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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天夜里，细长的贝锦沙径上走来一队人。领先的是一颗漂浮的头颅，身后跟着几个蹦跳的小人。
头颅是堕人乌白，他墨色的衣服与黑夜融为一体，雪般的白发在月光下格外显眼，好似一颗头颅漂浮来。他领着几个孩童，当先一个最是活泼，是圣蚊村落的吉熊。
乌白不时催促，“汝等快些！”
孩子们好新奇，看到沙地上有贝壳就挖出来，见到每一个贝壳都不一样，有的开始四处寻找。吉熊幼稚的声音问：“叔叔，这里的贝壳好像永远挖不完，这里到底有多少贝壳？”
乌白“哼”了声，“汝等区区人类，怎能明白大自然的神奇？”
孩子们每个都抱一件乌白的事物，有上弦琴，下弦剑，还有不知什么的一包一包东西。他们又要蹲下捡贝壳，速度更慢下来。
乌白又对吉熊，“他们是汝找来的，汝喊他们快些！”
吉熊两手抱着一只，和他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蜃。问：“叔叔，你为什么不帮我们拿几件东西？”
乌白空着两手背在身后，不屑地抬起头，“吾乃堕人，怎能碰这种粗重的事。”他又催，“快些！快些！时间要不够了！”
吉熊道：“可以啊，叔叔，你再加给我们一片银杏叶，我马上喊他们扔下贝壳就跟你走。”
乌白很生气，又觉得生气有失自己的身份。他掏出一片银杏叶，“最后一次了！喊他们快走！”
吉熊收了银杏叶，孩子们果然加快了些许速度。路过一块立出海面的灰石，乌白喊停下。
灰色的大石宽阔，离沙径大约十步远。四周的浪花拍打来，都被它砸得粉碎，中间有一大块平整处溅不到海水。乌白打量再三，终于点了下头，他喊孩子们把东西放下来。
“琴放右手，再右些！嗯，对！”
“剑放左手，竖直摆！嗯，对！”
他让吉熊把手中的蜃放到灰石后方，用海草掩盖。“吾坐在石上，只需往蜃中撒一把沙，蜃变回放出蜃气。”
吉熊问他：“这个就是造出海市蜃楼的蜃啊？它真的会造出很多房子？叔叔，你为什么要让它放出蜃气？”
乌白很鄙夷，“吾堕人三岁孩童，就能认出世间千物，汝等人类真是无知。”但他能向这个小鬼展示自己的渊博，他又暗自有些得意，“哼”了一声，“造出海市蜃楼的是千年成精蜃，这只不过三百岁，幼年而已，当然只能出蜃气。蜃气环绕吾，吾在雾中若隐若现，可在敌人眼中增加神秘感。”
乌白让孩童们把一包包的东西打开，原来里面都是香料。他让一个孩童点燃其中一块，“此乃‘千步香’，先燃一晚，除去此地的腥湿秽气。”
乌白拣出五六块透明的香料，“明日与他相会在晨曦时，此时西方月未落，东方太阳将升，应以‘朝露香’为铺垫。拿去！四周二十步内分散埋下。”
乌白拿起一块暗绿色香料，他站在一点上，“明早他闻吾琴声来，他会站此处。我已在蜃气中若隐若现，还需让他迷乱，此乃‘七星海棠香’，让人放松警惕，昏然欲睡。拿去！左边十步埋下。”
乌白最后拿起一块沉色香料，“此为‘沉香’，香木在海水中沉淀百年而成。既有百年树木的浓郁，又有海洋的汹涌，最应此处景，为此次染香的引导。拿去！右边五步埋下。”乌白撇下指甲大小的一块，给一个孩童，“记住！只能用这么多，并且要和其他的香同时燃完。”
乌白又问一个小女孩，“吾衣服熏好否？”
小女孩解开手中的包裹，拿出另一套墨衣，怯怯地道：“按照您的吩咐，先用‘百濯香’熏过，在濯洗三次。”
乌白拿来，尖巧的鼻子闻了闻，“嗯，濯洗三次，香气才能处处都有又让人寻不到来源。收好！明早交给吾。”
吉熊刚才一直在纸上，记下香料的位置和要燃烧的时间。此时乌白问他：“记下否？快去做引线，记住！明早这些香料要同时燃起，这里是海边，引线要做防湿的。”
吉熊黑眼珠转转，“还要做防湿的啊？叔叔，那又要加三个银杏叶叶了。”
乌白顿时气结，“汝！汝！···”他好容易平静下心绪，“吾把这道燃香送汝了，你到人间去何止换来千百张银杏叶。这道香是吾首创，就叫‘海边日月燃’了。”
吉熊耸耸肉嘟嘟的肩膀，“不行啊，叔叔。哪个人会像你一样无聊，没事到海边来烧香，这道香在人间卖不出去的。不行，三个银杏叶！”
乌白的手插在墨衣中，“汝跟吾一路走来，吾身上的银杏叶，一片一片被汝骗光。到现在，吾连昨日的晚饭还未进，身上仅剩三片银杏叶。明日、明日，吾就要与仇敌一绝死战，汝、汝，难道还不让吾吃顿饱饭！”乌白讲到最后，声音已经气愤得发颤。
吉熊不解地道：“你不是堕人吗，堕人还要吃人间里的饭吗？”
“汝！汝···”乌白几近透明的手指着吉熊。一咬牙，他掏出最后三片，“拿去！快些做，明天有任何差错，吾拿汝是问！”
“好的！好的！”吉熊接过银杏叶，欢天喜地地去准备了，“自从明日城和你合作过，我哪次让你失望过，放下，放一百个心！”
过了会儿，吉熊搓着引线，抬起小脑袋，又问：“咦，万一明天你那个死敌不到这里，怎么办？”
乌白已经恢复了凛然不可侵的神态，他望着依稀能看见轮廓的白骨崖，“哼。吾琴弦一动，谁人敢不被引来。”
燕歌当晚就坐在石桌边，望着悬在空中的半轮明月，不觉趴在桌上睡着。
梦境中燕歌不知被什么惊到，他的手臂一挥碰翻桌上的几个小瓶。燕歌慌忙起身，伸手要扶起，慌乱中又几个小瓶被碰倒。
窗外一片明亮照进来，已经是日头当空，一夜过去了。瓶中的胭脂流满桌面，胭脂的异香飘开，引得化石屋中的化石纷纷游来。靠近时，一只忽然变作大蟾蜍，几只连成一条青蛇，剩下的变作一只只肚子血红的圣蚊，全部向燕歌扑来。燕歌惊醒过来。
燕歌望窗外，原来才不过蒙蒙灰白色。燕歌走到窗前，短短一夜的工夫，一张蛛网在石窗间撑开。蛛网看似柔弱，却坚韧异常，燕歌想，难道是石屋的主人回来了？燕歌一阵惊喜，马上又被忧惧包围住，他不由想快点转身离开。
可是奇怪，这张蛛网看上去很怪异，它只有五根丝线，并排横列，若有似无。一根丝线颤抖了一下，带动另外四根，周围的景象忽变，转眼来到了明日城外的空地。琴声铮铮，一只几近透明的手按在琴弦上，主人是一个白发墨衣的少年。燕歌从梦中真正的醒过来。
贝锦沙径边的灰色大石上，堕人少年正在海浪中抚琴，海浪涛涛盖不住他的琴声。朦胧的雾气，和缭绕的香气，把乌白环绕。听到踩在沙上的脚步声靠近，他并未抬头。
“是你用琴声戏弄我。”燕歌问。
“琴声入梦，不过勾起各种痴念，是汝戏弄汝自己。”琴声到此变作低缓，又“铮”然一响，便结束了。
乌白抬起头，“汝还记得明日城外的话吗？”
燕歌不回答。
乌白看向他手中清澈的巨刀，“‘宁静’还在汝手中，这次吾将用下弦剑与汝相见了。”
燕歌还是没说话。
“汝若是害怕，现在还可以···”
“要打就快，哪有这么多废话！”
“哼哼哼”乌白一阵冷笑，“汝想快些死，还能不成全汝？”
乌白张开左手，石上的下弦剑被一股力量吸引，跃入他的手中。他右手握住玉做的剑柄，下弦剑刚拔出一半，耀眼的白光就已经刺人眼目。
清澈如水的巨刀，悬在头顶落下。乌白剑未拔出，不由抬手一挡，下弦剑折断。厚重的‘宁静’，带着呼啸刀风继续落下，乌白不及细想，忙举起手边的上弦琴，名贵的古琴也从中间被斩断。‘宁静’势如劈开天与地，将要触到乌白的头顶，却无声无息地停住了。‘宁静’刀未开刃，却有一缕白如雪的头发，从乌白的眼前飘落。
“还有事吗？”燕歌问。
“汝、汝···”乌白想说几句得体的话，不失去自己堕人的高贵。可是半天，也没有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燕歌问完，早就转身走远了。
燕歌走了一会儿，几个孩童从一块大石后钻出。吉熊问：“叔叔，你还好吧？叔叔，叔叔？”乌白只是呆立着不动。几个孩童喊了两声见他没反应，都一起走开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一个小小的身影重新折回，是吉熊。他抱着几只大椰子，椰子不时从他的怀中滚落下。“叔叔，你不要灰心，你打不过他，是因为银杏叶都被我骗走了，两天没有吃饭了。银杏叶我是不可能还你了，这几只椰子你先吃吧。”吉熊见乌白还是木然立着，他放下椰子，走开没有再返回了。
乌白心中一片茫然。乌白不屑同族的人已久，认为他们住在云雾模糊的云中城里，说是避开污浊的世间，其实不过是逃避现实。他们整日又只知种植名贵的花草佩戴，把衣服熏香，实在是浪费时间。自己在其中也难免受到影响，他一怒下，只背一剑一琴入世来。
乌白认为现在云中城里的种种，当真无愧于‘堕人’的称号——堕落成庸俗的常人。城中唯有剑与琴二术，尚存有古风。云中城练剑，先不求熟记剑式，先要求姿势翩然而华贵；而琴一术，先不求曲调流畅，先要求修成高贵的品行。乌白孤身一人入世，希望凭借手中的一剑一琴，恢复曾经君子国的盛世。没想到出来第一战，就剑断琴折。
乌白不由一阵萧索，看看手中自己曾经看重过生命的半截下弦剑。他随手扔进海中，又一脚把下弦琴也踢开。
“怎么，才试了一次，就想要放弃了？”一道人影不知道在乌白身后站了多久，此时他开口了。
乌白一惊回头，日光渐盛，却照不开神秘人脸上的阴影。乌白今日虽然狼狈，又岂能容他人轻视自己。他冷哼一声，“汝是谁？鬼祟见不得人吗？”
神秘人“呵”一笑，能感到阴影下，他脸上的嘲弄，“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今天为什么一招就输了？”
乌白手按向肚子，他的肚子不争气地一叫，“是有原因的。”
神秘人不依不饶，“哦？又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乌白猛然调转头，他的脸本来就白近透明，此时更像挂了一层寒霜，“哼，技不如人，解释更丢人！”
“哈哈哈！”神秘人仰天大笑起来，日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一团阴影更是阴沉，“你真的认为，是那小鬼骗了你的银杏叶，是因为你两天没有吃饭？你真的认为，云中城的剑术，也像现在的云中城一样有名无实？你真的从此放弃重建君子国的梦想了？”
乌白越听越惊，“汝究竟是谁？跟踪吾有多久？”
神秘人不答他，反问道：“你知道，刚才那个少年手中刀的名字？”
乌白冷声道：“宁静。”
神秘人道：“不错，巨刀‘宁静’，岂是一张上弦琴，一把下弦剑，可以抵挡的。你难道没有听过，你们云中城世代守护的一件东西。”
乌白的声音有些发颤，“汝是说，名、名剑‘止’？”他又想起了那个传说，“可是、可是···”
乌白抬眼再想问什么，神秘人早已不见踪影，就像从没有出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