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世界

一

“最新消息，12月25日，女星方茗雪被发现在家中上吊身亡，年仅二十六岁，初步认定为自杀。”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一时间霸占了所有社交媒体的头条和热搜，让每一个知道方茗雪的人都始料未及。

方茗雪22岁毕业于戏剧学院，因为独特的气质和外形，在一次试镜中获得了导演的青睐，成功得到了一部爆款网剧的女主角，原本在学校就经常一头扎在话剧舞台上的方茗雪，也练就了相对不错的台词和表演功底。除了方茗雪自身的实力和努力之外，也有一定的运气成分，于是，这部网剧不负众望，火了。

方茗雪也因为这个角色一炮而红，成功走进了大众视野，从此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

四年过去了，方茗雪也成功跻身新生代女星中的实力派代表人物，微博粉丝数破千万，通告代言绵绵不绝，作品也从开始的网剧变成了现在的院线电影。

因为方茗雪努力、乐观、倔强的性格，一直默默耕耘，凭借作品说话，除了拥有一大批死忠粉之外，路人缘也极好。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孩，怎么会突然就自杀了呢？

昏暗的房间内，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稀稀散散地洒在木质地板上，零碎地光线并未给房间带来多少光亮，反而让这个封闭地空间透着一股半死不活的气息。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单人公寓，窗户旁的电脑桌前，方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双眼通红，面色僵硬凝重。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熄灭的烟蒂，周围洒满了白色的烟灰，香烟的味道让房间内原本冷冰冰的空气变得更加刺鼻粘稠。

电脑屏幕上，浏览器打开了多个标签页，无一例外都是和方茗雪有关。他仔细地浏览着每一个页面，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条和方茗雪有关的信息，试图从其中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没过多久，方易终于起身，出门打了车，径直前往高铁站，坐上了前往Z市的列车。

坐在车上，方易的眼睛盯着车窗外，即逝的景物牵扯出了一幕幕过往，长时间的精神压力让他疲惫不堪但又无法合眼，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方茗雪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俏脸就会立刻浮现。

“小雪怎么会自杀呢？”方易始终不愿意接受这件事。

二

Z市。

北方的冬天干燥寒冷，方易不得不多穿了一件外套。

他坐在一家面馆简单吃了碗牛肉面，犹豫了许久，还是拨通了那个一直铭刻在记忆里的电话。

“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方易沉默。

“如果不是女儿出事，恐怕我们都以为你早死在监狱里了，你怎么没死呢？”女人的语气虽然保持着淡漠，但还是夹杂着难以遏制的怒气和委屈。

“我想知道小雪自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方易叹了口气，问道。

“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那头便挂了电话。方易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十年前，方易因非法窃取机密数据牟利而获刑八年，也因此离了婚，从此方茗雪和母亲相依为命。方易出狱后，也没有回家，一人独自漂泊在外至今。

他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办法面对家人，或许不再出现在她们的面前是最好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方易忽然收到了前妻发来的短信，上面仅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方易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这个号码是方茗雪案件的委托律师，名叫陆炎，是个说话非常和气的年轻人，方易和他联系之后，很快两人便见了面。

“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这个叫陆炎的律师客气的反常，方易看了他的名片，前妻恐怕是根本没钱请这样律师。

陆炎似乎也看出了方易的疑惑，解释道：“我和星翼娱乐的韩总是好朋友，也是合作伙伴，所以这次方茗雪的案子自然不敢怠慢，由我来负责。”

方易点头，这个韩总他略知一二，是方茗雪签约的经纪公司老板。

陆炎开门见山，将案情的大致情况和方易说了一遍。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平安夜，也就是12月24日当天晚上，方茗雪由经纪人许玮开车从公司送回了住处，许玮送回方茗雪便直接离开，根据死亡时间的推断，方茗雪正是当晚，也就是12月25日凌晨在房间内上吊自杀。尸检结果显示，方茗雪只有脖颈处的勒痕，身上没有其他任何伤痕，死因是窒息。另外，警方在方茗雪家中发现了一些抗抑郁药物，再加上我们通过其同事和身边的人的了解，方茗雪应该是工作压力导致的抑郁，当天又正好和经纪人许玮闹了些不愉快，心情极度低落沮丧之下选择了轻生，这些情况，根据方茗雪生前的记忆数据也得到了证实。”

“希望您能保密，本来现在我是不应该说这么详细的。”说罢，陆炎又补充了一句。

“我想看小雪生前最后的记忆数据。”方易看着陆炎说。“尤其是自杀前后那几天。”

陆炎听后，沉吟片刻，面露难色道：“虽然您是方茗雪的直系亲属，有权查看方茗雪的记忆数据，不过您也知道，目前案子虽然已经结了，但想要查看这些关键性的证据，还是要经过非常繁杂的申请手续，所以……希望您还是能信任我和警方。”

“我还是不相信小雪会自杀。”方易摇摇头，坚持道。“所以，我只是想亲自再确认一下。”

三

两天后，陆炎将一个拇指大小的存储卡交给了方易，面色凝重道：“这是方茗雪备份的记忆数据，时间范围是一个月以内，这也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极限了。不过事先要和您说清楚，您只能在这里，使用我提供的设备进行查看。否则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我也难辞其咎，希望您能理解。”

“当然。”方易点头。

查看记忆数据的设备是一个特殊的虚拟现实眼镜，名为“猎心眼镜”。戴上之后，镜片恰到好处的包裹了双眼，眼镜架会自动延伸出诸多头发丝粗细的机械臂，与头部进行连接，保证能够身临其境地用第一视角体验他人的记忆，逼真程度堪比现实。除此之外，还附有一个智能手机大小的“黑盒子”，是猎心眼镜配套的存储与读取数据处理器。

猎心眼镜的核心技术叫做“记忆数据化”，能够将人的记忆中视觉、听觉记忆在现实中以影像媒体的形式还原，是由颇具神秘色彩的科技巨头企业“猎心科技”研发，后来因为这项技术能力的特殊性，仅限于刑侦等官方领域才有权限使用。在案件侦破领域，如果死者死后头部和脑组织依然完好，仍然可以提取残存的记忆，能够作为案件侦破过程中重要的技术手段和证据，也正因此方茗雪的案子才会这么快结案。

不过，由于人脑的遗忘机制，每天的记忆数据无法得到完整的还原，但“猎心算法”仍然能够尽可能最大程度上将记忆碎片数据进行细节修复并呈现，于是，每日的记忆数据时长各不相同，时间越久远，记忆缺失越多，能够查阅的数据影像时长也越短。

当方易带好了眼镜，陆炎将存储卡插入读取设备当中，开始读取方茗雪的记忆。

方易的眼前瞬间变得昏暗，随后，一个立体的进度条忽然出现，漂浮在眼前正中央的位置，当数字缓缓跳动，进度条加载到百分之百的时候，方易看到，自己的脚下延伸出了一条白色的轴线，这根轴线一直朝着无限远的前方伸去，在轴线的左右两侧，像是有着两道无形的墙壁，缓缓地浮现出一个个屏幕一样的长方形，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不同的画面，随着轴线一同朝前延伸，整齐地排列在左右两侧。

这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廊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每隔相同的距离都挂着一个电子屏幕。方易很快看到轴线上的提示，这根轴线正是从当前时间朝后延伸的一根时间轴，时间轴的左右两侧，是每一天的记忆数据，通过影像的形式，将视觉和听觉的记忆如此呈现了出来。

轴线上，正对着每个“屏幕”的地方，标注着精确到日期的详细时间。通过意念操作，能够选择具体每一天的记忆进行查看，像是看视频一样，具有完整的进度条，可以前进、后退甚至暂停。

方易原本打算从案发前一天开始查看，最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从头开始看起，也就是这份记忆数据的时间范围，距离案发一个月之前，11月24日。在这一个月的记忆数据当中，靠前的时间段记忆数据缺失严重，仅保留了一些关键性的记忆，时长也仅有几分钟左右，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方茗雪工作的画面，拍戏、参加活动、拍摄广告等，休息闲暇时间的记忆寥寥可数。

方易轻轻叹息。

八年的服刑，方易拒绝了前妻和女儿的每一次探望。这也使得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儿，还是在出事之前一个周末，带着正在上高中的方茗雪去看她偶像的演唱会。那时候，父亲是方茗雪的骄傲，她对方易充满了崇拜和依赖。

方茗雪一直认为，父亲像一个魔法师，只要自己足够优秀，他就能实现自己的一切愿望。但方茗雪也没想到，父亲还会一种让她的世界轰然破碎倾塌的黑魔法，更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说过永远会陪在她身边的父亲，有一天会从她的身边悄然离开。

即便如此，方茗雪仍然坚信，只要自己继续努力，变得更加优秀，父亲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

方易沉浸在方茗雪的记忆当中，女儿早已不是他心中那个青涩单纯的样子，长大之后，她变得成熟，坚韧，独自一人承担一切。她正在通过自己的努力，亲手用梦想去慢慢重塑自己因为父亲而破碎的世界。

眼泪不留痕迹地渗出了眼镜，划过脸颊，滴落在方易的手背。这也让方易瞬间回过了神。于是，方易不再耽搁，收起难以言喻的悲伤情绪，开始冷静下来，重点查看案发前方茗雪的记忆。

平安夜当天，也就是方茗雪自杀前的24小时，保留下来的记忆数据非常清晰，虽然不算绝对完整，但也几乎涵盖了这一整天所发生的大部分事情。

仔细地看过几遍之后，方易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长时间的疲惫和精神集中让他有些心悸。

方易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旁边摆弄手机的陆炎，眼神之中多了几分警惕和戒备。

四

陆炎离开之后，方易感到有些撑不住了，立刻躺在酒店的床上睡了一觉。

在梦中，他终于又和女儿重逢，再次和女儿一起去看演唱会，看着熙攘人群中女儿的笑容，方易也一同开心地笑了起来。

方易出狱之后，投靠了曾经的朋友，在朋友的公司做机房维护，一个人花销也不是很大，维持生活绰绰有余。在知道女儿成了明星之后，方易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泡在网上看方茗雪相关的讯息。

互联网无形中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即便在现实中，方易觉得自己和女儿之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但在社交网络上，匿名的身份可以让方易没有顾忌地靠近方茗雪，成为她的“头号粉丝”。这让已经中年的方易也不得不去学习接受当下年轻人的新鲜玩意，作为方茗雪的粉丝，他学会了打榜，应援，为方茗雪的作品不遗余力地做宣传。每当有粉丝接机见面等活动时，方易也不会错过，但他仅仅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被媒体和粉丝簇拥的方茗雪。

这也让方易觉得，他仍然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女儿的身边，从未离开过。

方易醒后，出门吃了些东西，便直接打车去了星翼娱乐公司。

“我找许玮，方茗雪的经纪人。”走进公司，方易对前台说道。

前台美女甜甜一笑，说道：“请您在前方会客室稍等。”

没过多久，许玮便推门进来。

他身着深色西装，戴着一个黑宽边眼镜，约么三十多岁，发际线已经有些后移，面相看起来和善憨厚。看到方易后，他的脸上立刻本能地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两人轻轻握了握手。

“我是方茗雪的父亲，方易。”方易直截了当道。

许玮并未露出意外的表情，点点头说：“您请坐吧，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是想和你聊聊小雪的事情。”方易说道。“之前有个叫陆炎的律师和我见过面，相信你应该知道，但我觉得，有些事我还是有必要和你当面聊聊。”

“没错，陆炎是公司委托处理小雪的事情的律师，之前也已经和小雪的妈妈沟通过。小雪的死……我也很意外和难过，作为小雪的同事和朋友，我也一时难以接受这件事情。关于小雪家里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既然您过来找我，那就不用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就是。”

许玮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真挚诚恳，看他的样子也因为方茗雪的事情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他话语中所透露出和方茗雪非同一般的熟悉，方易也并不意外，毕竟方茗雪的大小事务全是许玮打理，算是个保姆式的经纪人。

“我看过小雪生前的记忆数据。”方易看着许玮说。“这也是陆炎提供给我的，不过，我看了之后，也还是没搞清楚小雪到底为什么自杀。陆炎告诉我说，小雪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原本就有心理上的疾病，再加上那天和你闹了一些不愉快，成了她选择轻生的导火索，是吗？”

许玮听后，顿了几秒，点头道：“的确如此。那天……我们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意见不一致，您也知道小雪的脾气比较倔，所以我们互相都没有说服对方，就闹了些不愉快。这也是我非常后悔的一件事情，如果那天我没有和她说那么多，或许结果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具体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方易忽然出声打断许玮，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

许玮被方易的突然打断吓了一跳，他脸色一滞，额头上也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接着，他用手抹了把脸，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是因为一个宴会。之前小雪去参加一个影视圈活动，得到了业内一个大导演的赏识，后来活动结束后的宴会上，很多人知道小雪以前学过跳舞，于是就开口提议让小雪在包房内跳舞助兴，但小雪以拍戏腿受了伤的借口推辞了，这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或许小雪觉得这有些冒犯，所以她直接离开了饭局。但我认为，目前小雪正在事业的上升期，如果能出演那位大导的电影，肯定能让小雪在电影圈再上一个台阶，这个圈子……您也明白，机不可失，有时候错过了就是彻底错过了，而且得罪了那些圈内举足轻重的人物，恐怕事业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你认为，我女儿为了这个所谓的机会，就应该陪着笑脸在包房里给那些人跳舞？”方易皱眉。“如果他们还有更过分的要求，也要答应吗？”

“我当然尊重小雪的选择。”许玮苦笑着说。“可我是小雪的经纪人，小雪算是公司艺人里的顶梁柱，所以我必须要为小雪的事业，为公司的利益负责。”

“小雪都已经不在了，你再为她的事业负责，又有什么用？”方易摆了摆手，说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小雪是自杀吗？”

许玮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说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不太能接受警方的调查结果吗？”

方易没有回答，站起身来拍了拍许玮的肩膀，然后便从会客室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许玮才瘫坐在了沙发上，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长地出了口气。

五

次日，方易再次联系了陆炎，要求重新查看方茗雪的记忆数据。在这之前，方易通过特殊的渠道购买了一副猎心眼镜。

虽然严格来说，普通人不仅没有猎心眼镜的使用权限，甚至也没有任何正常的渠道能够获得，只有像陆炎这样的律师，或者官方人员才有权限申请使用。

但也并不代表完全没办法弄到。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方易给曾经狱中的一位绰号叫黑仔的狱友打了电话，这位狱友是鼓捣灰色产业的一号人物，路子比较多。果然，他没有让方易失望。

“猎心眼镜？我说老方，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弄我当然能弄得到……不过风险也不小，你可悠着点，看在咱们一块儿蹲过号子，我给你打个七折。”黑仔大咧咧地说道。

“你别管我干什么，不过你放心，有事也查不到你头上。”方易说道。“我要尽快拿到货，越快越好。”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黑仔亲自过来把东西交给了方易。

“支付用虚拟货币就行，现在查的严，保险起见。”黑仔说。“换别人可没有货到付款这项特权。”

方易点头，打开包裹，里边还有完整的包装盒，猎心眼镜，以及一个手机大小的记忆读取装置，还有一个金属头环。

“这个头环是干什么的？”方易问道。

“这玩意儿套在别人头上，你就能直接查看他的记忆数据。”黑仔说道。“不管对方是睡着的还是清醒的，活的还是死的，都不影响。当然，就算是尸体，起码脑袋得是完整的。不过我这套设备是早期的阉割版，只有查看和复制的功能，据说完整版的猎心眼镜还有剪接、删除记忆的功能。据说这功能实在是太过变态，猎心科技公司不得不阉割掉部分功能，原因嘛，你懂的。”

听到剪接、删除记忆，方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保险起见，方易和陆炎约的时间是在他拿到猎心眼镜之后。陆炎姗姗来迟，直到傍晚的时候才赶到方易住的酒店。

“麻烦你了，陆律师。”

“没什么。”陆炎摇摇头道。“这也是我的工作，正好申请文件也还未到期。不过……您是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不是，我离开小雪身边太久，所以想看看她生前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也好为她做些什么。”方易说道。“之前没有看的太完整，所以又麻烦陆律师跑一趟。”

“原来如此，您也是有心了。”陆炎笑道。

这一次，方易很快便查看结束。

“您确认看完了吗？”陆炎说道。“您放心，不会耽误我的时间，今晚如果晚了我可以在隔壁开个房间。”

“我看完了。”方易点头说道。“谢谢陆律师。”

陆炎点头，将猎心眼镜装进包里，临走前说道：“对了，公司经过方茗雪母亲的同意，为方茗雪办了一个私下的追悼会，下周举行，地点就在星翼娱乐总部，只有方茗雪的亲朋好友和星翼的同事参加，您也来吧。”

方易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方茗雪的追悼会，前妻没有通知方易，反而是从陆炎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口中得知，方易心中叹息，或许前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原谅他了。

有人说，葬礼也是为活着的人准备的，他们需要一个宣泄悲伤，寄托哀思，具有仪式感的场所。然而，雁归有时，潮来有汛，唯独明月不再升起。活着的人终究要接受死者不会再回来的这一现实。

方茗雪追悼会当日，下着倾盆大雨，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寒意，天上的乌云发出低声的呜鸣，犹如在漆黑的天空中抽咽。

方易穿着雨衣，在暴雨的肆虐之下来到了追悼会的现场。

此刻来参加方茗雪追悼会的人都早已来齐，约么有四五十人左右的样子，除了星翼娱乐的员工之外，还有方茗雪的圈内圈外好友，以及曾经和她比较熟悉的合作伙伴，这其中也不乏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过也有一些是冲着星翼娱乐老板韩哲的面子来的。

方茗雪的母亲此刻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衣服，正对着墙壁中央大屏幕上方茗雪的照片，满脸沉重的表情。两侧靠墙的位置摆满了白色的花，室内的气氛十分沉寂。

方易走进来，雨水嘀嗒嘀嗒地顺着衣角低落在地面，所有的人目光瞬间汇集到了他的身上。

方母此刻也看到了方易，眼神为之一颤，随后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站在方母旁边的，是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人，他皮肤白净，个头很高，长得很帅气，戴着一个金丝眼镜，气质温文儒雅，举手投足透露着一丝不苟的感觉。他正是方茗雪经纪公司的老板，韩哲。

韩哲见方易进来，对方易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拿起话筒说道：“今天之所以给小雪举办这样一个追悼会，主要也是希望小雪不被媒体打扰，所以选在了这里，既然人已到齐，有些话我想对诸位，还有小雪说。”

“其实，我和小雪是恋人关系，我们已经相恋快一年了，相信有的朋友也早就知道这件事。不过小雪现在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作为我们星翼的顶梁柱，我和小雪也达成了共识，先以事业为重。所以，没有对外公开，选择了暂时保密，也不是有意要瞒着诸位。小雪的自杀，最大的责任在我，我不仅没有替她分担压力，反而忽略了她的感受，给她施加了不少压力，不管是作为老板，还是作为男朋友，我都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韩哲轻轻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如今我无论做什么也没有办法弥补了，今天正好方叔叔和方阿姨也都在场，即便你们因此而恨我，我也无话可说，但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韩哲的父亲母亲，我会替小雪好好照顾你们，就当是我想再为小雪做点什么。”韩哲声泪俱下地道。

闻言，方易有些惊诧，他没有想到女儿竟然和自己的老板是恋人关系。但不知为何，初次见到韩哲，这个年轻人就给方易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即便他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无可挑剔。

方易定了定心神，准备进入他今天来到这里的正题：“如果我说，小雪不是自杀呢？”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六

目光再次汇聚在了方易的身上，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愕的表情。方母也愣在了原地，很是震惊。气氛瞬间犹如空气凝结，时间静止。

韩哲也是十分意外地看向了方易，说道：“方叔叔，您怎么会这么说？”

“如果我说，小雪不是自杀呢？”方易再次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遍。

韩哲脸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无奈地说道：“可这是警方调查的结果，证据确凿，我相信警方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吧……方叔叔，我知道您一时接受不了这件事，我也接受不了，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接受……”

“如果是警方调查的结果有问题呢？”方易打断了韩哲，继续沉声说道。

“这……怎么会呢？”韩哲盯着方易，脸上稍稍有些不自然：“方叔叔，您不是开玩笑吧？”

“在我女儿的追悼会上，我作为父亲怎么会开玩笑？”方易说道。“我不是空口无凭在这里瞎说，是我确确实实发现了小雪的死有问题。如你所说，警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他们也是有确凿的证据才敢下结论。但能够证明小雪可能不是自杀的证据，我也有。”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变得非常精彩，原本还沉浸在悲伤气氛之下，现在事态由于方茗雪父亲的出现可能会发生反转，声称方茗雪不是自杀，使得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

“您既然有证据，怎么没有去找警察说明情况呢？”韩哲疑惑道，也问出了其他人同样疑惑的问题。

“因为我认为能证明小雪可能不是自杀的证据，正是警方用来断定小雪自杀的证据。”方易走上前，拿出一张拇指大小的存储卡，说道：“我这里有小雪生前记忆数据的备份，我就是从这份记忆数据中发现了问题。所以，不妨先看看这份数据？”

韩哲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了在场的众人，他也听得出方易此时有所保留，后面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惊世骇俗的东西，这时候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听方易的。

“好。”韩哲点头，说道：“如果真如方叔叔所说，这其中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一定为小雪讨个公道。”

存储卡使用普通的播放设备也可以播放其中的数据文件，只不过不会像猎心眼镜一样有身临其境的效果。很快，墙壁上的大屏幕上便出现了一个视频文件。

“这是我女儿小雪生前最后留下的记忆数据，也就是12月24日到12月25日凌晨。”方易说着，点击了播放按钮。

12月24日，平安夜。

方茗雪在这一天参加了一个电影节活动，白天作为活动的嘉宾一直身在活动的现场，一切如常。直到下午活动结束，作为备受瞩目的年轻影星，方茗雪受邀参加宴会，去和活动的其他嘉宾一起共进晚餐。随后，便是方茗雪被某制片人起哄，要求在饭店的包房内跳舞的画面。

视频是以方茗雪的第一视角呈现，因此，在场的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和眼神都尽收眼底。特别是一些中年男性盯着方茗雪时眼中的贪婪和色欲，像是看着待宰的羔羊一般，肆无忌惮，没有丝毫遮掩。

方茗雪找借口直接离开，从宴会出来之后，便坐上了许玮的车，路上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许玮将其送回住处，随后画面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直到最后，勉强能看清是方茗雪将自己的脖子放入绑好的丝巾，然后一脚踢开了脚下的椅子。

看到这里，所有人都唏嘘不已，叹息连连。一个如此美好的年轻生命，就这样选择了结束，实在是太过可惜。

“方叔叔，根据这最后的记忆数据，小雪的确是自己上吊自杀的，不知道您说的问题是指……”韩哲开口问道。

“许玮也在场吧？”方易目光锁定了站在人群左后方的许玮，说道。“首先我要问许玮一个问题。之前你告诉我，你和小雪在这一天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可小雪的记忆数据中并没有这段记忆。”

“那天我们确实吵了架。您也看到了，我接她回家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和对方说话，当时的确是因为吵架我们都还在气头上，所以就有点冷战的状态。”许玮出声解释道。“不过据警方说，记忆数据会有随机性的缺失，或许小雪认为这是不愉快的记忆，就选择性遗忘了。”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方易说道：“不过还有两个我不明白的地方。第一，从宴会结束之后，画面就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据我所知，记忆数据出现模糊的情况的原因，其一是时间久了产生遗忘，其二是记忆的主人是近视眼。这是小雪生前最后的记忆，理应是记得最清楚的，留有的记忆数据就不可能出现模糊，所以不可能是因为遗忘导致。另外，小雪也不是近视眼。”

“还有，坐在车上这么长一段时间，小雪有三次用右手的双指揉了揉眼角，这个动作大家都看到了吧？既然能短时间内出现三次，说明这是小雪的一个下意识的日常习惯。但这就更加让我奇怪了，小雪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习惯的，因为小时候，小雪因为淘气，出去玩回来没有洗手去揉眼睛导致眼睛发炎，为此我还教训了她，所以她从那以后再也不敢用手去轻易碰自己的眼睛，这个习惯一直到她长大都保留了下来，所以，她是不可能在没洗手的情况下用手指揉自己的眼角。”

“这两处说不通的地方同时发生在这一段记忆当中，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可能这段记忆根本就不是小雪的记忆，而是被剪接进去的别人的记忆！关于剪接记忆，通过我的了解，有一个完整版的猎心眼镜，能够将一个人的记忆片段剪接到另一个人的记忆数据当中去，就像是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所以，如果这段记忆不是小雪的，那么就说明自杀的也不是小雪，小雪的死亡时间，是在从宴会出来坐上许玮的车这段记忆之前！也因此可以推断，许玮接走的人也不是小雪，他们之所以不说话，是怕声音暴露了这段记忆的主人不是小雪的事实，那么小雪的死，这两个人必然脱不了干系！”

七

方易的这一番说辞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全场哗然。如果事情真是方易说的那样……难道真的是许玮杀了方茗雪，然后再通过剪接记忆的手段，伪造成方茗雪是自杀？

“你怀疑我？”许玮瞬间红了眼，忿然道。“我是她的好朋友，还是她的经纪人，我有什么理由去杀她！”

“好了。”韩哲摆了摆手，说道：“我来捋一捋，方叔叔的意思是，许玮和车上伪装成小雪的这个神秘人，两人其中必定有一人是杀害小雪的凶手，或者说两人就是合谋杀害了小雪，然后神秘人通过伪装从宴会出来后的小雪，营造了许玮送小雪回家之后，小雪上吊自杀的假象，实际上小雪已经在这之前被他们杀害。最后，许玮和神秘人再通过记忆剪接的手段，来逃过警方的追查，是这个意思吧？”

“对。”方易点头。

“可是，您也说了，这只是您的猜想，只是一种可能。”韩哲说道。“即便您的说法有可能发生，现在也没有办法判断真假，仅仅凭借小雪的记忆数据，就算我们相信您说的，警方估计也不会认同。”

“这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直接报警。”方易说道。“而且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验证我的想法。办法很简单，只要看看许玮在这一天的记忆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许玮的记忆数据和小雪的记忆数据相吻合，并且许玮记忆当中和他同时坐在车上的人真的是小雪，那么就是我错了。”

说罢，方易从包里拿出了猎心眼镜和记忆读取头环：“设备我也带来了。”

韩哲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扭头看向了许玮，问道：“许玮，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许玮闻言，愣了几秒钟，随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了韩哲，同时还夹杂着一丝森冷地寒意，但却转瞬即逝，似乎生怕被韩哲察觉他的内心。接着，他语气淡然地回答道：“你是我老板，你说了算，我什么都听你的。”

韩哲看着许玮点了点头，然后给了他一个安心的表情，说道：“虽然说这样做不合适，但事关小雪自杀的真相，所以方叔叔，你要验证的话就验证吧，出了什么事情我来负责。”

方易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韩哲，然后走上前，将记忆头环戴在了许玮的头上，同样投屏在了大屏幕上，选择平安夜那天的记忆数据，进行了播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之后会从许玮的记忆数据中看到什么可怕的画面，还有的人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通过自己的指缝看着屏幕。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许玮的记忆也一切如常，没有出现他杀害方茗雪的画面，方茗雪从宴会出来后，和许玮吵了几句嘴，然后两人冷战，许玮开车将方茗雪送回了家。

从许玮的第一人称视角来看，车上坐着的确实像方茗雪，无论是身上的穿着还是每个动作的姿态，只不过方茗雪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和墨镜，以及由于是冬天，天气在零下，方茗雪穿的较为臃肿，穿了一件厚厚地羽绒服，难以看出身材。

“看来，方叔叔的确是多想了。”韩哲苦笑着说。

许玮如释重负，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漠然地转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方易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最终还是转身离开。方母看着方易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方茗雪的追悼会继续进行，在场的其他人也恢复到了原来悲伤惋惜的情绪中去，韩哲依旧主持着追悼会，没有看出一丝异样，而许玮则是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韩哲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过许玮，在经过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却变得像是注视着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一般。

方易离开之后，下了楼，出门之后，站在星翼娱乐的门口，他沉思了片刻，又走了进去。

前台见方易又走了进来，笑着问道：“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我之前来贵公司办事的时候，把我的一个包忘在这里了，可这次来我的包找不见了，找遍了都没有，所以能麻烦你帮我看看门口的监控吗？”方易对前台说道。

“您是说这个大门的监控吗？”前台问。

“对。”

“好吧，那您跟我来。”

前台带着方易走进保卫室，对正把腿翘在桌子上打游戏的保安说道：“这位先生说他的包前几天丢在这里了，现在找不到了，帮他调一下监控看看。”

保安似乎对这件事情司空见惯，问道：“是什么样的包啊？”

“一个帆布背包。”方易说道。“里面有贵重物品，所以才想赶快先求助你们看看。”

“好吧，我来看看。”保安坐起了身子，开始查看监控的回放。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保安问道。

“有好几天了，具体我也给忘了。”方易回答道。

“行吧，那我给您朝前看看。”保安调取了大门口的监控，用倍速播放着。

过了好一会儿，保安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问道：“您有看到您的包吗？看到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方易答应着，随后假意试探道：“我记得好像是12月24号那天，要不你看看？”

保安看了一眼方易，一副“你不早说”的表情。

果然，那天的监控也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发现。保安又从12月24日往后看起，终于看到了之后方易来找许玮的那天。

“看，您记错了，您这天来时候也没包啊。”

“谢谢，我可能是放在谁的车上了，我再去自己找找吧。”

之后，方易走到前台，问道：“韩老板的办公室在几楼？”

前台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顶层。诶……先生，如果您找我们老板的话，是需要提前预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