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

宋小美挺着大肚子艰难的在超市移动着,这是当地最大的超市了,一统的白净素色装饰,地上是淡黄碎花小瓷砖,许是许久没有清理的缘故,地板上面斑驳陆离。下午时分,人流不是太多,来来往往不会摩肩擦踵,这是逛超市的最好感觉。尤其是对一个孕妇而言,尤其是快要临盆。

她的身边是她的男朋友张子亮。之所以称之为男朋友,是她们尚没有结婚。张子亮离她足有半米之远,她时而含情脉脉的看看他,时而又用心挑选她们的生活必须品。心理面估算着采购东西的价钱,她的余钱不多了,殆尽时,又该以怎样的理由再去问母亲要呢?

张子亮却没有表情,像个木头人一样飘在她的一隅。不明所以的人,还怕会误认为他是她的贴身保镖,这是哪家的贵姑娘呵,出出进进都有人守在跟前,惹人好是羡慕。但她的穿着却暴露了这一点,一点也不雍容华贵,气质也不高尚典雅,相反还有点落落魄魄,像被遗弃的小鸡一样,挪着步子内心无力的哀号。

她走进一家服装店,靓丽的灯光将挂在衣架上的季节新品照的通透美丽,像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诱人。

“喜欢就试一下。”年轻的服务员远远的招呼道,待来到跟前才发现是个大肚子的孕妇,分明是不能穿的。

她站在长镜前,镜中的姑娘臃肿了很多,个子似乎也缩了下去。脸上几乎也没了粉色。很难想象这是个20岁的姑娘的豆蔻年华。那满脸的黄褐斑通过肿胀到变形的脸庞体现了出来,许是自己太丑太丑了,不再吸引喜欢的这个男人了,这才造成了今天的这种结局——他对自己的冷漠无情。

她有点抑郁。

镜中的那个姑娘却忽然变了,酒红色的飘逸长发,性感的紧身牛仔裤,红唇柳眉,明眸皎齿。张子亮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咬着她的耳朵轻轻的对她说了几个字,她便从心底认定她要跟他走了,她是他的人了。张子亮将她抱了起来,她是那么的苗条美丽,像根羽毛一样,一拎就起来了,还那么温暖,像阳光一样直接就照进了他的心里。

整个世界都温暖四溢。

她回头看张子亮,张站在服装店的门口,外面顾客寥寥的身影,偶尔从他的身旁走过。他压根就没有进来过,也不愿进来。她再回头,镜中仍是那个臃肿的女人,世界顿时失去了光彩,又变得一片寂静黑暗。

她与张结识在太原。那一年她才18岁,正是一个姑娘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她厌恶学习,抱着强烈的学习无用论,离经叛道,早早的便告别了别人梦思日想的殿堂,托小姐妹们在一家服装小店找了一份差事,因姿色靓丽,前来光顾生意一睹芳容的人络绎不绝,老板对她青睐有加。

张子亮那年20岁,在东流村一家修车厂做学徒工,因工作不小心手指受了伤,在寝室里休息了好几天,正心情懊恼,怀疑背井离乡来太原发展是不是一种错误的选择时,遇到了宋小美。骤然就被宋迷住了,遂常常过去看望她,一有钱的时候便买衣服,成为了她销售的忠实粉丝。

有一天宋小美给他打电话,说我要回家,你能给我找个车不?

这还不好说,他在修理厂,随便找一个客户待修或修好的车就是了。

一路摇拽,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小美的稍微偏僻的家便到了。村里人看小美坐着车回来了,以为她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一个邻居跑过来羡慕的说,“出去工作了没几天,倒开上车了,真有本事。”

她正要解释,邻居看见了从驾驶座下来的张子亮,“你对象真帅啊!”

她一下便晕红了脸,羞涩的往家里走,张子亮从后备箱里大包小包的拎出来好多东西。

宋母正好从家里出来,“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

忽然都水到渠成了。很是意外,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宋小美不知道张子亮买东西的事情,她本以为他只是送她回家,帮的一个忙而已,没想到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中午吃饭,宋母张罗着比较隆重,做了一桌子的菜,宋父和张子亮喝酒,宋父试探张家的情况。张如实回答,家是运城人氏,姐弟二人,父母做小本生意。除了比较远之外,别的基本都能满意。宋家姐妹两人,宋父当然希望大美或小美可以招一个上门女婿,不然自己的这门家产和香火可就断了。

“来来来,小伙子,多吃点菜,”宋母给张子亮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不要和你叔喝那么多酒,他是个老酒鬼了,你不一样,你是个年轻人。”

“不要拘束,随意点,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宋父在一旁劝道。

宋小美嘟嚅道:“少喝点酒,还怎么开车啊。”

宋父:“不行了住一晚上,明天再走,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宋小美:“我就请了这一下午假。”

张子亮打圆场:“没事,我能开车,我保证平平安安的把小美送回单位去。”

宋母:“那吃了饭赶紧去睡一睡。”

张子亮:“没事没事,阿姨你放心。”

宋小美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和宋母在厨房里帮着下厨。

宋母问小美,和这个男孩多久了。

小美脸一红,没有的事。心里却兀自的升起一朵彩色的云。本来只是正常的朋友关系,现在也产生微妙的变化了。

宋小美偷偷的看着张子亮。这个男人可真英俊,尤其侧面的脸颊,是正面所没有的感觉。他虽喝了酒,但开车还是非常稳重的,一点都没有那种摇摆晃荡的感觉。张子亮忽然扭过头来看宋小美,见小美正看着他,他轻轻的微笑了一下,却满脸的芬芳灿烂,宋小美仿佛一下坠入了花的海洋。

这些,通通都是美好的回忆。

超市里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年轻的夫妇携手而行,宋小美看了分外羡慕。她挺着大肚子从服装店出来,张子亮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表情,更没有上来搀扶她的迹象,她走到他的跟前,说我累了,腰上酸的不行,去坐一坐吧。

他哼哼一声,跟她往对面的粉红塑料椅走去。他始终自顾自,及其自私的模样。

“宋小美!”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怒吼,宋充耳不闻,像是心思不在这里。直到叫喊人站在面前,又大声的呼喊时她才惊觉发现是自己的母亲,后面依次是父亲和大舅。宋母非常生气的样子,小美,叫你怎么不答应,喊的这么高你听不见。

张子亮被天降的丈母娘吓了一跳,过来憋屈的打了声招呼。

宋母怒气道:“找你们可真难找!走!见你父母去,今天就得有个了断,我姑娘都挺的大肚子,跟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结婚,现在都快生了,你还这么窝窝囊囊的不给个结果!”

张子亮一听窝囊两字,便气上心头:“有你们这么要的吗?要六万六了,八万八了的,我就穷鬼一个,我就没钱,想跟就跟不跟拉倒。”

小美大舅急了:“你这后生就这么说话了!”

张子亮:“那你跟我父母说去吧,我做不了主!”

这是小美父母第一次来张子亮的家,曾经设想过数次见面的方式,最起码也是订婚的时候,没想到造物弄人啊。宋母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两间低矮摇摇欲塌的土房,窗户破碎不堪,家里像被盗贼光顾了狼藉一片。张父坐在凳子上吧唧吧唧抽劣质的香烟,张母则在赶工似的收拾残家败局。

“张子亮的爸爸你好,”宋母最先开口了,“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跟你们谈谈小美和张子亮的事情,她们也处了几年了,现在小美也快生了,你们看该怎么办?”

张父说:“不行就给孩子们办了吧。”

宋母:“那最好不过了,咱们开门见山,我们大老远的过来也不和你们绕弯子,我们也不多要,也不讹你们,别人怎么走,咱们怎么走就行。”

张父为难的说:“咱们家的条件你们也看见了,不是不想出彩礼,是实在没钱啊。”

小美大舅急了:“那多少总有个数吧,天下还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不行了你们就看着办吧。”张母从里间走出来,很随意的扔出一句话。

小美大舅腾的一下就火了:“什么叫看着办,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小美跟他这么久,从太原千里迢迢跑过来,还怀了孩子,你们就这样?”

“又不是我让她来的,是她非要找过来,死皮赖脸的不走的。”张子亮一脸的委屈。

小美大舅大叫道:“你这个混蛋!”

张子亮磨刀霍霍:“怎么,你还想打架?我看你不想走了!”

小美大舅冲上去就要动手,被宋父拦了下来,他口中呼喊着,“可不敢啊,可不敢啊。”

宋母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她孤独的站在这个不是她的家的拐角里,她就这样在这个冰窟里生活了半年之久,还怀了张家的孩子,她穿的那么破旧,脸上没有一点红润之色,马上春节,这个不属于她的家,竟然没有给她添置任何东西,哪怕一点,哪怕一件。宋母非常难过,自己当宝贝的人,竟然被别人如此对待,她再看张及张父张母,各个冷漠无情,似乎早已商量准备好不应这们婚事。今天的这种局面都是她的傻女儿一手造成的啊。

气氛忽然静了下来,众人缄默无语,只听见古老木钟滴滴答答的叫声,突然指针指向了下午5点,木钟哒——哒——哒的报起了时间。

宋母叹气一声:“也罢,既然你们这样,那我们也没办法,谁要我家姑娘人傻。”说罢她看小美的父亲,只见他坐在那里,一个劲的抽烟,像是和劣质烟有仇,拼命的往出吞吐,整个人被烟雾笼罩,欲要成仙。

“我们今天把小美带走了。”宋母斩钉截铁的说。

张父张母没有言语。宋母站起来便往外走,小美跟在后面,也不去收拾东西,或许她根本没有行李,她所有的东西都装在身上。她也不反对,径直跟着母亲便走了,要知道,在之前,她都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从来不顾父母姐姐的感情,一直义无反顾的追求爱情。

小美就这样走了。她偷偷的回了一下头,张子亮没有送她,张父张母更没有出来目送一下。她竟然就这样成了多余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爱情会变成这样,她不明白张子亮有没有真得爱过她。那个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娶自己,山过盟,海过誓的人,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回到太原的日子,宋小美度日如年。预产期一天天的临近,却没有人关心她,爱护她。她甚而偷偷的听到,母亲说要将孩子送人。她慌了,又无能为力。像只待死的鱼一样,看着天花板脑袋一片空白,没有思绪。

她悄悄的给张子亮打电话,张没有接,她发短信,你要这个孩子吗?妈妈说,准备把这个孩子送人!你就忍心自己的孩子被送了?

张没有音信。宋小美彻底绝望了。

而她自从回了家,整个人也变了,一点也不像个20岁的活泼少年,寡言少语,终日精神恍惚。父母怕她再跑了,整日将她锁在家里。姐姐好几次来看她,站在外面看着她枯黄的脸庞,就兀自的流泪。她总是装作看不见,却被过身去,她无法直视姐姐的关切的目光,只留个背影给她。也不哭,或许泪水早已被张子亮伤干了。

她突然非常能上厕所,但总是一无所获,直蹲着精疲力尽,手脚发麻。母亲看出端倪,找车带她冲往医院,医生说胎位有些不正,脐带绕了胎儿脖子好几圈,建议她剖腹产,也不会很疼。母亲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坚持要顺产。

医生说,那尽量忍着痛,去楼道里走走吧,看能不能走开。

母亲搀扶着她,她的脚早肿了,像馒头那么大,鞋已经不能穿,只趿拉着拖鞋。她一瘸一拐的走着,越来越痛,先是一个小时,后是半个小时,她已经坚持不住了,想要放弃,母亲怒斥她,你剖腹产了还能嫁人吗?你这辈子就毁了!

她不吭气了,默默的忍着痛走着,汗珠却兀自流了下来,像断线的珠子,像奔涌的小溪。母亲也心疼了,要不休息一下。她摇摇头,走着走着却软倒在地上,肚子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她忍不住的叫喊,大滴的汗水再次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宋母大叫道:“医生,医生,快过来!”

医生抬着她就往手术室里跑。

宋父也急急忙忙的从家里赶过来了。他不愿面对这样的事情,他觉得难堪至极。他奔到手术室,见宋母坐在那里,他急切的问:“怎么样?小美怎么样?”

宋母不说话,寂静片刻,突然一声啼哭,哇的一声,响彻整个世界。宋母激动的流下泪来,这个孩子出生的是那么不合时宜,那么的可怜。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宋父问小美的情况,医生见怪不怪的说,女孩,便扬长而去。后面几个护士把宋小美推出来,叫着说:”站着看什么,快过来搭把手。”

四人合伙把宋小美推回了病房。护士讲了注意事项,便走了。宋小美打了麻药,睡的正香,宋母看着女儿百感交集,这或许是她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了。明天醒来之时,又该怎么面对。

抱养孩子的人第二天早晨便来了,男人清瘦,女人富态。介绍人喜上眉梢,在另一旁悄悄的对宋母说,抱养人条件如何如何,有房几套几套……但宋小美分明都听见了,她背过身去,装作睡觉的样子,但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很快便压抑的啜泣起来。

洪星蓝2014。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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