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刻字的哨兵
一、
书吧里虽然人很多,但大家都在很安静的看书,所以我在收银台的工作很轻松,但手机却不识好歹的震了起来,我赶紧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尽量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传来了低沉而冷漠的声音:“请问是谢小姐吗?”
“我是,请问……”
还没等我说完,对方便生硬的打断了我:“请问您现在在书吧吗?我是卖家的哥哥,那支刻了字的钢笔我们想要回来,不知……”
我并不想理会这种奇怪的人,恰好又有客人需要结账,所以便毫不犹豫的挂了电话。
那支钢笔,大概是指我昨天晚上拍下的一支犀飞利潜艇哨兵,卖家看起来并不懂行,标了一个极低的价,我因为找这支笔很久了所以便毫不犹豫的拍下来了。
正当我把这件事当个笑话准备抛到脑后时,却见有一男一女闯了进来,高大的男人气势汹汹的样子,站在门口环顾四周。我在他大声喊出我名字之前就赶紧跑了前去,要是打扰到书吧里的客人就不好了,所以便托同事帮忙顾一下生意,自己领着他们到了书吧外面的露天咖啡馆。
“谢小姐你好,我叫罗年。”还没等我坐稳,对方便伸过来一只手,我只好悬空着握了一下。
这个叫罗年的男子看起来三十不到,皮肤异常的白皙,眼睛的颜色偏淡,头发不知是染过还是天生的,在阳光下显得有一些透明,应该是有一点混血。旁边缩在椅子里的大概就是他妹妹了,比起他还有些东方的脸孔,他的妹妹看起来就是一个完全西方的脸,只是头发是黑色的,浓重的黑眼圈和烟熏妆让她像一个吸血鬼。
大概是看到我打量的目光,罗年瞟了他妹妹一眼说:“这是我妹妹,罗玥,是那支钢笔的卖家。”
“你叫罗年,你妹妹叫罗月,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叫罗日?”我打趣着。
他愣了一会,才生硬的扯着嘴角回答:“不是,我只有一个妹妹。”
气氛尴尬的沉默着,我有些后悔没有点一杯东西喝,此刻正好可以假装拿起杯子来缓解一下,所幸罗年开口了。
“十分抱歉今天的唐突,但是那支钢笔对于我们家真的十分重要,是祖父的遗物。”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要激起我的同情:“老爷子今天早上过世了,家父希望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要回去。”
“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还会摆到网上卖?”我提出合理质疑。
罗年横了他妹妹一眼,继续说:“是我们家没有教育好,才会让她为了钱偷东西。”
“我没有偷,我是捡的。”一直默不作声的罗玥终于出声为自己申辩,不同于甜美的外表,她的嗓音有一些沙哑,应该是个大烟枪。再结合她苍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我揣测她不仅仅是抽烟这么简单。
“你不要狡辩。”罗年语气阴沉的朝他妹妹吼了一句,才转过来对我说:“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希望谢小姐能够将那支钢笔归还,我们会以三倍的价格赔偿。”
对于对方这种有些盛气凌人的语气我很不喜欢,但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我还是十分客气的对他说:“事实上我还没有收到包裹,等我收到后再同你联系可以吗?”
罗年皱眉纠结了好一会才最终决定好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信封,沙沙写下联系方式推了过来,不用打开看我也能估测到这里面的价格完全高于他所说的三倍。
那支笔原本就不贵,即使是NOS全新库存的也不过千把块,更何况还是使用过很多年的呢?我于是十分决然的拒绝了,但罗年似乎是怕我反悔,所以坚持要我收下,离开时还再三同我强调了那支笔对他们家的重要性。我只好勉强接了,想着到时候连笔一同还他,打发走他们后我如释重负。
临近下午快下班了,快递员才姗姗来迟。我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笔,这大概是我见过包装得最不用心的卖家了,还好是同城快递,没走太多路,不然肯定会被压坏。
剥开外面几层纸巾,一支蓝色塑料笔身金属帽的犀飞利潜艇哨兵安静的躺在我手里,虽然是一支老笔但保存得异常完好,几乎没有重大划痕只有一些日用毛痕。唯一一点可以拿来杀价的大概就是笔身上的刻字了。
Abigale·Bonham
看起来是个女生的名字,难道是罗年爷爷送给奶奶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还真是十分浪漫呢!
我旋开笔帽,由于路上颠簸,笔尖沁了墨水,凑近闻我闻不出是什么牌子的墨水,但却有一股铁锈味,大概是笔舌上的铁管生锈了吧。
这款笔的特殊之处便是潜艇上墨法,旋转笔尾便会从笔舌伸出一根铁管,再拉动笔尾,通过这根铁管吸墨就不会将墨水渗到笔尖上,简直是那个年代强迫症的福音。只可惜近年来的犀飞利公司不思进取完全抛弃了这种做法,笔也造得逐渐泯然众人,所以我只好上网淘老笔。笔虽不贵,但最近却越来越难寻到,我在读大学期间曾经因为钱不够而错失了一次,所以昨晚一看到这支白菜价的哨兵完全没有考虑过品相可能不佳的问题便果断下单了。
今天收到拿到手上十分惊讶于居然保存的这么好,只可惜我不能留着它了,毕竟是人家爷爷的遗物,我也不好夺人所爱。拿在手上掂量来掂量去,最终还是丧气的拨通了罗年的电话。
“笔我收到了,你来拿吧。”
对方压低了声音支支吾吾的,令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再加上里面传来十分嘈杂的锣鼓声让我感到有些烦躁,于是便挂了电话直接发了个短信过去,没过一会对方便回复了。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一点脱不开身,不知道能不能等明天,或者晚上晚一点我再登门?
我既不想暴露家里的地址也不想拖到明天,搞不好那时我就真的不想还了,毕竟我还是挺喜欢这支笔的,上面的刻字让它看起来更富有故事感。我瞟了一眼旁边的发货单,看到他们家的地址正好也不远,于是便同他约好下班顺便去他们家还笔。
这是一栋地处市中心但却仍旧显得十分幽静的房子,旁边大多数也都是别墅,我进来的时候还费了好多时间让警卫打电话给罗年确认身份。
我按了门铃,却不确定里面的人听不听得见,因为锣鼓和法师做法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想起罗年,罗玥顶着两张外国人的脸却要做这种极具中国特色的丧礼就觉得很维和。
过了几分钟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女佣模样的人,她急急忙忙的替我打开了院子的门,一边同我解释罗年正在里面操办丧礼所以没时间出来,让我不要介意。
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藤蔓,各种颜色各种形态,我也对园艺颇有兴趣,只是无奈家里位置太小又是租的房子,所以只能弄些仙人掌回来聊以慰藉。
女佣看我很好奇于是向我介绍:“这些都是老太太亲自种的,听说从年轻到现在都种了好几十年了。这是茑萝,那是树状月季,还有夹竹桃、木槿、蜀葵……”
我一边听一边被角落里几株矮矮的植物所吸引,女仆顺着我的目光接过话来:“那是老太太种的香草,老爷子特别喜欢吃香草饼干。”
因为老爷子喜欢吃香草饼干,所以几十年来一直坚持亲手种植香草,看来老奶奶和老爷爷的感情真的很好呢,怪不得罗年坚持要求我将刻有奶奶名字的笔归还。
进了大厅,只见一穿着道士服的人正绕着摆在房间中央的棺手舞足蹈的唱些什么,四周围跪了一圈人,大概都是子女孙儿,我看到罗年直挺挺的背影。
“老爷子死得很突然,医生说是心律不齐,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趴在桌子上身体都冷了。”女佣在一旁低声解释。
道士用唱戏一样的语调一个一个的念辈分和名字,被点到的人立马磕下一个重重的响头,如此反复还不知道要进行多久,还好女佣知道我有些无聊便说:“罗年少爷吩咐过了,如果谢小姐无聊的话让我带您去楼上看会电视。”
我正有此意便连连答应,这栋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踩着木楼梯上楼时还能听到轻微的吱呀声。
走过长长的走廊时我却被其中一间有些昏暗的房间吸引了,房间不大但四周摆满了书,古朴的书桌像是从其中生长出来一样,屋子里全是木制的家具,不知是点了熏香或是曾经摆过花吧,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奇怪的是,这股香味我却有种熟悉感,不知在哪里闻到过。
“那是老爷子的书房。”女佣也停下了脚步。
我有些好奇于是试探的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得到允许后我便兴冲冲的走了进去,最吸引我的倒还不是这丰富的藏书量,而是书桌上愕然摆着的一瓶老款万宝龙高跟鞋样式的墨水瓶,据说原来周总理就是用的这瓶。因为实在是太着急了,所以靠近桌子抓起墨水的时候还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炉盆,差点摔出一跤,盆子里的灰烬被我震成了一团烟飘到半空中,还有几片没有烧尽的像是信纸的碎片飘了出来。女佣微笑着向我摆手示意没有关系便低下身去整理,我十分不好意思,退到了一旁,臊着脸假装欣赏把玩这瓶万宝龙老款高跟鞋。
我虽然不玩墨水,但是对于这种造型好看市面上又少见的瓶子还是十分感兴趣的,第一次摸到实物实在是爱不释手。对比于现产的棱角高跟鞋,旧款更加圆润耐看。
女佣站在一旁摸着桌子感伤的说:“老爷子每天都要在书房呆到很晚,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谁知道说走就走了呢。要早知如此小小姐也不会跟老爷子吵架了。”
“小小姐……你是说罗玥?她昨天跟罗老爷吵架了吗?”
“嗯,我在楼下听到书房里老爷子似乎很生气在吼,刚跑上来就撞上了慌慌张张的小小姐。”女佣叹了一声:“唉,大概又是要钱吧……”
“谢小姐。”罗年也不知在门口直挺挺的站了多久才决定出声喊我,声音有一点沙哑。此刻他正向我走来,女佣一看见她忙害怕的跑了出去,他见我有些紧张的样子,摆手示意我放轻松,扫了一眼这间书房随口道:“爷爷从前总是把自己关在这件书房里,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他站在我身旁,瞅一眼我手里捏着的墨水瓶子,瞅一眼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我想大概是我做贼心虚的样子逗笑他了。他见我无地自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便转移话题:“这瓶墨水是爷爷的一个朋友送他的,其实他用的并不多,只是摆在桌子上好看罢了。他一直很青睐一款国产的墨水,说是不容易褪色,我记着是红色包装的,就摆在这怎么不见了呢?”他挠着后脑勺到处找,不明白平时一直摆在这的墨水怎么会不翼而飞,我注意到他白衬衫的袖口似乎沾上了一些血迹。
罗年见我一直盯着看,忙用手扯了扯西服袖子想要尽量盖住血迹,但并不成功,他于是无奈耸肩:“这是刚刚帮爷爷换寿衣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你爷爷是被谋杀的?!”我惊呼。
“不……不……不是的。”他忙摆手制止我的大嗓门,解释说:“爷爷是心律不齐,突发心脏病死的。”他瞟了一眼自己袖口上发暗的血迹补充道:“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肩膀上会有伤口,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痣,因为远远看着就是一个发黑的小圆点,换衣服的时候因为动作比较大所以伤口裂开挤出好多血来。”
我听见他一本正经的解释,便想缓解一下气氛笑着说:“哎呀,你也不用跟我解释啦。”
但是他好像拿不准我是不是烦了他的意思,所以皱着眉埋头拼命思索的样子,我于是忙从包里掏出钢笔递给他:“喏,这是你的钢笔。”
他接了过去,我见他把钢笔捏在手里打量了一下,便知道他之前应该很少接触到这支钢笔,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支笔为什么这么重要吧。
作为一名虽然没钱买但是却对各种钢笔门清的资深爱好者,我忍不住跟他介绍起来:“这款是最早期的犀飞利潜艇系列,出产日期大概是1952年,因为它笔舌上的吸墨管不同于后来的平口是尖的,而且看色泽应该是黄铜的,后期的潜艇系列一般都是用的铁……”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说吸墨管是黄铜的,那么我闻到的那一股很浓的铁锈味是……
“难道!”我不禁惊呼。
“难道什么?”罗年十分不解的看着我。
毕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我想还是不要胡乱搅乱人家家庭和睦关系了,倒显得我像个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于是便指了指钢笔上的刻字转移话题道:“哎,你爷爷跟你奶奶这样的感情真好。”
“嗯,是吧。”他听见我这么说,低头攥紧了手里的笔:“奶奶,真的很在意爷爷。”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开始痛恨自己没辙没拦总是说些不该说的话惹别人伤心,还好这时有一个中年贵妇在门口唤了一声罗年,好像是第二轮的法事开始了,他略带抱歉的朝我欠了欠身,我摆手示意没有关系。
我悄悄离开了罗家,穿过了院子里一丛一丛的茑萝、树状月季、夹竹桃、木槿、蜀葵和种了几十年的香草,走了许久都还能听到那恍如隔世般的诵经声在耳边萦绕,木鱼敲击一声一声的余音,一直到我坐上了地铁,我好像都能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一个哭泣声,一个苍老的哭泣声。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还真的是,十分浪漫呢。”
可惜,永远都有死亡,永远都没有像三毛说的那样,两个人活够了,牵着手躺在床上,说一句要死啦,就一起死掉。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共赴黄泉吧,谁也不用等谁,谁也不用欠谁,下辈子接着搭伙过还是另寻新欢,再说。
二、
自从上次经历了那次强行退货事件之后,我和罗年却莫名其妙的开始熟络起来了。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微信好友申请列表里,我还呆了几秒。
不过他一开始只是跟我请教一些关于钢笔的事罢了,询问像他这种身份应该买什么钢笔作为签字笔比较好,比较方便,带来带去在飞机上不会漏墨,最好就不用他三天两头的充墨水,因为他整天出差没办法带着墨水瓶,书写感要像普通的原子笔不要很粗的那种。看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提出这些要求时,我捏着手机在屏幕这头又是好笑又无奈,足足思考了好几分钟要用什么语气回他才比较委婉。
【废话,当然是签字笔啊,难道不是有一种专门的笔叫签字笔吗?!】
【可是我觉得钢笔的外形很沉稳大气。】
【钢笔品牌都有出相同外形的签字笔,价格区间?】
【钱,不是问题。】
虽然我的建议是直接在中亚淘或者找网络代购,可以比专柜便宜近一半的价格,但罗年却始终坚持要买专柜货,大概他买笔也只是为了彰显身份而已,固然不会像我们这样精打细算。
他在微信上要求我陪他去现场挑选后便强行说了再见,似乎是不想给我推脱的机会,我发了好几条大意是拒绝的留言,但他都没有回复,所以我第二天便还是犹犹豫豫的起床前往了约定好的购物商城。
虽然是节假日,但他还是穿了一身正装打好了领带,看到我之后微微示意了一下便快步走了过来。
“哎,你是从来不脱西服的吗?”我上下打量着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正了正领带:“这几天比较忙,刚开完会出来。”
我们并肩走着,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父亲当上了董事所以我也开始忙了起来,就像从前父亲和爷爷一样的关系。”说到这他还意外兴奋的在空中比了个手势。
“是因为爷爷去世了的缘故吗?”话一出口我就自知不妥,只可惜没有办法将这句话从半空中抓回来。
他停下了脚步,正色道:“对。”然后便歪头笑了一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走着。
我迈着狐疑的步伐跟在他后面,不知所谓,大家族里面的腥风血雨啊,还真是让我这个外人十分的搞不明白呢。
但罗年似乎铁了心要让我感受一下大家族里的明争暗斗,居然邀请我去参加他们家的家宴,虽然套了喜庆的名头,但此时此刻却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家族齐聚一堂的情景。
屋子里一片漆黑全靠头顶上那盏年代久远的水晶灯照明,所有人面对眼前的食物不为所动,各自心怀鬼胎的咕噜着眼睛,主位的那把红木椅还空着,我料想大概就是罗年的奶奶了。
只见一个满头银丝的中国老奶奶在女佣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示意大家不用起身,还未坐稳便开口说:“这次八十岁的寿宴正撞上老头子的丧,所以大家就简单吃个饭吧,听说,年儿带姑娘来了?”
说着她瞅向了我这边,彼时我正和罗年头凑头讲小话,被她一声吓得我赶紧弹了起来。
“嗯,她叫谢艾儿,是我的朋友。”罗年憋着笑把我拉回了座位,凑过来继续刚刚的话题:“我奶奶本来就是中国人啊!”
“那Abigale·Bonham又是谁?”
罗年忌讳莫深的样子,撇着嘴没回话,假装被餐桌上的争吵吸引了注意力。
“父亲的丧事,我还当母亲您忘了呢!”一烫着妇女标配波浪卷的贵妇情绪十分激动。似乎是为了要抓住年轻时的容颜,她在自己的褶子里都塞满了粉,配上混血的浅色瞳孔显得更加凶神恶煞。
“罗雯!你不要……”
“我怎么了?!”她前倾着身子咄咄逼人:“我们家是要倒了吗?是没钱了吗?是买不起墓还是造不起碑?你们住这大房子,我爸就得烧成灰挤在一小破罐里啊!我跟你说,我爸!死得蹊跷……”
她还没说完就被人拉去了一边,场面一片混乱,分成了两派相互对立,小辈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罗年的奶奶依然坐在座位上似乎是失望又好像完全不在意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们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罗雲,你这是在掩盖事实!”
“我跟你说,不准烧!要验尸,要验!”
“这么大个产业说给你就给你了?!”
我被罗年架着很快就离开了现场,但仍能听到那几声嘶吼从我背后传来。
他很不好意思的跟我连连道歉,但却很在意里面的情况而频频回首,我示意他没有关系,借口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了,他犹豫了一会便点头了,只是分别时再三向我道歉着。
院子里的茑萝、树状月季、夹竹桃、木槿、蜀葵都开了,在晚风中沁出一丝香甜。
《罗家大小姐强行开棺验尸,已故罗董事疑非正常死亡》
才打开电脑,就弹出了这么一条本市新闻,我摸了摸手机想着要不要关心一下罗年,但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立场做这样的事于是便罢了,点进了那条新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家大小姐罗雯大闹火化仪式,对记者声称自己的父亲是被人谋杀的,但很快就被拦了下去。罗氏集团现任董事,已故罗董事的大儿子罗雲出面表示并没有这件事,火化仪式照常进行。
本报记者试图事后采访罗大小姐,但却始终没有办法见到罗雯,究竟已故罗董事是正常死亡还是如罗家大小姐所言被谋杀,我们不得而知,还请大家关注后续报道。
被谋杀啊,其实我也的确有这个怀疑,只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所以也不好意思去指手画脚些什么。
只是罗年说他爷爷肩膀上的洞还有那支明明是黄铜和钯金材质的笔尖却透出浓重的铁锈味,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算啦,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这样想着我叉掉了这条新闻,点开U盘里的文件夹准备开始书吧的月末统计工作,但关于那件事的蛛丝马迹却还是始终挥之不去。恰好QQ不断弹出群消息,平时我一般都屏蔽这种消息,但此时正好没事做便点开了。
这是一个同城笔友群,虽然举办了好多次笔聚但我却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此时群里正在热烈的讨论着,大致是一个笔友收到了一支极品老笔。
【可惜了有刻字,不然我就拿来日用了。】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啊,反而更有韵味。】
【哎,我也想搞到一支潜艇上墨的,不会染尖,这样我这个强迫症就不用每次都要买注射器回来往墨囊里打墨了。】
【对啊,潜艇不就是自带注射器功能吗?哈哈。】
【什么???你们说什么笔???】
【诶?很少见你冒泡哎,就一支蓝色的哨兵啊。】
不过一会他将照片传了过来,没错,就是那支,就是罗玥卖给我的那支。我立马私聊了那支笔现在的持有者,询问他这支蓝色刻字哨兵是从哪来的,他声称是在网上秒杀来的。
【那支笔能不能让给我。】
或许是我急切的语气吓到了他,他打了几个哈哈便下线了,可能只是隐身吧,我也感觉到自己太过不礼貌了,只好讪讪的对着灰色头像发呆。
到底是谁要谋杀罗老爷子呢。
我甩了甩头,拼命想要把这个阴暗的念头驱逐出去。
三、
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做一个长舌妇,但我认为罗玥再次兜售罗老爷子遗物这件事究竟还是要知会罗年一声比较好,但直接说的话又怕会引起罗玥的不满,倒像是我偷偷跟他哥打小报告一样。
还好我还留有罗玥二手交易市场的账号,于是便留言给她,询问那支钢笔为何再次被卖的事,但她却一直没回。
恰好罗年发讯息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他新投资的餐厅吃晚餐,我想着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跟他说这件事,于是便答应了。
罗年看着菜单笑盈盈的问我要吃什么,我却因为脑子里堆积了太多事所以有口无心的随便指了一些。不知是因为工作忙还是他大姑在火化仪式上闹出的事故,他看起来好像瘦了一些,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了,但眼睛却依旧像闪着光的玻璃珠子。他似乎兴致很高的样子,一会儿跟我炫耀他是怎么用低价把这个店盘下来的,一会儿又指着远处墙上的话絮叨其中的艺术内涵,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他起身从侍应生手里接过红酒瓶。
我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你妹妹又把那支笔拿出来卖了你知道吧?而且,对于你姑姑说的,关于你爷爷的死你难道就一点不关心吗?好歹也是为人孙怎么能……”
“不关心!”他倒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终于还是放下了,抚了抚衣服下摆上的皱褶,冷漠的坐在我面前,不带一丝笑容的说:“我爷爷这个人,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们家的事你根本就不懂,又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说完之后他似乎也有点后悔,但又拉不下脸面主动缓和气氛,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别扭的吃完了这一顿饭,料想也应该是最后一顿了,我竟然还有一点感觉到可惜,后悔自己不应该多嘴多舌。
分别时他别扭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提出要送我回家,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于是便一个人拦了的士,靠着车窗,感觉自己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会在出租车上痛哭流涕的矫情女主角。
手机这个时候却震了一下,我抓过手机激动得锁都解错了几次,不是罗年,是罗玥。
【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奶奶也要扔了它,还是我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罗玥冷冷语气透过屏幕传来。
扔了它?我一直都以为这支钢笔在罗家的地位很高,却未曾想过罗老太太会将它扔掉。
【那天晚上我也是路过爷爷书房门口看见这支笔所以就捡来卖,谁知道奶奶发了什么疯,突然又拿它当个宝贝一样。明明以前还很不喜欢这支笔的,因为上面刻了别的女人的名字。】
我仿佛能看到罗玥挑眉不屑的表情。
【听你们家女佣说,你那天晚上还跟你爷爷吵了一架?】
【我跟爷爷都很少说话好不好,哪吵得起来,那天本来是想跟他拿点钱,哪知道里面不知道他跟谁吵起来了,所以我就赶快溜咯,正好看到门口有一支笔就顺手捡了。当时还以为捡到宝了,结果也才能卖一点点钱而已。】
如果不是罗玥的话又能是谁呢?为什么罗雯这么坚持自己的父亲是被谋杀的呢?
按照女佣的描述老爷子死得很安详,虽然前一晚与人大吵过一架,但应该不是物理谋杀,否则的话罗家应该早闹起来了,那么只能是投毒了。可是肩膀上的伤口也的确是让人不解。
只是老爷子的年龄也到了,如果是心律不齐突发性死亡的话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我在大学时候曾经因为迷恋侦探剧所以选修过一门法医毒物学,光是元素周期表上能找到的杀人的方法就有一百多种,更别提自然界的那些天生剧毒的食物和动物了。
即使是用来治疗的药物,只要剂量正确都能被用来杀人,所以千万不要惹医生啊,只要他稍稍调一下药量,你以为打针可以治病搞不好就被弄死了还不知道。
打针。
对了,潜艇不就是天然的注射器吗?再加上罗老爷肩膀上的洞,有没有可能就是凶手将剧毒液体加在墨水之中,然后通过那支潜艇注射到罗爷爷的身体里面导致死亡的呢?这样既不会引起警觉方便下手,也不用担心作案工具被发现。
所以,所以罗家才会这么重视这支笔,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罗老太太又要将它扔掉呢?
这样说起来,好像从始至终一直在跟我讨要这支笔的人。
只有罗年一个而已!
我被这个念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司机一个大刹车重心不稳的我被摔在了前座后背上,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脑袋好像被塞得满满的,又空空的。
“小姐到了,一共三十七块。”司机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小姐?小姐?”
四、
那晚之后我和罗年就再也没见过面,虽然后来他也曾经在微信上找过我几次,但我再二而三的对他冷言冷语,也最终使他失去了耐心,看起来我们正逐渐逐渐的越来越远。
偶尔还能听见一点他的消息,大概就是网上的花边新闻了。可是自从我屏蔽本市新闻推送之后,罗年以及罗家也最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罗雯闹腾了几天,据说也终于消停了下去,大概是因为罗年的父亲做主,将自己在公司的持有股份割让了百分之三十给她所以才最终封住了口。
我继续在书吧上着班,闲的时候看看书,发工资就交房租,剩下的存一半起来,另一半花,没花完的就拿去买几支心水了很久的笔,继续潜水在群里和论坛,在二手市场进进出出。
只是好像见了鬼一样,我再也没寻到一支合心意的犀飞利潜艇,要么就是品相太差要么就是颜色太丑。
【在吗?】
【请问,那支蓝色刻字的潜艇哨兵您还要吗?】
【我最近回血,您要我就直接出了,省的挂二手麻烦。】
通讯软件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上班时间我一般都屏蔽群消息,打开一看原来是群里某位成员主动私聊了我。大概是上次我急切的口吻给他留下了印象,所以一要出手就想到我了。
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许久,犹犹豫豫打不定主意,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里,我已经不想再跟罗年或者罗家扯上任何牵连。
【不要了,不好意思。】
【哎,别啊,我给您打个折?我急出。】
对方语气很着急的样子。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支蓝色哨兵,唉,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既然已经心心念念了这么久,反正已经打定主意不要跟罗年扯上关系,那么就像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样,心安理得的收了这支笔吧。
第二天我来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对方看起来还只是高中生的样子,他十分不舍的将笔递给我,看起来要不是实在没钱他也舍不得将这支笔出手。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笔,无奈的说:
“买回来到现在我还从来没用过呢,只是有时候拿出来把玩一下。”
我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笔,感慨着兜兜转转这支笔最终还是落到了我手上。掏出本子写了几个字,这支笔经过长期的使用已经磨出了小小的书写面,反而更好出锋,下水也很节制。
据上家说他买回来没用过也没上过水,所以按照罗玥做卖家不走心的态度,应该也不可能把笔清洗干净,这样说来这支笔里很有可能还留有那天被注射进罗老爷子身体里墨水的余量。如果拿去化验的话,搞不好还能检查出夹竹桃苷来。
没错,夹竹桃苷。
那一天我在罗老爷子的书房里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但那并不是我所熟悉,我一不爱好园艺二也不涂香水,怎么可能会对什么香味感觉到熟悉呢。而导致我会有这种感觉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在进那间房间前不久才穿越了一座种满了花的院子,那院子里面有香草,有茑萝,有树状月季,还有夹竹桃、木槿、蜀葵。
我早应该想到的,夹竹桃,是园艺当中最常见的一种植物,但却含有剧毒,一般表现为恶性、呕吐、视线模糊,严重者会导致心肌毒素从而心律失常。在美国每一年夹竹桃中毒导致死亡的案件就有几百起,中国因为国情决定大部分人家都不够有足够的地方种植园艺,所以夹竹桃的毒性并没有广泛引起大家的注意。
而罗家的院子里,就有夹竹桃。而罗老爷子,就是心脏病发突然死亡。
我旋开了这支哨兵的吸墨管,黄铜尖的尾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掏出包里的纸巾擦拭,果然能看到纸巾上除了黑色的墨迹外还有淡淡的鲜血。
阳光掩饰掉了蓝色笔身上的毛痕,让它看起来更加光滑美貌,金色的刻字因为反射而闪烁着光芒,隐隐约约。
Abigale·Bonham
这支蓝色哨兵在我的笔袋里待了很久,几乎每一天我都会拿出来对着它出一会神,又叹气着将它放回去。关于罗家,关于罗年,都因为这支笔而始终烦恼着我。
我不想相信罗年是凶手,或者是帮凶,但他闪烁其词的表现又总让我感到难以信任。就算真的是他,如果他能够坦然承认的话,我或者也不会这么烦躁了。
【无论你会不会嫌我多管闲事,我总想让你知道一下,你爷爷或许是中毒死的。】
在讯息发出去的那一秒,我又立马开始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谢艾尔啊,我真想抽你一个嘴巴子,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全然不顾会导致什么尴尬的结果。
不过几秒钟之后,我的手机微震动了一下发出了尖叫般的提示音,面对着亮了又黑的屏幕,我犹豫了许久,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锁。
【我知道,夹竹桃。】
六个字,一个逗号,一个句号,但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的浪。
他知道,夹竹桃。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他是凶手,还是因为他是帮凶,还是因为他查出来了。千万种可能在我脑子里碰撞,我多希望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谈谈吧。】
他又发了这短短三个字来,便再也没有了回音,我仿佛能听到他的无奈,无力和叹息。
当我见到他之后,果然能看见他消瘦了许多,整个人颓废的倚在桌子上,目光与他而言似乎太沉,所以他只能呆呆的盯着斜下方,稀疏的胡子从他下巴上冒了出来。
“所以,你知道?”我尴尬的喝着杯里的白开水。
“嗯。”他伸出手将额上的刘海往后撩却仍旧滑落了几根下来:“其实我一直都有疑惑,所以下棺的时候揪了爷爷的一撮头发,送去验。但是因为可能性太多,所以到最近他们才验出来,可能是夹竹桃苷中毒。”
“那么你不管吗?”我有些急切。
“怎么管!”他突然放大的音量下了我一大跳,狰狞的脸上似乎有泪痕:“我要说是有人蓄意谋杀我爷爷吗?是我那个只会跟家里要钱的妹妹吗?还是我那个觊觎权力很久的爸爸?还是我姑姑?还是我?为什么我要管,管好了之后,我爷爷会活过来?不会,并不会!”他满脸涨红的吼着,不管对面的我露出了十分害怕的神情,仍旧不可自拔的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大声的吼着。
“但是我的家人可能会被送进监狱。而且,我为什么要怀疑我的家人呢?”他冷笑了一下,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我们家的院子里原本就种了夹竹桃,或许,或许爷爷是自己不小心……不小心呢?”他埋下了头,似乎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
我只能呆呆的怔在原地,徒劳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安慰他。
“我送你回去吧。”他擦了擦眼泪,恢复往常波澜不惊的样子。
“嗯。”我有些犹豫的点头。
晚上天气不错,没有雾霾,不知道为何,我们俩此时此刻居然像一对已经结婚了二十几年,孩子已经上了大学的老夫妻一样,沉默的在路上踱着。
找不到什么话说,也不想就此分开各自走,只能尴尬却很异常适应的沿着人行道慢慢踱着,肩并着肩,影子靠着影子,彼此配合着对方的脚步。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接二连三的震了好几下,他微微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开口,不过略斜了一下的脑袋似乎在告诉我没关系,随意。
我点开了手机,是大学时选修课法医毒物学的助教师兄,他毕业后就进入到了相应行业工作,我因为被那件事搞到无论如何都过不去,所以将笔送到他那里化验,应该是结果出来了。
我看着通讯软件右上角的未读红色圆圈,四条消息。手指在上面徘徊了许久,心跳到了嗓子眼,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过只是我的过度解读,只不过是我那被害妄想症作祟,笔里没有毒,罗年爷爷的事只是意外,然后让罗年大骂我一顿,我也不会怪他。
【什么鬼,害得我还偷用单位仪器。】
【根本就是一堆墨水嘛,我还对着它小心翼翼的。】
【说吧,怎么谢我,请我吃烤串呗!】
师兄随后还发过来了一张检验单的照片,上面清楚写明并无夹竹桃苷以及其他毒素。
罗年不解的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停下,还将手机当宝贝一样捂在胸口。
我不理会他满脸的疑惑,兀自傻笑了一会才将手机拿给他看。他皱着的眉头终于逐渐松开,又像是想笑又努力保持着严肃的神情就像一个玩具被还回来的小孩儿。
他突然冲过来抱住了我,像哥们一样猛锤了我背部几下,搞得我虚咳不止。他不停的说:“抱歉抱歉抱歉啊。”但还是没有松手,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在街边傻抱庆祝了多久,他才兴高采烈的放开我,送我回家。
这一柄悬在我们头上的大剑,就像是突然之间化成了灰。其实我们心里也都明白,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但至少给了我们一个相信的理由,相信家人并没有去蓄意谋杀,即使还有别的手段,我们不知道,那便算了吧,也不再去追究,人既已死,就不要为难生人了。
我们就这样自私的想着,自私的庆幸着,将不幸连同死人一起埋在地底,烧成灰或者腐烂。
五、
“哎,你说这上面刻的到底是谁的名字啊?”
我正在用罗年爷爷的那支蓝色哨兵写婚礼请柬,瞥到了上面的金色刻字,于是问像大爷一样在旁边无所事事的罗年。
“我爷爷的老相好呗。”
他接过我推过去的请柬,潇洒的旋开他那支花了大价钱从专柜买来的黑色签字笔,龙飞凤舞的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虽然被我嘲笑傻,但他还是坚持所谓的专柜象征身份不屑于我这种在网上拿代购货的行为。
我虽然对他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但已不想再管:“你爷爷的老相好?”
“奶奶说的,不过我估计也就是小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将签好的请柬随意的飞回来:“我爷爷是混血你知道吧,太爷爷是外国人,据说和那个Abigale的父亲是一同来中国的伙伴,但是太爷爷娶了中国太太,所以建国后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去了而Abigale就和她父母一同回了美国,从此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见过啦!”
“那你爷爷没想过去美国吗?”
“想啊,可是后来不是各自变故嘛,然后他就娶了我奶奶生了姑姑和爸爸还有几个小叔叔,就再也没提过这茬了,不过据说他和Abigale之间的通讯倒是一直没断过,那支笔还是Abigale离开中国后的几年专门从美国买来给他的。”
“怪不得你奶奶说她是你爷爷的老相好了。”我笑说:“给人送东西还在上面刻自己的名字。”
“谁知道呢,搞不好是他自己拿去刻的。”罗年耸耸肩:“不过我总是能看见爷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给那个女人写信,一封又一封好像几十年就没断过。”
这不就是典型的白玫瑰与红玫瑰吗?我写着请柬,笑想再过不久我就会成为罗年衣襟上的饭粒蚊帐上的蚊子血,而他也会有一个念念不忘的床前明月光和胸口的朱砂痣,但是没办法呀,即使这样还是得和我凑合着过日子。
罗年挑眉奇怪的看着我一个人边写边傻笑,半天摸不着头脑。
婚礼马上就要举行,我不得不又要频繁的往罗家跑,幸好罗家现在多了几个小孩,不然我还真会被那种压抑的气氛闷坏。穿过院子的时候,我发现角落的香草依然还绿着,夹竹桃却已经被几株我不知道名字的开得姹紫嫣红的花卉代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罗年提议的,只是觉得莫名有一些惋惜。
与罗家的人寒暄了几句之后,我便溜到了楼上,把罗年留在下面和他们商量事情。又经过了罗老爷子死的那间书房,不过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小孩子们做功课的房间。
自从罗老爷子死后,罗老太太可能觉得寂寞吧,便主动提出让家族里的小孩子们都回罗家大宅子里过假期,自己帮着带。
我走进了那间书房,看见孩子们都乖乖的坐在座位上对着假期作业抓耳挠腮,看来罗老太太的威慑力还是可以的,已经波及到连第四代都逃不过她的喝令。
小孩子刚上小学的时候一般都是用铅笔,但我却惊奇的发现罗雯的孙子宋骆手里居然抓了一支钢笔,并不是什么高端的笔,只是几块钱一支的英雄616,但是是金帽的,应该是上个世纪国家专门为出口而制作的一批质量较为好的616,所以大部分有国货情怀的钢笔玩家,会优先挑选金帽616,兼顾收藏和书写。中国就是这样,低价出口好的产品尽量挣面子,却给自己的人民用劣质品。
我走了过去问:“哎,这笔是你的?”
宋骆头也没抬,埋头抄生字:“上次奶奶给我拿长命锁的时候,我在保险柜的铁盒子里看到的。”
他见我问完了还不走,一直站在他旁边所以十分不自在,抬起皱成了一团的小脸对我抱怨:“哎呀,小姑姑您干嘛老看着我啊!”
“我看你你写就是了,我又没阻着你。”我逗他。
“您看着我,我写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我假装放过他的样子说:“那你把笔给我瞧瞧。”
“好吧。”他撅着嘴委屈的把笔递了过来。
我接过笔来扭开了笔帽,随手在宋骆的草稿本上划拉,惹得他不满的发出“啧啧”的声音,我虽然感到好笑但是却不打算管他。
靠近纸面,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墨水味,像是酸奶的味道,我突然想起罗年曾经说过,罗老爷子生前并不常用万宝龙墨水,因为嫌弃它很容易就褪色,不经水泡,一下子就散开了,所以一直用着一款国产的碳素墨水,但具体是哪个牌子的,罗年又说不上来,而且当时他也很奇怪怎么平时一直摆在那的那瓶墨水会突然不见了。
但根据这一股标志性的酸奶味,我敢肯定那瓶墨水是被称为神水的北京碳素,流动性极好不容易堵笔,颜色黑的发亮,即使将墨迹泡在水里也不会散开。
我不禁靠近了笔尖一直闻,好像上瘾了一般。常规的墨水味中带着浓重的酸奶味,似乎还飘出了些花香,是什么花呢,我思索着,回忆这种似曾相识的香味,那是九月的微风带来的花香,有一点悲凉又有一点期待还有一点感伤,那是,夹竹桃的香味。
我紧紧攥着笔走下了楼,罗年正向我裂开嘴傻傻的笑着,他向罗老太太微微欠了欠便朝我走来,他扶着我的肩膀,不解的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是不舒服吗?”
“没……没事。”我草草的应付着,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了罗老太太正在用她满是皱纹的脸朝我微笑着,我却丝毫不能从这样的笑容里体会到温暖,反而感觉到阵阵凉风从我的脊梁一直透到心里去。我用僵硬的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算是回应,拉着满肚子疑惑的罗年几乎是跑一样的离开了罗宅。
穿过那座没有了夹竹桃的院子时,种在角落的香草那么绿,那么刺眼,闪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罗年替我关上车门,启动车子才歪过头来问我怎么了,但我却两只手拧着那支英雄笔,没有回答。
他耸了耸肩表示不在意,自说自话道:“我刚趁机问了一下大姑姑,那个Abigale到底跟爷爷是什么关系,怎么奶奶这么在意,她说他们俩早就没联系啦!建国后两人陆陆续续通了几年信就断了,不是因为通讯的关系,而是毕竟大家都长大了,又在不同的国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所以联系就断了。可是爷爷还是放不下,总是给她写信,可能是那个Abigale搬家了吧,所以寄了多少封就退回来多少封,可是爷爷还是不停的写,不停的被退回来。哎你说,怪不得我奶奶不高兴,爷爷这么做可真不是一个好丈夫,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这么对你的。”
“嗯。”
我将头别过去,看着窗外不停转换的景物,将一肚子话都吞了回去,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我这么想着。
或许这个我以为的秘密在那间房子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只是大家都选择了刻意掩盖。毕竟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又怎是我们晚辈能管得了的呢?这其中谁对谁错又岂是一个普通的人能说得清辩得明的呢?所以只能掩盖,或许即使我们自己都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掩盖些什么,是罗老太太的杀夫凶行,还是罗老爷子的不负责任,是责怪老太太的无情还是老爷子的优柔寡断,又或者是,那个大时代下所有小人物的悲哀,所有的人被迫舍弃最想要的,不断屈服安慰自己,从爱情到婚姻,从婚姻到爱情。
我不禁握紧了一旁正专心开车的罗年的衣角,头却仍旧还固执的偏向窗外,我怕我脸上的悲戚会吓到他,我心怀感恩,虽然我们都是熙熙攘攘人群中为利来为利去的其中一员,但至少爱情和婚姻,我们不用熬过一天是一天,在一起或者分开都不是因为别人。他轻声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我看着窗外不停变换的景色,飞速而过的车子房子和桦树还有飘零而下的树叶,和好多年前一样,和好多年前肯定不一样,我努力想将思绪拉回到现实生活中,却总是没有办法的深深陷入到那一个晚上,一个生命的消逝,两段灵魂的释然。
被灌了夹竹桃苷的墨水,写在了一张张寄不出去的信纸上,被退了回来,被好好收藏着,堆积在书桌的抽屉里。可是那一天,她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忍了好几十年还是忍不住了,她同他大吵了一架,她想要他死,这是她已经盘算了好几十年的事。可是这死老头子怎么命这么大呢,怎么总也没死成呢。其实她倒也没有真心的想要置他于死地,谋杀计划几乎是半就不就的,若是他死了她也开心一阵,若是没死她也开心一阵,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她究竟是要老头子死还是要他活。
可是这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看着他佝偻着身子,趴在桌子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戴着眼镜鼻尖都凑到了信纸上,眯着眼给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妞写信。这个场景她已经看了好几十年,从他意气风发一直看到他如今的风烛残年。于是她冲了过去,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抓起了桌子上那支笔,旋开了吸墨管,狠狠的将尖尖的管子插到他的肩膀上,自然她知道这支笔里的墨水,不是她平常给灌夹竹桃苷的那瓶,而是那瓶贵的要死的万宝龙,老家伙只给外国妞送他的笔用这么贵的墨水,也舍不得多写几个字,只是拿来签名而已。
生气过后她平静了下来,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手里的笔滑落滚到了门口被经过的罗玥捡了去。老头子却似乎没有打算要怪罪她,只是摆摆手就让她走了。
罗老爷子一边捂着受伤的肩膀,一边看着桌面上的信,他拉开了抽屉,那里面是成堆成堆被退回来的信,他叹息着,冷笑着,嘲笑着自己也嘲笑命运。
最终他决定要将这些信都烧掉,烧掉自己似有似无的寄托,从年轻傻到老也够了。其实Abigale对于他而言,是他另一种命运的连接点,如果当初他父亲能带他出国,那么他大概会过上Abigale的生活吧,可是,最终风风雨雨这几十年还是过来了,弹指一挥间,他也是半截入了土。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烧着信,纸变成了灰烬,墨水被蒸发,蒸发出夹竹桃的香味,还有,夹竹桃的毒气。
他捂着自己骤停的心脏永远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睡得这么安详,连早上来他书桌上找笔盖的罗玥都没能吵醒他。
罗老太太站在他的尸体旁边,或许哭了,或许没有。她站了多久才拿了加了夹竹桃苷的墨水瓶蹑手蹑脚的离开呢?她关了灯,等待阳光照进来,踏着晨光,她回到一个人的房间,以后,也将永远是她一个人的房间了,可是她的人生终究也没有多少个以后了。
女佣站在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喊了喊罗老爷子,推了推他冷了的身体,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坐在床上发怔的罗老太太,整了整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怎么了?”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