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鬼师阿吉

第一章 逆旅


鸟雀啼鸣之时,天际已微微泛白,山林灌丛间还渗着昨夜的残雨。

雨后的山间小道充满了泥泞水洼,一名年轻女子独自行走在这条小道上,身着一套紧身黑衣,背负一柄式样古朴的青铜剑,步伐缓慢,不时有泥水溅上了靴。

一飕飕冷沁的风携着一缕缕柔漫的光,凝洒在女子的脸上,又覆着几道疏落的林间叶影,光影交互掩曳,隐约可见那低眉倦眼中泻出的疲意。天气并不太热,可她的额头已分泌出了颗颗细密的汗珠,沿着双颊汇集成流,落至颏下。

朦胧的山雾中,前面的村庄依稀可见,抬眼望去,重重雾绕遮住了视线,像是在眼前蒙上了一层迷暗之色。

一双半撑半垂的眼,迷迷糊糊、恍惚似梦样的,女子看见了远方村庄里闪烁不定的灯火,与袅袅飘散的炊烟。

她睁了睁眼,抬袖拭汗,两道睛光由散而定,确定目之所见并非幻象后,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夜赶路蓄积下来的睡意立时散去几分,于是脚下加快了动作,朝着村庄所在之处快步行去。

走着走着,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的灯火依然在前方,离她的距离不远一分,也没有再近一分。

不管往前、往后,向左、向右,面朝哪方,每一缕炊烟扩散的方位高度,都是惊人的相同,毫厘不差。忽明忽暗的灯火,也是重复着一模一样的闪灭节奏,如同预先调试的机械工具一般。

仿佛走了这么些路,拐了好几道弯,她仍停在原地。

灯火,炊烟,构成了一幅定格在某一过去时刻的图画。

她是唯一的画中人。

察觉到异样,女子心神一凛,张大眼睛谨慎地扫向四周。

地面的草木依旧青翠含露,只是多了某种浅红色的植被,夹杂在葱郁的花草中,有些妖异。

这些是赤幽草,性属阴邪,常伴魑魅离魂而生。它们散发出的香味,具有迷惑人心的效果。在赤幽草丛里待得久了,人的五感会变得迟钝,意识也会渐渐模糊不清,往往做出一些自伤自残的事。

雾愈加浓重了,此时的山风,也比刚才多了些阴冷的湿气。

回望来路,虽然坑坑洼洼,却十分平直,没有坡度,不像是盘曲的山路。

……迷行路障?

女子一醒,面色仍不变,暗自凝神提高警惕。虽说迷行路障只是低级的幻术,凭自己的道行足可轻松应对,但施障方尚未显现真身,未知其实力,还是小心为上。

她从随身布囊中掏出了一支青色辟邪香,掐诀生出明火点燃,立时烟气四溢,身周充斥着呛鼻的气味。

在香烟燃起的一瞬间,那些覆盖地面的赤幽草,便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枯成灰。

女子左手执香,凝眉略微思索,身下一动,施展特定的步法,左前三步,右后一步,右四步,后六步,左下一步……

每走一步,她便快速地察看周遭景象,然后调整接下来的步法。

迷行路障其实就是一种低劣的障眼法,以虚假的道路遮掩了真实的道路。只要找准了正确的方向,就一定能够走出去。

一共走了二十六步。

她的奇罗步法用在此处,简直轻而易举,不啻牛刀宰鸡。

女子浅浅呼吸,望着前方若隐若现、不再是幻象的村庄,心下一定。随即身子一转,向着后方一棵枝叶虬结的老树,冷冷喝道:“出来罢!”

她的一双眼睛里,跳动着两团冷冽的亮光,眼瞳的颜色,漆黑如点漆。

眸光深处,藏着一抹流星般璀璨的色彩。

亮着的时候,熠熠生辉,有种张扬的倔傲;熄灭的时候,便沉淀为一汪深邃而平静的湖泊,波澜不起。

这样的眼睛,衬着她美丽的身姿,越发显得惊艳动人。

仿佛被女子突然爆发出的无形气场所逼迫,那棵老树树身颤动,落叶纷纷。一团黑气嗖嗖从中闪出,不安分地四处逃窜。

看来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那样微弱的鬼气,果然是还未修成鬼形的小鬼啊……

女子摇了摇头,收拾这样的鬼魂,对她来说,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不是前几日与那只千年老鬼一战,体力消耗太多,加上连日来昼夜不停地赶路,力已近殆。以她平时的能力,早该在这小鬼布下迷行路障之前,就散了它的魂。

手掌一翻,一张散魂符朝着那团黑气疾驰而去,准确无误地打中了黑气。

散魂符上金光一闪,黑气发出有如婴儿啼哭般的呜呜声响。纸符旋即哧哧哧冒出几溜黑烟,经风一荡,眨眼间便与那黑气随风消散,化入空中不见。

女子头也不回地转过身,熄掉还剩大半截的青色辟邪香,纳入囊中,举手投足间分明可见几分刚劲飒爽之气,继续往前走去。

村庄的规模不小,房屋林立,人烟兴旺。这一日是个赶集日,集市上人来人往,小贩们吆五喝六,一个个精神抖擞,显然生意不错。

进入村庄后,无视市集繁闹与一路走来村民们对外来者惊羡寻味的目光,女子径自朝向村庄里唯一一家旅店,走了进去。

站在柜台里面迎客的掌柜是一个面带福相的中年人,背有些驼,说话时吐出了一口浑浊的气息。

“姑娘来住店么?……像姑娘你这等女子,来这僻陋小村,可稀罕得很。”

对着这个年轻绝美的外来女子,掌柜背也挺直了些,虽非浮浪之徒,仍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而后自惭形秽地移下了目光——仿佛那目光会亵渎了佳人。

女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姑娘运气不错,敝店刚好有一间上等的客房。鄙人这就叫人去打理干净。还请姑娘稍等片刻。”掌柜微微躬身,脸上挂着笑容,言下亦是不自觉带了几分殷勤。说罢便唤过一旁的小二,低声嘱咐了几句。

小二去后,又过了些时,掌柜才引着女子来到了二楼东三房门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小声提醒道:“姑娘晚上若没什么事,就请待在房中,不要到处乱走的好。”

女子听见此话,目光直视掌柜,似在揣测他话外的含义。然而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应一声“好”,便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床很旧,不过还算干净,看得出被褥是新的。经常露宿野外的人,当然说不上什么挑剔。

现在是清晨时分,休息到傍晚,刚好可以恢复精力,出去探寻一番。

作为一名驱鬼师,掌柜的那句话,足以激起她的好奇心与警觉。

这村子,似乎有什么问题?

这么想着,女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躺上床去,身体一旦放松下来,便勾起了深深的倦意。

很快的,她沉沉睡去。

“阿吉,你真的下得了手杀我么?”

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有怨恨,有心伤,有绝望,还有一点点卑微的乞求。

“路吉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那么强烈,仿佛吞噬一切。

“再给我一千次、一万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杀死你!就算你化成了鬼,我也定要让你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血光弥漫,染红了她的眼睛,还有手中的剑。

长发飘舞,嘴角的冷笑深深刻下,那一刻的她,如同嗜杀成性的玉面修罗。

剑刺过去的时候,毫不留情,甚至有种极度癫狂的快感。

哧,刺中心脏的声音,一声响后,却在她脑海里无限回响,久久不散。

这是她一生之中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对面的人终于倒下,那双邪魅至极的眼,保持着死前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盯着她,带着挫骨扬灰之恨。

周围的一切忽然消失了,只剩下那双含着浓浓恨意的血色之眼。慢慢放大,越升越高,占据了整个天空,也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被包围,被淹没,被撕扯,无处可逃,直到永远。

路吉源一下子惊醒,心跳加速,冷汗直冒,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就连身体也僵硬得像一截死木,如被千斤铁索加身,动不了、挣不开,反反复复越绷越紧,比死更残酷。

仿佛过了山石可崩、天地欲裂那般长的时间,死木方复燃成灰,卷起一点星星之火。

路吉源终于沉默着咬了咬唇,有些脱力般地缓缓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户,双手紧紧抓住窗沿,深深呼吸。

冷风透窗而入,冰凉凉打在她那苍白失色的脸上。

望着窗外不知名的地方,路吉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闭眼,握拳。

再睁眼,又放开。

终于将所有的挣扎脆弱一一敛尽,不留一分一毫,将之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湖之内封藏。

风,依然在冰冷地吹来,像一曲迷失于远航旅途、一生都到不了岸的离歌。

她知道,无论如何,终其一生,都将背负着这个无法逃离的噩梦走下去。

可是,既然选择如此,往事已不可追,那就沿着去路决然不悔地走下去!

“岳十,我只能杀了你,只能这样……”

时近黄昏,集市已散,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大多步履匆匆,希望赶在天黑前回家。

像这样位于偏远地区的村庄,民风淳朴,人们基本上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

路吉源在街上随意地走着,时不时停下脚步,揉按胸口。仿佛那里压着什么东西,令她感觉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噩梦带来的惊悸,如影随形,无法根除。尽管已经抑之千百遍,亦只能暂时性地压制在心底,关在一个名为遗忘的角落。

哪一天,又会突然在记忆中清晰起来,如毒药般蚀骨刺心呢?

砰砰砰,咚咚咚,砰砰砰砰,咚咚咚咚,砰砰,咚咚……

一片敲锣打鼓声,急促热烈,旋律激昂,让听的人心尖儿都随之颤动起来。

“大家快来看啊,小牧小易的精彩演出,保证让你们一饱眼福。机会难逢,千万不要错过,快来看啊!”卖力吆喝着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模样俊俏,眼珠黑白分明,看上去机智灵动,心眼儿颇多。

他使劲地敲着铜锣,一张小脸热情洋溢,露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后者个子较矮,嘴唇紧闭,默默敲打着腰鼓,有点沉闷的呆气。

听得锣鼓声吆喝声,行人们纷纷驻足,朝那两名少年投去一片探寻的目光。

就连路吉源也不由地停下脚步,离群而立,朝他俩望去。

见得众人围了过来,敲锣的少年先是弯腰行礼,然后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小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小牧。”边说边指向身后打鼓的少年,还偷偷地冲他眨了眨眼。

小牧看懂了小易的眼神,走上前来,对围成一圈的人群行了一礼,然后不带起伏地平平说道:“我是小牧。”便退到了小易的身后。

小易眼珠转动,四下观望,见周围聚拢的人已不算少了,于是拍了拍手,嘻嘻笑着说:“好咧,表演开始!”

小易说罢重重敲响铜锣,高声道:“下面请看我们的倾情演出——火龙舞。”说时手上做着动作,左掌在下掌心向上,右掌在上掌心向下,两掌相距一尺,上下交错置于胸前。

他闭上眼,嘴唇翕动,似在念着什么,语词怪异,在场观者都听不太清。路吉源自幼修道习武,耳聪目明强于常人,虽然听清了那些诘屈聱牙的语词,却也弄不懂它们的意思。

只见小易蓦地双眼一睁,亮晶晶的两道眼光有如实质,透着灿灿然类如星子的明光。双掌以奇妙的手法迅速翻动,忽上忽下,迅疾若风。片刻之后,一波热浪发散四周,离得近的人顿觉面颊微烫,嘴皮发干,不自觉润了润唇。

再看时,那少年小易原本空空无物的双掌间,居然凝现出了一条活灵活现的小型火龙。

那火龙一臂高两拳粗,虽说体型小了点,缺了些遨游九天的龙族霸气。然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高耸挺峙的龙角,闪闪发亮的龙鳞,纵横腾舞的龙爪,炯炯含光的龙眼,伏低摇摆的龙尾,倒是如同工艺品般精致细腻,加之其形小巧玲珑,平添了几分生动欢泼的灵气。

“蠢龙,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向大家打声招呼。”

小易摸了摸小火龙的头,瞪着眼表情不善,心想:这条蠢龙,反应越来越慢了,看我不把你拆了当火石使。

小火龙缩了缩头,浑身打了个激灵。小尾巴一甩,露出可怜状,龙首向下耷拉,灰溜溜地飞入了人群中。

它眨巴着泪水汪汪的小眼睛,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乌嘎卢卡杜拉……索卜萨罗库龟……”

龙身随着语声扭动,一会儿伸出爪子拉长脸,一会儿扁着嘴巴像要哭泣。明明是一条龙,偏偏装得跟暗洞里的老鼠似的,逗乐耍宝,好不可笑。

众人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但瞧它以小卖小的呆萌样儿,无不心生喜爱,齐声叫好,扔下了分量不轻的赏钱。

好个蠢龙,就会装傻卖呆,算小爷没白养你。

小易欣喜地捡起赏钱,一钱一钱地数清,装进钱袋,几乎笑弯了眉。

“哈哈哈,真是精彩,还有啥稀奇玩意儿,都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光着膀子的壮汉嚷嚷道。

“这位大哥别急,更精彩的节目还在后头呢,你且等着。”小易笑意盈盈,清朗的脸上满是自信之色。

“这么可爱的小火龙,怎么变出来的呀?……太神奇了,大哥哥你可以教我吗?”一个小女孩好奇地问道。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变出来的,我就告诉你这小火龙是怎么变出来的。至于教你么,也不是不可以,先叫我两声好哥哥听听。”小易看这小女孩天真无邪,便嘻嘻坏笑着糊弄道。

小女孩腼腆一笑,小脸蛋红红的,低下头默默退到爹娘身边,没敢再问什么。

“两位小哥儿,你们是外边来的法师吗?”一位年老的长者抚着白须,望着小易沉吟道。

“我们可不是什么法师,只不过是游走四方的卖艺人,哪里有路哪里走。今日有幸来到这里,还请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多多捧场,小易万分感谢。”

小易正笑说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回头望去,只见小牧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支竹笛,吹奏起来。

小火龙一听见笛声,立即竖起耳朵聆听,身子跟着笛音的律动旋转舞动,身姿曼妙,如痴如醉。

短短的一瞬之间,它便从一个顽皮捣蛋的孩子,化作了花中的蝴蝶、画中的美人。

小火龙的舞姿随着笛音变幻,它的身周绽放出了圈圈绚烂多姿的火星。星星点点的火星汇合了黄昏下昏茫的光线,游动在半空中,晕开了空气,包围了人群。

就如一滴水珠滴入水面,激起一层层的涟漪,将这动感传递向水的彼方。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直到此时,远远观望的路吉源才被真正地吸引过来。她独自一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层,视线落在了那个叫做小牧的少年身上。

奏笛的少年意适神详,长眉低低舒展,纤细的手指按着笛孔,松开又按住,按住又松开。

他的眉间眼角,有着安然于世外的恬淡,如静静流淌的山泉。偶然一块石子落下,叮咚叮咚,激起朵朵浪花。不久后,石子沉入水底,山泉仍旧清冽如初。

此时此刻,这少年已然不复初见时的呆愣,曲子是饱含情感的,只是更为蕴藉沉炼。

一曲终了,众人不禁拍手称绝,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赏钱。

小易抿了抿嘴,笑意不改,收起陶醉得快要晕倒的小火龙,拾完钱币,走到小牧面前悄声说道:“你这家伙,木头人还能捉泥鳅,谁能想到你比小火龙还会卖弄。哈,算哥哥没白疼你,下次继续努力,咱俩的路费靠你张罗啦!”

小牧淡淡一笑,轻抚着竹笛,也不做声。

小易又接连拿出了一些村里人没有见过的稀奇玩意,会飞的泡泡,会说话的鸡蛋,长翅膀的蛇……

待到表演结束后,人潮散去,夕阳西落,天空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色彩。

路吉源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走进一个阴暗的角落,背靠着一根石柱,合上眼双手环抱,调整着呼吸的频率。

夜幕临近,要开工了。

“小牧,出来这些年,你还想过回家么?”

两个少年向着夕阳相反的方向走着,风吹过,两团人影显得格外单薄孤冷。

“……”

小牧眼中有光闪过,迅忽不见,黑色的瞳仁宛若夜空。

“想也没用,家毁人亡,只剩下咱俩,再也回不去了。”小易笑着说,笑容明亮,眼角弯弯,“所以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明白吗?”

“……”

小牧沉默,过了小半会儿,讷讷地说:“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这句话显然不是单纯的重复。

小易会心地笑了,他的脸上几乎随时带着笑,有时是真心,有时是假意。可是,不管怎样,能笑的时候,他绝不会吝啬这个可爱的表情。


第二章 追寻


夜色沉沉,月光蒙蒙,村民已安睡在家,在路上的只剩无家可归的旅人。

迷蒙月色映照之下,路吉源持着太极罗盘,按照指针的方向行走,来到了五里外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场。

太极罗盘的指针上附有一缕带有特异灵性的阴魂,它能感知到阴气极重的地方,并指示出方位。

一般情况下,死人的魂魄只会停留在阳间七日。七日之后,便会被阴差押至阴间,饮忘川水,过奈何桥,前尘旧事尽成灰,脱离今世纠缠而后往生转世。

留在人间的阴魂,大多存在着眷恋或者怨念,不是因为爱的理由就是恨的理由。此间种种,便是执念。

这是一座无人祭拜、荒废已久的坟场,充盈着腐泥败草的气味。坟间零星的磷火闪烁,山里传来饿狼的啸叫,阴寒的夜风呜呜呜地吹响,如诉如泣。

年轻的驱鬼师逆着月光,白皙的面孔清冷雅致,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出了窈窕的曲线,风舞月照,她孑然而立。

四处巡看一遭,除了阴地该有的湿冷诡邪,并无异样。路吉源面色稍缓,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瓶。

她走进坟场的中心,挖了一个方寸小洞,打开白玉瓶,稍稍倾洒了一点里面的圣者骨灰。

圣者骨灰乃是焚烧先代杰出驱鬼师肉体所得,具有化阴驱邪之效,防止鬼气聚集成形,用于对付棘手的鬼魂,亦能发挥奇效。

或许有朝一日,路吉源也会变成这样的一捧青灰,死后依然坚守着生前的道路,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量。

埋好洒下圣者骨灰的小洞,路吉源站起身来,仰头望向天边那一轮如烟幻月,不知想到了什么。

良久,她垂下头,低声念着清明咒:“世间一切所执所迷所爱所恨,系于一念,一念生而诸象生,一念灭而诸象灭。生者唏嘘,不如惜福;逝者已矣,不如归去……”

反复祷念数遍,待到寒月高悬之际,路吉源方才离开坟场。

许是惦记着旅店掌柜的那句话,路吉源特意回村子转了一圈。一些人家屋檐檐角挂着几盏灯笼,风吹来时,灯笼便左右摇动,里边的蜡泪被火灼落,烛光扑闪。

深夜,街道十分静谧,已听不见人声,连犬吠也未闻见。

光线阴惨惨的,房屋的阴影纠结在一起,聚成扭曲的形状。像一头吐出獠牙的野兽,獠牙细长尖硬,正贪婪地等待着美味的食物送上门来。

路吉源一路走走停停,她早已习惯了夜晚的清凉与冷漠。过久了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反倒不适应白日里的热闹喧嚣。

再往前走,便是她住宿的旅店。左手边有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通往一间民房。

现在,那间民房亮着灯。

路吉源在分叉口停住脚步,有些在意地望了过去。

那间民房东面的墙已经垮塌,四周满是剥落的瓦片砖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闻到从屋子里散发出的霉臭味。

一间弃置的废屋,为何亮着灯呢?

站立片刻,路吉源没有觉察出任何邪气,反而感受到了某种令人安心的东西。她抬眉,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打消了过去探看的心思,想着今夜就此作罢,先回旅店歇息。

长夜近半,月至中天。

在月光最为明亮的时刻,一朵黑云毫无征兆地突然飘来,遮住了那轮圆月。

光色陡暗。

随即,空气中涌起了不同寻常的异动,路吉源刚刚松下的心,骤然提了上来。

双耳耸动,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暗潜在气流中的音波。

“救救我,救救我吧,我太痛苦了,啊!”

“……儿啊,为什么要抛弃我,想我当年含辛茹苦地养育你爱护你,可曾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哼,这些人明明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却一点儿也不顾念彼此的情谊,纳命来吧!”

“不、不要……是我们生了病。他们万不得已,不是他们的错,不能怪他们!”

路吉源凝神戒备,下意识地摸出太极罗盘。指针无序地沿着盘面快速转动,依附其中的阴魂受到强烈的鬼气束缚,发出凄惨的嚎叫。

突如其来的鬼气,在空气中横冲直撞,越来越猛烈,越来越暴戾。

平地里,忽地刮起一阵诡邪的阴风,触面生疼,冲着路吉源翻卷而来。

路吉源眼瞳一缩,指尖已有淡淡的银色光芒闪现。并指如刀,朝着阴风卷来的方向斜划下去,地面轰然爆开了一道裂痕。

然而阴风并没被击散,仅仅是被击退了三丈开外。

路吉源微微皱眉,紧盯着前方蠢蠢欲动的阴风气团,双指间用了九成力道,划下一道银色光刃狠狠割去。

在那道银刃方要触及阴风气团的一刹那,阴风气团突然消失了!

银刃飞出数十丈外,打在了一棵树上,割断那棵树后,余势仍然未消,继续往前切去。

阴风气团消失之后,鬼气混结而成的黑云随之而散,月亮重新露出了头。太极罗盘的指针也恢复了正常,指着坟场的方向静止不动。

它逃了。

路吉源松开手指,远望阴风气团消失之处,拧眉细索。

能够制造出这种程度的阴风气团,它的本体怕是不容小觑。

照刚才听见的杂声推断,它的本体应该是由无数只怨鬼聚集成形的。怨鬼们因相同的执念而聚在一起,这无疑会加剧那种执念。也就是说,它比单独的某个怨鬼具有更为强大的怨力。

驱鬼师们称之为“百音鬼”。

想来,这里以前一定发生过集体性的死亡事件。

痛苦,抛弃,生病……

难道是瘟疫?

刚才她已用圣者骨灰净化了坟场一带,料想不会再出现什么厉鬼,那么这些因瘟疫死去的人并没有埋在坟场。可是既然已经形成道法高强的厉鬼,照理说埋葬那些人的地方阴气更加浓重才是,为何却连太极罗盘都侦察不出?

盘留于人间的孤魂野鬼,基本上是在晚上出来游荡,天明前魂归其穴。

鬼魂并非见光死的生物,只要光的强度较弱,阴天或者阴暗的犄角旮旯,它们仍会潜藏其中,伺机活动。

所以白日见鬼完全是可能的。

眼下鬼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十有八九是回了它们的墓葬之处。若是找不到鬼魂的尸骨所在,诱出加以除毁,再强大的驱鬼师面对此类情况亦是束手无策。

因疫病而死的人,尸体或烧毁殆尽,或掘地深埋,比寻常尸体更难处理一些,却不知此间的埋葬点位于何处?

今夜自己出了手,想必它不会再出来作乱。明天找人打听一下,先探清情况再作打算。

路吉源揉了揉额头,展开两行清眉,眉下双目微垂,有着一点点的困倦堆了起来。

与那千年老鬼一战,她的功力几矣耗竭,虽然一路上都在加紧调息,仍然恢复缓慢,目前看来至少还需要几个月才能复原到以前的体能啊。

几片残叶从远方飘来,落在她的肩头,纤瘦的身影越发如临山岩般峭冷。

这时,忽然一个少年奔了过来,看见路边的路吉源,神色惊慌地问道:“这位大姐姐,发生什么事啦?”却是日间所见的卖艺少年小易。

路吉源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只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

“可是我明明看见……”小易还想再说什么,路吉源却转身就走,不再搭理他。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住,扔下两张符纸,没有回头,语气清清淡淡:“把符带在身上,入夜后莫要出门。”

小易看了路吉源一眼,那个背影如此料峭,淡漠的语声里,含着莫名的柔和。

他呆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拾起符纸,借着月光瞟了一眼。

“这个是……六阳火符?”

这些年来,因被盗匪毁家而逃离故乡,小易跟小牧两个孤儿相依为命,走南闯北,一直在外流荡,小小年纪已然见识不浅,是以小易认得出这张符咒。

大凡鬼怪都畏火,是以一般不会接近带有火符的人。六阳火符属于中低级符咒,符中蕴含的火力足可焚尽一只成形的十年恶鬼。

青石小路尽头,那间点着灯的破败废屋里,走出了另一位少年,小牧。

小易递给小牧一张六阳火符,眼睛茫茫然望着一个远去的倩影一转不转,有些失神地喃喃道:“驱鬼师,看样子实力不低。”

小牧接过火符收下,看见小易仿佛中了魔怔般痴愣的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道影子已浅如夜里不可捉摸的风痕,又是飘渺,又是落寞。

再看小易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专注与迷恋色彩,不知怎么的,小牧的心忽然就是一疼。

他是了解小易的。

这一刻,他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令他的伙伴生出了也许不应有的痴恋。

小牧走上一步,拍了拍小易的肩膀,将小易的神思强行拉了回来,说道:“别傻了,红薯粥熬好了,快回去趁热吃吧。”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窗户时,路吉源已经洗漱完毕,用过早餐。她换了一套青绿色的长裙,身体的线条明显了许多,展现出了女子的柔软娇美。

二十四岁的年纪,虽不复二八少女那般娇俏可人,但在路吉源的眉目间,却有着少女们没有的一份冷暖自知的淡然。

她那美丽的容颜,掩藏着人所不及的别样魅力。

街上。

“哇!”小易拎着包袱,啃着馒头,待看清走在对面的人是谁之后,他张大嘴巴,馒头渣掉了一地,“原来大姐姐这么漂亮。”

昨夜月色迷蒙,他只记下了一抹浅淡的影子,然而那风姿卓绝已令他魂牵梦绕。今日再见,她已改换妆容,偶然经过身畔,一阵幽香扑鼻而来,尤为惊艳动人。

一张雪白的脸,一双蕴含波光的眼,莹润洁白的手指轻轻拂动,隐约可见的纤纤玉腿......

老天,就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吧!

不知过了多久,小易目不转睛,几已忘记身在何处。

“喂,她走了。”一旁的小牧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心地提醒道。

小易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呆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行人与之对面穿行,他全无所感,此刻在他眼里,已经看不见别人了。

“那个,小牧,我好像对她一见钟情了。”小易认真思考了片刻,极其正经地说道。

小牧故作一副惊倒欲绝的模样:“你说真的?”

小易点点头。

小牧抛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上次你对杏林村的小花一见钟情,这才多久,你就移情别恋啦。”

小易摸了摸头,赧然道:“上次不算,这次才是真的。”

“那上上次桃李村小草又是怎么回事?上上上次的小莺……”小牧装作没有看见小易越来越红的脸,继续说着他那些“风流往事”。

小易恼羞成怒,小脸涨得通红,忍不住一拳擂去:“去去去,一边儿去,做你的木头人好了。”

小牧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住口不言了,只是却不为所觉地一叹。

路吉源哪晓得她一次陌路里的相逢、一次不经意的路过,就此被人记挂在了心上,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

一家小茶馆里,一位老人独坐饮茶。

经打听,路吉源知道这位老人乃是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者,对村中大小秘辛知晓甚多。此时她便是径直走到老人近旁,恭敬地行了一礼,俟老人喝完一杯茶,方才问道:“老人家,村子里以前是否发生过一场疫病?”

老人听言,脸色霍然变了,细眯着昏花老眼,打量起路吉源。

“姑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路吉源微微一笑:“我是一名驱鬼师,近来村子里的异动,老人家你不会没有感觉到吧?”

“驱鬼师?”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很快如常,却出语深沉地道:“姑娘,我可以相信你是一名正直的驱鬼师吗?”

路吉源目光犹然不变,还是一如初衷,那么坚定纯然,那么九死不悔。她正色道:“纵然许多驱鬼师假借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举,但我路吉源,以我之名起誓——来为何,去为何,生死皆一道,所守者,人间也。”


第三章 往事


老人似有所撼地看了路吉源半晌,沉吟着,斟酌话语说道:“六十年前,这里的确害过一场瘟疫,病死了好几百人。”

“自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便闻鬼哭之声。我想,这是当年病死的那些亡魂们,趁着月圆之夜回来看望他们的孩子。村子里住着的都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他们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如果他们真的不怀恶意,无心伤人,为何会六十年阴魂不散,无法托生转世?”路吉源路吉源直视着老人的眼睛,目透锋芒,平静地问道。

老人一时默然,面对路吉源冷灼的目光似乎有些躲闪,神色里忽然升起了穿越数十年岁而起的悠悠悲悯。

他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在心底一处深远之地搜索着那些陈年旧事,叹息着说道:“这都怪当时村里人被瘟疫闹得怕了,受到一名过路驱鬼师的蛊惑,迷了心窍,枉顾人伦,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那名驱鬼师说,为了彻底遏制疫情,不得不把全部感染者——包括已经死了的或是仍在垂死挣扎的,通通处以火焚,尸骨也要作法驱邪,再行埋葬。”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名被活活烧死的病人。唉,真是作孽啊!”

“不过这几十年来,除了月圆夜的鬼哭声,村里并无一例恶鬼伤人事件发生。直到五年前开始,这些鬼魂突然变得凶戾暴烈起来,隔三岔五地袭击村民,造成死伤颇多,撞邪发疯的怕也不在少数。那些因鬼袭而死的人,偶尔还会产生尸变,夜里出来胡乱咬人呢。”

末了,老人又添了一句:“那些尸变的人,全身都会出现红色藤状的疤痕,血淋淋,凄惨惨,月下更显其妖邪,简直吓煞人胆。”

“五年前……僵尸……红色藤状疤痕……”一条条零碎的线索,指向着一个路吉源不敢想的秘密源头。她不受己控般地拢紧右手手指,指甲抵在掌心,划出几条白痕,“再往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老人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出过这座村子,我很肯定,鬼怪致人死亡是从五年前开始的。”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路吉源轻咬贝齿,眼芒闪动。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扭结,仿佛看到了某种可怕至极的东西。他端起空空的茶杯向茶老板示意上茶,却向路吉源回拒道:“姑娘,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不可以!”

路吉源手按桌子,提高了音调,身子微微发颤。

茶老板过来上了一壶热茶,老人一手提壶倒茶,又诧异地望了路吉源一眼,有着几分琢磨之意。

路吉源自觉反应有些失控,深深吸了一口气,在一旁的凳子坐下,语气平缓,然而不容拒绝。

“你请说。”

老人用那双看透世事的沧桑老眼,挖出了女子眼眸深处隐形的一绺执念。

也许,她在这件事中发现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吧?

老人叹了口气,抿着茶水,平复心情回忆着说:“五年前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雪,积雪很厚,天冷得紧,我跟隔壁老王出去打酒。”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却不知危险即将临近。冬风刮打着木窗,哗啦啦的响。逆风行走,像被一把刀子割开了脸,我们都是埋着头走路。”

“那时夜深了,路上几盏守夜的街灯亮着。我们边走边喝着酒,还没回到家就有了醉意。圆月中升之时,风声灌耳,隐约流动着类似野兽的悲鸣。我茫然地抬起头来,雪浪呼啸,铺天盖地的狂风落雪,迫得人睁不开眼。”

“虚睁着双眼看去,两颗红色的小圆球跳动在我的眼前,红得像血,伴着凶厉的嘶啸,飞快地蹿来蹿去。嗉,街灯一下子全都灭了。古怪的血红色侵蚀了月亮,雪地上倒映着一片血的阴影,说不出的邪门。一时间,无可名状的恐惧攀上了我的心头,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颤。”

“我同老王对视一眼,他的眼中和我有着同样的惊异害怕。我想起了月圆夜的鬼哭声,心想着,莫不是遇见了死去的先辈亡灵?”

“于是我和老王一起跪下磕头,哀求着,希望先辈们放我们平安回家。”

“我们不敢抬头,时间慢慢流逝,不知从哪一时刻开始,周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偷眼瞄去,那两颗小圆球离我们越来越近,逐渐清晰起来。它们停在了我的面前,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面厚重的冰墙,靠拢逼迫着我。我抑制住心里头的恐慌,抬眼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张大嘴巴,面色唰的惨白,吓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说到这里,手止不住地颤抖,杯中茶水洒出来,打湿了桌面。

茶馆外,空气清新,阳光一倾如泻,辉光柔和,轻柔地抚在二人身上。

路吉源安静地听着老人的述说,神色间时有着难以觉察的微妙变化。这种变化,仿若秋风卷起一片黄叶,后又送它回归静寂的历程。

最终,流动在她眼底的光,明亮无瑕,神圣不可侵犯,不能容忍哪怕一粒微小的尘沙。

“原来,那是一双来自地狱的恶魔之眼。”老人停顿一下,喝了口茶,暂缓起伏的心绪,接着说道:“那两颗红色的小圆球,竟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血红色的人,不,他不是人。”

“如迷雾,千变万化,人形只是他的一种形态。”路吉源淡静地说道。

老人摩挲着枯瘦的双手,目光悠远,深深看了她一眼。

路吉源的脸,沐浴在阳光营造出的轻柔光幕里,那么清美,隐含着不容亵渎的冷漠疏离。

此时此际,在那张清清冷冷的脸上,老人没有发现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这孩子,生得太孤傲也太孤单了啊……

老人默默地想着,收回探究的目光,缓缓道:“且不论他是什么东西,总之,他一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恶怪物。”

“他杀死了老王。”迟暮的老人忽然咬紧了牙,狠着声音,“老王的死状,无比凄惨诡异,即便用尽这世间任何语言也难以形容一二。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一具血肉之躯,像燃烧的蜡烛一样,一点一点地剥落融化,最后化为一滩血水。你能想象这样的景象吗?”

“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间化为一滩黑血,连骨头都不剩。这种事,我做梦都不曾梦到。更何况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老王变为血水被那个血人吸收进去,却无能为力。”老人托着头,目中萦绕着悲痛之色,久久不语。

路吉源默然,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老人掬起一束光,观视着如水波漾动在掌心的光束,得到安抚般,神情安详了许多。

“当时我已吓得六神无主,面无人色,想要挪动身体,赶紧逃命,无奈腿骨发软,动弹不得。我自知性命难保,闭目待死,以为自己即将遭遇与老王相同的死法。可就在这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鬼哭声。我想喊救命,可是嗓子眼发堵,眼皮也死死扣住眼眶,根本挣脱不开。”

“没过多久,我就失去了知觉,并不晓得后来的事。”

“第二天,有人发现我晕倒在路旁,便把我送回了家。这一遭丢了我半条命,浑浑噩噩大半年,我才好转过来。打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路吉源已然古井无波,淡然问道:“从那一年开始,村子里便有人陆续受到鬼怪袭击?”

“是的。”老人转动目光,迟疑道,“我相信,六十年前死于瘟疫的先辈们,对我们没有恶意,不会害人。而且,那晚很可能就是那些先辈的亡灵制止了血人的杀戮,救了我。我猜,他们可能是在与血人的交战中,中了血人的邪,因此产生异变,才会变得凶残暴戾。”

“你知道血人的下落吗?有没有可能他还留在村子里?”路吉源问道。

老人摇头道:“我不知道,那夜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样嗜血的怪物,如果还留在村子里,只怕村里现在不会剩下一个活人。”

听到那样的评断,路吉源短暂沉默,眼中忽闪着一抹隐遁的残光。

如此血腥毒辣的风格,料来便是那个人了罢。

五年了,为何你不肯安息,偏要让我再次来追寻你,又以剑刃相向,破你魂魄么?

你所希望的,是这样的结局么?

想到这,似乎她那本就破碎不堪的灵魂,又破碎了一次。

拉回思绪,路吉源向老人问出了一个当务之急的问题:“你可知那些病人的葬在何处?”

老人犹疑着,还是说道:“殷濂村的神祠,灵炎井。他们的骨灰就在井水里,我带你去吧。”

路吉源抬眉,默默记下“殷濂村”、“神祠”、“灵炎井”几个词。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村子的名字,殷濂。

这些年来,她经过的地界着实不算少,李庄,燕峡镇,琴原城……但她记住的地名人名,却并没有多少。

她的路线是单行的,走过一次便不会再回头,一别大多为永别,所以一向不曾在意走过的路有多远,沿途的风景有多美。

过客始终是过客,她不会为美景停留,也没有必要记住不相干的事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各不相扰。

她始终认为,只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就一定不会回到原点,回到那个记忆最初的地方。

老人在前方带路,路吉源紧随其后。不一时,两人离开村舍,来到了僻静的郊外。

野草青蔓,远山横亘,绘着青墨色的浓彩。漫天云霞,一笔走来,连绵在崇山峻岭之间。

远远望去,青山含黛,云烟缭绕,景色美不胜收。

老人指着草丛深处露出的一口井,对路吉源告诫道:“这口井是殷濂村的‘神祠’,你可以在这儿施法,但请你不要惊动安睡井底的守护神。”

路吉源点头答应,谢了老人领路之情,老人随即离去。

白石砌成的井口,备受经年累月的风摧雨蚀,一条条斑驳的裂痕星罗棋布。

这让路吉源想起了百年老树的树皮,苍老,堆满褶皱,奄奄一息。

井旁还有好些祭拜后留下的香烛纸灰,往下望去,迎面扑来一阵热浪,滚烫的井水冒着气泡。一个个气泡大如斗勺,在刚刚钻离水面的一刹,嘣,嘣,爆裂开来。

看上去,此井分明聚集了大量的纯阳正气,难怪太极罗盘无法指示这里。

若是死者的骨灰撒入了井水,在井中的纯阳正气影响之下,那些鬼气邪气早该被驱除洗净,那他们为什么还不安息,反倒出来作乱伤人呢?

路吉源面现沉思,不禁又低下头看了井水一眼。

井壁的青苔将一片水波染作了幽绿色,井水翻滚着,吐出透明的气泡,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

这一眼,路吉源发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红点。红点随井水的波动游浮不定,速度很快,稍不注意,便会错过它下一步的位置。

这是……

路吉源暗自留心,细目看去,那个红点红得十分鲜艳,闪透着怪异的光泽。

除此之外,鼻子里,闻到了淡淡的腥气。

路吉源心弦一颤,随即镇了镇神,振作精神,一张黑布应手飞出。

初时方巾大小,慢慢变大,转瞬间,已经变成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黑色幕布飞旋在灵炎井的上方,四面垂下幕帘,将之罩住,并把所有的光线隔绝在了黑幕的外层。

在黑色幕布尚未将灵炎井完全罩住前,路吉源就已纵身跳了进去,凌空立于井上。

灵炎井的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

这张黑布便是收鬼法宝殓星黑布。

殓星黑布用来封闭鬼气,刀割不断枪刺不进,里外两重天,一入得布罩里,便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单就收鬼而言,殓星黑布与另一法宝梦禅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前者连空气也阻塞在外,是故人类无法在里边待得太久,否则迟早窒息而亡。

此刻,殓星黑布从上往下笼罩着这一方的空间,里层一片漆黑。只有井里的红点亮得妖异通明,无所遁形。

路吉源双手食中二指并拢伸直,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交错结成十字法印。

她将法力贯注在了手上,对准井里的红点施法,指缝间,亮起一道柔蓝辉光。

井里的红点被强力逼迫着缓慢上升,悬浮到了半空。路吉源停止施法,伸手一捞,将那个红色小点紧握于掌心。

握着红点的手,很紧,掌心有着几许陡然升高的热度。

那是一滴散发着热量的血。

殓星黑布急遽缩小,恢复原来大小后,飞回了路吉源的袖中。

路吉源睫羽低垂,回避着重现的强光,手心的血滴受到她的用力挤捏,发出一阵哧哧低吟。再看时,已化作一蓬血雾四散飘走,湮灭于无形之中。

这滴血,果然是那个人以自己的血为媒,施行妖法,激化了这里的鬼魂们的杀戮之意。

岳十……

接下来,路吉源看着滚滚翻涌的井水,心念电转。

如果现在作法,势必会搅扰到井底的安宁。虽不太明白老人所说的守护神究竟为何方神圣,但既然有人给出了忠告,还是依言行事,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不如晚上引它出来,再行收服。

思考完毕,她转身向来路走去,裙摆摇曳,勾起一溜儿缱绻在草叶间的晨露。


第四章 终局


回到旅店,路吉源换回了之前的衣服,当晚来到灵炎井。

一到夜晚,沸腾的井水安静了许多,冒出的气泡也有所减少。一股阴寒森冷的气息,由井下升起,以此为中心,向外扩散开去。

离灵炎井数丈之遥,路吉源吟唱着安魂曲,声音优美动听,曲子里充满了温柔的抚慰。莹莹月光挥洒,她披着轻薄如纸的月纱,像极了上古时期奏鸣仙乐的天界神女。

这是一首能让善良的亡魂安眠的曲子,但是,纯净无邪的安魂曲之于肮脏污浊的恶魂,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吵死了,吵死了,快杀了她!”

果不其然,安魂曲即将进入高潮之际,一团鬼影乍然出现,对路吉源发动了袭击。

路吉源眼疾手快,飞身闪避,鬼影的袭击落了个空。避开鬼影的攻击之后,她并不远离,反而靠近鬼影,挥手间,几道银刃破空划去。

鬼影一闪,银刃擦边而过。

鬼魂的移动速度非常快,动作飘忽,没有实体,不易击打,所以通常都用法器或者法术来降服。

路吉源一招未了,后招又出,十六道银刃从四面八方飞射出去。同时一个旋身,取下背后的青铜古剑,横剑一扫,激荡的剑气立时四溢冲荡,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她没有拔剑,连着剑鞘挥舞着青铜古剑,剑鸣铮铮,已是威力不俗。

只听鬼影惨叫连连,身形现出逸散之象,显见已被击中。

“可恶!哪儿来的混蛋驱鬼师,敢收拾我?我要你的命!”那团鬼影受创后,分散成了数百条小型鬼影,其中一个鬼影说道。

“真是不孝子孙,竟然又找来驱鬼师对付我们。哈哈,你不仁我不义,走,咱们去村子里大开杀戒!”另一个鬼影恶狠狠地道。

随即而来的是鬼影们一片赞同附和声。

“一个也别想逃!”路吉源低叱一声,祭起青铜古剑,念动御剑伏魔真诀。

“皇天赫赫,荡剑如火。”

“万象空冥,寂寂为形。”

“亡者轮回,远渡归所。”

“聚引天威,戮尽鬼魔。”

真诀念毕,青铜古剑凌空疾转,剑身忽地腾起一蓬熊熊燃烧的烈焰,朝向游荡在空中的百条小型鬼影,狂风暴雨般席卷而去。

“啊!”有的鬼影被青铜古剑激发出的烈焰烧中,仅仅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夜雾里。

更多的鬼影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便已神魂俱灭。

青铜古剑所发出的烈焰源源不断的向四方激射,彷如一块巨石投进海面,激起千层浪,一波接着一波,迅疾无比、凌厉无比地攻向鬼影们。

鬼影们四下逃散,强劲的气波携带着火焰追击而来。它们好比一只只脆弱的飞蛾,一碰到追来的火焰,立即被烧成了飞灰。

须臾,鬼影们已被御剑伏魔真诀引发的烈焰解决了十之七八,只剩一些零散的魂魄飘荡在夜空中,发出呜呜鬼泣之声。

路吉源立于古剑之下,黑衣如墨,长发在风火中徐徐飘舞,火光映亮了她那白雪般的脸庞,美若天仙。

“吾奉先代圣者勾魂令,凡为祸苍生之妖魔鬼怪,收!”冷冷道出这句话,路吉源双手一展,散魂符漫天飞舞。

残余的鬼影即使未被烈焰所灭,亦是元气大伤,已然没有了对抗散魂符的力量,只能满怀不甘地接受魂归虚无的命运。

路吉源收回青铜古剑,一面用散魂符清理着残局,一面巡视四周,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嗖嗖嗖,三张散魂符分射三个方向,送走了最后的三条鬼影。

这时,风已歇,残月高悬,四野格外宁静。

此间事了,路吉源即朝灵炎井走去。也不知刚才的一番动静,有没有惊扰到那位“守护神”。她并不想过多地关注与驱鬼无关的人或事,只是那里还有一些另外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

披着清柔月华,路吉源走至灵炎井左近,停步。

一枚生了锈的旧式铜币,投入了井水中,激起一圈小小的旋流,慢慢地穿过水层,沉落下去。

路吉源低头望着水面,直至铜币脱离她的视线,沉入井底。

这枚铜币寄托着某个亡魂的愿望。

传说,当子夜清浊两气交融之时,将铜币投入一口古井,那么,亡魂许下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路吉源立于井侧,目色茫茫,眼中一点若失若离的光,微弱地闪灭。

师父,你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夜色正浓,她没注意到,在那枚旧式铜币落入井底的一刹,蒸腾的井水忽然沉静下来。一丝丝异动,来自穿越时空的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极轻微极低沉的,在井底酝酿着,即将醒来。

住在村庄里的人们在夜色中安然睡去,他们不知道危险的因素已被孤独的旅人除去,也许还在睡梦中回味着晚餐的美味,或是期望着能有一个美好的明天。

除去作乱的恶鬼以后,路吉源再无停留此地的理由,她在灵炎井旁稍息片刻,便准备动身趁夜上路。

路吉源此行由南向北,从一座南方小城去往北方首府丹城,赶赴一场与好友舒未定下的三年之约。

三年前他们约好,丹城品酒大会,不醉不归。

这一路程大概需要一个月。

路吉源提前十天出发,按计划本可晓行夜宿,从容不迫,不必昼夜兼程,也能按时到达丹城赴约的。

谁想一路走来不论是深山老林还是发达城镇,都遇到了不少山精鬼怪,作为一名合格的驱鬼师不可不作为。尤其是那一只蛰居古庙里的千年老鬼,端的难以对付,路吉源差点命丧在它的手下。是故这一路下来,不仅消耗了她大半精力,还耗费了许多时间。

按照地图所示,估摸了一下里程,从殷濂村到丹城尚有三天路程,而眼下,两天后便是约定之日。

也就是说,路吉源只有两天时间却要走三天的路,不辞辛劳日夜奔行实是无奈之举。

她背负着那一柄从上古时代传承至今的青铜古剑,剑名寻非,又准备在一个凉如水、寒如冰的夜晚,一个人,一柄剑,踏着月光踽踽上路。

前路遥遥,年轻的驱鬼师却从来没有归途,有的只是明确且不可更改的目的地。

也许,有的人注定以漂泊为完结,哪里都不是归途,哪里都是一样。

只是今夜,却有人止住了她的步伐。

“你还是来了。”

深夜里,这轻轻一句,遥远而熟悉,大概还有一些阔别后重逢的感慨。

路吉源蓦然止步,脸上浮现出了复杂莫辨的神色,几乎是拼尽力气,才让自己保持着静立的姿势,没有回过头去。

“那日你重创我之后,我便躲到殷濂村待了五年,靠吞食人魂血骨调养生息。近日正欲离开此处前去寻你,没想到命运还是让你我相会于此。阿吉你说,是不是天意要让你杀我第二次?”

长久的静默。

夜风冷,寒月幽幽如镰刃,可勾人心可夺魂。

“岳十,你明明知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为什么不去死人应该去的地方?”路吉源举目望月,取下剑,置于手,冷冷道。

岳十冷酷一笑,语气里满是寒冷的味道:“死人应该去的地方?地狱么?哈哈,从你的剑刺来的那一天起,我没有一天不是困在地狱里,你还要我去哪?”

路吉源默然无语,空自望月,月无声。

岳十冷笑道:“当初我因何而死,你忘了么?是我替你挨了那鬼王一击,是我救了你,是我的命换回了你的命。”

“我不过是奢求能天天陪在你身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才习练了那种让人不死不活的长生妖法,以人魂为引,操控这具本已死去的身躯。”

“就算是行尸走肉,我也不愿离开你。”

岳十的笑中带着凄凉的悲意,似要令草木皆哭,山河齐鸣,那么的怆然,是伤,是恨,是爱,都是不可说的苦。他像是一粒漂浮于无尽虚空中的尘埃,已迷航了太久,直到此刻见到阿吉,才找到了家、找到了亲人,有了温暖,有了光明。

“我知道。”路吉源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却仍冷着声音道。

岳十仍在笑,笑声癫狂,如同一个失却了信仰的孩子,疯迷中有着愚顽:“只要是能陪着你,就算多杀几个人,多吸几条魂,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吉源闭上眼久久无言,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出现在眼角,一亮一亮的,清清凉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幽然叹道:“岳十,你错了。在你死去的那一刻,我们的道就已经不同了。”

“过了这么久我也想明白了,既然不能一起活,不如一起死,阿吉你说可好?”岳十邪魅一笑,周身散发出了一种狂热的气息,仿佛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漩涡,欲将周围的一切卷入其中。

“我没必要陪着一个死人去送死!”感觉到了身后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路吉源面露坚毅之色,咬着牙齿厉声道。只听铮的一声,她拔出了寻非剑,决然转身,剑指着岳十,剑光如雪,映着她冷如霜的脸。

路吉源没有再多说一句,甚至来不及多看眼前之人一眼,人跃起,剑劈落,干脆利落,下手丝毫不留情,既快又准。

岳十哼笑一声,极快一闪,人已没入夜空,再看时,已远遁在了数丈之外。

几道紧随他身影的银刃,亦然被他轻巧让过,轰隆隆砍倒了一棵繁茂大树。

不及转念,剑光又至,绵绵密密织成一片剑网,剑剑是杀招,招招含杀意。

岳十的闪身速度迅比光电,虽以人形之态现身,在这片密不透风的剑网下仍自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好了,阿吉,不陪你玩了。”

话音刚落,岳十伸指弹开逼近的剑锋,腾身落地,双手一抹,一杆由血而化的长枪,即刻现于他的手中。

他也转变成了血人之态,整个身子像是一团凝聚起来的液体。下一转瞬,他的血身上腾起了一串火苗,火势急遽扩大蔓延,点燃了他的所有血液,延绵成一片人形火海。

路吉源漠然注视着岳十,那个燃烧着的火红血人,与那杆同样泛滥着火光的血色长枪。

好陌生!

“放下你的剑吧,阿吉。”血人岳十吃笑着说,“来我的怀抱,别抛下我。”

路吉源忽然淡淡开口道:“岳十,你知道么,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无所谓。我也曾经无数次想过,陪你一起堕落,活不活,死不死,都没有关系……只要有你。”

听到这样的话,血人岳十身上的火光突突一跳,仿佛受到了什么承不起的震动,连那杆原本坚实的长枪也骤然变得虚幻起来。

“只是五年前,我那么坚决地认定,没有承受死亡的勇气,就不配成为一名驱鬼师。”

“可是等到再见到你的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不能好好地去生存,同样不配驱鬼师之名。”

“所以,兵刃相见吧!”

趁着说话的工夫,路吉源暗暗蓄劲,心下默念一剑弑魂真诀。此诀威力强大,伤敌一命,却会自伤七分,师父曾嘱咐过她,非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能动用。待到诀成剑起,长剑一挥,成败生死在此一举,她全力一搏。

月如死神之镰,收谁的魂,取谁的命?

有风淅沥沥地吹着,一个惊雷轰然响起,暴雨,暴雨,积了一整日的雨,终于要来了么?

剑已出,又怎能收得回。

剑光闪没,火光激荡,血人岳十的长枪同时出手,剑风凛冽,血影迷离。

血人岳十的动作终是比路吉源快了三分,在寻非剑离他尚有一寸之距的时候,长枪已穿透了她的身体,带着火,带着血,可能还有一点不知是热是冷的光。

在长枪击中路吉源的同一时刻,血人岳十迎着她的剑,自己挨了上去。强烈的剑气震荡蓬发,直接蒸干了那具纯血之躯,风一吹,雨一淋,一丝痕迹也无。

一下子该偿还的全部都偿还了,该了结的也尽都了结了。也罢,也罢,到头来,免不了也是这样的一生。

在快要消失前的那一短瞬,岳十回忆起了无数个美梦。

“阿吉,不要哭,你是一个勇敢的好女孩。”

——后来,他真的没有看见她哭过,他好后悔。

“阿吉,怎么又忘记带伞了,下次雨天出去至少记得带上我。”

——后来,她每次雨天出门都带上了他,却故意把伞藏了起来。

“阿吉,好好吃药,等岳十哥哥回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后来,她很少生病,却常常细心地照顾他。

那些年少时的梦,一幕幕,一场场,雾里飞花云里梦,看不穿的也都曲终人散了,却向何处寻长篙?

在这濒死之际,路吉源却反反复复只剩一个念头,她惦念着那一个约定,说好的“三年之后,丹城品酒大会,你我不醉不归。”却再也不能实现了。

同为驱鬼师的路吉源与舒未,三年前于信阳城相遇,他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闯过龙潭虎穴,结下了患难与共的深厚交情,遂成知交好友。

当时二人各有要务在身,定下三年后丹城再续之约,便洒然作别。

“舒未,对不起,我不能来赴约了……对不起……”


第五章 尾声


夜沉如水,大雨如瀑,灵炎井中却平静得出奇。

落入井水中的雨珠使得水层圈圈荡开,在月光被雨水冲刷得几已涣散之际,井底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响动声。啵的一声轻响,又一个大气泡爆裂开来,只是这个大气泡破裂之后,从中升起了一股白色雾气,一直上升到了井面之上。

白色雾气云绕在灵炎井上,飘飘转转,过不多时,竟幻化成了一个男子模样,白衣若羽,翩然出尘,俊美得不似凡夫俗子。

男子指缝间夹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古旧铜币,望着一旁重伤昏迷的路吉源,敛眉端目,若有所思。

“你的心愿是守护她么?都奈天神亲铸的古币,蕴含在其中的神力唤醒了沉睡中的我,约束力也很强啊。真是倒霉,难道我的青春年华就要耗在这个女人身上了吗?不要啊……这比看井还难过。”

灵炎井的守护神——灵炎,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向路吉源走去,俯身察看了一下她的伤势。

“这女人怎么搞的,把自己伤成了这样。幸好伤口没有伤及心脏,还有得救,要不然都奈天神也救不回来。”

灵炎念动法咒,施行起了治疗之术,当路吉源身上的伤口差不多快要愈合完全的时候,忽听得远处传过来了稀稀落落的人语声和脚步声,“咦,什么声音?……两个小鬼?不行,人类最麻烦了,我可不能让他们发现。”

倏忽间,一道白光亮闪既又暗熄,灵炎栖身在了那枚古旧铜币里,静悄悄地落在了路吉源的身侧。

灵炎口中的那“两个小鬼”,却是日前卖艺的两名少年,小易与小牧。

深更半夜,大雨倾盆,这二人出现在荒山野岭,乃是为了寻路吉源而来。

原来小易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跟随路吉源修行学艺。就算当不了驱鬼师,好歹也能学几招驱鬼大法,一则保身,二则又多了一项跑江湖卖艺的技能。

见小易主意已定,小牧也只得由他,于是二人前往旅店访求路吉源,不料却听旅店老板告知路吉源刚入夜时便退房离开了殷濂村。小易一路打探路吉源的去向,直问到路吉源拜访过的那位领路老人,才算是问清了方位,这才来到了灵炎井所在之地。

刚来到井边,小易眼尖,一眼便瞧见了昏躺在地上的路吉源。他吃了一惊,心子砰砰砰地一阵乱跳,立马奔过去半扶起她,担心地叫道:“大姐姐,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啊!”

小牧也跟了过去。

听得耳边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喊唤叫,路吉源轻咳一声,缓缓睁眼醒转过来,茫然失焦的视线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归聚,待看清眼前二人面貌时,不由为之一怔,甚感意外。

她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头,拒绝了小易的好心相扶,撑着寻非古剑站起身来。

甫一动弹,她便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居然奇迹般的全好了。

剑上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迹,依然冷冽如冰,仿佛不久前那场惨烈到非生即死的战斗,只是她的离奇幻觉。

……

当路吉源扫到那枚理应沉入灵炎井底的铜质古币时,她拾起那枚古币,双眼忽忽一亮,惊诧地想到了什么,心中涌起一股温热,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大姐姐,我和小牧想跟着你学习驱鬼之术,你能收留我们吗?”迟疑再三,小易鼓足了请求的勇气,一张口便带了几分忐忑,怯怯地问道。

长夜将尽,暴雨渐稀,远望前路昭昭,山一递,水一递,却不见积风迭尘何年何月送归人。路吉源忽然舒倦而又浅漠地一笑,笑意窝在嘴角,很久以前,她也这样简简单单地笑过。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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