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客栈前传之二

龙门客栈前传之

月冷金邪

一,那一面的风情

十年生死人间,壮士空老边关,不闻春风折柳,只见大漠孤烟。

时光便如同这天空的白云,悠悠来去,在不经意间将人的黑发染白,红颜催老,当年正值妙龄的少女此时已成了妇人,雄姿英发的少年脸上也有了风霜,而那大漠中的龙门客栈却没有变,依然倔强的矗立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

自从当年那一场血战之后,玉玲珑留在龙门客栈已有十六年,大漠的风沙在她脸上似乎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她看上去仍旧是光彩照人,如同黄沙中的一颗明珠,每天都在闪着光。

今天阳光很好,玉玲珑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长裙,头上蓬松着头发,招呼伙计们接待客人。经过十年的风雨,此时她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老板娘了。金铁风没了一条膀子,已不在前台招呼,只管后面的事。

外面驼铃声响起,又是一队客商到来了,在这十几年里,玉玲珑也不知迎来了多少这样的客商,送走了多少这样的驼队,龙门客栈,仿佛永远都是这些商人的休息所。

客人约有十七八个,看样子也只是路过,不想在这里投宿,那些一早就候在客栈里的马贼也打不起精神,因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帮人没有什么油水。玉玲珑也这样想着,挨个招呼着客人,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头上戴着个大竹笠,而且压得很低,把整个脸都挡住了,玉玲珑只能看到一个尖削的下巴。这人走到玉玲珑面前,低声道:“有上房么?”这声音听上去又哑又沙,像一把沙子在磨着锅底,让人极不舒服。

玉玲珑笑道:“有啊。不知客官打哪儿来,要住几天呀?”这些年来,她已完全适应了龙门这地方的人情风土,一口地方话也是说得惟妙惟肖。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将手中的一个长条形的木头盒子砰的往上面一扔,道:“有酒么?”玉玲珑向柜台扬扬纤手:“黑子,上好酒。”

看来他并不是和这队客商一路的。想必是和这些人临时走在一起,这下子那些马贼的眼睛都亮起来,他们只听这人将盒子扔在桌子上的声音就知道,这个盒子绝对不轻,一个头目向身边两个正在掷骰子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突然一人大叫一声,道:“唉,你这小子猪油蒙了心!敢拿这种灌铅的骰子骗你老爷!”说着当胸一拳把另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打得转了出去,那麻子被打得转了几个圈子,撞上了最后那客人的桌子,麻子忙用手一扶那盒子,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了。”说完向那头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这是信号,表明这个盒子里装得绝不是平常之物。

那头目看着麻子,也轻轻点了点头。这麻子会意,突然抱起那个木头盒子,转身就跑。那头目等几个人也跳起来,大叫道:“那小子站住,大白天的敢抢人东西,往哪里跑?”几个人这样一拥而上,反而将大门堵住了。而那个麻子早已跑得很远了。

那头目转回脸,看了一下那客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客人竟还是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方才那人抢走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他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下去,连头都没有抬过。

此人如此举动,倒让那头目没了底,他慢慢走到那客人跟前,轻轻地道:“老兄,这地方,财不露白,你认倒霉吧。”那客人淡淡地道:“不妨事,他会送回来。”那头目怔了一下,冷笑道:“财入贼手,肉入虎口,还想得回来?兄台,破财免灾,嘴上就不要找台阶了吧。”那客人不答,连看都不看他,就又低头喝酒。

事实上,这个人从进到龙门客栈里来,就没有正眼瞧过一个人。

同样,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相貌,他头上那个大竹笠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头目脸上带着冷笑,伸出手,慢慢去掀这客人的竹笠……

突然间砰的一声大震,大门被猛得撞开,一个人跃跃撞撞的跑进来,那头目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屋子里所有的人也都看向此人。

这人不是别个,竟是方才偷那客人盒子的大麻子。此时看他那张麻子脸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吓得惨白,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那个盒子,像是捧着阎王爷的招魂贴似的,放下担心,捧着又烧手。

这麻子此时已看不到别人,只见他战战兢兢的来到那戴竹笠的客人身边,颤抖着双手,将那盒子轻轻的放在原位,忙不迭的拱手道:“小……小人有眼不……不识……有眼无珠……得罪得罪……”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能跪下来舔那人的脚后跟。

那客人依旧不理,只是在慢条斯礼的喝他的酒。

麻子见他不理,脸上恐惧之色更重,突然一伸手,从怀里拔出一柄刀子,众人都道他要和这人拼命,那头目也有些不解,知道这麻子平日里女人身上是好汉,拳头面前是孬种,所以才叫他做这种偷了就跑的活,今日倒难得英雄一回,不由得露出几分赞成的目光,心里正要喝彩,却见那麻子将刀尖对着自己的一只眼,想要捅,却又下不去手,咬牙切齿的试了几次,都不敢下刀子。

那客人见了,冷哼一声,用手一拍桌子,砰的一声,桌子上一根筷子飞了起来,正点在麻子握刀的手肘上,那麻子正咬紧了牙,又一次将刀尖向眼睛刺下,当然,这次他也下不去手,但这根筷子帮了他的忙,也不知打在他哪根筋上,他小臂一紧,一刀子下去,那只眼睛立时被刺瞎,鲜血夺眶而出,流了满脸。

麻子大声惨叫,扔下刀子,却还是睁着一只眼向那客人看,那客人轻蔑的哼了一声,冷冷的挤出一个字:“滚!”

那麻子如获大赦,喜道:“谢……谢谢……”捂着一只瞎眼夺门而逃。

客栈里的人此时才明白那麻子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原来这客人的东西是不能轻易动的,不然就要付出一只眼睛的代价,这人到底是谁?这盒子里倒底有什么?

那头目也被方才的情形吓住了,一步步向后退去。那客人仍不抬头,只是淡淡的道:“想走?”那头目不由自主的点点头,道:“走……走又如何?”那客人道:“走的话,每人留下一只眼睛。”那头目脸上的肉抽动几下,咬牙道:“我们不留又怎样?”

他的话只到此为止,每个人都看到那客人仿佛动了动身子,然后就是一道耀眼夺目的青光闪过,那头目的脸上突然就多了朵花,血花。

血花随着惨叫声迸出,他的一双眼睛都已被刺瞎。而那客人仿佛根本就没离开过椅子,那道青光就是从那盒子里发出的,可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那是什么兵器。这人出手之快已达到了骇人的地步。

他用那仍旧平静如死水般的声音道:“不留一只,就留一双。”那头目惨叫道:“上,上,妈的给我做了他。”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所有的人都已被这人可怕的招法吓呆了。此时金铁风也来到玉玲珑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已隐约猜出这人是谁了。

这客人刺瞎了头目的双眼,竟还不肯罢休,对那头目身后几人道:“我的话你们没听到?”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但真要是自己下手毁招子,他们还没这个狠劲,正在犹豫,这客人又是一声冷笑,左手已抚在那盒子上,几个人后退几步,象看怪物一般盯着这人的手,他们知道只要这只手再一动,就不知谁又要成为瞎子了。

眼看他又要出手伤人之时,突然从客栈外传来一阵轻咳之声。

咳嗽很轻,却很厉害,像是一个重病的人发出的。那咳嗽的人远在数百步外,但是这阵咳嗽却使得客栈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客人方要发作,听到这咳嗽声,那像拉满了的弓一般的身子突然僵住,随后又慢慢放松,最后那股杀气终于平息下去,他慢慢收回手,又抄起了酒壶,却发现壶里已空了。

他抬眼看了看玉玲珑,晃了晃酒壶,玉玲珑又取了一壶酒放在他桌上,双手一抱,悠然道:“这位客官好快的手呀……”客人倒了一杯,淡淡道:“老板娘好定的心哪!”

那些马贼见这客人不再出手,如获至宝一般,拥着那瞎眼的头目一道烟的向外走,走到门外,他们看到了这个咳嗽的人。

这人大约四十来岁,面色惨白,尽是病容,一身青衣黑帽,帽子上还插着一支红翎,腰间挂着一柄刀,竟然是个捕快。

马贼们怔住了。捕快并没有什么希奇,希奇的是在这地方看到捕快。就如同在大海里看到鱼不奇怪,但在沙漠里看到鱼就奇怪了。

捕快走近了,马贼们暗暗都将刀紧紧握在手中,但谁都没有敢出手,这个捕快一边咳嗽一边走来,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他的手并没有握着刀柄,但他身上竟有一种比方才那客人还可怕的东西,使得这些平日里杀人如吃白菜一般的马贼们握刀的手都颤抖起来。

沙漠里最可怕的是狼群,但此时马贼们宁可面对着狼群进行一场肉搏,也不想与他面对片刻。

六月的阳光很好,但几个马贼身上竟然一阵阵发寒,当这个捕快走过去时,其中一个马贼突然看到他的后脖子上露出一只刺青的龙爪。

那捕快没有理会这些人,他一步一咳的走进了龙门客栈。

金铁风与玉玲珑当然早就看到了他,二人心里都是一惊,龙门客栈在这地方开了二十年,从没有一个公门人来过,因为方圆数百里之内,无人不知龙门客栈的大名,龙门客栈中不但藏龙卧虎,而且与边关的官老爷们也有点交情,那些一般的公人是不敢来这里的。

而这个满面病容的捕快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既然开的是客栈,就是与人打交道的买卖,有人进门,总要上去招呼的,于是玉玲珑就走上前去,微微一笑,道:“哟,这位差官……”她的话还没说完,那捕快突然一抬头,目光中射出两道寒光,直视玉玲珑:“走开,京城刑堂捕快,奉命揖拿杀人逃犯邱残月,余者不问,拒捕者死,帮凶者连坐。”

说完,他的目光就盯在那爱刺人眼睛的客人身上。

玉玲珑心里一动,又与金铁风对视一眼,都暗道:“果然是他。怪不得方才那麻子拿了他的盒子会吓成那样,原来那里面装的就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子母剑。”

子母剑邱残月,在江湖之中可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此人行事亦正亦邪,脾气喜怒无常,手中一柄子母追魂剑神出鬼没,据说从没有人见过这柄剑的样子,见过的人都下了地狱。另外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有意动了他的剑,就要留下一只眼睛,不留眼睛的就留下一条命。

当然有人怀疑过这句话,南海剑仙与闻名遐迩的“木剑”萧离,就因为不信这句话而一个变成了瞎子,另一个没了性命。

从那以后,邱残月的名字在江湖中叫得更响亮了。而现在,一个小小的捕快就敢来动邱残月,看来是不要命了。

那捕快叫了这一声以后,客栈里的客人都闪到了一边,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想看这出好戏。那个叫邱残月的如此厉害,真不知青光一闪之下,这捕快还能不能叫出第二声。

玉玲珑与金铁风并肩站在柜台边,脸上一片满不在乎,他们已看出这捕快绝不是一般人,但他们都是老江湖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都打过交道,经历过的风浪也不知道有多少,店里发生这点事在他们来说就像吹进来一些沙子似的,司空见惯了。

忽听一声呼喝:“来啦,肉包子,热腾腾的……”只见小黑子端了一盘包子出来,他一探头,正看到那捕快,脸色立时变了,如同见了鬼一般,全身都抖动起来,手里的盘子也端不住了,向地上掉去。

金铁风手疾眼快,独臂一伸,将盘子连底接住,送回到他手里,喝道:“你他娘的,热晕了头是不是?”小黑子话也不说,端着盘子一转身,缩了回去。却又隔着门帘向金铁风招手:“掌柜的,你来!”金铁风不知何事,跟了进去。小黑子凑近他的耳边,说着什么。

那捕快并没有注意这边,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邱残月,邱残月自打那捕快一进屋子,他就静了下来,静得像是一尊石像,连那只执杯的手都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手离那个盒子有一尺来远,但屋子里的人都不怀疑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剑拔出来,刺杀那捕快于当场。

奇怪的是,邱残月一直没动,直到那捕快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后,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这既像是呼气,又像是在吸气。好像他极力才能稳定住心神一般。

那捕快一屁股猛坐下来,坐在邱残月对面,他还是在咳嗽,有时甚至全身都因为咳嗽而缩成一团,看样子邱残月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他立毙剑下。但邱残月却没有出手,他连头也没有抬过。

等到捕快咳嗽稍稍止住了一些,他才用一块脏乎乎的手帕擦了擦嘴,又将手帕放回怀里,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先灌了一通,才抬头看着邱残月,豪笑道:“你想不到吧,老子还是追来了。你以为请得动黑云寨三位头领,就可以挡住我?”

邱残月左手一紧,道:“你杀了他们?做捕快的就可以随便杀人么?”那捕快道:“你已是死犯,帮凶者连坐。”

邱残月脸上的肉在颤动,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了许多,那捕快从怀里取出一张海捕公文,在邱残月面前一晃,道:“你是刑部通辑的要犯,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邱残月冷笑道:“你一路追来,能不死已是奇迹,还能抓我归案?”那捕快一字字道:“抓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在我手上,你要敢不听话, 我会让你看到你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话刚说完,那捕快一掌拍在桌子上,那张桌子突然平平塌了下去,捕快拔刀在手,刀尖斜指身侧,邱残月静静的坐在原地,没有回答,但胸膛却突然剧烈起伏。

龙门客栈突然静了下来,连人的轻微呼吸声都能听到。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肃杀之气升起,这股杀气越来越强烈,不要说金玉二人,连那些普通客人都感觉到了。

人们越站越远,都成了贴墙而立,有几个人已悄悄地跑到了门外。

客栈里的伙计对这种事情倒是司空见惯寻常事了,站在一边看热闹,有两人甚至还打起了赌,赌他们两个谁胜谁输,玉玲珑冷眼旁观,她看得出来,这两人早就交过手,邱残月应是吃了苦头,所以才要朋友帮忙挡住那捕快,可现在看来,那捕快也受了伤,胜负倒是不易分明。

刀在手中,却没有一丝颤动,剑在匣内,却已经呼之欲出。两人之间的杀气越来越浓,浓得不可化解。

蓦的一声轻叱,刀尖直起,便欲刺出,而邱残月的左手也已经搭在盒子上,眼见这一场龙虎斗便要上演,可突然一声怪叫,在两人中间猛的冒出一个鬼脸。

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鬼脸,对着那捕快的一面画得是咬牙怒目的钟馗,对着邱残月的另一面画得是呵呵傻笑的猪八戒,这鬼脸戴在一个人的头上,正在摇头晃脑。那捕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单刀挥出,刺了过去。

忽听一声娇喝,几片柳叶形的刀片飞来,将刀打得一歪,有一人像闪电般窜了过来,一把搂起了中间那戴鬼脸之人,那刀片正是玉玲珑发出的,而救人的人却是邱残月。

邱残月面对着玉玲珑,相思柳叶发出之时,他心神一分,以为有人要助关梦龙,剑光不由一顿,可那捕快却没有看到后边,相思柳叶也只是将他的刀击得歪了歪,他心思要快得多,猛然跃起,一刀斫下。

只听砉然声响,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二人相对而立,相距不过五尺,邱残月的剑抵在那捕快左肩头,而捕快的那张刀正指在邱残月咽喉上。

两个人都定住不动了,只有四只眼睛在相互对视。卟的一声,被刀气割裂的斗笠从邱残月头上落下来,分为两半,露出了他的脸。

每个人都怔住了,包括那捕快在内,每双眼睛都盯着邱残月,盯着他的脸。

这张脸竟是如此的多情。

他的年纪已不轻,眼角已有了轻微的皱纹,但那直挺的鼻子,紧紧抿着如一弯残月的嘴唇,加上稍显尖削的下颔,看上去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的多。

说他多情是因为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其实更适合长在女人的脸上。它不大不小,黑白分明,目光流转之间,一股伤入骨髓的忧郁让人怦然心动,这双眼睛看上去总会透着一种朦胧之色,如同在薄雾中看到两块晶莹的水晶一般。

客栈里突然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出声。这种沉静仿佛很长,其实只不过一刹时,就被一声孩子的笑声划破了。

这笑声来自邱残月的怀里。他将那戴鬼脸的人揽在怀中,那人伸手从脸上将鬼脸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红中透白,珠光玉润的小脸。方才差点丢掉性命的举动对于这个小女孩儿来说竟没有丝毫的害怕,她甚至还笑出声来,仿佛觉得十分好玩一样。

玉玲珑又惊又气,喝道:“镶儿,你不要命了!”说着在邱残月怀中将女孩子接下来。在小女孩屁股上重重的拍了下去。没想到那女孩子竟然十分乖滑,一个旋身就避了开去,对玉玲珑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玉玲珑摇了摇头,看上去对这女孩子也没有什么办法。

客栈里的伙计阿木走过来,对那孩子说道:“镶玉,来。”

原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儿就是金铁风与玉玲珑的独生女儿,大名唤做金镶玉的。她今年已有十五岁,生得一副美人胎子,脑子里从没有害怕的念头,四五岁时就一个人跑到沙漠里抓毒蛇蜥蜴,七岁时就用刀子将一个摸她脸蛋的客人的鼻子割下了多一半,活脱脱是个小女魔头。玉玲珑总说这孩子有一副毒蛇性子,但金铁风却是十分喜欢,说自己的接班人就应当这样子,如果像大小姐那样专攻琴棋书画,女红针织,身形如柳,弱不禁风,那他的龙门客栈也算是开到了头,以后总要改姓的。

可这孩子别看神鬼不怕,单单就怕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阿木。金镶玉只要一到了阿木身边,管保乖得像个泥娃娃,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阿木平时虽然不多说半个字,脸也总是阴沉得像一潭死水,但对金镶玉却是最好的,好得就像是他的亲女儿一样。

现在阿木在叫她,金镶玉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说什么,撅着嘴走了过去。眼睛却始终在瞟着邱残月。

邱残月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一松,将手中的子母剑向地上一插,道:“你动手吧。”那捕快道:“你要我杀你?”邱残月道:“我绝不让你带我回京城,你若一定要带,就带我的头。”

那捕快哼了一声,突然手一颤,以刀尖封了邱残月身上几处大穴,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邱残月冷笑:“从此地到京城,最少也要十天路程,我若绝食,七天便死。”

那捕快怔住了,这招他倒没想到。你可以不让他动,但却不能阻止他绝食。总不能直接将食物塞进他的胃里。

正在进退两难之时,忽然只听一声冷笑:“你想死,我成全!”那捕快猛一抬头,只见一道乌光向邱残月头顶猛斩下来!那捕快当然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自己身前,手中刀的刀背向上一迎,只听嗡然一声,那捕快那柄刀停在了半空,再看那道乌光,竟然是一只手,阿木的手。

阿木带了金镶玉并没有离开,而是悄悄绕到了二人身边,他行动十分笨拙,没人注意到他,但他的手却是出奇的快,也出奇的准,手腕一翻便将刀握在手中。只听啪的一声,那柄钢刀已变成了两段。血,从断刀上流了下来,可阿木竟然像是抓住了一条萝卜一样,没有一丝痛苦之色。

说话的不是阿木,而是屋顶上的人,那人脸色如炭,身形如电,正是小黑子,他一个细胸翻巧云从屋梁上飞下来,落在那捕快面前,两臂一伸,将那捕快的双手牢牢箍住,又听两声急响,铁琴先生弹出两颗算珠,正打在那捕快的背后。

这三大高手的夹击之下,没有几个人能讨得了好去。只一个照面,那捕快便不能动了。就像邱残月一样僵在当地。

只听小黑子一阵冷笑:“关梦龙,你想不到也有今天吧。”铁琴先生一抖算盘,道:“山不转水转,十几年来关大捕头一向可好?”

那捕快仔细看了看他们三人,冷哼道:“白金龙,唐知,铁琴先生,原来这十几年来你们一直龟缩在龙门客栈,做别人的狗,怪不得你们的牙越来越利了。”阿木眼睛一寒,反手一掌打在那捕快脸上,那捕快毫无惧色,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道:“你一直是这样咬人的么?”

阿木还要打,却被铁琴先生挡住了,因为金铁风已走过来。他与玉玲珑早看出这捕快不是常人,原来他就是北京城刑部大堂最有名的铁血捕头,关梦龙。

他名气大,是因为功劳大,他曾经一个人独闯跃龙潭,当着神龙九剑的面,将藏在这里的巨犯花毒蜂绳之以法。这一役使他威名远震,从一个普通捕快一跃成为副总捕头。

对于这个人,金铁风和玉玲珑都是知道的,他们更明白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整个刑部捕房,就算将他杀了,以关梦龙的精明,又如何不会设下眼线,迟早刑部总会知道的。

龙门客栈在这条道上狂了二十多年,一向是黑白通吃,自然有它的道理,对于官面上一向是不得罪的,甚至平时还曾悉心打点过,唯一一次伤筋动骨便是在十六年前救玉玲珑那次,死了不少伙计,金铁风也没了一条胳膊。眼下对于这关梦龙,他们也不想将他做弄得太苦。

金铁风来到关梦龙面前,笑道:“关大捕头,我这三个伙计得罪之处,还请你宽洪大量,只要你不动他们,我金铁风决不碰你一指头。”关梦龙冷哼道:“我要抓人,他们凭什么插手,莫不是你们蛇鼠一窝?邱残月请得动黑云寨七位当家,也就请得动你们龙门客栈。”

金铁风道:“你们之间的事,龙门客栈一无所知,他是犯人,你是官人,你抓他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天经地义,我不想插手其中,可我这三个伙计似乎和你有点过节。”

小黑子道:“当家的,我们三个之所以无处容身,逃在你这里,一切都是这关某所赐。”关梦龙目光一扫,道:“白金龙身为武当弟子,却不守清规,天荡山下奸杀良家女子,唐知心狠手毒,半途截杀七省巡府马仲玉全家,铁琴先生贪财,截过八十万两的赈灾饷银,你三人都是身带重案,一逃十几年,以为就能消案了么?”小黑子急道:“放你妈的屁,我又怎会……”

铁琴先生一挡他的话头,道:“就算这些事都是我们做的,你关大捕头又能如何?我们要杀你,就当踩死一只蚂蚁,只是因为当家的给你面子,你才有机会说话。”关梦龙面不改色,哈哈一笑:“老子从当上捕快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善终,死在哪里都一样,天下的黄土埋天下的人,姓关的要是怕死,也不敢来这龙门客栈。”

唐木脸上的肉一颤,眼睛一翻,他的手又已抬起。此时已近黄昏,在从窗子中透过来的夕阳中看去,他的手已变了颜色,变成了一种不详的青灰色。这一掌要是下去,关梦龙的脸只怕也要变得和这只手一样颜色了。

金铁风眼睛一翻,瞪了阿木一眼,道:“你带镶儿到后边去。”阿木看着金铁风,眼睛里露出一种不情愿的神色,但却没有违抗,放下手掌,抱起金镶玉,向后走去。

金镶玉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邱残月,此时在阿木怀中,还向邱残月回头看去,卟的笑出声来。她的眼珠在转,天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太阳落下去了,大漠上又变得漆黑一片,方才热得几乎能蒸得熟鸡蛋,此时却冷得能将酒冻成冰。龙门客栈的灯笼已升起来,与天上的繁星相比,这方圆几十里仅有的一点灯光,实在显得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给人以温暖的感觉,这又是万千星光所比不上的。

金铁风关上门,来到灯下,看着玉玲珑紧紧锁着的双眉,轻轻叹息了一声。玉玲珑道:“你也在为难?”金铁风道:“世上最难惹的人,一是官,二是贼,现在都来了,不为难才怪。”

玉玲珑道:“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关他们一辈子。”金铁风道:“邱残月是黑道上一号极有名的人物,与众多黑道高手都有关系,若交给关梦龙带走,那些人会认为是咱们与官府有勾结,可关梦龙也不是好送的菩萨,若放走了邱残月,说不定他就会拿龙门客栈开刀,况且阿木他们几个人已在他面前露了相,难保他不打龙门客栈的主意。”玉玲珑道:“如此,诚是进退两难。”

金铁风走到窗子边,听着静夜里的风声,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你我相知十几年,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多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咱们龙门客栈。”

玉玲珑道:“你有办法?”金铁风笑道:“我……”他只说出一个字,突然门被敲响了,声音很急,还有人轻声在叫:“当家的,当家的……”金铁风脸色一变,一手拉开屋门,小黑子站在门口,一脸焦急之色:“当家的,不好了,邱残月不见了。”

金铁风眉峰一扬,道:“什么时候?”小黑子道:“不清楚,可是送饭的时候还在。”玉玲珑道:“那最少也有两个时辰了,这段时间他的屋里有没有人去过?”小黑子摇摇头:“没有人。”

玉玲珑不再问什么了,她绝对相信小黑子的话,是她派小黑子在屋子外面看守的,他说没人进去,那就算一只老鼠也没进去过。

这时候,客栈里的伙计们也都赶了过来,大家围在一起,看着金铁风。

铁琴先生沉吟道:“邱残月的穴道被关梦龙封了七八处,没道理能自己解开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关梦龙连他的‘气海穴’都封了,就算他内力高到可怕,也不能自行撞开穴道。”

金铁风一直在沉思,这时才道:“逃便逃了吧,哼,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他不逃,我还想送他走哩。”玉玲珑道:“不错,现在不妨也把那姓关的放了,他们之间的事,咱们龙门客栈不再插手了。”

小黑子急道:“当家的,不能放关梦龙……”

金铁风一瞪眼:“那你说怎么办?杀了他?”小黑子不吭气了。金铁风甩了他一眼:“阿木,去把姓关的放出来……”

玉玲珑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叫道:“镶儿呢?快去找镶儿……”

片刻以后,大家都回到金铁风的屋子里,从每个人惊慌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找到金镶玉。伙计们把龙门客栈几乎要翻过来了,每个能躲人的地方都找了个底朝天,可就是没找到这两人。

玉玲珑呆坐在椅子上,眼泪已止不住流了下来。金铁风脸色铁青,屋子里静得能听得见人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小伙计跑进来,递给金铁风一张字条,道:“当家的,这是在屋檐下发现的。另外还有这个。”连着纸条递过来的,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金铁风在灯下打开字条,上面的字仅有寥寥几个:想要你女儿,京城。

他的手微微有些发颤,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躲过玉玲珑的眼睛,她抢过纸条,看了看,道:“邱残月把镶儿抢走了?”

金铁风肯定的道:“很有可能。看来有人要对付龙门客栈了。”

玉玲珑站到他身边,轻轻道:“京城?曹少钦?”金铁风道:“绝对是他。”玉玲珑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天空,口中窃窃私语:“十六年了,十六年前……”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日子,曹少钦,楚梦白,傅人龙,金铁风的断臂,那柄弯刀,血色中的龙门客栈……

金铁风并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只是接道:“妈的,这些年来,曹少钦一直没有对付我们,是因为他在京城拔不开腿,王振死后,朝中的势力重新划分,这曹少钦本来获罪当贬,但几经沉浮,又重新手握权柄,当上了东厂督公,把持朝野,弄得乌烟瘴气。最近曹少钦一力建立东厂权威,吸纳了众多的黑道高手,我听道上的人讲,‘黑刀银发青面皮’这三个煞星,还有‘千面人屠’等人,也被收入东厂,身居要职。曹少钦一旦鼻孔朝天,便要对付龙门客栈了。”

铁琴先生道:“只是这次他学乖了,不来明的来暗的。”小黑子急道:“管它明的暗的,先把镶儿追回来要紧。我现在就去追。”金铁风轻轻摇手道:“不用急了,我方才看过,槽中最好的两匹追风马,都已不见了。其他的三匹马都被斩断了脖子,只剩下了骆驼,是无法追上他们的。”

小黑子汗都流了出来,道:“那怎么办?镶儿在他们手里,迟一分,险一分。”金铁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握住了玉玲珑的手,灯光照在他们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视不语,最后同时点了点头。他们虽然都没有说话,但心里所想的是毫无异议,只是这一去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关梦龙冷冷的盯着金铁风,道:“现在知道窝藏罪犯的好处了?”金铁风哼了一声:“关大捕头,咱们龙门客栈从不求人,没有你也一样办事,只不过不想得罪官面,才不得不做个样子,你关大捕头要是给面子,大家都好看,不然的话,也别怪我老和尚搬家——吹灯拔蜡烛!”关梦龙哈哈大笑。

夜风更冷,寒气更浓,四匹骆驼离开了龙门客栈,向东方走去,他们分别是金铁风,玉玲珑、周梦龙与铁琴先生,别人都被留在客栈,由小黑子与阿木暂时代理掌柜。

他们虽然是去东方,但前途却并不光明,事实上等待他们的是无比的凶险。他们会把金镶玉怎样?他们无法预知前路上的吉凶,只有一点他们心里都清楚,京城中已设下了可怕的陷阱,而他们就是自投罗网的猎物。

天已亮了,阳光照在大地上,现在正是清晨,阳光还不太毒,落在人脸上并没有烤炙的感觉,而是暧洋洋的很是舒服。

金铁风猜得没错,现在邱残月就骑在一匹快马上,正赶往京城。他没了斗笠,却用一块白纱蒙住了脸,只露出那双眼睛。此时他正回忆着昨晚的那一幕。

夜色刚刚黑下来,邱残月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屋子里暗得很,只是从一扇很小的窗子里透出些光亮,还有外面不住的喧哗之声。粗豪、野蛮、铁血,加上辛辣的烧刀子,形成了龙门客栈独有的气质。

突然,后墙上的窗子喀然一声轻响,开了一条小缝,冷风立时灌了进来,随着冷风,刮进来一条小小的黑影,这黑影进来时全无声息,就像一只小猫。

邱残月的眼皮抬了抬,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寒光。

这只“小猫”慢慢走过来,站在邱残月面前,邱残月张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双猫也似的眼睛,狡黠、锐利、凶狠,却又带着一丝独特的风情,如同一把涂着胭脂的刀。

事实上,金镶玉的人也正是如此。

邱残月就这样看着她,不说话,金镶玉也瞪着猫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邱独。屋子里比方才还要静。

突然,金镶玉一声轻笑,轻轻说道:“老头儿,打什么地方来呀?”她双手一叉腰,还故意扭了两扭,极力的做出风情的样子,但由于她年纪还小,看上去十分幼稚。

邱残月不理她。金镶玉见他不说话,冷笑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从京城来!”邱残月突然吃了一惊,猛抬眼盯着她。金镶玉甩了他一眼,嘴角一扁:“这还能难得倒小姑奶奶?”她一把脱下邱残月的一只靴子,指着道:“这是京城步云斋的鞋子吧,看样子还挺新的,是不是刚刚偷来不久呀?步云斋别无分号,只在京城西街板门巷,老头儿,我没说错吧。”

邱残月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心道:好厉害的小姑娘。一眼就看出自己的来处。他心里吃惊,脸上却丝毫显不出来,淡淡道:“小丫头眼力还行。”金镶玉一脸得意:“我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哩。”邱残月冷笑。

金镶玉见他不服,又像变戏法似的由身后一伸手,捧出一个盒子,正是邱残月的子母剑。邱残月眼睛一亮,金镶玉嘻嘻一笑,道:“想要不?想要咱们就拉钩!”邱残月哑着嗓子:“条件?”金镶玉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装出一身的江湖气赞道:“果然是江湖汉子,够爽快。”

随后压低了声音道:“你答应我,留下来陪我几天。”邱残月不动声色,道:“做什么?” 金镶玉摆弄着他的剑,淡然道:“不做什么,只想让你陪着我说说话。”说完,偷偷地瞟了邱残月一眼。

邱残月似乎没有看到,冷笑一声,道:“我没功夫。” 金镶玉也冷笑道:“我可有功夫,你如果不答应,我会让你好看。”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片雁毛,扒去邱残月的袜底,在他的脚底板上轻轻来回搔动。

一股剧烈的麻痒从脚心传来,可邱残月又偏偏被封住了穴道,动不得半分,那股难受的滋味可想而知。邱残月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金镶玉停止了动作,道:“应不应?你不应,我天天来。直到弄得你尿了裤子!哼,一个大男人如果尿了裤子,可好看得很哪!”邱残月吐出长长一口气,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不能在龙门客栈,官面上正在抓我,你如果想让我陪你玩儿,咱们可以去京城。”

金镶玉手托着腮,看着窗子外面的暗夜天空,不屑地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邱残月低声道:“天子脚下,什么好玩的都有,像什么比人还高的会飞的纸鸢,会动的洋画儿,金黄色的糖葫芦,喷香的粘糕,天下最好的胭脂水粉,最好看最名贵的首饰……”金镶玉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迫不及待地一把拉住邱残月的手,笑嘻嘻地说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邱残月看着金镶玉那猴急的样子,却不回答,金镶玉见他不说话,有些发急:“为什么不动?”邱残月低声道:“我的穴道未解哩,先为我解穴。”金镶玉骂道:“这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小丫头了?我要会解还用你废话?”邱残月冷笑:“那你还是走吧。当我什么也没说。”金镶玉骂道:“走你个爹呀!我要去京城玩,你是我的仆人,得陪我去!”邱残月冷笑道:“好啊,不如你背我走……”金镶玉呸了一声,突然见到邱残月的那只赤脚,眼珠儿一转,立时有了坏主意,她腻到邱残月怀里,撒娇道:“你是不是非要让我为你解穴呀?”邱残月道:“哼,可你没这本……”

他话没说完,金镶玉已用一根尖锐的银针猛地刺入他的脚指甲缝里!

这极其突然而剧烈的疼痛使得邱残月整个身子都跳了起来,幸好他没有叫出声,咽喉里吼了一声,金镶玉像是早知道他会这样,一只手已捂住他的嘴。

邱残月被这一针刺得出了一身冷汗,内息急窜,竟然冲破了诸处穴道,身得自由。

金镶玉在他耳朵边上巧然一笑:“怎么样?穴道开了吧。”邱残月抽紧的身子慢慢放松,抹一把头上的汗珠,抄起了地上的剑盒。二人一前一后,轻轻溜出来,到了后面,金镶玉拉了两匹马,与邱残月一同上马,但又跳下来,一把夺过邱残月的剑盒,没等他开口,剑光一闪,再闪,三闪,三只血淋淋的马头已落在沙地上。

随后她把剑还给邱残月,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这下子,父母只剩下了骆驼,断断追不上她了。邱残月的眼睛在慢慢收缩,心道:好厉害的小丫头,心机竟如此周密深沉。看来这一路上,自己还要小心应付才是。

邱残月拉了马,轻轻地说道:“这就走吧,京城的路还远着呢。” 金镶玉也拉了一匹马,却突然盯了邱残月一眼,眼珠转了转,手里轻摇着缰绳,道:“你白天不是跟那捕快说,宁可绝食死掉,也不回京城的吗?怎么……”邱残月眼神一寒,道:“我是从京城逃到这里的,他们断断不会想到我们还会回京城去,所以……”

金镶玉笑着点点头,不再问什么,拉马前行。邱残月趁着金镶玉得意洋洋之际,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一弹,一把小小的匕首带着张小小的纸条飞射而出,钉在客栈的屋檐上。

他们先牵着马悄悄的走了一段路,随后两个人打马扬鞭,直奔东方而去。

二 大漠歌舞意飞扬

大漠中骄阳似火,黄沙如流,金镶玉与邱残月并马飞驰,她似是极为开心,不时纵声大笑,给邱残月讲自己小时候的一些胡闹事迹,可邱残月却像是一块万古不化的寒冰,从无一丝笑容,他的眼睛一如死水深潭,说不出的忧郁。

金镶玉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时轻瞟邱独。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雷鸣之音,两个人都听得出来,那是一大群健马在飞奔,邱残月眼睛一寒,猛然抬头,暗道:“难道会是他们来了?”

金镶玉斜着眼睛看去,见前方不一刻出现了数十匹黑色健马,马上骑士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杂色不一。但每个人腰下都带着兵器,那些骑士像风一般从两个身边掠过,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

邱残月松了口气,手从剑盒上移开了。

金镶玉也没见过这些人。

但这些人中有人见过她。那些骑士驰出一段之后,一个黑衣汉子猛然一勒马缰,叫了一声:“停住!”他来到为首一个马脸汉子面前,道:“老大,方才那个小丫头好像就是龙门客栈的姓金的。”马脸汉子一怔:“是金铁风的女儿?”黑衣汉子点头。

马脸汉子眼睛一眯,喝道:“捉到这小丫头,再去扫了龙门山那帮不成器的马贼,此后的龙门,就是咱们的天下,等到咱们兵强马壮,再回贺兰山找那两个混蛋算帐,回头!”

众人纷纷勒转马头,黄沙倒卷,追了回来,手中的钢刀映出道道寒光。刹那间就追到了两人身后。黑衣汉子大叫:“金少掌柜,我们老大有请,停下来叙叙吧。” 金镶玉心情正好,笑嘻嘻的勒住马,转头道:“好呀,你们老大呢?”马脸汉子冲到跟前,横了两人几眼,喝道:“金少掌柜,我想请你跟我们兄弟一起做笔买卖。” 金镶玉道:“什么买卖,说来听听。”马脸汉子道:“龙门山的大旗也飘了有些年头了,兄弟们最近在贺兰山丢了饭碗,想来龙门山驻马,弄口吃喝。怎奈怕山头上的刀把子们不给,我们兄弟想去和他们会会,请金少掌柜当个见证。”

金镶玉嘴巴一撇,道:“你们两帮人火并,关我屁事,姑奶奶要不去呢?”马脸汉子嘎嘎一笑,黑衣汉子接道:“只怕到了现在,就由不得少掌柜了吧。” 金镶玉转着眼珠子,笑嘻嘻的提马来到黑衣汉子近前,低声道:“我金镶玉也是个重英雄的人,我看在你们这班人里,也就你算得英雄,如果你把那马脸的家伙给做了,我就跟你走。”

黑衣汉子脸色一正,大笑道:“金少掌柜也把我们兄弟看得太小了,如果挑拨离间有用的话,我们一早就死光了。”他向身边两人一使眼色,道:“带少掌柜上路。”两人刚要动手,金镶玉一摆手,道:“别动,你们都别碰我,我只想跟在这位大英雄旁边。”说着她腻到黑衣汉子身边,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远方的天空。谁也不知道她在瞧什么。

邱残月一直在冷眼旁观,见她到了那黑衣汉子马旁,不由得想伸手去抚摸一下还在作痛的脚趾。

果然,耳边猛然传来一声凄利的惨叫,黑衣汉子全身在刹那间缩成了一个虾球,一把五寸多长的刀子从他的档部插了进去,邱残月看得清楚,黑衣汉子方才刚一拉马缰,金镶玉小手一挥,刀光一闪,她已出手。

黑衣汉子坐不住马鞍,滚了下来,在地上不住的翻滚哀号,金镶玉啐了一声,骂道:“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王八蛋也想尝天鹅肉。”马脸汉子大惊,眼睛都红了,大叫:“剁了他们!”众人纷纷抽刀,金镶玉一拉马缰,躲到了邱残月后面,笑嘻嘻的一拍他肩膀:“汉子,报答我的时候到了。一柱香的时间里,一定要打发掉这伙蠢贼。”

邱残月冷然不答,缓缓拔出子母剑,他拔剑虽慢,但出手却快得惊人,剑光一闪,冲在最前的两个贼人腕、肘、肩、喉接连中剑,栽下马来。这一招已分做八式,式式见血,八剑快得如同一剑。金镶玉得意洋洋地拍手叫好,邱残月冷然道:“前面去等我!” 金镶玉笑嘻嘻的跑走,回头还叮嘱一句:“别忘记拿回我的刀子。”

她这一走,马脸汉子一使眼色,七八名手下纵马追赶上去。邱残月突然跃起,脚尖一踩马背,凌空出剑,阳光中只见寒光乱闪,五名强贼倒撞下马,血溅黄沙。

马脸汉子被邱残月惊得一呆,喝道:“这是哪门子的剑法?” 邱残月缓缓道:“杀人的剑法!”马脸汉子怒吼一声,带领着手下三十来人冲上去。邱残月身子跃起,一剑向马脸汉子刺去,马脸汉子到底是这帮人的老大,手底倒真不含糊,横刀一封,格住剑尖,哪知邱残月内力吞吐,剑尖一缩一撞,已撞开刀身,中宫直进,刺进马脸汉子前心。马脸汉子怒吼一声,撒手抛刀,他勇悍非常,竟用一双手来抓剑身,拼上一条命,也要夺下邱残月的剑。

怎奈邱残月瘦瘦的身子里竟蕴有千斤神力,单手一抬,竟将马脸汉子从马背上抡了起来,向众人摔去,硬将三个人撞下马去。

众贼见邱残月如此神勇,又失了头脑,发一声喊,四散飞逃。

邱残月冷哼一声,四下一看,见还有几名强贼追赶金镶玉去了,他急忙将剑在黄沙中一插,以拭去鲜血,快步来到黑衣汉子跟前,伸手拔出了此人档下的刀子。

但他情急之下却忽略了一点,此人受伤虽重,却一时没死,这一拔刀,黑衣汉子就势跳起,双手同扬,左手挥出一股白烟,右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一把匕首,邱残月还没起身,白烟已到眼前,由于二人相距太近,邱残月只怕有毒,闭住了呼吸,却没闭上眼睛,那股白烟冲入眼中,猛然一阵剧痛,邱残月心头大震:石灰!

同时那柄匕首已闪电般刺入他的左腰。

邱残月骤遭突袭,却不慌乱,双腿连起,一脚将黑衣汉子的手腕踢断,另一脚直踹在他的咽喉上,黑衣汉子惨呼半声,身子滑出数尺,倒地不动了。邱残月一头一脸都是白灰,踉跄几步,一跤坐在地上。

腰间的匕首插得并不算深,血也出得不多,但最可怕的是那迷入眼睛的石灰,应当马上用水冲洗出来,但这里是大漠,水少得可怜,怎么办?

邱残月拔剑,来到两具死尸跟前,以血洗眼,但血液极粘稠,竟洗不去,邱残月仰天厉啸,跨马而去。

一阵阵无比剧痛,使邱残月几乎坐不稳马背。

但他的心里却是极其平静,似乎如果自己不受伤,就对不起金镶玉一样。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金镶玉在前面什么地方呢?他一定要快点追上她,否则龙门客栈的人就可能追来了。他的机会越来越小,如果不能把金镶玉带到京城,就会有更令他伤心的结果。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惊呼:“救命啊……”

随着叫声有一阵拍水声传来,邱残月猛然记起,这里有一个大湖,叫做龙门湖的。而那声音正是金镶玉。

邱残月仿佛忘记了眼睛的剧痛,拍马赶到,身子如箭一般射进水中,叫道:“你在哪儿?金镶玉……”他用湖水洗去眼睛里的石灰与污血,但眼前却仍旧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轮廓而已。

他的眼睛已被烧坏了。

金镶玉的声音在他左侧数十尺外传来:“救……救……我……” 邱残月寻声踏水而来,突然只觉得一股水流向自己袭来,与此同时,金镶玉大叫一声:“小心。”邱残月眼睛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但感觉不好,急忙在水中一个铁板桥,后脑入水,身子如一条鱼似的倒跃出去。

“哗啦”一声,一支峨眉刺刺空了。金镶玉的叫声在十数尺外传来:“你看不见哪!”邱残月没有时间理会金镶玉了,他寻声拔剑,直刺而出,剑上附着的内力竟迫开了湖水,邱残月大喝一声,将一名强贼穿胸刺透。

还没等他拔出子母剑,水下一名强贼无声无息的潜至,双手搂住他的腿,向下便扯。邱残月急施千斤坠,带着那强贼潜下水底,双脚刚一落实,他五指如钩,扣住那强贼后颈,用力一捏,那人全身酸麻,不由得放开了手,邱残月两根手指一错,喀地一声,那人颈骨断折,倒毙水下。

邱残月升上水面,长吸一口气,叫道:“金镶玉,金……”他的声音没完,只觉得身后又有人游至,他来不及找自己的剑,突然回手一把,扣住了那人的咽喉。那人被扣得出不了声,只把一双小手向邱残月手中乱打。邱残月五指加力,正要将这人的喉节捏碎,突然觉得那人的脖颈光滑如玉,不像是男人,急忙松手,叫道:“金镶玉?”

金镶玉一声不响,慢慢向水下沉去。

邱残月听她不答,急忙一把拉住了金镶玉的手,就势向怀里一扯,想拉她出水。可金镶玉突然一声巧笑,像一条鱼般滑了过来。邱残月的手现在触及的,是一个几乎没有半片衣服的凉滑如玉的身子。

邱残月猛然一顿,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哗啦啦一响,远处水中又冒出一个头,那是个强贼,向这里看了一眼,不敢再战,慢慢游上岸去,撒脚便逃。邱残月听到了,道:“贼人逃走了!”

金镶玉看了看远方的天空,冷笑道:“放心,他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另外一个杀手。”邱残月一惊:“杀手?谁?” 金镶玉淡淡一笑:“老天。”

就在此时,天边突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一齐冲来似的,邱残月看不到远处的情形,但觉得出来身边的水都在震荡,他猛吃一惊,道:“这是……”

金镶玉冷冷道:“沙暴!”她的话刚刚说完,天边突然像是立起了一堵无边无际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推来。

那是黄沙卷成的巨墙。

邱残月看不到远处的景象,但也感觉得出来,因为身边突然起了狂风。

那强贼没跑出多远,就被卷到了沙墙中,无数碎石如同冰雹,将他打得得七零八落。

金镶玉拉着邱残月转了个身,背向风沙吹来的方向,只见天边已是黄蒙蒙一片,如同有无数鬼怪乘着巨大的风车,狂啸着扑来,金镶玉喊道:“吸气,下水!”两人一同长吸一口气,手拉手潜入湖水。身在水下,仍旧听得上面的巨响。

两人吸一回气,潜一回水,如此十余次,风沙才过去,天空已恢复了以前的晴朗。

邱残月钻出水面,长出一口气,道:“出来吧,风好像过去了。”却觉得手中没有动静,他将金镶玉拉出水面,说道:“怎样了?” 金镶玉动也不动,邱残月吃了一惊,用手一探她的鼻息,早已停止了。他心中暗道:“又在骗我……”等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她动作,心内已是一惊,难道她真的呛水了?莫不是我方才捏的力道太大?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定要早早救治才行。

他立时慌了,扳过金镶玉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她送气,嘴唇接触之下,他觉得柔软而冰凉,他的心怦然一跳。

金镶玉闭着眼睛,可她的手在动,慢慢揽住了他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邱残月猛然推开了她:“你……你没事!”他面色迷茫的静立水中。

金镶玉看着他,突然大声地笑了出来,笑得那么风骚,那么放肆,那么张狂,邱残月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仰首对着天空,仿佛在问些什么,嘴唇微张。

随后,邱残月取出了那把刀子,递给金镶玉,冷冷地道:“这是你的东西。”金镶玉停了笑声,痴痴地盯着邱残月那虽有些苍老但却更有男人成熟魅力的面庞,竟哭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邱残月的眼帘,幽幽地说:“这双眼睛,是你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但却瞎了,是为了我才被那些贼人弄瞎的吧,真好,这真好,否则我还真下不了手,自己来弄瞎它呢。”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刚刚发育起的胸脯贴上了他的心口,邱残月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金镶玉在轻轻喘息着,脸上泛起了阵阵春潮,她正是个刚刚怀春的少女呀。

邱残月却轻轻推开了她,冷冷地道:“快走吧,京城的路,远得很。”

金镶玉眼睛里含着泪水,自顾自地游上岸,拿起用石头压住的衣服,穿了起来。邱残月也慢慢走上岸,平躺在黄沙中,任太阳把自己的衣服哂干。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衣服干了就上马,慢慢走向沙漠边缘。

天色很快黑下来了,金镶玉找来些枯树枝与干草,生起了一堆火,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干牛肉,在火上烤了烤,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又吐出来:“不好吃,不吃!” 邱残月道:“不吃,给我!” 金镶玉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道:“等我一会儿,就有好吃的!”她趴在沙地上听了半天,捡起那块吐掉的干牛肉,轻轻的在身边一丢,随后又捡起,丢下去。

邱残月听得轻轻的声响,禁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金镶玉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开口,邱残月闭上了嘴,不过片刻,沙子中突然有一条东西快速的蜿蜒而来,直奔那块牛肉而去。邱残月也听到了沙子中的异响,手中握紧了剑柄。

金镶玉面露喜色,最后一次把牛肉丢下去,随后手中已握住了自己的那把刀子。沙子中的那条东西猛然露出头来,一口将干牛肉吞下去,但此时寒光闪过,偷食者的头已被斩落在地。暗褐色的血溅在沙地中。

那是一条蛇,金镶玉踢开蛇头,一把揪起蛇身,那蛇身还神经性的抽动,金镶玉手法熟练的一捋一甩,随后刀子一挥,在蛇身上划破一个口子,双手一分,一条白花花的蛇肉映着火光,闪现出一种金黄色。

金镶玉将蛇肉分成小段,慢慢烧烤,肉香四溢。

邱残月吃下几段,问道:“蛇肉?” 金镶玉头也不抬,冷冷的回答:“这种蛇我们管它叫‘沙龙’,一辈子生活在沙漠中,它的眼睛看不见,只在夜里才出来找些小虫子吃,靠着肚子感觉地面的震荡,这种蛇没毒,放心吃。” 邱残月顿了顿,道:“它难道一出生就是瞎眼的?”

金镶玉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对。因为它们看不到,所以只能夜里出动,而且将自己掩藏在沙子里,如果它白天出来,肯定一刻也活不下去。那些危险的天鹰早就将它杀死了。”

邱残月道:“沙漠中也有鹰?”

金镶玉冷然道:“不错,不光沙漠的天空有鹰,地面上也有。”邱残月打个了怔神,才道:“地面上的鹰……龙门客栈?”

金镶玉道:“不错,在大漠,没有谁可以干得倒龙门客栈,就像在天空中没有谁能威胁到天鹰一般。” 邱残月冷笑道:“龙门客栈难道是沙漠之王?”

金镶玉目光转向遥远的大漠深处:“我爹说,龙门客栈虽然在沙漠里,却随时都像是在大海中的浪尖上,任何一个不小心,都可以被浪头打得粉身碎骨,埋进深海。所以,龙门客栈不是王者,而是智者。”

邱残月长吸一口气,道:“不错,以生存之道来说,智者要比王者实用得多了。人一旦成了王,算计他的人就多了。” 金镶玉哼了一声:“那你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邱残月淡然道:“你看呢?你不是眼力挺好的?”

金镶玉冷笑:“好个屁呀!眼力再好,也难免变成个睁眼瞎子,别人对他怎么样,只看在眼里,却记不到心里,哼!他妈的,这番好心倒不如喂了狗,好歹还能听两声叫唤!”

邱残月心头轻颤,朦朦胧胧的眼前,依稀看到一团火光跳跃中,一条细小的身影轻轻站起,扬起了双臂,随后一阵轻佻而低回的歌声在耳边上响起:

喝罢了酒呀来堂上坐,

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哥,

我的小丫子片呀,

爱哥哥……

歌声虽轻佻,但其中的婉转回环之处,竟透着无限的豪放狂野,正如同大漠的风,大漠的雨,大漠的人一般!

她唱着,舞着,眼角却有泪珠滚下……

邱残月的心头突然像被无数烈酒浇过,一股雄雄之火腾腾而起,他亮剑起舞,剑光映射着火光,加上他的高亢之音,迸发出冲天豪气: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摩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似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三,生亦何欢去何苦

终于看到绿色了,那是草,是树木,是水塘池沼,还有市镇、炊烟。

玉玲珑在骆驼上长长呼出口气,这种地方,她已经十多年没来了,现在看到它,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却平空多了许多担忧。

她突然觉得,这地方比大漠危险多了,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金铁风。

金铁风脸色如一块铁,身子亦如铁打的一般。

他们下了马,找个典当铺卖了骆驼,又买来四匹马,只喝了口水,便接着上路飞奔。关梦龙说认识一条捷径,他们一定要抢在邱残月到京城之前截住他,夺回金镶玉。

黄昏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榆临的大镇。

按着金铁风的意思,绝不住店休息,加紧赶路,关梦龙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道:“不好,今夜可能会有大雷雨,前面近百里内,没有更好的休息地,我看不如在这里先住一夜。前方有个马场,我去换几匹快马来。”

铁琴先生想了想,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掌柜的,应下吧。”

金铁风与玉玲珑对视一眼,都点点头。

他们在镇子上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草草的吃了点饭,急急就寝。关梦龙自去换马。

睡到深夜之时,金铁风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他推醒玉玲珑,二人都是和衣而卧,动起来十分方便。

二人分据门边,凝神静听,只听外面有风扫花叶般的脚步声,他们听出来人都是高手,如果不是人太多,只怕连这点声音都发不出。

二人心中一紧,暗道:难道是邱残月的人要暗算他们?不禁都打足了精神。

突然外面砰然一声大响,好像是门被踢碎了,但却是隔壁的门。那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他们都没有住在那里。

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静静听着。

外面像是有数十人涌进门去,灯光像从地底下迸发出的一样,照得通亮。但马上又听到有人在大声咒骂:“没有人!”“跑了!”“从窗子跑的,还开着哩!”有人怒吼道:“你他妈的是怎么照顾的,让两个小贼瞧出了破绽?”

一个懦弱的声音小声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这两个小贼鬼得很,小人实在不知道如何被看破……啊——”一声惨叫之后,他的声音断了。

随后只听隔壁屋子里风声乱响,数十人都蹿出窗子。慢慢的声音远去了。

金铁风与玉玲珑松了口气,正要出门,但见对面的门开了,铁琴先生慢慢走出来,小声对二人道:“东厂的番子!看来不像是奔咱们来的。”金铁风点头,慢慢走进那间屋子,见一具尸体,横在当中,前心被刺出一个洞,血仍在流着,看打扮正是客栈的伙计。屋内窗子洞开,夜风吹进来,吹开了床帐。

床上当然是空的。

金铁风突然冷笑一声,道:“真的跑了么?”他伸出五指,掀起了床板。

一道剑光,从里面闪电般刺出,如果不是金铁风早有准备,这一剑定可以将他一剑穿心。随着剑光,床铺下跃出一个人来,长剑如水,向金铁风洒到。

好凌利的剑,好洒脱的剑,好凛然的剑!金铁风纵横大漠数十年,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剑法,威风凛凛,堂堂正正,却又不乏变通甚至狡黠。

他不由得后退几步。

那人跃出来后丝毫不停,剑如飞星,追射金铁风,此时金铁风已站稳身子,二指如钳子一般钳住了剑尖,向回一扯,低喝道:“撤剑!”那人只觉得一股巨力向外拉扯,剑柄竟要脱手,此人丝毫不惧,猱身便上,一掌切向金铁风软肋。

如果金铁风有两只手,这柄剑他是夺定了,可是他没有,只得弃剑回守,电光石火间,那人退后一步,抄住了尚未落地的长剑。

这一个照面,二人都施展出了上乘的功夫,铁琴先生与玉玲珑都暗喝了一声彩。

那人仗剑回退,此时天外电光一闪,映亮了屋子,三人看到,眼前那人竟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这少年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仗剑而立时的那股英华,那般气魄,竟隐隐有一股宗师风范。

此时床铺里传来一声轻哼,那少年眼神一动,回手从床里扶起一个少女,那少女长发披脸,看不到脸面,只看到一双坚强的眼睛,她身子在微微颤动,像是受伤非轻。

那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扶住少女,脸上没有丝毫惧怕,那少女眼神跟他几乎一模一样。

少年轻轻问了一句:“你怎么样?”少女看着眼前的四人,淡然道:“终究是我连累了你!”少年洒脱的一笑:“江湖儿女,说什么连累。生死成败,还没分出来呢。”

那少女从方才金铁风的一动手间,已看出他的武功极高,只他一个人便不容易对付,更何况还有两个硬手,但她像是从不知道害怕,也洒然一笑,道:“是,成败生死,还没分出来呢。”

玉玲珑踏上一步,道:“小兄弟,小妹妹,你们像是误会了,我们不是东厂的人。”那少女并不动容,道:“那你们是……”玉玲珑道:“大家都是江湖人,我们只不过恰逢其事,两位年纪虽小,气度却是不凡,如果信得过我,这些伤药送给小妹妹。以愈内伤。”说着取出几包伤药递过去。

那少年倒持长剑,深深一揖,道:“多谢。”坦然接过,喂那少女服下。金铁风突然道:“你不怕是毒药?”那少年淡淡一笑:“几位武功高强,若要杀我们,不必用这般手段。”金铁风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道:“看来兄弟是在躲避东厂的追杀,不知二位欲去哪里?”少年道:“不瞒三位,这是我一位叔叔的女儿,我欲送她去贺兰山的两位好汉那里。”

铁琴先生一抖算盘,道:“贺兰山?莫不是铁竹、贺虎?”少年道:“正是。”金铁风点头,道:“那是两位真好汉,听说以前是于谦大人的下属,因得罪了贪官,才不得已落草为寇。”

玉玲珑似还有些担心,道:“如果路途艰险,不妨来龙门客栈,只要说出‘龙门山有雨,却缘虎下山’这两句,龙门客栈就会认你为同道的。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这位小兄弟的性子,不知你们二位尊姓大名?”

此时突然听得门外一阵马嘶,关梦龙换马归来,那少年看了看门外,欲言又止,一拱手道:“浮萍飘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几位赐药之情,容当后报。就此拜别。”说着背起少女,跳出了窗外,飞快的消失在夜色里。

铁琴先生皱了皱眉,道:“这少年气度倒是不凡,可就是有点不通情理,我们送他伤药,为他指条活路,他连声谢也不道。”玉玲珑道:“可能他有难言之隐吧。”金铁风眯着眼睛不说话,玉玲珑道:“你在想什么?”

金铁风突然苦笑了一声,道:“我在想,如果这少年是我们的儿子,那有多好。龙门客栈如果让他来当掌柜的,肯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玉玲珑禁不住笑了,拍了他一下,道:“就怕人家容不得咱们的镶儿,她的那个鬼脾气……”

金铁风看了看那少年消失的地方,低声道:“这少年的事,不要对他说起。他是官面上的人,可能对这少年有所不利。”

三人出得门外,此时天色已快亮了,四人换马急驰,出了榆临。他们又跑出好一段路,已到了正午,路边出现一个小市镇,关梦龙从马上跳下来,叫道:“打尖了,马也要歇歇腿儿,不然跑不动了。”四人拉着马,走进镇子。

关梦龙向人打听,得知此镇唯一的酒店叫两得居,四人问明了路径,来到了两得居。掌柜是个青白脸的瘦子,一见关梦龙,马上跑出来迎接,将四人接进去,此地食客不太多,气氛也不算热烈,人人低头喝酒,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

金铁风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这里两面靠墙,不必担心有人从后面偷袭。四个人坐定,伙计端上酒饭,铁琴先生手指间暗藏银针,一一试过,见没有毒药,向金铁风点点头,四个人方才动筷。

关梦龙吃了几口,起身低声道:“我去方便方便,此间说不定会有东厂奸细,你们说话时要小心些。”说罢走了出去。

三个人闭口不言,只是吃饭。此时另一个角落里有个灰袍汉子,生得一脸麻子,一个鹰勾鼻子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见四人一走进来,就总盯着他们看。金铁风早已看到这人,却不动声色。

那鹰勾鼻子见关梦龙走出门,这才站起来走到金铁风桌边,低声道:“朋友可是姓金?”金铁风手执筷子,夹起一块火腿肉,头也不抬地说:“朋友认错人了。”鹰勾鼻子冷笑:“不会的,这位夫人,一定是姓玉了?”玉玲珑道:“江湖风雨急,怎么说?”鹰勾鼻子应道:“家乡古道深。”

玉玲珑拱了拱手,道:“朋友哪条道上的?”鹰勾鼻子环顾四处,低声道:“小人以前是谭总督亲随,有幸见过夫人一面的。”玉玲珑听了,急忙站起来,鹰勾鼻子以眼神制止,道:“此地可能会有东厂奸细,不要高声。”玉玲珑道:“这位大哥在此做甚?”鹰勾鼻子道:“前日有人带着一位小姑娘途经此处,小人觉得这小姑娘眼熟,跟夫人竟很有些相像,言语之中,她巧妙地透露出自己是龙门客栈的人,我看与她同行的那人一脸凶相,可能是绑票……”

玉玲珑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鹰勾鼻子的手臂,急问:“人呢?”鹰勾鼻子道:“小姑娘故意悄悄丢下一件物事,目视小人,小人会意,将那物事收起,只待夫人赶来!”玉玲珑道:“什么物事?”

鹰勾鼻子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三人面前,三人看去,见是一柄带鞘匕首,鹰勾鼻子以柄向前,道:“夫人抽出一看,便知其中秘密。”

玉玲珑刚要动手,却被铁琴先生拦住,道:“我来!”他伸手抓住匕首之柄,向外一抽。

匕首随手而出,但仅仅半截,连随着出鞘之声,十几枚乌黑的针激射而出,一齐钉在铁琴先生左胸。鹰勾鼻子抛去皮鞘,一阵狞笑,手中已多了两张黑漆漆的长刀。

此时此刻,屋子里的埋伏一同发作。

那些食客全都亮出了兵器,一个个的眼神都如见了血的恶狼。

金铁风扶住铁琴先生,叫道:“先生,先生……”铁琴先生怒视前方,咬牙道:“曹随心?”鹰勾鼻子黑刀一摆,洋洋自得地道:“不错,老子正是‘黑云压城,双刀万里’。”金铁风哼道:“曹黑刀既是在此,那么‘陆银发’一定也来了!”

一个细眼长身之人走过来,将头上的黑巾一扯,露出一头白雪也似的头发,咧嘴笑道:“我就是‘银丝飞雪,百转千回’陆如意。”玉玲珑冷冷道:“黑刀银发青面皮,贾亭在哪里?”只听一阵阴阴的奸笑,那个青白脸掌柜的走进来,身后一个伙计用一柄雪亮的刀,抵在关梦龙的后腰。关梦龙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个字。

金铁风向陆如意怒吼:“解药拿来!”那掌柜阴测测地道:“人都到齐了,还用得着咱家费事吗?曹公有令,格杀勿论!姓玉的,你忘不了曹公挨你的那一刀吧。”

金铁风与玉玲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忆起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切。

那时,金铁风与玉玲珑初识于龙门客栈,玉玲珑为了护送山河图给西北总督谭岳,曹少钦带人追至龙门客栈,双方大打出手,金铁风仗义相助,玉玲珑的相思柳叶在曹少钦脸上留下了一道永难抹去的伤痕,在官场中一旦破相,就大大影响仕途,所以曹少钦一直恨之入骨。

黑刀银发青面皮等三人,刚刚投靠东厂,没有立功,所以便迎合曹少钦的意思,自告奋勇来诱杀金铁风与玉玲珑。

铁琴先生惨然而笑,一抖手中的算盘,扑向曹随心。玉玲珑一把没拉住,铁琴先生三十六路“算无遗策”招法已缠住了曹随心。

金铁风与玉玲珑双双抢上,却被陆如意和贾亭挡住。

曹黑刀虽武功高绝,却没想到铁琴竟舍命而来,他的黑刀挡飞了十八颗铁算珠后,才算缓过一口气,如乌云一般攻了上来。

铁琴先生知道自己在中毒的情况下,万万敌不住对方,纵声大叫:“掌柜的快走……别被人包了饺子……”叫声未绝,曹随心左手一刀格飞了他的算盘,随后右手刀乌光一闪,直刺入铁琴先生心窝!

铁琴先生哼也没哼,竟迎着刀锋冲上去,一手扣住曹随心咽喉,曹随心弃刀,捉住铁琴先生手腕,用力一拧,手腕折断,臂骨破肉而出,铁琴先生惨叫一声,举头一撞,额头正撞在曹随心印堂上。

曹随心怪叫一声,踉跄后退,这一撞虽不算致命,却撞得他眼前金星乱舞,头晕目眩。玉玲珑痛叫一声,十三片相思柳叶闪电般飞击而至,陆如意细眼一寒,一抖手射出十三根银针,将柳叶打落。但玉玲珑竟已撇开他直取曹随心,手中一柄短剑刺向曹随心心窝。

曹随心头晕目眩,来不及招架,短剑“夺”地刺入前心,透背而出。曹随心大叫一声,一把抓住玉玲珑手腕,也想如铁琴先生般拧断,但玉玲珑手腕滑若无骨,游鱼一般缩了出来,连随一脚,将曹黑刀踢出门外。

才一眨眼功夫,曹黑刀死,铁琴先生亡。

金铁风独臂攻向贾亭。他也知道此地凶险,应当机立断,走为上策,就凭黑刀银发青面皮三人,想要留下他们夫妻还不大可能,但此时对方手里还捉着关梦龙,他义气深重,断不肯将关梦龙单独留下,一定要全力相救。

金铁风一条胳膊,出招间竟似比常人两条还要快还要急还要密,他这十三年来在客栈中潜心苦练,又有客栈中众高手相帮,竟练成了一种极为奇特的武功,单臂前伸,以肘为轴,如风车般晃开,他这样打出三拳,平常人还连一拳也打不出,因为他出拳之间不必缩回手臂,所以快了几倍不止。

贾亭像是被这种怪异的拳法晃得不知所措,只能后退,而他身后就是被刀抵住的关梦龙。那伙计只见眼前一空,随后一片拳影如飞花落雪般打来,不由得一惊,挥刀上撩,却被金铁风一手抓住刀背,随后猛起一脚,踢在那伙计胸膛上。

只听噼啪一阵乱响,这伙计的肋骨也不知被踢断了多少根,撞向陆如意等人。就在这些人躲避之际,金铁风一手提了关梦龙,招呼玉玲珑道:“风紧,扯!”二人向后退去,后面是墙壁,但这酒店的顶子却是木板搭成,二人冲天而起,破顶而出。玉玲珑回手洒下十多片相思柳叶,阻住了下面的人。

贾亭面无表情,抬眼看着,也不下令追赶,目光中露出了冷笑。

这些人好像已知道这二人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果然,只听金铁风与玉玲珑几乎同时闷哼一声,双双从破洞中又落了下来,摔在地上,而方才被制住穴道的关梦龙却是飘然落下,负手而立,此前那股英雄气概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险的笑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断不会相信人在短短一刹那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方才关梦龙在金铁风手中突然能动了,他双拳齐出,同时打在二人腹部,金铁风与玉玲珑猝不及防,在空中一顿,关梦龙十指如风,点住了二人几处大穴。

金、玉二人同时被制。

贾亭一声冷哼,露出了奸滑的笑容:“这里不是大漠,你就算是只雄鹰,在此地也比秃毛鹌鹑强不到哪里!”陆如意红了眼睛,道:“贾公,人已在手,交给我料理吧!” 贾亭一笑:“随你。”

金铁风看着玉玲珑,二人都露出了一种极平静的笑容,互相都不愿错开眼神,因为他们知道,落在这些人手里,能多活一刻,已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陆如意背着手,来到二人跟前,低下身子,突然双手一拍二人腮帮,以闪电般的手法将两颗麻核桃塞入他们嘴里,免得二人咬舌头自尽。陆如意目光如血:“你们杀了我兄弟,算是倒霉,我们东厂的手段,你们怕是也听说过。”

他向身边的人一点头,那人会意,从身边取出一袋子东西,哗啦做响的扔在地上,陆如意从中取出一把小小的钩刀,是二人眼前晃了晃,道:“这把小刀极为锋利,锋利得甚至于割下你身上的一片肉时,你只会感觉到凉爽,过一会儿,才会有疼痛的感觉。而我的手法,绝对可以割够三千六百刀而使你们不死。”

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把钢刷,幽然道:“这把刷子是用来刷肉的,人身上的肉。你们会像快被宰杀的猪一样放置在铁板上,滚汤的开水从头浇到脚,然后我就用它轻轻的在你们身上刷呀,刷呀,直到你们的皮肉褪尽,只剩下骨头。”

他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张革皮,笑道:“这东西在砂锅里熬成汁,然后轻轻浇在你们身上,就像一层新的皮肤,然后轻轻把它们揭下来,你们会活着看到自己的整张皮,如何?你们想试试哪种呢?”

二人均是闭目冷哼,全无一丝害怕之色。

陆如意眼睛里的光越来越厉,越来越毒,骂了一声:“吓不死的贼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他抄起了钩刀。

突然金铁风睁开眼睛,叫了一声:“等一等。”陆如意冷笑,用手指试着刀锋,眼皮也不抬:“有什么遗言,说吧。免得一会儿没了舌头,想说也说不了。”

金铁风看了玉玲珑一眼,道:“我只说一句话,你去死吧。”

他突然全身一震,双目几乎瞪出眶外,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全喷在陆如意脸上,陆如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伸手去擦拭,却不想金铁风已飞起一脚,正踢在他的腹下。

陆如意被踢起数尺高,全身缩成虾球状,鼻涕、冷汗、尿液、全都流了出来,砰地摔在地上,用无比怨毒的目光瞪着金铁风,咽喉哽了几声,便没了命。

贾亭与关梦龙做梦也没想到金铁风会运全身之气冲开穴道,关梦龙反应极快,双拳如风,擂向金铁风,金铁风破出性命撞开穴道,以出人意料的手法杀毙陆银发,自身已经脉寸断,命在旦夕,岌岌可危,他不顾关梦龙的双拳,最后出指,解开了玉玲珑的穴道。

他已躲不开这致命的双拳。

“砰”然一声闷响,铁锤般的拳头已击中人身。但不是金铁风,而是玉玲珑,她穴道甫解,来不及招架开关梦龙的双拳,便以身子护住了金铁风。

好重的拳,玉玲珑被打得撞到金铁风背上,二人一齐飞了出去,落到墙角。

金铁风狂叫一声,回身搂住玉玲珑,大叫:“珑儿……珑儿……”他叫一声,喷一口血,没叫三声,已然声如细蚊。

玉玲珑努力睁开双眼,这一击已使得她椎骨寸断,内脏受损,纵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回她的性命。玉玲珑躺在金铁风怀中,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绵绵的全无一丝力气,她努力稳住眼神,盯着金铁风,吐了几口血,低低地道:“风哥,我不行了,要先走一步……”金铁风虎目含泪:“不会的,珑儿……到哪里……风哥都……陪着……”

东厂的众人围在四周,却没有人上前,因为他们都看出来,这两个人活不过片刻了。

玉玲珑的声音渐渐低沉:“风哥……我还想和你……一起……看一眼我们的……镶儿……我们的……龙门客栈。”金铁风努力将她抱在怀中,面向着北方:“看吧,珑儿,看……那里是我们的地方……你和……我……还有镶……”

二人相互偎依,脸贴着脸,面朝北方的天空,睁目而逝。

半晌,东厂众人才慢慢围拢上来,一个人到近前看了一眼,探了探二人的鼻息,道:“大人,没气了。”贾亭看了看倒在一边的陆如意和曹随心,也叹息了一声,道:“都埋了吧。”

此时一个手下跑来,递过一张字条,贾亭掠了一眼,脸上的肌肉轻颤,他对关梦龙道:“常公公发信号来,让咱们马上赶过去,即刻动身。”

四,相知相忘是离别

金镶玉按着邱残月指引的方向,进入了华县县城,华县离榆临七十里,是一个大去处,店铺林立,商贾云集,十分富庶。天色渐晚,金镶玉找了一个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掌柜见他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多问了一句:“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金镶玉眉毛一抬,骂道:“你个死人头没瞧见哪!这是我男人!”掌柜吐了一下舌头,心道:好辣的小姑娘。

邱残月一言不发,仿佛满腹心事,两个人安顿下来,吃过晚饭,已是华灯初上了。金镶玉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用手指狠扯着被头,嘴里轻轻嘟囔:“我揪你的头,揪你的脸,揪你的鼻子……” 邱残月拥着剑坐在桌边,也不理她,好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金镶玉停止了动作,瞟着邱残月,转转眼珠子,慢慢走下床来,找掌柜的要了壶酒,几个冷拼,自己端上屋来。

她把酒菜放在桌子上,亲手倒了两杯,温柔地道:“喂,汉子,别成天像死了爹似的,板着个脸……”她话出口,自觉语失,脸上竟也一红。心道这下子,这块死木头又要不高兴了。

不想这次邱残月竟然破天荒的笑了,这是金镶玉第一次看到他笑,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万年的冰野突然吹来了春风,绽开了鲜花一般,金镶玉竟看得痴了。

邱残月笑道:“是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应当对酒高歌,极时行乐才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杯一翻,道:“我们一人一杯,喝个痛快!” 金镶玉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个人一样,喜得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容,她腻到邱残月怀里,嘴里轻哼着也把自己那杯酒喝了下去。

邱残月微笑。

二人喝个不停,两壶酒喝过,金镶玉已是满面飞春,红潮涌现,醉意冲上来,双手搂住邱残月的脖子,一张小嘴乱亲。邱残月笑道:“你醉了,上床睡吧。” 金镶玉嗯了一声,眼角瞟着他:“那你呢?” 邱残月道:“我去会个朋友,他在此地极有势力,手里有最好的马,另外还可以找他借些银子,好陪你去京城痛痛快快大花一场。”

金镶玉笑了,往床上一躺:“快去快回呀……” 邱残月微笑着为她盖好被子,吹灭了烛火,轻轻出门而去。

等到邱残月的脚步声刚刚消失,金镶玉“腾”地从床上跳起来,脸上的醉意一时间全不见了,她的眼睛映射着窗外的灯光,仿佛更亮,更利。

一位矮小客人醉熏熏的晃上楼来,被金镶玉一腿绊倒,倒拖进屋子里。

邱残月慢慢走下楼板,出得门去,此时门口一个闲汉早已注意到他,见他出来,向街角处一招手,一辆马车便笃笃地赶过来,停在邱残月跟前,邱残月问也不问,摸索着上了车。车夫戴着一顶大大的毡帽,毡帽下一双冷酷的眼睛扫了一眼邱残月,也不做声,扬鞭而去。

车子转过几条大街,停在一个镖局门前,邱残月下车,马车继续驰去。门前的趟子手见了邱残月,也不说话,开了角门,邱残月慢慢走进去。

镖局并不算太大,最里面一间小院里亮着灯,邱残月走进院子,里面树影婆娑,池水映照,十分幽静。台阶上铺着红毯,两名小厮左右而立。

邱残月站定当院,沙着嗓子道:“常公公何在?”屋子里传出一个细如针尖的声音:“邱大侠回来得好快,请进来吧。” 邱残月一动不动,道:“请公公出来说话。”里面的人一阵冷笑:“原来邱大侠的胆量也仅仅如此,好吧,咱们就在外面说话,也显得透亮。”

门帘一掀,两个是手执拂尘的小太监缓步而出,将一桌一椅摆在阶上,第三个人才慢慢走出来。

这人瘦高个子,一张脸黄惨惨的没有半根胡子,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嘴角微微下垂,让人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

这个人,就是东厂曹少钦最得力的干将,常言笑。

邱残月静立院中,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之色,常言笑啜了口茶,才慢条斯理的道:“人呢?” 邱残月道:“带来了。”常言笑问:“哪里?” 邱残月道:“城中。”常言笑道:“为什么不带来此地?” 邱残月不答,反问道:“我要的人呢?”常言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哦,原来邱大侠怕我们失信,才故意留了一手。” 邱残月哼了一声:“人在江湖飘,须防背后刀!”

常言笑小眼睛闪了一下,笑道:“来人哪,把周公子带到这里,让邱大侠照照,看是不是全须全影的。”一个小厮应了一声,转身而去,不一会儿,跟来四个人,中间押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脸血污,似是挨过不少苦头,脚步也踉踉跄跄的极是不稳,邱残月听到了,眉头猛一皱,喝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常言笑一阵阴笑,道:“放心,他就只是破了点皮,保证没少一个部件。”

邱残月叫了一声:“淮安!”那少年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头扑到邱残月怀里,哽咽道:“邱叔叔……” 邱残月急问:“淮安,你的声音……你觉得怎么样,疼得厉害吗?”那少年道:“不疼……” 邱残月心疼地拥住少年。

常言笑问道:“你的人给你了,我要的人呢?” 邱残月咬牙道:“安然客栈!”常言笑脸上笑容可掬,微微点头:“好,很好。”话音方落,邱残月怀中那少年突然手肘一沉,掌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全都插入邱残月小腹里去。

邱残月全身猛然一缩,随后仰天一声狂吼,猛一转身,将那少年摔了出去,同时子母剑已然出鞘,一剑挥出。

那少年飞摔丈外,一个云里翻,头上脚下刚要站定,却猛然发现,自己只有一半身子飞了出来,从腰以下的另一半还站在那里。

邱残月一剑,已将这人断为两截。

好快的剑!那少年突目伸舌,立时毙命。

邱残月小腹剧痛,他稳住身子,戟指前方,沉声怒喝:“他……他不是……周淮安!”常言笑一阵阴笑:“他是千面人屠,你想见周淮安,去阴曹地府吧!”说着他一拂袖子,慢慢站起走进屋子里。而院内的伏兵则群起而至。屋顶上,树干中,土层内,池塘里都钻出了人影,行动极为敏捷,一看便知都是好手。

邱残月小腹重伤,如同一只断脚的老虎,这些人都急切想在常言笑面前立功,不顾死活的围攻上来。邱残月大喝一声,直冲向屋子里,看样子想要擒贼擒王,众人吃了一惊,齐齐飞扑上来,堵住了屋子的门。邱残月趁这个机会身子倒射向院外。

众人齐叫:“休走了这厮!”邱残月刚到院外,耳边马蹄声急,四匹健马直踏上来,马背上刀光乱闪,没头没脑地剁下。邱残月眼睛不便,只得行险,一个虎跃从马腹下蹿过去,回身一脚,踢在马肋骨上,这一脚好刚猛,健马惊嘶,将边上的两匹马也一齐撞倒。邱残月单手一搭,跃上最后那匹马,子母剑横格在骑士的咽喉上:“快去安然客栈,不然让你人头落地,快走!”

那骑士吓得连头也不敢点,生怕割破气管,双腿一夹,那马跳出镖局,奔腾而去。

后面马蹄声大作,众人纷纷跨马而来。华县城中顿时大乱。

邱残月挟持着这人纵马飞奔,不一时已到安然客栈,他手腕一翻,结果了这人的性命,脚尖在马背上一点,整个身子飞扑上二楼,撞得窗棂碎屑四下乱飞,客栈大乱。

邱残月哪有功夫理会这些,顺手捉住一个人,问道:“人字三号房在哪里,快带我去!”那人战战兢兢地来到金镶玉的门前,哆哆嗦嗦地道:“这……这里就是……”邱残月甩手将那人扔出去,一脚踢开房门,蹿进屋子,大叫道:“金镶玉,金镶玉……快逃……”他摸到床前一掀床帘,向里一探,竟摸了个空。

金镶玉竟不在屋子里。

邱残月猛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说东厂的人早来一步,已把她抓走了?

突然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窗齐碎,数十人拥进屋子里,有人大叫:“在这里了,连那小丫头也一并捉住!”邱残月心中一宽:毕竟他们还没有抓到金镶玉。

此时的邱残月早已是失血过多,重伤难支,这一路上他未及包扎伤口,血把他的下半个身子都浸透了。邱残月闷哼一声,将深深插入小腹的刀子拔出来,咬在口中,挥剑削下一条床帘,把伤口一裹,点住伤口周围几处穴道,止住流血。

这股决绝的气势,令面前的敌人心胆皆寒。

谁不知道邱残月的大名,现在虽然他瞎了眼睛,伤了小腹,却仍旧没有人敢轻摄其锋。

双方正在对峙之时,突然客栈里有人大叫:“火!着火啦……”喊声未绝,楼下已冲上来一片火光,夹杂着无数浓烟,直蹿上二楼。

东厂的众人齐齐一怔,此时浓烟已经弥漫到眼前,几个人忍不住咳嗽起来。为首的人吃了一惊,叫道:“大家先出去,死死围住,不要让姓邱的趁乱走了!”众人怕邱残月攻来,一个个慌忙跃出客栈。

邱残月也没料到客栈失火,一错愕间,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突然身后一扇窗子砰的被撞开,金镶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快来,汉子!”邱残月的眼睛已被呛出了泪水,正找不到出路,听了这声音,急忙寻声跃出窗外。

后面是一条小巷子,金镶玉正站在一匹马的背上,见他跃出来,拉了他上马,飞奔出巷口。

客栈前正乱成一团,有人呼号,有人乱跑,有人救火,忙成一锅粥,金镶玉趁乱而走,但东厂的人亦不是寻常之辈,为首的人十分警醒,一瞟眼间看到了他们,大喊:“不要走了这两个!”众人乱抖丝缰,追了上来。

金镶玉径直奔向北门,邱残月努力辩了一下方向,忍痛道:“不要向北,转向西门……”金镶玉此时也已看到北门处横了一彪人马,她一拉马,奔向西门。西门处也有东厂的人,见一匹马奔来,十余名弓箭手拉满了弓弦,为首的太监叫道:“什么人,站住了!”金镶玉马到眼前,一勒缰绳,大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常公公被人围杀,还不去帮忙,在这里挡我做什么!”

那太监一错愕间,急问:“此话当真,你是什……”话未说完,金镶玉马已到了,钉了铁掌的马蹄如两柄铜锤,重重击在那太监胸前,那太监惨叫一声,倒撞下马。金镶玉扬鞭大叫,马蹄踏过地上的太监,冲了过去……几名弓箭手想要发箭,却觉得眼前寒光闪过,手中弓弦一齐划断。

金镶玉已冲出西门。

此时后面的追兵也到了,那太监还想起身,却被这些人打马冲过,踏做肉泥。

邱残月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星月惨淡,地面上倒也不算太黑,他咬着牙,一字字地道:“一直向西,有山。”好在金镶玉身子轻盈,那马背驮两人,倒也不太费力,否则奔不出数里,就要被追上了。

金镶玉头也不回,一直拼命打马,奔过半个时辰,前面果然到了一座山下。但后面追兵渐近,邱残月看了一下山势,道:“进山后向南,去两忘峰。”金镶玉依言,纵马进山。

两忘峰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两座,中间有一条百丈深涧,双峰隔涧相望,仅仅有一条索桥连通。

金镶玉开始上山时还能纵马,后来上得山峰后,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于是二人弃马步行上山。好在弃马处离峰头已不太远,邱残月虽然伤重,却也能坚持到峰顶。

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峰头,那里有一片平地,平地的尽头就是索桥,黑暗中看不到那头,仿佛是一条通向地狱的死路。但邱残月知道,这才是活路。

一到索桥头,邱残月指着对面,道:“你快过去……”突然金镶玉脚下一勾,将邱残月绊倒在地,一把按住他的前心,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压住他的咽喉,嘴里狠狠地骂道:“妈的王八蛋,骗我!”

邱残月摔得有些重,嘴里咳出了血,但他并没有说话,更没分辨。

金镶玉气得眼睛通红,一膝撞在邱残月的小肚子上,痛得他缩起了身子。金镶玉一抬邱残月的下巴,问道:“为什么要骗我来这里,你跟那些人是什么关系,如果不说我就一刀一刀割了你!”

邱残月痛苦的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答应我,听完我的话马上就过桥离开这里,我就说。”金镶玉骂道:“我当然要走,难道还陪你一起死在这里吗?你他妈也配!”邱残月喘息着道:“东厂的人抓了我朋友的儿子,我为了赎出他,只好答应了东厂的条件,骗你出来送交给东厂……就这些,你走吧。”

金镶玉道:“你朋友的儿子?就是你说的叫什么安的那个吧。”邱残月睁开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金镶玉冷笑:“从今天晚上你与我喝酒时,我就觉得你这王八蛋不对劲,于是我假装喝醉,看你想要干什么,你出门后,我换过了一个客人的衣服,一直跟在你后面的。”

邱残月的眼睛看不到,金镶玉的衣服已换成了男人的。

金镶玉接着道:“你在那院子里与什么常公公的话,我在墙头上都听到了。哼哼,想不到啊,你还真他妈的讲义气,为了朋友的儿子,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邱残月惨笑:“只不过却连累了你。”金镶玉松开了刀子,冷笑道:“如果不是看在你拼了老命来客栈救我的份上,我方才一刀就结果了你。”

邱残月努力坐起,道:“我说完了,你也该走了吧,东厂的人就要追来了。”金镶玉瞟了他一眼,没说话,手中一抛一抛的扔着刀子。邱残月道:“你说过,我不配与你死在一起的,现在你只有平安脱险,我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终一死,只求安心。”

金镶玉还是不理他,此时峰下响起了马蹄声、人的叫喊声,邱残月有些急了,催促道:“你还不走?等他们追到,我想安心一死都难了。”

金镶玉突然小嘴一扁,竟哭了起来,邱残月道:“你干什么!”金镶玉哭泣道:“你……你这混蛋,你只求自己安心……你想过别人的心吗?”邱残月呆住。金镶玉继续哭道:“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只顾及着自己的义气,从不想女孩子的感受,我……我恨死你……”

邱残月不敢开口,心中越来越是吃惊。

金镶玉停了哭泣,看着深不见底的山涧,嘴里喃喃地道:“你要死了,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你这样的人呢?我知道,就算留住你的命,留住你的人,也终不能留住你的心。你根本就……根本就不在乎我……”

此时追兵渐近,数十人都执着火把,冲上峰来。邱残月咬牙站起,一把拖起金镶玉,硬扯过索桥。金镶玉像是呆了一般,任他拉扯。

他们刚刚走过索桥,后面的追兵也到了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火把照得两峰间一片通明,敌人中有人纷纷大叫:“在那边,在那边。”众人一涌上桥,便要追来,邱残月拔剑,子母剑在火光中闪过一道厉芒,“铮”地一声,将四根桥索斩断了一根。

索桥一歪,追兵大哗 ,连推带搡的退了回去。谁也不想葬身深涧。

邱残月迎着面前的火光,按剑而立,静静地道:“你还不走?”金镶玉不答,反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邱残月不耐烦地道:“问!”金镶玉看着对面张牙舞爪的敌人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幽幽地道:“你心里,有没有我这个人?”邱残月一怔,半晌无言,手中剑渐渐垂下,划得钢索叮铛直响。

金镶玉笑了。

她这次是真的开心的笑了:“你有,但不敢说,因为如果没有,你不会回来救我,如果没有,你不会不回答,如果没有,你就真的是一根木头。我说的对不对?”

邱残月长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问完了,现在可以走了。”金镶玉沉默片刻,缓缓地说:“不,我不走,我要与你死在一起。”邱残月猛然回头,用那双失神的眼睛朝向她,半晌之后,又慢慢转回头去。

金镶玉走过来,站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道:“以前我说过,这双眼睛是你最好看的地方,可我却非常想亲手弄瞎掉它。因为它太美,太美,很多女孩子看到都会喜欢上它,如果你瞎了,就不会看到别的女孩子,别的女孩子也不会喜欢一个瞎子,但是我喜欢,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我要为你指路,为你烧饭,为你洗衣,为你……”

她低下头,将脸靠在邱残月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突然,对面的敌人中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道:“大人来了,大人……”只听一个深沉的声音喝道:“都是一群饭桶,人就在那边,为什么不过去?”众人心中不服,暗道:你也不看看这地势,邱残月一夫当关,谁人敢过?

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了最前面,向对面高叫道:“邱老弟,是你吗?”邱残月手一紧,将金镶玉掩到身后,回应道:“正是,来得是关兄吧。”关梦龙哈哈一笑,道:“邱老弟,这次咱们在龙门客栈合作得不错,可为什么你要袭击常公公啊?”邱残月也是一笑,道:“小弟也知道错了,不如关兄过来,咱们谈谈,看有没有一条活路给兄弟走。”

说着,他手中的剑已背在肘后,只要关梦龙一上索桥,他就斩断铁索。

谁料关梦龙哈哈大笑:“好,既然兄弟看得起我,那愚兄就过来与你谈谈。”关梦龙说着,举步上桥。

邱残月将金镶玉慢慢向后推,同时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剑。只等关梦龙走到桥心,就斩断铁索。

关梦龙走了几步,突然停步不前,他翻翻眼睛,笑道:“邱老弟,你弄到这个地步,无非是为了周尽忠的儿子,但现在此子死活你尚不知晓,不如你过桥来,我告诉你。”邱残月身子一震,冷冷地道:“常言笑说,他已经死了,你还要骗我吗?”关梦龙笑道:“那是因为你背叛了他,他很生气,所以故意这样说,乱你心神,你过来,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况。”邱残月沉默着,手中剑光亦闪烁不定。

金镶玉哼了一声:“这种把戏,骗你妈的鬼呀!人肯定早死了,他不敢过来,所以这么讲。”邱残月突然长剑一摆,一步步向前走去。金镶玉猛一跺脚,伸手拉住他:“你这笨蛋,他在骗你……”邱残月回手一指,封住了她的穴道,他没有转身,轻轻道:“我的性命已不长了,关梦龙虽不得已投靠东厂,但还不至于骗一个将死之人。如果能在死前听到我所关心的,从此再无遗憾,这穴道我封得不重,片刻之后会自然开解,你不会有事,没有人能来加害于你。我死之后,东厂的人会绕路来抓你,你一定要快走,回到大漠去,在那里,你才是王者,智者,中原,不是你来的地方。”

他慢慢向前走去,走上了摇摇晃晃的索桥,关梦龙面带笑容,站在桥头看着他。

金镶玉恨道:“你……你个呆子……笨猪……蠢驴……”却偏偏不能动一下。

邱残月将要走到桥心,突然停住,以指弹剑,昂首而歌: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摩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似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金镶玉听着这悲壮的歌声,眼睛里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关梦龙负手向天,看着那轮明月,脸上阴晴不定。

邱残月歌罢,不再停留,径直走到桥头,面对着关梦龙。二人相隔不到一丈,关梦龙冷笑:“邱兄果然够本色。其实你只要斩断铁索,我便再拿你不着,为何放弃生的机会,而来就死?”邱残月也冷笑:“人生自古谁无死?于谦大人护卫北京之时,功高盖世,不也被人诬陷,三族受诛?死一个邱残月,又算得什么!只恨我没死在鞑子手中,却死在汉人刀下。”关梦龙一拍掌:“好一个邱残月,好一个人生自古谁无死,你能从容就死,我很佩服,我关梦龙也不骗一个将死之人。”

他压低了声音,道:“周淮安年纪虽不大,却是人中之杰,他凭一已之力,冲过东厂数道关卡,已逃出京城,目前东厂还没有追拿到他。另外有消息说,周淮安还救了你的女儿,逃得不知去向。这下你可以安心了。”邱残月沉默良久,朝天一拱手,叹道:“忠良之后,幸免于死,此乃上天眷顾。”

说完,他横剑立在桥头,道:“来吧,你我终究要有一个了断。”关梦龙沉声道:“不错,多年的恩怨,此时应当有一个了局了。”他一面大步向前,迎向邱残月,一面用手在身背后一招,告诉他手下人,只要他一缠住邱残月,这些人就夺桥而上,去捉金镶玉,斩草除根。

邱残月突然笑了起来,他不理会走来的关梦龙,转身朝着桥对面金镶玉的方向,叫了一声:“金镶玉,你听好了,我心里……有你!”说完,他挥剑如风,“铮铮”两声,斩断了两条铁索,那索桥只有四条铁索连接,此时已断去三条,只剩下一条连着,使得整座桥一下子翻转过来。

关梦龙大叫一声:“不要让他毁桥……”说着纵身而上,双拳带着风雷之音,击向邱残月,本来他的拳可以无声无息,但他故意使拳风大作,目地是使邱残月听到,好回头招架,这样他就可以缠住邱残月的剑,使他不敢斩断索桥。

但他想简单了,邱残月根本不理会他的攻击,子母剑最后一次挥出,那条唯一的铁索应声而断,整座索桥发出一阵轰响,坠下深涧。

而与此同时,关梦龙的双拳已打中邱残月,邱残月虽然身受重伤,但还是可以躲过这一击,但他早已报定必死之心,根本不想闪避,竟然一转身,用胸膛迎向双拳。风雷声中,邱残月的前胸被打出两个大坑,塌陷下去。

关梦龙一击得手,竟没多少得意,他的注意力大都在那索桥上,曹少钦的命令是将龙门客栈的人斩草除根,现在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金镶玉,却抓不着。

他忽略了邱残月,以他的经验,中了这两拳的人,只能像金铁风夫妇一般,闭目待死,可是邱残月却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一双拳头竟然被吸在邱残月胸膛上,一时拔不出来。

邱残月双臂一圈,抱住关梦龙,面对着金镶玉,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那边金镶玉的穴道已开了,她站在不见了索桥的桥头,看着邱残月,听到他笑,金镶玉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既而笑容越来越浓,越来越艳,终于笑出声来。

最后她也随着邱残月一起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狂放,那么狂野,那么狂热。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只要心里有对方,生离何苦,死别何惧!

两个人相对大笑,笑声中,邱残月仰头高歌:

喝罢了酒呀来堂上坐,

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哥……

他只唱出两句,便唱不下去了,血从他的嘴里狂喷而出,毕竟那两拳不是好受的。

他没有唱,但歌声并没有停止,金镶玉接了下去:

我的小丫子片呀,

爱哥哥……

……

我的小丫子片呀,

爱哥哥…

……

我的小丫子片呀,

爱哥哥…

歌声中,邱残月抱着关梦龙,一齐向深涧下堕去。

金镶玉的歌声停了,她呆呆地站在桥头,看着脚下无边的黑暗,想再看一眼邱残月那张脸,却再也看不到了,她的耳边,只是一遍遍地回响着那一句:“金镶玉,我心里……有你!”

“金镶玉,我心里……有你!”

有你!

对面的东厂众人一片纷乱,而金镶玉的脑海里却始终回响着这个声音,她的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一幕幕场景:

客栈中的初见,大漠中的奔驰,龙门湖中的旖旎,华县城中的对饮,索桥边的生死……

这些场景一齐涌上心头,在她稍嫌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迹。

金镶玉抬起头,天空中云开雾散,一弯新月显了出来,在金镶玉看来,它就像邱残月的眼睛,永远在她触及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视着她。

五,尾声

大漠,多么熟悉的大漠,但现在在金镶玉眼睛里,竟透出几许陌生的意味,是不是因为物虽如旧,人事却非?

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心,已不再是离开前的那颗幼稚的心,它已多了许多沧桑,许多回忆,许多遗忘……

金镶玉匹马前行,行过许久,竟从没有回头望一眼,因为她知道,属于她的地方,永远是这冷酷无情的沙漠,她再也经不起风光旖旎的情感世界,她的心里有一个人的影子,在她今后的生命里,她一定会时常记起这个人,也会记起他的话:回到大漠去,在那里,你才是王者,智者,中原,不是属于你的地方。

她的马后,一片生机盎然,花红柳绿,眼前,却是一派苍黄,风急沙狂,也许还有一个地方会使她能慢慢抚平创伤,她看到它时,心里会有种回家的感觉。

那是龙门客栈,似乎永远存在于沙漠中的龙门客栈。

她抬起头,龙门客栈已在望,家已在望……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现在的龙门客栈,已完全不同于她离开之时了,东厂是不会放过龙门客栈的,比以往更大的危险在等着她。大漠之中龙门客栈的故事,惊心动魄,起伏如潮,永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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