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舍不得钱就别跟我冠冕堂皇！”圩子气冲冲的摔门而去。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怔了半晌，抄起茶杯甩了过去：“操！”
下午公司安排去城西高新小区，我收拾好图纸，午饭也不及吃，挟包下楼。发泄般轰着油门上了街，在预备闯第二个红灯的时候交警围上来。我说我没喝酒，我有驾照，我是某某某身边的，我……任凭我巧舌如簧，最终缴械投降。
扬着手等了几分钟，的士里全坐着得意扬扬的主儿，我掏出烟来点着，看看手表，决定步行。
四五十岁的妇人，穿着明艳的半透时装，高昂着头颅像只骄傲的公鸡，在我身畔走猫步，牵着的老态龙钟的沙皮狗，东咻咻西嗅嗅，在她背后沥青路面上舔了长长一条弯弯曲曲口水印。我哈哈大笑。
老妇横我一眼，死力扯了下狗绳，骂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哼！”一甩头，扭捏着蹬蹬蹬拐向旁边银行。
路边的网吧跟妓院似的，一律在门口挂着“未成年人止步”。几个七八岁的“成年人”不时拉开门缝，探头探脑观察外面动静。
再多走几步就到了我念过的大学，我一折，绕道走老街。“英子茶庄”的招牌在阳光下仍然显得暗淡，敦哥当初信誓旦旦地对我们几个说，那是我们老院长的后宫，他老人家没一日不摸黑驾临，挽救失足少女，真正以传道授业为己任，诲人通宵不倦。
三点一刻我上了工友们拼起来的饭桌，几个婶子忙着上菜，包工头迎面坐着。饭桌也是谈判桌。
“我不是管钱的，我来讲理。你们继续拖，谁也讨不了好。”我接过左右桌上“孝敬”的两块一包的芙蓉烟，直冒苦水，仍然强撑着淡定自若，“你们闹，办公室那边巴不得一拍两散，拿着你们工资拍屁股走人。各位几个月的辛苦就白劳了。”
包工头丢了烟蒂，死劲用脚挪着踩，两眼血丝，显然睡眠不好。他嘴唇抽动两下，闷头想了一回，无可奈何：“吃饭吧，啥子都不说了。”
他们都是挑的酒量好的，各各端了瓷碗来敬酒，我死皮赖脸地拒说“长了二十几岁，滴酒不沾，有病。”一一挡回去。有喝了酒起性的，高着嗓门，对别的工友大倒苦水，说自己拿不回钱，老婆贩小菜挨了城管揍，医院非要医药费到场才让缝针，脓水流了一地。中间一工友特创意地答了句“城管一到，鸡飞狗跳。”包工头啪地放下青花瓷碗，皱着眉头。一齐住口，那诉苦的工友放了碗筷，抹着眼泪，默默起身离席而去。
我离开的时候，特意去工地上转了一回，嘱咐正上工的几位急着点，竣了工我们一定将欠着的全结了。回头见着刚刚喝酒的工友，抱膝颓坐在木料堆上，头耷拉着，微驮的瘦背，两块肩丫骨挺得老高，像极了圩子。
想起圩子，我马上掏出手机，翻了几个号码出来，交代他们不要给他钱，“明儿我请假去找了所子，一起送他进去”。刚翻到敦哥的号码，电话自己叫起来，正是敦哥：“正找你呢，明天找时间，把圩子的事给整妥帖了！”
“知道了。我现在在玛娅酒吧，七点之前你赶过来，给你瞧瞧你未来嫂子。”敦哥收了线。
四五十岁的老妇人，深坐在沙发里，逗着她的老沙皮狗，朝我翻着眼皮，嗔道：“小敦的兄弟，原来是你呀！”取了甜品，继续逗狗。皱纹缝里塞满胭脂，头发倒挺顺溜，染得棕黄不定，只是根数不多，嘴唇红得像刚吸血，双眼青紫，乍一看以为挨了揍，后来反应过来，那是眼影。
“兄弟，今晚咱们不醉无归！”我喝第一口的时候，敦哥已经有些高了，摸着沙皮狗屁股，举起高脚杯对我叫。
“不醉无归！嫂子一起吧。”那妇人放下甜品，甩甩手摸杯子，笑吟吟的。
几杯过后，我不负众望地醉了，推开桌子一通狂吐，吐一口骂一句：“去他妈的敦哥……去他妈的嫂子……去他妈的圩子……去他妈的交警……去他妈的城管……去他妈的办公室的……”
敦哥倒了凉酒在手心，轻拍着我背颈给我解酒，又呕了两口，我直起身，回头一拳：“你他妈的……摸了狗屁股……洗没洗？”老妇哈哈大笑，直赞幽默。
第二天，我刚下楼，就听到车喇叭声在院门口直响。敦哥仍然将头梳得油光发亮，坐在驾驶室朝我点头。
当我俩带着三个戒毒所的人撞开圩子家门时，圩子委顿在地上，并没有抵抗，他昏死过去了，手肘内侧插着针筒。当时我俩就哭了，戒毒所的推拿一阵，拉住我们：“还有救，赶紧带进去交钱吧。”
下午我拿着辞职信，结了本来工资的三分之二，先将车拿了回来，其余的悉数交到敦哥手里。
“不用你出，我来。”敦哥眼神凄凉，低声说，“她有钱！” 我将钱摔他衣兜，说了声“兄弟我也有份”，转身跨上我的破车。
休息了几天，我认认真真写了简历，开始一家家公司求爹爹拜奶奶找工作。
收到新的聘书那天，我接到前公司同事打来的电话：彻底停工了。一个工友家庭压力过大，照顾他受伤的老婆一宿后，昏头转向强撑着上工，从三楼摔了下来……
我握着电话，远远看着那片工地。
工地附近是一座大学，几年前，有几个快乐的青年生活在那里：
圩子拉着他女朋友的手，对啧啧连声的敦哥和我傻笑着，乐不可支地炫耀：“这是你们弟妹，出了校门，我们的爱情也就修成正果。为了她，我烟都戒了。” 敦哥羡慕地说：“好你小子。我以后要找个姑娘，比她漂亮一万倍。”
我说：“我要做个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