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烟

时烟

1

我出生那年,先帝驾崩,新帝继位。是年改元至德,大赦天下。

太建十四年的冬天,莫干山上的百恩寺里走出来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在院外的银杏树下拾到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个小孩。小孩在葵卯年的百恩寺外安静望着老和尚,他的两根白胡子在风雪中肆意飞舞,犹如两只蝴蝶,紧紧环绕在婴孩身边,似要带着他飞跃沧海。

我叫千觉,是师父从寺外捡来的。师父告诉我说,他把我从地上捡起来愁眉苦脸了老一会儿,心想佛祖他老人家咋恁的随意,就不知道好好和女娲娘娘商量一下,这都什么世道了还胡乱造人。

那时候师父正准备动身前往建康城,因为南陈后主陈叔宝先生正在等他老人家入城。师父觉得好不容易进趟城怎么说也要潇洒飘逸些才行,这样才符合世人心目中世外高人得道高僧的伟岸形象。按照师父原本的打算是雪夜入建康,然后晨登天子堂,冷眼旁观庙堂上一众臣子的精彩表演,等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之时他再出面,一番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之下一锤定音,最后再飘然远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庙堂江湖两不负。

可惜师父心里打的小九九终究还是落了空,因为一路上我闹得厉害,耽误了他入城的最佳时机。他说我一路上一张嘴咂咂得厉害,他又无法立地成佛分泌一种供我温饱的白色液体,抱着我甚至没法子给我玩大变活人的把戏,这让师父急得不知道是该继续前往建康城还是返回莫干山。所幸,终于在下山两个时辰后遇见一辆马车,马车上的夫人抱着一个女婴,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我和师父在风雪里走了一整夜,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师父原来一尘不染的袈裟沾满灰尘和风雪,两根白胡子结满冰渣子,看着滑稽又好笑。我就这样躺在师父怀里,安静地望着他,“噗嗤”一下就笑了。雪花就像千万只飞蛾飞进我嘴里,我却笑得更起劲了,咯咯地笑个不停。师父原本一张拧成无数条沟壑的老脸一下子舒展开来,看着我笑他也开始笑。师父中间缺了一颗门牙,所以他一笑就像座风穴一样“呼啦呼啦”作响。师父把我捧在手心抬过头顶,舞之蹈之,像只上了年纪的老鸭子。于是我笑得更加厉害了,笑得我四肢乱舞,在风雪中浑然感觉不到寒冷。

雪花飞舞,青冥浩荡。我好不容易睁开双眼,扭头望向西北方向,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风雪里,风雪里传来女婴低沉的哭泣声。

之后师父撕烂僧袍,紧紧把我系在身后,背着我一路前行。

次日,天光微凉,长夜未央。师父背着我赶到建康城的时候城门还未开,城楼上几个城门卫躲在城垛上贼眉鼠眼地打量了师父很久才极不情愿放下吊桥。师父带着我入城,再入皇宫,最后背着我走入一座大殿,大殿正中间坐着一个年轻人,笑容玩味,殿下两旁一左一右沉默立着两拨人,像极了以后师父做给我的木偶娃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世间的皇帝,九五之尊,尊贵无比。

师父慢慢穿过人群,来到阶下,拾步走上一级台阶,昂起头望着台上皇帝,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没有宏篇大论极尽简短。说完,师父转身低头望着南陈的一干权贵,闭上眼静等结果。我轻轻越过师父的肩膀望向四周,才发现阴鸷冷漠的大臣们和身穿龙袍的年轻皇帝都望着师父不说话。我突然间觉得大殿里好生安静又好生寒冷,缩回头紧紧抓住师父的领袖。

师父没有等到台下反对的声音,年轻皇帝沉默点了点头,拂袖远去。一声尖锐的声音传到我耳边:

退朝。

太建十四年的寒冬,师父背着我离开建康城回到莫干山上的百恩寺。次日,南陈改元至德,取自《易·繫辞上》中“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寓意新帝继位施以天下盛德,次日遂大赦天下。传闻那日建康城内万千百姓在御道旁长跪不起,感叹皇恩浩荡,跪谢皇恩。

却不知,南陈再无白衣卿相。

2

出了建康城向东七十里地就是莫干山,莫干山上有座寺,唤作百恩寺,山下有个小镇,记作和洺镇。我从小在百恩寺长大,然而自从师父背我上山起寺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三岁那年师父带着我在离银杏树不远的地方开辟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菜圃,精心打理,偶尔也有上山烧香拜佛的香客给寺里捎一些山下的新奇玩意,大部分都是师父拜托他们从建康城花一两文钱买来的纸人转鼓之类供我消遣的小孩子玩意儿。随着我渐渐长大,寺内寺外被我逛了个遍,可是师父就是不同意我下山去,就连他每次下山去和洺镇也不许我跟着。师父既不教我念佛经,也不给我取个响亮的法号,每次他站在灶房外喊我吃饭的时候都会叫:“嘿,那个小孩,回来吃饭咯。”

于是我慢慢忧郁起来,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蹲在银杏树下数蚂蚁。

一只、两只、三只……

四岁那年,当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数蚂蚁数到第九十九只的时候,山下上来三个人。一位广袖华服的夫人拉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身后跟着一个仆人模样的汉子,汉子一边灌酒一边牵着两匹马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那位夫人牵着女孩的手走到我身边,她弯下腰笑着问我:“小和尚,你干啥呢?”

我有点恼怒,用小树枝胡乱在地上划了一条痕迹,再也找不到第一百只蚂蚁的影子,别过头去不想看这个面熟的夫人,闷闷不乐道:“夫人,我可不叫小和尚,师父都叫我‘那个小孩’。还有啊,您害我找不到我的蚂蚁兄弟了,以前您给我的东西可都不做数了。”这时被夫人拉着的小女孩似乎对我的态度很不高兴,嘟着嘴蹲在我旁边捏着我耳朵说:“哼,小和尚你就是小和尚,你见过有谁的名字是四个字的吗?”

“怎么没有,师父就经常告诉我说北方曾经有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叫做拓跋元弘,是你没本事知道。”女孩手上的劲道突然增大,我想要使劲挣脱却只是徒劳。忍着耳朵传来的剧痛继续嚷嚷,“呜呜,你就是个女魔头,头发短没见识的女魔头。”

我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师父听见我的哭声立马从寺里冲出来,左手提着菜刀,右手还抓着一只活蹦乱跳的草鱼。师父看见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我和使劲揪住我耳朵不放手的女孩,一边跑一边说:“哎哟,那个小孩,你快放手,你娘亲没告诉你好女不和男斗?”

我看见师父衣衫不整地冲出来,心想他要把我从这女魔头手中救出也不会穿上他那一身最好看的衣裳出来,这样才能营造一种世外高人的气魄不是,以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心里一种叫做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油然而生。听到师父的话我更加气急败坏,说道:“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杀鱼杀糊涂了,我哪里有娘亲,我只有您啊!”

“哎呀我不是叫你,我是叫那位小姑娘。”师父比我还气急败坏,冲到我身边心疼望了我一眼,好说歹说劝女魔头快快放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结果她却不为所动。师父只好站起身来望向那位气质高贵雍容典雅的夫人,一直置身事外站在我身后饶有兴趣看戏的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对女魔头说:“草鱼儿,你快放了这位小和尚,他可是和你一样吃娘亲母乳长大的,虽说被方丈大师这几年养得有点‘白眼狼’的嫌疑,但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他吧。”

我听这位夫人说话听得云里雾里,不过还好,女魔头终于松了手回到娘亲身边。师父顾不了其他,把右手的草鱼扔在地上俯身轻轻吹了吹我被揪得发红的耳朵,然后起身望着母女两人。我被师父弄得满脸涂满草鱼鲜血,愤怒地起身望着女魔头,恶狠狠地朝他做鬼脸,滑稽又搞笑,她还了一个鬼脸过来,我正打算再做一个的时候,没曾想刚才还和蔼可亲的师父一下严厉起来,他按住我肩膀回过头教训我:“那个小孩你连那个小孩都打不过,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

师父也不管我是否委屈,说完再一次望向夫人,神色却多了一丝威严,夫人对此视而不见,她微笑着打趣道:“想不到方丈大师竟已跳出红尘,视佛门清规于无物。”

师父听完洒然一笑,昂起头说:“佛祖初生,便知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自观自在,守本真心。人生在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夫人仍是微笑,恬淡闲适,她说:“方丈大师您不知《指月录》里云门对佛祖此为说‘我当时若在,定把佛祖打了喂狗’?”

师父对夫人的话依旧不在意,眯着眼望着不远处抽绿的银杏树,“世人皆说我们这些佛门秃驴不吃肉,以前我的那些师弟们总在我跟前念叨,说什么‘心心念佛,便要持五戒、修六度、奉十善’,可是佛祖他老人家又哪里用得着我们这群凡人天天在心里想着他、念着他。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心里有佛,便处处是佛,哪来那么多清规戒律。你说呢,姜夫人?”

这时我才知道这位哺育我长大的漂亮妇人唤作姜夫人,姜夫人听完仍然笑道:“可是方丈大师,佛说,一切众生皆自空寂,真心无始,本来自性清净。您这说得再多道理再大,但仍然是杀了一条鱼,这又未尝不是一条生命,这样又未尝不会惹业火上身。”师父一听,登时就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地嚷道:“你这小妮子,今天吃错药啦?怎的今天给老头子我上纲上线,普及佛法奥义?”

姜夫人没有立马回答师父的问题,而是回过头蹲下身子轻轻理了理女魔头的发髻,然后温柔说道,方丈大师您刚才也听见了我是怎样叫这位孩子,您手里攥着一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奄奄一息的草鱼,这不是打奴家的脸吗?

师父的一张脸登时变得无比精彩,在我记忆里师父这张脸从未有过这种做贼心虚的表情。师父脸色羞赧,低声说道,还不是,这死孩子小时候随着我在风雪天里行走了一日有余,打小就受了风寒,隔三差五地我就得做一碗姜鱼汤给他暖身驱寒。

我咬着手指头望了望师父猪肝色的脸然后又望向对面那只小草鱼,心想她的名字比我的还怪哩,有人姓草?我在那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上幻想出一条全身披满鳞甲的草鱼,在水草里逛来逛去时不时吐出一串水泡。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挑衅味道地望着小草鱼,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张满是忧伤的小脸,在明媚的阳光里反射着光芒,让我失神了好一会儿。

一行三人走后我才知道,姜夫人带着小草鱼上山是为了给她向师父抽签取名。

期间我和小草鱼站在银杏树下,看着师父和姜夫人站在院内谈话,师父的脸色越来越冷,直至最后彻底颓丧下去。小草鱼看着姜夫人越来越激动的神色,慢慢蹲在我刚才数的蚂蚁窝旁,双手抱在膝前,脑袋深深陷进去。我看见女孩的双肩开始颤抖,一滴一滴眼泪滑落脸颊掉在地上,溅起的尘埃飞扬在白色罗袜上。行走于尘土里的蚂蚁军队立马溃不成军,我作势坐在女孩身边,大呼小叫道,诶诶,小草鱼你怎么哭了,我的蚂蚁军队不见啦。小草鱼你快起来呀。你不高兴是吗?那我宰鱼放姜给你做姜鱼汤吃好不好啊。

可惜不管我说什么她就是一直哭,甚至哭得更凶了,正当我六神无主打定主意进去找师父解决问题的时候,姜夫人终于从寺里走出来,师父站在院门旁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姜夫人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竹签递给小草鱼,牵起她的手来到牵马汉子身边。三人翻身上马,小草鱼被姜夫人抱上马的时候仍在抽泣,姜夫人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一会话,然后她擦干眼泪望着我,哭花的小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对我说:“喂,小和尚,我娘说以后你就是我相公啦,还说你要保护我一辈子的。”

“……”

师父拉着我的手站在院门内,望着渐渐远去的三人两骑,烟尘渐敛。于是我跳到师父面前,板起脸认真对他说:

“师父,我是出家人,是不能娶妻生子的。”

师父似笑非笑,“你就不觉得那个小孩长得很好看。”

“可是……师父您总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母老虎也得有公老虎去保护呀。”

“……”

“师父我想了想,我不是公老虎,我是小和尚。”

“你不是一直不想要别人叫你‘小和尚’,要叫你‘那个小孩’,怎么一下就改主意啦?”

“我把它让给小草鱼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小和尚啦,是要成为她相公的人呀,一家人有啥好争的。”

“做梦吧你!和尚家家的你还想娶妻生子。”

“……”

师傅在我的光头上敲了一记板栗,依然望着远方,渐渐沉默不说话。

“师父,你跟姜夫人在里面嘀咕啥呢?小草鱼都看哭了。”

“山下有个恶霸要霸占你的小草鱼,姜夫人上山来让我帮取个名字。”

“师父,你唬谁呢,取了名字那恶霸就不敢强抢民女了?”

“……”

“师父,你给小草鱼取的什么名儿?”

“姜渔。”

“好听!那师父,山下的恶霸叫啥名儿,我以后下山去找他麻烦。”

“陈叔宝。”

“咦,真难听。这名字咋这么熟悉,师父他是不是经常上山的香客?”

“香客算不上,不过他明天会上山来倒是真的。”

“哦……”

“咋地,小和尚你怕了?”

“哪能呢,师父你别瞎说。再说了,这不是还有老和尚你吗……”

“切,看把你吓得,咋就没有我千分之一的勇气呢?”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的。”

“……”

师父不再说话,只是把刚才丢到木盆里的草鱼放回寺门外的水井里。

然后师父带着我下山,直入建康城。

“走嘞,小和尚,师父带你尝尽这世间所有山珍海味美味佳肴!”

次日,我与师父在离建康城十里的下马驿迎头撞上南陈后主陈叔宝的皇家车队。师父牵着我的手来到陈后主马车前,期间任师父说尽千般话语,马车里的主人始终不愿卷起帷幕,然后师父带着我站在马车前一动不动,最后车内只是传来一声冷哼,车队便掉头回城。一辆马车从建康城里缓缓驶来,与南陈皇帝浩浩荡荡的车队交错而过。卷起阵阵烟尘,那一驾马车从烟尘里驶过。师父带着我静等陈朝人马远去,一个时辰之后才带我返身回寺,我拉了拉师父的衣袖然后握住他的手,才发现师父的手心一片冷汗。

身后是南陈最精锐的五千大戟士和三千京畿重骑,骏马嘶嘶,大戟森森,旌旗招展,甲胄冰寒。身前是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一个拉马的汉子,汉子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马车上一位夫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咧开嘴对我笑。阳光明媚,笑靥如花。

是年南陈改元祯明。祯明元年的春天,前朝重臣、三朝元老的老太尉姜束以谋逆罪斩首,因其罪责深重牵连九族,整个姜家上下一百七二口被屠戮殆尽。是日,建康满城血色。

师父带着我下山来到和洺镇上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院子里住着一对母女和一个喜欢喝酒的马夫。

师父进门的时候喃喃自语道:“祯明祯明,你是要向世人证明什么?当初你要改年号为‘玄极’,去征服北方最远的边界,九天玄极九生九。我不同意,逼着你改为‘至德’,要的就是让你时刻警醒为上者德者居之,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帝王。如今你不顾满朝遗老宣旨让姜家母女进宫侍寝,父子道德、君臣情义你都不顾了,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你畏惧的?”

师父惨然一笑,“也罢,古往今来的这些君王们,又有谁能卖与他们几斤仁义道德?哪怕我是先帝陈顼的恩人,帝王情分又会有多浓,淡如水啊!”

是年暮春,莫干山上的百恩寺改名千觉寺。师父赐我法号千觉,是为百般恩情换来千番觉悟。

我问师父为什么给我取名“千觉”,千可比百大多了,听着就霸气!师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我的光头上敲了一记板栗,瞪着眼告诉我说,没有“百”哪来的“千”。

之后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千觉和姜渔这两个名字是师父用整个南陈王朝气运换来的。百恩换千觉,姜渔换祯明,世间换太平。

陈叔宝,南陈后主,史书记载其在位时大建宫室,生活奢侈,不理朝政,日夜与妃嫔、文臣游宴,制作艳词。死后谥恶号,仅以“后主”称之。

3

开皇八年,隋文帝杨坚挥师南下,陈后主自恃长江天险,不以为然,仍每日寻欢作乐不闻世事,君臣上下歌妓纵酒,赋诗如故。开皇九年正月二十甲申日,隋军攻入建康,后主被俘,病死洛阳,终年52岁,追赠大将军、长城县公,谥号炀,葬于洛阳邙山。

世人只道不爱江山爱美人,秦淮再无玉树后庭花。

开皇十年八月,隋朝一统南北,天下归心,当隋文帝杨坚坐在长安城的大殿里面见四方使臣之时,我正和小草鱼蹲在银杏树下专心致志地数蚂蚁。我数一只,她再数一只,然后我再数一只,如此重复下去。远处是满面油光优哉游哉躺在院门外晒太阳的师父,姜夫人在更远处的灶房内准备晚餐,山上炊烟和山下炊烟相继升起,像两条轻柔丝带升上天空。

自打姜夫人三人在山下的和洺镇上住下已四年有余,这期间姜夫人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小草鱼上山来。只是每次姜夫人总会被师父忽悠去后面灶房给我们几人准备餐饭,甚至偶尔还会被师傅死皮赖脸地求她从山下带条鱼上来,还美名其曰给我补身子。姜夫人刚开始还能义正言辞地拒绝一番,到后来抵不住老家伙堪比长安城城墙厚度的脸皮,也只好勉为其难答应,这导致母女两每次上山总是提心吊胆鬼鬼祟祟的,生怕被上山下山的香客们发现,这样师父的伟岸形象也就毁于一旦。

那时候常常是姜夫人做好饭菜,然后师傅站在院门旁扯开嗓子喊道,“嘿,小和尚和小草鱼快回来吃饭啦,今天有美美的姜鱼汤哦。”每次这个时候我和小草鱼都会蹦蹦跳跳地回到寺里,然后师父就会一左一右牵着我俩的手坐上板凳吃饭,只是每次小草鱼望着碗里冒着热气的姜鱼汤,总会气鼓鼓地扭过头去夹别的菜,师父则在一边可着劲儿往我碗里盛汤,叫我多吃点往后给他生个大胖小子,把千觉寺的香火延续下去。这时候连一向脾气很好的姜夫人都会瞪着师父,而师父呢,则会讪讪缩头在一边干笑,我则是埋着头一边喝汤一边向小草鱼做鬼脸。当暮色四合,就会有个汉子上山来把姜夫人和小草鱼接回和洺镇。

然而大碗吃肉大口喝汤的幸福生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后来有一次姜夫人走到半路才想起有件物什忘带,只好把竹篓交给小草鱼让她提上山来,还嘱咐这妮子千万不能让山上砍柴的樵夫看见那条鱼。小草鱼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她娘亲的话比圣旨还管用,她心里虽然心疼那条鱼,但还是提着竹篓往山上走。中途竟然还真让她遇见一个下山回家的樵夫,这吓得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樵夫从小路拐角处渐渐靠近,小草鱼吓得面无血色,最后她咬紧牙关匆忙伸手把竹篓的鱼抓出来塞进衣服里。然后手忙脚乱地往山上赶,连樵夫和她打招呼都没回。

小草鱼赶到寺里的时候整个裙裾的下摆都沾满了鱼血,她瘫坐在银杏树下,怀里抱着一条憋死的鱼,木然望着莫干山远处的春暖花开。我从寺里出来看见小草鱼,脸上眼泪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她四岁那年哭得无声无息,现在依然无声无息,蹲在地上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兽,我却看得肝肠寸断,手里捧着的生姜片一片一片落在尘土里。我跑到小草鱼身边,跪在她身前,双手捧过她怀里的草鱼,转过身穿过寺院来到后山,轻轻将鱼放进小溪里。回来遇见坐在庭院里晒太阳的师父,我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那里揪出魔鬼来。师父却一直闭着眼,良久,他睁开眼,我竟看见一滴浑浊的眼泪划过满是沟壑的面庞。

我永远记得师父那天抑制不住的笑意,充斥了整个莫干山。他双手合十,按一佛偈, 三教圣贤,本乎一理,若离心性尽是魔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师父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我不要打搅他晒太阳的雅兴。我走出寺来,看见呆呆坐在银杏树下的姜渔,走到她身边,我告诉她:“小草鱼,我以后再也不喝姜鱼汤了好吗?以后你就是我的姜鱼汤,我要把你含在嘴里,永远保护你,让你再也不哭。”

“好吗,姜渔?”

女孩抬起头,一张哭花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春日阳光里她笑靥如花。莫干山上百鸟欢鸣,万花齐放。一个笑就击败了一辈子,一滴泪就还清了一个人。一人花开,一人花落,这些年从头到尾,原来一直都在。

八岁那年,师父终于肯教我读书认字,学的却不是一家之言,儒释道三教真言圣人教诲他一股脑往我脑子里塞,很奇怪我非但没有读书读成傻子,反而融会贯通渐渐吸收了所有知识。十岁那年,一个汉子踱步上山来,提着酒葫芦到我身前,不由分说就给了我一巴掌,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说,这是为我家小姐打的,小和尚不好好吃斋念佛就罢了,开荤吃肉那也是人之常情,竟然还敢打我家小姐的主意。行啊,你先我了我这一关再说。

我被这汉子一巴掌抡了老远,那姿势要多不雅观就有多不雅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偷瞄一下发现小草鱼不在,这才放下心站起身来,没想到一扭头就看见师傅站在院门旁幸灾乐祸地望着我,我顿时就恼羞成怒起来,刚想声嘶力竭地声讨一下这为老不尊的家伙。结果还没等我上蹿下跳就又被酒葫芦汉子一脚踢在院墙上……

一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我经历了整整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十年里除了是姜夫人和小草鱼上山的日子我能躲在庙里梳妆打扮,休息一下,其他时间都在师傅唠唠叨叨的声音和酒葫芦汉子说来就来的拳脚里挣扎生存。

开皇二十年的冬天,新桃换旧符的时节,大隋改元仁寿。这一年师傅第二次带我下山,只不过这次队伍从两人扩张到五人。我一路上不怀好意地望着赶马车的汉子,望着他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的脸,心里无比欢快,不禁哼起了小曲。

小草鱼问我:“小和尚你哼啥呢?”姜夫人在一边笑着说:“哼哼唧唧呢。”师父也在一边瞎掺和一个劲点头,那颗光头晃得我头晕,我按住他的头豪气干云地说,“小草鱼我在哼歌哩。”

小草鱼又问,“你哼啥歌呢?”

我转过头望着她精致的面容,笑着说,哼喜欢你歌呗。

“哼!”姜夫人负气扭过头去。“呸!”师父不屑地白了我一眼。我腆着脸皮望向小草鱼,女孩的脸通红,就像秋天莫干山上熟透的苹果,叫人真想凑上去咬一口。

“我呸,臭不要脸的!”

“……”

“啊……小和尚你给老子等着,看我那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车外汉子被我伸出一脚踹在地上,叉着腰喝着酒愤愤不平。

4

长安城真是大啊,大到有两个建康那么大,大到我们走进皇宫的时候那匹老马停在原地不再往前。于是我们一行五人决定下马步行,因为师父说多走走对身体好。可是我们走啊走,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走到那个叫武德殿的地方,正当走到东宫我要死要活不想再往前走的时候,两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一前一后迎面走来。

走在后面那位年纪稍长的,长得丰神俊朗浑然是一位翩翩公子。年纪较小那位却长着一双丹凤眼,姿容较之前者更为出众。我看见在前面领路的司礼监大太监诚惶诚恐地弯腰退让行礼,师父则上前两步,双手合十向两人行礼。年长那人微笑着还礼于师父,然后低声交谈着什么。生有一双丹凤眼那人却眯着双眼望着我身旁的小草鱼,眼神阴鸷面无表情,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陈叔宝。我默默把小草鱼拉到身后,抬起头望着他。我和那人就这样对视了好一会,背后的衣襟早已被冷汗打湿。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师父两人的谈话终于结束,师父向后退一步走到那人身边,按了一声佛偈便带着我们离开。

师父一脸铁青,一路上没有说话,我忍不住还是问了那两人的身份,虽然心里早就明白这两人能在这皇宫大内随意行走,身份定然不俗,但还是被师父的话语吓得不轻:

与我交谈那人是刚被罢黜的前太子杨勇,和你对视那人则是刚刚册立太子之位的杨广。

我心想我滴个乖乖,索性我刚才把这全天下将来最有权势的一人给得罪了。我再想起祯明元年的那支南陈军队,才发现我已经得罪了两个世间最尊贵的人。我再细一想,似乎都是因为姜渔这小妮子。我别过头去看小草鱼,才发现这丫头刚才被吓得面无血色,紧紧抓住我的手。

想起杨广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我冷哼了一声,师父却好像知我所想,慢慢说道:

“当初那位想抢你媳妇儿的陈叔宝就是被这位太子带着兵从水井里捞出来的。”

“这太子和那位被他抓住的亡国皇帝,是同一类人?”

“差不离吧,不过杨广比之陈叔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冷哼一声,冷声说道:“始皇帝一统九州结果不还是败给了胡亥,家业再大不也是二世而亡。好好的扶苏不要,好好的杨勇不要,要什么胡亥杨广,我看这老皇帝杨坚也是老糊涂了……”

我话还没说完师父照着我的已经长出长发的脑袋敲了一记板栗,我抬起头刚想表示抗议却看见师父满面怒容地望着我,他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能说这样没道理的话语,我明白师父是真的生气了,生着闷气哦了一声就再没下文,不置可否。

一路无语,行至武德殿,我却被独自留在殿外,进去之前师父特意叮嘱我千万不要惹事。在殿外等候这期间,我百无聊赖。望着眼前这幢气势恢宏的大殿,盘算着这得要几座千觉寺才能抵得上它的造价,盘算来盘算去依然得不出结果,当太阳从我头顶再到我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长,师父他们四人还是没有出来,于是我趁着一个门外太监打盹同时皇城禁卫军巡逻换岗的空当气沉丹田长运了一口气,学着酒葫芦汉子交给我的身法扶摇而上,顷刻间便轻轻跃上屋顶。

刹那间有风起,青丝飞扬意气风发,我望着脚下的长安城,巍巍雄城,宛如一头远古巨兽踩在我脚下。俯视就在那一瞬间,平渊大风起。日落西方,余晖相映,云波盘旋,巍巍皇城,万千街巷,皆伏首耳。

正当我坐在屋顶自我沉醉之时,下面却传来一阵接一阵气势雄壮的甲胄摩擦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大殿四周已然被层层禁卫军包围。武德殿外、禁卫军前站着很多人,我一眼就看见了正中间那位老态龙钟身上暮气沉沉的皇帝。

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隋朝皇帝杨坚,老皇帝仰起头望着我,嘴角不知是愤怒还是冷笑,师父眼神严厉,示意我赶快下来。我转过头不看皇帝看小草鱼,笑着向她做了个鬼脸,看到她没忍住用手掩着笑,这才跳下来,她却被姜夫人厉声劝阻。

跳下来后我被师父敲了好几记板栗,然后被师父拉着我向皇帝解释了好一番。再之后我看见禁卫军统领跪在皇帝面前颤抖着向他请罪,皇帝微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并无大碍,于是我看见那样一位虎背熊腰的男人流着冷汗站起身来唯唯诺诺地向后退去,心里又是一声冷哼,却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实在是小草鱼拉着我的袖子不给说。隋朝老皇帝杨坚并没有跟我讲话的意思,只是笑着和师父以及姜夫人说了几句话便离开。

出皇宫之前我问师父在大殿里发生了什么事,师父却三缄其口始终不愿意告诉我。我知道这个小气鬼是在教训我之前武德殿外不守规矩的事,慢慢的我也没有兴趣再问他,因为我和小草鱼很快就被长安城内琳琅满足的东西迷花了眼。那一日我和小草鱼在长安城的大街上一直跑一直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围着我们打转。

之后师父带着我们去了城内一个叫净影寺的地方,进了净影寺,师父直奔一座大殿,这下可好,我又被留在大殿外等他。不过这次情况稍微好了些,因为有姜夫人一行三人陪着我等。师父在里面待了一炷香不到就出来,我问他在里面干啥呢,神神秘秘的,他却还是不告诉我。我心想师父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肚量越来越小,就知道跟我这个小辈生气。于是之后师父问我坐在武德殿屋顶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我也闷着不告诉他。

师父啊,你以为我傻呀,我怎么会告诉你我在上面看见了那个叫杨广的男人,甚至还对着他做了一个无比下流的动作。而杨广呢,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只是对我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开皇二十年,隋朝改元仁寿。仁寿元年的春天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朝廷为前南陈姜家平反,姜家老太爷、南陈太尉姜束被追赠大将军、上柱国、扬州郡公,姜氏独女姜渔封静国公主,姜束儿媳,姜源之妻敕封为正二品诰命夫人,姜束义子姜河授横江将军。第二件事便是罢黜原太子杨勇,改立次子杨广为新太子。第三件事影响更大,如果前两件事对天下百姓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第三件事便不啻于平地起惊雷。

仁寿元年,皇帝陛下下旨广开科举,广纳天下寒门子弟。

后人称仁寿元年的这个春天为:仁寿之春。

回到莫干山,我看着手里的官府邸报,啧啧称奇。我回过头望了望一脸恬静的姜夫人,再望了望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师父,最后才别过头望着远处山间到处摘花插在头上的傻丫头,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更远处,喝醉了酒的姜河大将军说着梦话,鬼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跳起来飞踹一脚在他身上,这个横江大将军却一动不动像头死猪,我又尝试着踹了几脚,然后才志得意满地退回去继续练功看书。

一边看书一边练功,我再一边心里暗爽,心想我咋恁的牛逼哩。从陈后主手里抢过小草鱼,再和当今太子大眼瞪小眼,如今更是吃着朝廷敕封的诰命夫人亲手做的饭菜,顺带还踢了死猪一样的横江大将军。当然咯,这些事再牛逼也比不过我有一位这么牛逼的师父和温柔贤惠的小草鱼。

人生在世,要做便做我千觉小和尚,如此,人生当浮一大白。

5

自东汉以来,天下横分三国,然后曹丕称帝,然后司马家族建立两晋,八王之乱后天下军阀割据。南北朝这两百多年间狼烟不断,大国吞并小国,九州大地上终于分久必合。从武川军镇横空出世的杨坚以势如破竹之势横扫八荒,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隋朝皇帝杨坚励精图治,轻徭薄赋,帝国气运蒸蒸日上,俨然是盛世气象,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仁寿四年的冬天,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在长安大宝殿驾崩。

后来从长安城传来消息,先帝杨坚庙号高祖,谥号文皇帝,葬于泰陵。

那一日,师傅独坐在银杏树下,面朝西北,良久无言。雪花飘在师傅的肩头,一刹那仿佛苍老了十岁。

次年,新帝杨广继位,天下改元大业。大业元年,新帝杨广征调民夫两百万营建东都,年底遂迁都洛阳。自此,隋朝进入杨广时代。大业年间,杨广年年出巡,三游扬州,两巡塞北,一游河右,三至涿郡。皇帝穷兵黩武,国内民怨沸腾,隋朝帝国气运每况愈下。

大业七年,东都南下运河开凿完毕,杨广再下扬州,只为目睹琼花真容。这一年,当千觉寺外的银杏树出现第一抹绿色的时候,师父不由分说让我带着小草鱼下山历练。临行前,师父交给我两个锦囊。他没说是什么,只告诉我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拿出来。

下山之时,我看见师父躺在银杏树下闭着眼,没有起身送我的意思,我却从他颤抖的双眉间发现老人深深不舍。咬咬牙,我转身离开莫干山。却没想到,从此便是永别。

我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草鱼悄悄离开和洺镇,身后小院门外的姜夫人强忍不舍不停挥手,姜河大叔斜靠在门沿上,只是一个劲地灌酒,没有说话。

我和小草鱼一路向北,骑着马在驿道上走了小半个月,终于穿过余杭郡进入宣城郡,然后再走水路进入庐江郡,在淮安郡的比阳县休息了一晚上之后,连夜赶往东都洛阳东南方向的京畿重地襄城郡。再过几日就可进入洛阳城,然后去见那位师父交代我见的叫作李世民的陇西世家子弟。

我和小草鱼之所以赶得这么快是因为刚开始我们一路上实际是沿着新帝开凿的运河北上,一路上役夫成群,我却发现他们大多衣不遮体面黄肌瘦,分明是连日劳累不得休息所致。特别是在江都那一日,我和小草鱼站在人群中,遥遥看见一艘足足高有四层楼的华贵龙舟从远处驶来。舟上丝竹管弦之声远远传来,帷幔拂过,但看见无数曼妙女子的身影,影影绰绰,仿若仙境。

正当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叫好声之时,一队精锐骑兵滚滚而来。为首那一位将军甲胄明亮,身披最上等的明光铠,腰间佩刀是兵部最新监造的大隋长刀,身后长槊下一杆王旗,再之后就是迎风飘扬的“鹰”字大旗,这分明是拱卫京畿重地的皇家十六卫之一的鹰扬府骑军。那名神武非凡的将军在五十米处停下,望着我和小草鱼,眼神冷漠,犹如一尊远古战神。将军冷冷说道:“静国公主,皇上有请。”

没等小草鱼说话,我就抢先两步站到她身前,笑着说:“这位官老爷,我媳妇儿身体不好,我们还赶着回家喂猪呢?你看这……”

“滚,你算个什么东西,静国公主也是你这等人攀得起的?再啰嗦两句我砍了你的狗头!”

我望着眼前高高在上一脸冷酷的武将,只是冷笑没有说话,然后一个纵身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跃上马背,随后干净利落地抽出长刀抵在他脖子上,冷冷说道,“就凭你这一条走狗也敢妄言老子?”

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拔刀身,四周的人群立马作鸟兽散,约莫百骑的骑军开始变换阵形作出冲锋陷阵的样子。我身前的骑军将领青筋暴起,我直接把他踹下马,然后纵马来到小草鱼身前伸出手把他拉上马抱在我怀里。调转马头望着前面气势汹汹的骑军,冷笑道:“让开道,我去见见你们的主子。”

我骑着马带着小草鱼上到龙舟,然后走进龙舟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一位睥睨天下的王者。底下,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台基上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杨广望着我们二人冷笑,如今,他要将我的小草鱼也变成这莺莺切切中的一人吧?

杨广没有对我说话,而是径直望着小草鱼,说道:“朕在宫里就常听说静国公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能制五色花露,烹文火小茶,画小丛寒树,弄池边明月。琴技更是与你的样貌一般,惊为天人。怎么样,今天可否赏脸为朕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杨广说完,殿下立马有人抬上古筝,置于大殿中央。大殿里的人似笑非笑,没等我说话姜渔开口说道:“有何不可。”

我望着姜渔款款远去,安静坐在古筝前,轻按琴弦,然后低眉顺手续续弹,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

……

一曲终了,场间众人痴绝,杨广一双丹凤眼紧紧眯着,斜靠在龙椅上望着场间姜渔。姜渔却不管他人眼光,径直抬起头望着我,大殿里她笑靥如花。晓光轻入忘川梦,梦影疏扶。光影疏扶,琴声离尘卿太土。军中你又回眸笑,笑我身孤。笑我心孤,笑我槐安痴若初。

小草鱼起身作了个揖,安静来到我身边,场间一片安静。良久,杨广大笑起来,笑声肆意而放荡,回荡在大殿上空,四周大臣面色剧变,门外冲出一队密密麻麻的士兵把我和小草鱼围在中间。杨广起身踱步向前走到我面前,他睁开眼望着我,一如多年前长安城皇宫里那日他看我的表情,那是上位者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表情。我站在原地平视杨广,一如多年前无所畏惧的样子。

那一日,我同样没和杨广交谈半句,只是把师父交给我的锦囊交给杨广,杨广看后沉思良久,最终铁青着脸放我和小草鱼离去。

一路上我打趣道:“行啊小草鱼,深藏不漏啊。”

这丫头一听我夸她就喜欢笑,这次她又是眯着眼睛笑,就像天边初生的新月,“哪里哪里,小和尚你有所不知,这都是娘亲教得好。”

出了江都,没过多久我们就听说北方的王薄率领民众在长白山起义,再之后隋朝大地上就爆发了轰轰烈烈的起义运动,刘霸道、孙祖安、张金称、窦建德等纷纷率领农民百姓起义。

当我和小草鱼进入洛阳城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大业七年的秋天,隋朝大乱,纷争渐起,杨广却依然在江南一带寻欢作乐,原南陈中枢建康城城中二八年华的貌美女子全部被带往城外行营供其甄选,行辕到达建康城外时,余杭郡守带领江南士族豪阀四百余人出城十里相迎,只为求杨广网开一面体恤天下百姓,最终却不得其果。

洛阳城自大业元年隋朝迁都以来,城池一扩再扩,如今洛阳城周长五十余里,规模宏大。城中分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其中仅外郭城便有居民区一百余坊,更有丰都、大同、通远等三大市场,城中居民摩肩接踵冠盖如云,我和李世民约定见面的地方就在大同市的一座酒楼里。酒楼叫作清河楼,清河楼内最出名的便是北方产自大同的大同清酒。

进入清河楼一楼,楼内人声鼎沸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来自天南地北,操着不同地方的方言高声交谈。我和小草鱼直奔二楼,二楼相比一楼要安静典雅得多,只有寥寥三桌客人。一上楼就看见唐国公次子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他见我上楼来便向我招招手,顺带把坐在他左手边那位中年汉子踹下板凳,中年汉子也不恼怒,站起身来拍拍灰尘站在李世民身后一位憨厚年轻人的旁边,那年轻人长得虎背熊腰雄壮无比,但是看起来却呆呆傻傻的,此刻正专心吃着他手里的糖人儿。我拉着小草鱼的手走到李世民面前,开门见山,“听师父说你的身份有点高。”

李世民站起身来笑着比了一个手势:提起左手右手比了一个高度,发觉有点高又缩短了一段距离,最终他笑眯眯地告诉我,是有那么一点高。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位倒还算好讲话。李世民又侧过身向我介绍身后两人的身份,才知道呆傻年轻人是唐国公李渊幼子李元霸,中年汉子则是北方高门子弟侯君集。侯家四世三公,侯君集的曾祖父侯欣是泰州刺史、奉义县公,祖父侯植官封骠骑大将军、肥城县公,父亲侯定更是官拜车骑大将军、潞国公。可以说,侯家是北地有数的世家大族,再加上眼前的唐国公次子李世民,眼前这三人代表了整个帝国北方最强大的士族势力——关陇豪族和幽燕豪强。

我撇了撇嘴,指着身后的小草鱼昂起头洋洋得意,“大隋静国公主,我媳妇儿。”

因为桌子靠窗的原因,只有三根板凳,小草鱼紧紧拉着我的衣袖不愿分开,于是我两只好挤在李世民右手边的那根板凳上,侯君集一脸谄媚笑容地靠上来又继续坐在原先位置上,李元霸则继续专心于消灭他手里的糖人儿。侯君集坐上桌后眼巴巴地望着我和桌上的牛肉,让我心里好一阵心惊胆战,生怕这位长相粗狂的世家公子哥吃不饱牛肉连我也一起吃了。

李世民叫小二添了几样菜式,都是北方少见的正宗江南菜,他笑着提起筷子招呼我们三人赶快吃菜,刚开始他也只是说一些北地的民俗风情和传奇故事,逗得小草鱼一边吃菜一边咯咯笑个不停。最后等菜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李世民放下筷子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行人,对我说,我听父亲说你是南方百恩大师的高足,法号千觉,今日一见才知你不是一般的佛门弟子,竟能留着长发行走江湖。

我把嘴里的牛肉嚼完吞进肚子里,慢慢说道:“这天下乱象已起,哪还有什么江湖。再说了所谓的江湖,不过是庙堂之上的一些谈资罢了,至于长头发圆光头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小时候喜欢吃鱼,造了很多杀孽,所以师父一直不为我剃度。他说,等我哪一天能够救得这世间足够多的生命,才能真正立地成佛。”

说完这句话,我从怀里掏出师父交给我的第二个锦囊递给李世民,他也不矫情当场便拆开,看完之后突然大笑,一巴掌拍在侯君集的脑袋上,把这家伙生生拍进面前的牛肉盘子里,抬起头来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牛肉。侯君集一脸委屈地望着李世民,李世民却指着我说,侯吃货,你看啥呀你看?你该看的人就在你面前。

李世民一脸兴奋,我和侯君集却一脸不知所措,心想难道这唐国公次子喝清酒喝傻了?李世民见我俩的表情一下拍在大腿上,怒其不争地说道:“哎呀你个侯吃货,你眼前这位千觉大师本姓侯,名为镜清,高祖父就是前北朝西魏八柱国之一的侯莫,与我曾祖父李虎是世交好友,跟你幽州侯家还沾亲带故哩。”

听完李世民的一番话,我和侯君集大眼瞪小眼。我心想这都哪跟哪呀,平白无故地咋还认了个亲戚,而且这亲戚的背景还恁的吓人。

我突然明白刚才递过去锦囊的内容,又想起刚才李世民说自己身份有点高的那个手势,很多年前我问过师傅同样的的问题。那天我问师父:“师父啊,这山上的香客们总说您是那世外高人,那您告诉我一下你到底有多高呗。”

当时师父也是笑着,只不过缺了一颗门牙,老家伙摇头晃脑的颇为自得,他比了一个李世民刚才做的动作,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我不信,心想师父又在吹牛,现在想起来第一个交给杨广的锦囊,才发现我从未想过师父究竟来自何方,为何能够成为南陈和隋朝两任王朝皇帝的座上宾。我把我的疑惑告诉李世民,他夹过侯君集脸上的一块牛肉,悠悠说道:“世人皆知长安城里有座净影寺,净影寺中有位高僧惠远大师,被人称为‘净影惠远’,是隋朝第一高僧,和天台智顗大师、嘉祥吉藏大师,并称为大隋三大师。而你的师父,百恩大师就是惠远大师的首席大弟子。只是不知何故,开皇三年先帝在长安城为惠远大师修建净影寺之后,京都便再无百恩大师的身影。”

我脑中犹如惊雷乍现,终于明白了开皇十年师父为何会把我扔在和洺镇上一去就是一个月,原来是北上长安去看望突然圆寂的慧远大师,我传说中的师公。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南陈和大隋的皇帝不管多忙都要亲自在皇宫里诏见师父,因为莫干山上那位喜欢给人抽签、喝姜鱼汤、躺在银杏树下晒太阳的百恩和尚,是惠远大师之后地论宗最杰出的大师。

只是我不明白,师父与前朝姜家有什么样的关系,会心甘情愿带着我挡在陈后主的千军万马之前,只为能让姜夫人带着姜渔安然离城。而师父又为什么认定我会是小草鱼这丫头一生的守护者。

李世民似乎知我所想,放下筷子神情凝重,正襟危坐幽幽道来:“自东汉佛法东渐以来,天下儒释道三教并立。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自此豪阀士族便对儒家的仁义道德青眼有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了世家臣子或者说读书人的终身目标。至于追求‘无为’的黄老之术,却成为了帝王贵胄们的皇家之学,为的就是一朝证得长生,从此帝国霸业千秋万代。那么这世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底层百姓呢,只好寄希望于大慈大笔的观世音菩萨和如来佛祖,于苦难中寻求希望。五百年来儒释道三教在世间的受众泾渭分明阶级严苛,然而自魏晋以来,北方蛮族铁骑入中原,把法制规矩捣鼓得破破烂烂,所以这两百多年来士族入佛层出不穷,南朝梁武帝更是三入佛门而不归,这才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说法。而百恩大师,便是曾经烜赫一时的青州李家的嫡系子弟,秦齐徐三州豪阀曾经作为江南士族的代表。青州李家又是三州豪阀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家,与北方关陇士族向来交好,想来这也是从不收徒的百恩大师为什么一生只收下你这一位徒弟的原因,因为当初侯家曾有亲朋遍天下的说法。至于曾经的徐州姜家,更是和青州李家四世联姻,两家人比一家人还亲。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如今的正二品的诰命夫人,静国公主的母亲姜夫人便是百恩大师在李家的远房侄女,所以静国公主,算起来还是百恩大师的侄孙女儿。”

我转过头怔怔望着小草鱼,对她说:“草鱼儿,没想到咱两的祖上都这么牛哩,这还真是天作之合冥冥之中自有手写天书呀。”小草鱼一脸羞赧地扭过头去装作不想看我,我伸开双手把它搂在怀里,她把头抵在我肩膀上,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靠着我,双手耷拉在我身后不知该往哪儿放。这傻丫头,人一多她就害羞。

我把旁边李世民和侯君集奇怪的眼神自动屏蔽,至于李元霸则还在啃他的糖人儿。我和姜渔就这样搂着彼此,真希望那样能够天长地久下去。

大业七年的那个秋天,我和后来成为秦王殿下,再成为唐朝皇帝的李世民交谈了很久,期间所谈甚欢。最后李世民离别之时拍着我和侯君集的肩膀,豪气冲天地说,我要这眼前的两位侯姓之人成为日后全天下都知道的“侯氏双杰”,我要那远在江都的暴君杨广看见我李家大旗插在东都洛阳的城头上。

从此,我和唐国公次子李世民便靠鹰隼传书,时有书信来往。

6

出了洛阳城我和小草鱼便快马加鞭一路南下,不惜耗费马力也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莫干山,赶回山上山下的那座寺庙和小镇,因为我们从李世民手里得到的邸报得知杨广在五天前带领一万大军包围了和洺镇和莫干山。如今五天已过,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还不得而知。李世民担心途中横生枝节,却也强留不住小草鱼,便不再挽留,只是动用了唐国公府在南方全部的情报系统,一路上用鹰隼传信于我。每过两天我望着手上传来的最新情况,心里的焦急便越重一分。

大业七年的冬天,我和姜渔只用了十天便从洛阳城赶回莫干山,途中跑死了三匹马,李家传了五次情报给我,第五次情报上的内容分明是:大军兵锋所指,山下方圆五里无一人能出。和洺镇告急,方丈大师独出莫干山,后被姜河将军三进三出于大军中,浴血救出,其生死不知。

在距离和洺镇还有十里远的时候我把姜渔安置在一处破旧的寺庙里,然后独身前往杨广大军。快到小镇的时候,我看见无数的白马斥候游曳在和洺镇周围,不远处就是杨广押运粮草的队伍。我一把火点亮了整个营帐,然后从中间大帐里拖下正睡得香的粮草校尉,从他嘴里逼问出杨广的具体位置。之后,我便提起匕首趁着夜色直奔杨广的中军大帐。

此时中军一片混乱,显然是后方粮草起火引起了大军轰动,一队接一队的骑兵小队驰骋在各个营帐之间,手提长枪的左右骁骑卫、腰配长刀的鹰扬府军,手执盾牌的重甲亲卫军加上白衣轻甲的弓弩手,整个行营踩踏起阵阵烟尘。我透过火光望向和洺镇,在雪夜里一片黑暗,然后再抬起头望向莫干山上的千觉寺,看见了一点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心下顿时打定主意,先行上山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我打晕了一位鹰扬府卫兵,捡起他的大隋长刀,夜色中潜行上山。穿过杨广大军的层层包围之后我一路狂奔,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千觉寺。到达寺外的时候,看见那棵从小伴随我成长,春天还是枝繁叶茂的老银杏树被大雪压弯了枝头,光秃秃地向天生长。

我在白雪里看见一串歪歪斜斜的足迹,足迹凌乱不堪深浅不一,一看便知是心力不足脚步虚浮而致。我突然看见不远处还有一滩血迹,在白雪中那么突兀那么猩红,如同阴阳花开在世间。

右眼皮毫无征兆地跳起来,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我立马加快脚步走进寺里。

进得寺来,大雄宝殿的烛火明灭不定。推开门,看见姜夫人和姜河叔围在师父身前,我一下冲过去跪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却发现师父的身体一片冰凉。

姜河一脚把我踹开,揉着脸对我说:“你个挨千刀的小和尚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若是早回来一个时辰,你师父他也不会死不瞑目。他到死之前,都站在银杏树下等着你和姜渔回来,但是他等这么久都没有看见你们的身影……”

说到这,这个满身是血的汉子竟是泣不成声,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姜家真是造了什么孽啊 ,老天爷要这样对我们?

姜夫人擦干脸上泪水,抬起头望着我,我跪在地上告诉她不用担心,我把姜渔安置在十里外一个寺庙里。姜夫人虽然还是担心,但还是认可了我的行为。我跪在地上慢慢靠近师父,望着他满是沟壑的脸庞,脸上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一滴一滴,一颗一颗,掉在地上,一如多年前姜渔坐在地上哭泣的样子。

姜河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跟我说了那天师父下山的情况。

“那天方丈他下山去恳请杨广不要大开杀戒,他愿意用他的命换取和洺镇上所有百姓的命,杨广答应了。然后方丈大师再次恳请他能看在先帝的份上放过你和姜渔,没想到杨广一听到你的名字顿时大怒,让大军包围了方丈。我在山上眼见情况不妙,便火速下山去,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杨广这狗杂种是真的动了杀心。他调动了三千军士对我们二人围追堵截,在上山途中我为了提速把方丈背在背后,结果被弓弩手射中一箭,更严重的是这箭上有毒……”

姜河大叔说到这里不愿再说下去,姜夫人接道:“那箭上的毒很复杂,就算是以我的医术也只能暂时稳住毒势,这本来可以让方丈大师坚持半个多月的,怎奈天气严寒对他的病情雪上加霜,再加上他每天都要出寺去等你回来,所以才在今天晚上毒势复发……”

我望着地上师父,伸出双手抚摸他满是风霜的脸庞,想着这位从小将我抚养大,爱跟我开玩笑,喜欢弄姜鱼汤给我补身体的老和尚,从此再也不能听他将那些大荤话打趣我,顿时睚眦俱裂,双眼通红。我转身提过长刀就要下山去,却被姜夫人和姜河拦住,姜夫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我手上,然后两人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我掏出书信,上面是师父中正平和的字迹:

小和尚哟,走嘞,为师这回先走就不等你了,谁让你那么慢呢!小和尚啊,你从小身体就不好,陪着我在风雪里走了一天一夜,所以为师我逼着你喝姜鱼汤你可千万不要怨我啊。你从小出身也不好,被别人放在寺外等着我去捡起来养你,所以为师这么多年逼着你学知识千万不要怪我啊。

小和尚,你从小脾气就犟,但好在脑子好使,所以以后啊,做事之前要多想想,要多和姜渔那妮子商量商量,这孩子跟了你,以后少不了要吃很多苦,所以你千万不要让姜夫人怪我啊,就当是我这个舅舅欠她的。

还有啊,以后不管什么情况你都要把那丫头带在身边。姜渔姜渔,她没你在身边就如小草鱼没有了水一样,是会死的啊。最后,诶,小和尚你可千万不要怪为师啰嗦,谁让我这大半年来都没能和你讲上一句话呢。我最后再跟你讲些事儿,第一就是千万要照顾好姜家三人,这是为师第一次请求你,你可千万不能拒绝。这第二件事嘛,就是为师让你去见的李世民,你如果觉得可以,以后就跟着他好好做事,争取在乱世中多救几个百姓的生命。但是如果不喜欢也不要强求自己,你开心就好,姜渔那丫头开心才是最好。

小和尚啊,师父这一辈子没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愧对师门愧对家族更愧对天下,所以你以后呀,千万不要学为师,武功不好就知道耍嘴皮子,这下把你姜河大叔也给连累了。

哦,对了,为师走后,你不要想着什么报仇之类无聊的事,我走得很开心哩,姜夫人她还特地给我做了一碗姜鱼汤。唯一不开心的就是没能再见上你们两个孩子一面。

嗯,就这样吧,记得以后想念师父的时候就多给我寄点钱,或者多吃几碗姜鱼汤,补身体!

为师最后再跟你讲个大道理,这佛祖说啊,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著,故名曰妄念,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或难知是假,任复念念不停,使虚妄相于心纷扰,故名曰妄念,言其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也。所以小和尚啊,往事如烟,且让它随风去吧。

姜夫人告诉我说那是师父临死前一口鲜血一纸笔墨留给我的遗书。读罢,我早已泪流满面,师父他从未承认过我是他的徒弟,可是如今,他终于称呼自己“为师”,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脑海中突兀显现出一双丹凤眼,那个姿仪华美的皇帝,仿佛正站在山下朝我冷笑,胜利者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视众生为蝼蚁。

我最终还是没能听从师父遗书里交代的事,提起长刀准备下山去,姜河叔沉默了一会,一言不发跟在我身后。我两刚出了寺门,却被姜夫人喊下,一向温柔的她大骂我不孝。她说,如今师父尸骨未寒尚未下葬,我却只是想着下山报仇,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姜渔怎么办,师父怎么办。我站在原地任由姜夫人指着鼻子骂我,最后扔下长刀,转身回到寺里抱着师父在后山找了一个春天向阳的地方。

那个冬夜里雪花大如鹅毛,冻土坚硬如铁,我拦住想要帮忙的姜夫人和姜河叔,满手鲜血地为师父挖了一个简易的坟墓,然后从灶房找出一块木板,就着手上鲜血写下六个大字:

恩师百恩之墓。

直到我把木板插进土里之时,我才明白,百恩百恩,对我百般恩惠。千觉千觉,却要千番觉悟之后才能明白。

将师父埋葬完毕,天已经大亮,我们却发现山下的隋朝大军开始后撤,我不明所以,姜夫人却脸色大变,让我和姜河赶紧下山,以防姜渔有什么不测。我听了姜夫人的话,脑海中犹如五雷轰顶,转身提起长刀便掠身下山,姜河也尾随其后和我一起下山。

如果可以后悔,我一定不会图一时爽快,惹得杨广暗生杀心连累师父;如果可以后悔,我一定会听李世民的建议,让小草鱼暂时待在他身边,就算她再不同意也不会带着她南下江南;如果可以后悔,我一定不会把我的小草鱼独自留在破旧寺庙里,就算杀再多的人我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可是,说再多的如果也还是如果,说再多的后悔也买不来后悔药。

我遇见了小草鱼,却亲手把他从我身边放走。

当我赶到那座破庙的时候,杨广的骑军已经远去。我跪在小草鱼身边,她肚子上插着一把长剑,早已没有了呼吸。她身上衣衫不整,在冬日阳光里露出大片大片冻得通红的肌肤,刺得我双眼通红,我仰天长啸,眼睛里掉出无数血泪。紧随其后的姜河望着寺内小草鱼的尸体,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从未见他哭过的汉子努力咬紧牙关,最终却还是泣不成声。我转过身,抱起小草鱼,站在破庙的断壁残垣前,向着前方逐渐远去的杨广骑军仰天长啸道:“狗贼杨广,我北地侯镜清誓杀你狗头,饮血拜祭!”

这一次我没有再离开小草鱼,而是抱着她一步一步向莫干山方向走去,姜河在后面跟着我。没走多久前面就遇见了杨广的五百步卒,我停下脚步,将姜渔小心翼翼交到姜河手上,提起长刀就向前冲去。

大业七年的冬天,那一日,我杀死隋朝步卒一百零七人,断了左臂。我提着不知从哪个死去军士手上捡来的长刀,迎着密密麻麻的军队缓步向前,前方步卒像潮水一样涌开,让出一条道路。身前是兵锋所指,旗帜猎猎。身后是血流成河,姜河抱着姜渔一言不发。

上了莫干山,我跌坐在地上。姜河坐在一旁,打开酒葫芦,倒提着却没能倒出一滴酒来,姜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姜渔身边。那一刻,孤独和恐惧终于漫上心头。

我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怎样将姜渔埋葬在师父身旁的,只知道埋好之后我枯坐在两座新坟前,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夜晚坐到天亮。雪花飘落在我肩上堆积成两座高高山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最后我起身回寺里,却没能发现姜夫人二人的踪迹,右眼皮一直在跳,我疯了一般推开寺院所有的门,却在灶房里发现了姜夫人的尸体。姜夫人全身上下全是泥水,挂在一尺白绫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灶台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鱼汤,碗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姜河的字迹。

我把姜夫人抱下来,然后彻底瘫坐在地上,望着灶台里已经熄灭的柴火,此刻,姜河或许已经身陷杨广的一万大军里了吧。生死不知,但却九死一生。

大业七年的冬天里,我失去了世间最亲的四个人。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想了很多事,这期间和洺镇上山的香客总会为我煲上一碗热汤、披上一件大衣。

我突然好想回到那个年纪,踢着蒲公英,看着炊烟。从山下跑到山上,姜夫人围着灶台转,然后让师父出来叫大家吃饭,我会一边跑一边对小草鱼说:“得嘞,小草鱼,醉酒老怪,咱回家吃饭嘞!”

“得嘞,来一碗姜鱼汤嘞!”

那一年,我弃刀入剑,拒绝了李世民的邀请,不做将军,只当刺客。

大业八年,我独上洛阳,闯进西苑,却被拦在清源宫外,未能得见杨广本人。

这一年,杀皇家亲卫军七十八人,在千觉寺的破庙里躺了一个月。靠着每日和洺镇乡亲的照顾才活了下来。

大业九年,杨广北上平叛,我于中军大帐中再见杨广,沉默着刺出一剑,却被死士舍命阻挡。后被层层大军包围,本无求生之意,却在乱军中被侯君集领着一队骑兵趁乱杀出一条血路。

这一年,杀杨广左右亲卫两百三十一人,在千觉寺的破庙里躺了半年,是李世民不远千里送来续命良药,我才得以苟且偷生。

大业十年,杨广第三次南下江都,我三入江都宫,终于靠近杨广,却只能斩下狗贼一缕胡须。那天我和杨广第一次有了对话,他大笑,他狂妄,他说,好头颈,谁当斫之!我握紧那把曾长剑,怒吼道:“我必斩你狗头!”

这一年,累积杀隋朝禁军三百有余,断了左腿,还是侯君集,黑衣黑马趁乱将我救出。

只是从此,我再也不能亲手报仇,砍下杨广的那颗“大好头颅”。我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千觉寺这座破庙里,终日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唯一做的事就是做一碗姜鱼汤摆在寺院后面的四座坟前,念念叨叨哼哼唧唧。

往事如烟,碎了满天。

大业十四年,杨广身死江都。那一日,我已白发垂肩,世间再无小和尚和小草鱼。只有一个疯疯癫癫自称“小和尚”的疯子和四座长满荒草的坟冢。而我,高高兴兴地对小草鱼说:

得嘞,来一碗姜鱼汤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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