恐吓死者夫妇的。周围邻居说,他曾经大声威胁说‘老东西敢不搬走,我就弄死他们。’”张炎说的时绘声绘色,模仿黄波的口气像极了。

“看的出来你很讨厌这个人。”

“我最看不起这种只敢欺软怕硬的渣滓,遇见弱的叽叽喳喳像只趾高气扬的公鸡,遇见硬气的又是一条点头哈腰的哈巴狗。”

看着这个年轻不仅说还学的极像,周凛明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露出难得的笑意。

张炎告诉了周凛明局长的话,周凛明叹了一口气说:“他有他的考虑,不过五天之内我们找不到任何的证据,这真的就只能是场意外了。”

“师父,难道你也没有一点把握?”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一旦过了五天,我们真的找不到任何证据了。那有怎样呢?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我们也要拼尽全力查下去。”

时间很紧张,周凛明和张炎一分一秒也没有停歇下来,他们在整合各种各样的信息。13点07分。值班的民警告诉他们黄波来了,他穿着下个季节的花衬衫,露出密密麻麻的刺青,歪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停抖动着,小指粗的金链子上面的脑袋向后仰着,悠闲的抽着烟。见到周凛明他们进来了,他仍旧保持这个姿势,露出大黄牙说:“我在这抽烟,不犯法吧。”

周凛明面无表情的将烟灰缸推向他,张炎坐下来,看着他油头黑面,一脸厌恶。

“姓名。”张炎问。

“黄波。”

“职业。”

“没有。”黄波拉长了尾音,然后十分不耐烦说:“你们找我来连这些东西都没调查清楚,办事效率真差。”

张炎眉头一皱,周凛明示意他直入主题,他问:“昨天晚上你在干什么。”

“打牌,和朋友在一起,两块一把的斗地主不算犯法吧。”

“打牌到什么时候。”

“半夜之后吧。”

“具体时间。”

“零点多。”

“之后到那里去了。”

“回家睡觉。”

“不,你撒谎,你今天凌晨根本没有回家。”张炎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拍桌子似乎永远有震慑的魔力,吓得黄波身子一抖。

“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张炎问。

“我……真的回家睡觉了。”黄波说的有些唯唯诺诺。

“你知道我们叫你来是什么事吧。”周凛明突然说。

“我怎么知道你们卖的什么药。”

“王大治夫妇死了。”周凛明只说一句话,黄波立马明白是什么事了,他吓得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头也不歪腿也不抖了,一脸惶恐说:“这不关我的事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不关你的事,你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嗯嗯嗯,我一定老老实实的。”黄波像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案发前你一直守在王大治的周围,而且经常言语恐吓是吧。”

“是的是的,李勇叫我去吓吓王大治,如果把他们弄走就给我一笔钱。但是我就偶尔吹些牛吓吓他,从来没有动过手,对从来没有。”

“李勇是谁。”周凛明明知故问。

“那个公司的一个经理。”

“给你多少钱。”

黄波颤颤巍巍伸出五根手指头说:“五千。”

“你在昨天之前一直守在那里,为什么昨天离开了。”

“因为昨天李勇告诉我事情已经谈妥了,不要我守了,而且告诉我以前答应我会如约给我。”

“谈妥了?”

“是的,好像是给他们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那家人真是厉害啊,一开口就要好几百万,一直谈不下来,最近急着开工才叫我去的。”

“那你你打完牌究竟去哪里呢?”

黄波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了,打完牌之后他们还不尽兴,几个朋友邀约去了一间地下赌场,一直赌到今早八点多他输得精光的时候才散场。

周凛明又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如实回答了,看来这案子的确和黄波无关,不过警方因此捣毁一家地下赌场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这条线算是断了,周凛明沉思着敲着桌子,在图纸上不停的涂涂写写,上面黄波的名字已经被划掉,被重重标记的是李勇。张炎进来告诉他死者儿子他们已经回去,他看着王良的笔录,上面写着王良最后见死者是昨天傍晚六点多的时候,那时候死者刚吃完饭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是去告诉死者周末上学的儿子会回来,请他们明早过来吃饭。早上死者久久不来便叫儿子去叫叫,谁知……

“出了这样的事,应该对那个孩子有很深的影响吧。”周凛明问。

“嗯,那孩子一直不说话,只是问一句答一句,看样子很伤心。他老婆也是的,都这个天了,还穿这个厚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说起话来柔柔弱弱的,像个旧社会的小媳妇。”

他叹了一口气说:“必要的话,叫个心理咨询师去他家一趟。”又问:“死者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嫁在外市,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您要出去?”这时周凛明以及穿好了外套,他说:“去找李勇。”

“叫他来局里不就好了吗?”

“去他公司,从他的环境中调查他,你们得到更全面的线索。”

张炎随周凛明出来的时候,天依旧阴沉沉的,厚重的铅云紧紧贴着地面,灰暗的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张炎提了提衣领,快速钻入车中。

14点58分,他们来到李勇公司。李勇西装革履,看起来彬彬有礼,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此事,面对警察的到来并没有太意外。寒暄一番后他们直接进入主题。

“你和王大治关系怎样?”周凛明问。

“见过几次面。”

“你经常去他家?”

“去过两三次吧。”

“对他家印象怎样。”

“嗯,很小很乱,说实话那个地方我实在不愿待太久。”

“你最后一次去他家是什么时候。”

“今年1月份左右吧。”

“你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

“前天,我叫你们来我办公室商量一下拆迁的事。”

“他们可是难缠的硬脑袋,但是听说你给他谈妥了?”

“是的,我将公司的规划图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公司的决定已经下来了,他们提的要求太高我们无法满足。所以我们打算直接绕过他们,到时候他们仍旧可以住在那个破房子里,而且什么也得不到。”

“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吧。”

李勇看了周凛明一眼,他知道这是一个十分难缠的角色,所以他干脆坦白一切,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他说:“是啊,我告诉他们如果现在松口同意拆迁,我们会按照之前的合同给他们并且会给他多给一些面积的住房,而且会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他们一笔钱,但是他们必须保密,毕竟要是大家都这么闹就不可收拾了。”

“给他们多少钱。”

“十万。”

“他们答应了?”

“他们不答应就真的什么也得不到了,这张规划图是真的,工程队已经进去。五月初就会动工。我记得当时他们还紧张兮兮的问,这房子在他们名下是不是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告诉他们随他们便,连着回答了好几次他们才放心的坐下来。”

“哦,你昨晚到今天凌晨一直在干什么。”

“昨天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喝酒,晚上九点多才回家,其他时间在家里睡觉。”李勇自信满满说着。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我老婆出差了,只有我一个人。”

周凛明点了点头,并没有问出什么其他的信息,他反复问李勇对死者周围环境的熟悉程度,李勇只答,去的次数很少不知道。他看了下手表,已经16点13分了,张炎出来,他们边走边相互交换着讯息,他们总是这样配合着,这会让他们效率更高。

“公司老板给了李勇十万,告诉他这是让他劝离王大治的钱。具体怎么处理是他的事。”这是张炎认为在公司得到最重要的信息。

“你是说。”

张炎点头说:“这笔钱可以是给王大治搬走的好处费,但如果他有其他办法让这麻烦消失的话,这笔钱就是他的了。”

周凛明眉头紧锁,沉吟说:“很重要的线索。”然后又说:“打电话给局里,叫几个同志监视一下李勇和黄波的动向,还有,把他们的通话记录调出来。李勇住的小区我去过,监控覆盖很全面,调取李勇小区的监控,我要他的行动轨迹。”

说着他们已经上车向医院驶去,他们要去询问本案的最后一位浮出水面的嫌疑人,钟固原。王大治曾经的仇敌,现在已经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了。他们在病房外悄悄窥视着,他的状态似乎没有先前掌握的那么差,但是也没有能力跑如此远地方行凶。他们又询问了医生,医生确认他没有离开过医院。

他只有一个独子,在外市工作,周凛明对此人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不过查清楚他儿子最近的行动轨迹还是十分必要的。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是他的行动格言。

出了医院已经是晚上六点,周凛明和张炎饥肠辘辘,他们随便找了一个小餐馆对付一下。“等这个案子结束,我请你好好搓一顿。”这是周凛明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但是案子却是一件接着一件,订成一本昭雪的书。张炎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忽然激动跳起来说:“师父,重大线索。饭馆的人惊讶的看着他,周凛明示意他淡定,眼中也是难掩喜色。

“什么情况。”

张炎将手机给他,屏幕上是一张监控视频的截图,图中的人穿着宽大的运动服戴着帽子和口罩,帽子压得低低的。

“这是?”

“你看前一张。”这是李勇进小区时候的视频截图,“你发现什么没有。”

“哦,裤子和鞋子一样,只是换了上衣戴上口罩和帽子。”周凛明恍然大悟。

“对,这两次监控相隔只有十分钟,也就说李勇的确回过家,但是他回去换了一身衣服又出来了。”

“也许他只是出去运动呢?”周凛明质疑说。

张炎得意笑着说:“出去运动可不会坐出租啊。”他又往后翻了一张,正是李勇进出租车的时候。“而且,他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周凛明立马放了筷子向外走去。

“诶,师父你干嘛去?”

“去找他。”

“还在吃饭啊。”

周凛明回头对他笑着说:“这案子破了我好好请你吃一顿。”

张炎心中哀嚎,早知道就吃完饭再告诉他。

在小区的入口,周凛明等到了李勇。

“周警官,您怎么在这里啊。”李勇脸上堆着笑。

“你说谎了。”周凛明眼睛死死盯着他。

“嗯?”李勇心虚了,他一下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你说你昨晚一直在家里睡觉,你说谎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你在监控下早已无处遁形。”

李勇是个聪明人,事已至此他立马缴械投降了,他坦白说昨晚是和情人幽会去了。至于为什么要乔装打扮,他说他老婆的闺蜜也住在这个小区,她每次出差都会叫他闺蜜监视他。

作为纯情单身狗的张炎对这种人十分鄙夷。

在警局明亮的节能灯下,周凛明一件一件梳理案件的细节,但是案情却像是走入一件死胡同一般。黄波和李勇似乎说的都是实情,至少查证下来是这样,他们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无懈可击。

                                                                                    

                                                                                                  三


4月12日20点21分,周凛明靠在椅子上一脸烦恼,徒留一桌的烟屁股。“张炎,你说说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张炎放下手头的资料分析说:“现在我们没有直接证据来证明他们(黄波和李勇)任何一个人是凶手,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完美,如果是他们刻意计划的话,他们的确是十分聪明的罪犯。”

“只有真的事实才是完美的,既然我们没有任何有利的证据来找出凶手,我们何不换个角度来反推出凶手,从作案动机来分析。你说王大治夫妇的死亡对谁的利益最大。”

“以现在的线索来看是李勇,公司给了他十万叫他解决这个麻烦,公司要的只是结果,甚至可是说只要他能完成这个任务,这笔钱随他支配。他告诉我们他和王大治夫妇谈妥了,要是后来他变卦了呢?他想独吞这笔钱,这时候他就有了杀害王大治夫妇的动机。也许他出去和情妇幽会只是一个烟雾弹,一旦我们发现他乔装打扮出了小区,他又可以用另外一个不在场证明为自己开脱。他想用监控来逃避监控,或者他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他找别人动手了。”

“推理的不错,那么他会找谁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黄波,虽然他也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是无懈可击。更重要的是,他经常在死者附近徘徊,他对死者屋子里的情况应该十分熟悉,所以才能如此准确的找到煤气罐的位置。这一点十分重要是吧,你在询问他们的时候反复提到过这个问题。”

夜幕已经落下,但是周凛明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沉思而睿智,他说:“是啊,凶手一定对死者的屋子非常熟悉,他处心积虑,做的不留一丝痕迹。我们再去死者屋子里看看。”他扔掉手中的烟,已经将大衣拿在手上。

“现在还去?”张炎迟疑着。

“案子发生夜晚,这时候去那里你会发现很多白天发现不了的东西。当推理进去瓶颈的时候,尝试还原原本的场景会得到难得启发性。实验就是最好的推理。”

张炎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去了。

21点13分的时候他们来到案发地,正如周凛明先前所想,黑暗中的此地真的是一座孤岛。进去的时候他们照会了一下守在这儿的协警,协警就在之前黄波蹲守的地方。环境不错,更重要的是在这里被害人的房子一览无余。

协警说:“今天下午的时候王大治的儿子和女儿来过,他们想进去祭拜一下,我让了,他们就在大门前跪着哭,哎呦,可惨了。”

“现在就来祭拜?”今天下午周凛明在警局就已经见过他们了,就像世间所有的死别一样,王良的妻子哭的很伤心,他问了几句话,她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流出来了,周凛明只觉得这眼泪来的太多太廉价。王良的妹妹他倒是还没见过,是今天下午才赶过来的。

“是啊,王红下午一来就拉着他哥来了这里。”协警知道周凛明在担心什么,他拍了拍胸脯说:“您放心,我一直死死盯着他们,只让他们远远的在屋前祭拜,绝对没有破坏现场。王红想进去,还被我拦住了哩。”

“她想进去?”

“可不是,您是不知道,王红啊以前叫蔡红,后来她妈改嫁给王大治才叫王红。这谢芬芳啊对自己的女儿是捧在手心里,对王良刻薄的很。王良小时候过得苦,很早就自己讨生活,一辈子也没过个好日子。这个后妈偏心,亲爹也不管,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听说王大治还要把拆迁的房子分给王红,真是黑了心肝,亏得王良这些年孝敬他的。你看,他们两口子在这里硬了两三年,不是王良给他补屋送气哪能活到现在,现在死了街坊邻居不会给他掉一滴眼睛水。她想进去是想翻翻她妈有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分财产的遗书,哼,我才不会让她得意勒。”老协警说着还啐了一口

真是纠葛的家事,周凛明叫他早点休息,带着张炎向里面走去。风,从四面八方的废墟吹来,肆无忌惮的狂啸着,没有灯火,没有丝毫的光亮,只有两个光点行在阒静的黑夜里,若有若无却有坚挺的存在着,保存黑暗中的最后一丝光明。

这里很静,张炎清楚的听着自己的脚步与周凛明的脚步相互重叠着,这种地方若不是有人陪着他绝对会涉足。他们来到小平房处,只有他们两个人,张炎点上一支烟,算是给自己壮胆。

小屋静悄悄的,张炎知道这里面死过人,现在让就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挥之不去的恐惧将他包裹着。

周凛明面无表情的站在房子前思考着,他熄了手电说:“我现在是一名凶手,路上没有灯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应该打着手电,现在我要把它熄了。我怕灯光扰醒睡在屋子里人。雨很大,我没有打伞,打伞对我的行动很不方便,我穿着雨衣。所以后来伸进窗户拧煤气罐的时候才会留下这么多的水。我对这个房子里面的一切了如指掌,我要做的就是打开窗户,拧开煤气罐。但是我还在屋子外面徘徊,我很忐忑,我在犹豫什么呢?”

“你在想屋子里人是不是正在熟睡,你打开窗户的时候会不会吵醒他们,一旦他们醒了,你就有暴露的危险。”张炎提醒着,他已经开始融入这个情景了。

“是的,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东边窗户上有一个破洞,他们经常通过那里窥探外面,从外面当然也可以看见里面。你对这里了如指掌,你应该知道。”

“是的,于是我来到窗户旁。”周凛明走向东边窗户,将眼睛贴向那个破洞,适应黑暗后的他真的通过这个破洞看见了里面的景象。他看见了那张冰冷的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正在床上熟睡的夫妇。很快他呼吸的水汽便爬满冰冷的玻璃,他想伸手去擦,刹那间他的身体像触电一般立在原地,他眉头低沉,大脑正在高速运转着。

他后退几步说:“我想看清里面的情况,我满身是水,脸上也是,我贴在玻璃上的时候很快凝结成水汽。我很紧张,我要知道里面的情况,可是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要怎么做?”

“擦干它。”张炎忽然叫到,嗓子破了音,声音尖锐而细长。

周凛明浑然不觉,继续如梦呓,“对,擦干它,为了不留下指纹我戴上了手套,手套上也湿透了,我用他擦玻璃。”他对这个虚空做着动作。“可是湿手套擦完之后还是有水汽,我想用力擦干净,但是我怕,我怕吵醒睡在里面的人。我要擦干净,擦干净玻璃上的水。”

“脱掉手套去擦。”张炎大叫起来,他不知道他那一刻他表情多么神秘而狂热。

那一瞬间,周凛明与张炎的眼神对在一起,灵光乍现,他们立马小心的扑向玻璃,他们施展所有的侦查手段仔细查探着。张炎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他顺着擦拭的痕迹找到了一枚指纹。

终于找到了最有价值的线索,周凛明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这指纹又是谁的呢?会是黄波的吗,还是李勇,他们有动机,但是他们是怎样设计这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判断。

周凛明可不是一个坐等真相大白的人,他更喜欢由自己揭开一切的真与假的面纱。他知道,也许这枚指纹也可能是无关紧要,他必须要找到真正揭开真相的钥匙。

他打电话通知刑侦人员来采取指纹,协警在这里守着,他则带着张炎来到几里外的王良家。

“最近还运动吗?”周凛明突然问。

“天天练着了,怎么呢?”

周凛明笑了一下,说:“没事,练着就好。”

王良住在简陋的出租房中,沉默而破烂的楼房与不远处的废墟遥相呼应着。越过这里向远处望去,是灯火璀璨的海洋。周凛明和张炎走在黑暗、肮脏的小巷里,他感觉他已经抓住雨衣中的人了,现在他要去确认最后一些东西。

他们来到王良家门前的时候,屋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尖刻的女声说:“我一定会拿回我妈留给我的财产的。”

“爸妈的尸体都还停在外面,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一个男人低沉着嗓音说。

“王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你能独吞这些财产吗,哼,没门,明天我就请律师来。”接着就听见一阵排山倒海地声音在楼道里回荡着,是她要出来了。

“王红,你不在这儿睡啊。”一个柔弱的女声说。

“这儿太脏了,我可住不习惯。”她继续刻薄说着。周凛明终于看到了王红,那个逾百公斤的女人,她用尖细的眼睛打量着两位警官,周凛明拿出证件示意她下来。

“我是负责调查这件案子的警察,我姓周。”周凛明自我介绍。

“查什么案子啊,还查到我头上。”王红拉长了嗓子。

“你父母死亡的案子。”周凛明皱了皱眉头说。

“哦。”她冷淡回应着。

“死者出事前和你有联系吗?”

王红摆弄着涂满指甲油的指甲说:“前天我妈给我打过电话,说他们同意拆迁了,那边的老板说给他们七万块的和解费,他们要把这些钱分给我,还要把拆迁的房子分一半给我。哼,现在人死了,那个混混也别想得到一点好处,就算户口上没我有怎么样,我明天就找律师来。”说着她还不屑的望着王良家。

周凛明实在不想和她多说,他问:“那时候他们有什么异常没有。”

“没有,他们说明天会和他商量一下。谁知道呢?”

该问的都问,周凛明伸手感谢她,她却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她是怕周凛明的糙手弄坏她精心侍弄的指甲。

王红走后,周凛明二人进了屋子,王良沉默抽着烟,他妻子抹着红肿的眼睛,她一直穿着厚厚的衣服,将身体捂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堆满了就瓶子。见意外的客人来了,他们惊讶的起身迎接。

“这么晚了,您们还有什么事吗?”他妻子忐忑的说。

“案件有了一些新的进展,我们在屋子的玻璃上提取到了几枚指纹,他们还在采集,我们再过来了解一些情况。”周凛明说的直接了当。

“那么,他们真的是被谋杀的啊。”他妻子的眼又红了,王良依旧沉默的抽着烟,狠狠吸了几口。里面的小门吱呀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好奇的小脑袋,父亲对他狠狠瞪了一眼,他立马缩了回去。

张炎开始问两口子一些问题,周凛明在屋子四处转悠着,他拉开一扇门,小房间里王良的儿子坐在写字桌前。

“叔叔我见过你,你是警察。”他说。

“我可以进来吗?”

他点了点头,周凛明关上了门说:“你是上初三了是吧。”

他却说:“爷爷是被谋杀的是吗?我听见了你门说的话。”

周凛明颇感意外,这个孩子比同龄人来的成熟、稳重。“我会抓住凶手的。”他向孩子保证,看着男孩的眼神心中刺痛,现实真的太冰冷,现实真的是这个孩子能够承受住的吗?

男孩对他又点了点头,他得到孩子的信任,他总是能让人安心的相信。

“你对爷爷奶奶的印象怎么样。”周凛明在他的床边坐下,这样更加拉近距离,他拿起一本画册问:“我可以看吗?”男孩点头允许了。

“爷爷对爸爸不好,妈妈常说爷爷没有用,只听奶奶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闻不问。但是爷爷对我很好,他经常悄悄塞给我零花钱,拉着我的手说我是王家独苗了。”男孩说着,泪水盈眶,这是真挚的眼泪。

周凛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本画册,皱眉苦思着。他的眼睛很毒辣,这是一本男孩小时候的画册。

“你的一家里怎么没有爸爸呢?”他将画册摊开,在那一副名为我的一家的画里,只有妈妈拉着小孩,站在小屋前。

男孩低头不语,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又往后翻了几页,他看见一头狰狞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一手提着瓶子,一手提着鞭子。恐怖摄人心脾。

周凛明合上了画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他拍了拍早熟的男孩,让他放心,让他安心。

周凛明叫上张炎说要离开,他对王良说:“你出来一下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你。”王良不耐烦的跟着出来了,站在他们的中间。

楼道里闪烁不定的灯兹啦一声又亮了,虽然昏暗,但终究还是在黑暗里闪耀着光芒。

“您找我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儿我就回去。”王良满不在乎的说着。

“慢着。”周凛明用醇厚的着嗓音说着。

“还有什么事儿?”他问。

“你这么着急回去,是想趁我们走后赶快逃吧。”

“你这是说什么话呢?”他笑着说,强颜着笑。

“王大治夫妇是你杀的吧。”周凛明仰着脑袋,死死盯着他。

“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杀我的父母呢?”

“要我告诉所有的真相吗?”

“我……”他要辩解,周凛明冰冷打断他说:“你父母是对你不好,我想这其中一多半是你的咎由自取吧。你很早就辍学了,但你也没有去找什么工作,整天游手好闲,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你也没干什么坏事,因为你没这个胆子。所以周围的邻居都同情你,认为你只是被后妈欺负的可怜人。后来你结婚了,也没有任何改变,你整日酗酒,无所事事。你要问我有什么证据,你老婆厚厚衣服下面的伤痕就是证据,一个只敢家暴的男人有什么胆子?所以别人一直都以为你是个可怜人,谁也不知道关上家门之后你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渣。所以你儿子小时候画里没有你,在他的画你你就是一个提着酒瓶和棍子的恶兽。”

揭开王良伪善的面具之后,周凛明继续说:“三年前你变了,你开始变得顾家,开始变得孝敬父母,因为三年前这里要拆迁了。你知道你父母早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所以你假装浪子回头,你为他们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那笔丰厚的财产。你怂恿你的父亲作个钉子户,你想得到更多的钱,他们照做了。但是在前天他们熬不下去了,公司不会为了一个钉子户而放弃所有的拆迁,最后的协商里他们对公司的妥协。是昨天还是前天,他们找你过去商量,他们想将这一切分一半给你妹妹。你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呢?这不重要,你已经决定杀了他们了。”

王良的脸渐渐寒了,他眼神飘忽开始四处张望。周凛明继续说:“房子里面塞满了棉花,密封性很好,煤气罐就在窗户旁边,是你放的。你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你一定策划很久了,因为户口簿上只有你一个儿子,他们死了遗产理所应当该是你的。他们和你商量的事让你决定他们的死期提前到了,你只要打开窗户拧开煤气罐,这就是一场完美的意外,没有人知道。你作案手法并不有多高明,但是越是简单的手法有时候越是难以识破。可惜,那天下雨了,潮湿的窗台将你的罪行暴露。而窗户上的指纹是你致命的证据,你一定很想将他抹去吧,但是这一切都迟了,因为我已经捉住你了。”

王良突然拼尽全力想逃,张炎一把就将他捉住,不让他挣脱分毫。王良歇斯底里嘶吼着,似是在挣脱将他拉入地狱的手。周凛明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时间停在23点53分。

  • 绿
  • A
  • A
  • A
  • A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