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教授收到学生带回来的实验材料时,就已经准备好挑战自己的三观了。但在用第一人称模式体会那只狗的记忆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从此会变成一个素食主义者。
这是一个万物萧瑟的冬天。程教授所在的南方城市见不着雪,但同样冷得让人受不了。尤其是相比于北方这里没有暖气,加之空气湿润,于是低温就仿佛携带着魔力,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程教授望了一眼窗外的街景,看到状若枯槁的银杏树刚刚丢下两片枯黄的扇形叶片,显得愈发可怜。
万幸,程教授的实验室里不仅实验设备齐全,也没忘了配备空调。程教授接过学生的移动硬盘,看了一眼那个‘2TB’的标志,估计里面大概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这项实验采集的信息量庞大得惊人。
那个名叫徐德荣的学生问他:“老板,这个大概要分析多久?”
程教授给的回答是:“不知道。具体情况要视目标的心理复杂程度而定。”
徐德荣忍不住好奇的问:“动物心理刻画……这个真的能让我们读懂动物心里的想法吗?”
“我们能做的只是采集动物的脑内活动数据,然后交给人脑来解读……”程教授习惯性的扶了一下眼镜,“小徐,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敢说大话。”
徐德荣笑道:“幸亏没让媒体知道,要不然您就算不想说大话,也得被那些记者逼着说大话了。”
“对了小徐,我问你一下,你采集的信息是……”
“嗨,我不是给您说过了吗。我老家不是在山区的农村吗,我这次就是回那边一趟,花了一天时间从我爸妈家里养的一条老狗的身上取的数据。我爸妈管那狗叫‘二黑’,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土狗,当然您要叫它中华田园犬也没问题,哈哈……”
……
天又亮了。
我睁开眼,看到那只大花鸡又在门前的笼子里叫唤个不停。我从窝里跳出来,冲着那只鸡吼了一声“汪!”
大花鸡吓得哆嗦了一下。可没过多久它又叫唤起来了:“咯咯咯——”
我本想冲到那笼子跟前去,可跑了两步却感觉脑门上有点发痒,怪不舒服的。我一下子就没了和那只老对头作对的心情,转过身卧倒,忍不住拿头在地上蹭了起来。
痒痒的感觉很快就没了。我忽然想起来,现在应该是吃早餐的时候了。
“二黑!%¥%#@&;;;;;&;;;;;¥%¥%¥@#¥#@@¥#……”我听到了一阵嚷嚷声,可是我只能听懂这里面我的名字。光是听懂名字这一点,都费了我一年的时间才渐渐摸索学会呢!
嚷嚷的那个人是我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的样子和我差别那么大。我是用四条腿走路的,妈却是用两条腿的,而且身子也比我大好多。但是自从我记事以来就是她喂养我的,所以她肯定是我妈。
对了,我们家里除了妈还有爸。以前好像还有一个大哥,不过好长时间没见,我都快忘了大哥闻起来什么味道了——我们家里只有我的样子不变,其他人隔几天就会大变样,变得我都认不出来,到了夏天他们变得更勤,所以我只能通过闻味道和听声音的方式辨认出谁是谁。
妈进了屋子。我跟在她后面,看到爸已经坐在凳子上吃早餐了。我家的早餐是放在一张高高的台子上,我根本够不着。但是爸和妈够得着,他们会从台子上给我拿好多好吃的。
就和往常一样,我在台子下面耐不住性子走来走去,听着爸妈咀嚼的声音……和我不一样,爸妈咀嚼的声音很温柔,很细致。
“二黑,坐!”这句我还是听得明白的,于是我乖乖的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爸妈都吃完了,然后我就看到一块沾着津液的骨头从台子上飞了下来——肯定是爸给我的!如果是我妈,她一般都喜欢对准我嘴里丢。
爸妈对我都很好,他们每次都要先吃完再给我吃,因为我吃的和他们吃的不一样,如果我和他们一起吃我肯定会受不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忍不住馋,抢在爸妈前面吃了一口,然后……那滋味真真是毕生难忘,就像是我的嘴巴里被塞进了一团火一样!后来我就明白了,爸妈要在我前面吃,是为了替我承受那种火辣的滋味。
而且他们在我前面先吃的原因还不止如此。因为我们家的食物不仅有骨头,还有我不吃的青菜之类的东西。他们吃掉了青菜,却把骨头都留给我。
“@#%&;;;;;*#¥%@@#¥%……”
“¥%*&;;;;;*&;;;;;***¥#@#¥¥……”
唉,爸妈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每次这种时候我都特别希望能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每次总感觉脑子都不够用。
妈突然提高了音量:“徐德荣!@#¥*&;;;;;¥#¥%*&;;;;;……”
我两只耳朵一抖,注意到了‘徐德荣’这个名字——我居然现在才想起来,这是我的大哥!
一扇门开了,一个直立的人从门里走出来。我“嗖”的一下窜过去闻,闻了好几下我才从那堆陌生杂乱的味道里捕捉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息——嗯,没错!就是我哥!
可是突然间,我的腰间一痛,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了一边去,撞在墙上——我头昏脑涨地理了半天头绪,才明白大哥刚才踢了我一脚……为什么?
我还记得好些时候以前,哥还没现在这么大的时候,他最喜欢抱着我玩了,睡觉的时候都要和我一块儿……可是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他为什么踢我!
我委屈的朝着大哥看去,却见他已经在那个高台子旁边,开始吃东西了。我想扑过去好好质问他一下,可是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想起昨天下午,哥才回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和往常一样守在家门口看家,哥从村头走过来。因为太久没见我都忘了哥是什么样子,离得太远了我也闻不出来那是谁,所以我就狠狠的冲着他吼了好一阵……想到这我就明白了,肯定是那个时候我惹大哥生气了。
唉,那就没办法了,怪不得大哥冲我生气。这个时候,我听到爸妈和大哥又在谈些什么了,可是沮丧的我却只想往外走。
既然已经吃饱,那就该守家门了。
我在门口找了个舒服的土坡趴好,没多久便看到爸妈都出了门。
日头从山那边爬起来,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趴在那里舒服得不想动。自从前些时候我开始掉毛,身上有些地方的皮就露出来了。到了冬天见不到太阳的日子,就变得很难熬了。
日头越来越大,我都快睡着了……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条奸猾的黄白条纹身影从屋旁一窜而过——是大黄!
大黄是隔壁家的孩子。他和他的爸妈长得也不像。他爸妈和我爸妈都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大黄和我一样,是四条腿走路。但和我不同,大黄叫起来不是“汪”而是“喵”。大黄还长着一双有点吓人的竖瞳,动作特别机灵。
“汪汪汪汪汪!”我冲着大黄吼,意思是‘别又偷吃我们家的鱼!’
大黄见被我发现,只能停下脚步,冲我扬起下巴,傲慢的回瞪我——奇怪,我明明每次都听不懂大黄的“喵”,可他却好像能听懂我的“汪”。
大黄和我互相瞪了好一阵,然后他摇摇头转身走了。因为他知道有我看管,他肯定偷不着我们家的鱼。可是大黄临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他那个眼神仿佛是在说“你这个蠢货”。
大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不知是跑到那个角落里玩去了。他不守家门,平时都在外面野。我记得以前他邀请过我和他一起去村子外面玩,可我从没答应过——我和他不一样,我明白我是家里的一份子,我要做事情回报爸妈养我这么多日子的恩情。话说,爸妈养了我多少日子来着?唉,多得根本数不清……
我在门口发着呆,忽然瞥见一个两脚走路的家伙朝着我们家走来。我连忙站起身,紧紧盯着那家伙,吼了起来。
“汪汪汪汪——”
“&;;;;;¥%二黑,闭嘴!”这是大哥的声音。哥从屋子里面跑出来冲我吼了一声,吓得我连忙闭上嘴巴。然后我看到哥领着那个家伙走进屋子。我这才明白,原来是来找哥的啊。
我能听懂‘闭嘴’是因为爸妈都冲我喊过好多次了。但只有我们家的人喊这个才有用,要是什么不认识的人喊这个,我才不听!
我又在门口趴着。
风吹过我的脸,有点痒,有点暖。我抬起眼皮看天上的白云,不禁猜测——白云也是活的东西吗?它们能看到我吗?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脑后——这可是要紧地方!我赶忙缩脖子回头,却闻到了大哥的气味,于是本来已经伸出嘴巴的牙齿被我收了回去。
哥用手抚摸我脑后的毛皮,挺舒服的,我也就没反抗。隔壁家的大黄也最喜欢让人摸这块地方。不过,哥好像不只是摸摸而已,他好像在取一个什么东西……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午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感觉到有人往我脑袋上装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也是大哥干的吗?
……
两天后的傍晚,程教授和他的学生徐德荣一起走在山间的土路上。
夕阳渐落,山林间刮起了冷冽的风,可程教授的脸色比冬风更冷。徐德荣在前面领路,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导师究竟是发什么疯火急火燎地要来自己老家看,更不知道导师的情绪为什么如此……糟糕。
“导师,您……”徐德荣忐忑地出了声,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路上,他完全是一头雾水。
“我在体验你家那条狗的记忆时,听到了你爸你妈早餐时的讨论。”程教授的语气停顿了一下,“你爸你妈在说,那条狗已经老了,该宰了。”
徐德荣咧了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爸妈说的明明很正常啊。可是导师是用主观角度体验那条狗的记忆的,所以除了导师,谁知道那条狗想了些什么?
于是接下来,一路无话。
又越过几道山头,他们终于到了。
这是一个坐落在群山沟壑里的小村庄。不过村子里的每一户都通了电,因此程教授看到基本上每家每户的窗户里都亮着昏暗的灯光——这些他早就看到过了,只不过是用一只狗的视角看到的。
徐德荣的父母已经在村头等着了。那是一对衣着朴实近乎寒酸的农家夫妇。程教授知道,徐德荣的父母大概还不到四十岁,但此刻他看到的却是两张属于老人的脸,布满了沧桑苦难的皱纹——这两张脸,和那段记忆里的两张老脸也对得上号,只不过那段记忆里,视角是仰视。
“哎呀,俺们真是不好意思……”徐德荣的父亲站出来,局促的搓着双手,想说些客气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他的儿子是村里有史以来屈指可数的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哩!他知道儿子的老师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授,可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一位大学教授……
程教授却单刀直入的说道:“我是为你们家的孩子而来。”
“知道知道,德荣他——”
“不是徐德荣。”程教授打断道。
徐德荣一家三口顿时傻眼了。他们家除了徐德荣,还有哪个孩子呢?
程教授自顾自的往屋子里面走。徐德荣的父母连忙跟上。
父亲搓着手道:“德荣也不跟我们早点说您要来,俺们家里都没啥招待您的。前些天送德荣走的时候俺才宰了一只鸡,今天都没准备啥……”
程教授摆摆手,道:“不需要准备什么,我就想看看你们家的狗。”
“狗?”夫妇俩异口同声。
“就是你们家的二黑。”
“您要看二黑?”
程教授注意到徐德荣的母亲在听到‘二黑’这俩字的同时,眼神颤动了一下,似乎隐隐含着一丝挣扎……
程教授又问道:“你们家每次吃饭的时候不是都要喊上二黑吗?”
徐德荣的父亲憨憨的一笑:“是啊!俺家以前每次吃饭的时候二黑都在桌子底下窜来窜去等吃的,俺们吃剩的都丢给它。嘿,它胃口可大哩!前几年它还抢在俺们前面偷吃,正巧吃到一盘虎皮辣子,唉哟,把它辣得那叫一个惨啊……”
边走边说着,几人已经来到屋子里面。
一进门便是炉灶。石质的旧炉灶里面燃着柴火,让人感受到冬日里难得的温暖。程教授情不自禁的抽了抽鼻翼——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哎,二黑呢?”程教授问道。
“就在那儿!”徐德荣的父亲指着炉灶旁边的桌子。
程教授的目光顺着看过去,看到那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口锅。腾腾的白烟带着热气,还有那股令人燥热的香气,冉冉升起。
徐德荣的母亲感觉到了气氛有点不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俺不是都说了嘛,前些天才宰了鸡,家里都不剩啥了。您来得又急,今儿下午才知道您要来,赶集都赶不上趟了。屋里就剩这条老狗,俺婆娘还拦了老半天说不让俺宰。可俺说您是城里的大教授,是俺们儿子的恩师!那能不好好招待嘛?您可得尝尝,这大冬天的,狗肉最香了……”
徐德荣的父亲还在一边说着,可程教授却迈步走向那沾了许多陈年油渍的木头桌子。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呆呆的盯着那口锅,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提线木偶一般了无生气。
突然间,一条黄白条纹的影子窜上桌,一爪子打翻了大锅,跳下桌就跑。
“嘿!大黄!贼猫,糟蹋好东西!”
徐德荣的父亲恼羞成怒,追着那只大猫就跑出了家门。
程教授呆呆地跌坐在了地上。在他眼前,一大滩肉汤在地上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略带辛辣味的香气扑鼻而来,冲得他头脑有些发昏。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旋转,在随着香气一同升华,顺着烟囱往外飘,飘出屋子,飘离村子,逐渐远离寥落的灯光,在凌厉的寒风中冷却,无知无觉地飘进无尽的夜空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