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客栈前传之一

龙门客栈前传第一部

玉露金风

一 风雪漫京都

明朝正统七年十一月,北京。

夜色如墨,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飘洒下来,被刀一般的寒风剪得粉碎,抛向京城的大街小巷。天寒地冻,除了偶尔在街角看到一两个冻僵的乞丐以外,整个京城的路面上已看不到走动的人影。

风急雪重,掩盖了寒舍白屋里的儿啼妻悲,却扑不灭高墙巨宅中的辉煌灯火。

在南城的朱雀大街上,有一所深宅大院,在巨宅的后园有一座小楼,楼上灯火通明。

室内温暧如春,巨大的走兽铜炉中燃着上好的南山焦炭,壁上十八盏长明灯亮如白昼,架上陈列着唐宫古玩,墙上悬挂着五代山水。屋子正中摆着一桌酒席,一个白面无须细眉窄目的年轻人身披锦衣,正在自斟自饮。

夜空寒风呼啸,雪下得正紧。

年轻人刚满了一杯酒,突然向着窗外细声细气地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说着衣袖一甩,一扇窗子应手而开,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人像雪花一般落在地上。这人双臂一振,那窗子“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这人五短身材,却生得豹头环眼,满腮虬髯,如果再长高三尺,活脱脱一个三国时的张翼德。这个人看了年轻人一眼,沉声道:“你是什么人?”这年轻人站起身,拱手道:“在下东厂曹少钦。请问壮士可是鞑靼和宁王派来的使者么?”这人哼了一声,道:“不错,我就是勇士图鲁。王振去哪里了?”

曹少钦目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但马上又陪笑道:“王公公今儿晚上被皇上紧急召见,进宫去了。他老人家吩咐小的在这里招待几位使者大人。”图鲁瞪了他一眼,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用手撕了只烤鸭,旁若无人的大嚼起来。

曹少钦也不说话,只是微含冷笑,在一边看着。便在此时,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两扇三寸厚的门板便突然粉碎。一个人踏着满地的木屑走到灯下,瞪着眼睛看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这是个巨人,赤膊秃头,耳下垂着碗口大的金环,身上披着两块羊皮,隆起的肌肉在灯下发着古铜色的光。显得他的臂肘比曹少钦的大腿还粗。

曹少钦连忙上前拱手,道:“壮士神力,世间罕有,敢问可是蒙古王的使者支金勇士?”巨人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大手,向着曹少钦一摊,好像是要什么东西。图鲁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脸色一变,“哗啦”一声,将那只鸭子扔到了桌子上,溅得满地汁水。曹少钦向他摆了摆手,笑着对支金摇摇头。支金脸色也变了,睁大了眼睛,却见曹少钦伸出三个手指,又扳起两个,剩下一个在支金眼前晃了晃,意思是应该有三个人来,可是现在只到了两个。

支金一脸怒气,走到桌子边,将一张椅子坐得吱吱直响,瞪了图鲁一眼,伸手去抓桌子中央那只烤乳猪,正巧图鲁也伸手去抢,二人一个抓到了猪头,一个按住了猪腿,各不肯放。眼看一只乳猪就要变成两只,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桌子上轻轻一拍,二人只觉得手臂一酸,那只乳猪竟平空跳了起来,落在了另外一个人手里。

图鲁和支金大吃一惊,见那抢去乳猪的人是个和尚,一身僧衣满是油腻,已脏得看不出颜色,可那双手却白白净净,指甲也修得很短,耳上叮叮铛铛的戴着几个金环。那和尚正捧着乳猪大吃,吃得油光满面。二人根本不知道这和尚什么时候进来的,齐声大叫,向那和尚扑去。

脏和尚一手捧着乳猪大吃,连头也不抬,随手在腰间一抽,只见红光一闪,四只血淋淋的手已掉在了地上,支金和图鲁瞪大了眼睛,刚要发出惨呼,红光又一闪,二人咽喉鲜血狂喷,双双倒毙。

这和尚杀人简直比吃乳猪还要容易。

屋子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曹少钦笑道:“早知道血和尚的大名,今儿我算是开了眼了。”血和尚也不理他,直到把那只乳猪吃得寸皮不剩,才拍拍胀起的肚子,大笑道:“很久没吃过烤得这么好的乳猪了。”说着将一双油手在僧衣上擦了擦,看了看曹少钦,道:“你不是王振。”

曹少钦一拱手,道:“小人乃是东厂曹少钦,王公公心慈,看不得死人,所以我来代他老人家收拾。”血和尚道:“原来他早知道这次会死人。”曹少钦道:“鞑靼、蒙古和瓦剌对这样东西都是志在必得,可三个部落中最有实力的还是瓦剌,所以王公公算定瓦剌使者一定会杀了另外两个使者。只是他老人家没有料到也先会派大名鼎鼎的血和尚做使者。”

血和尚哈哈大笑:“小太监少拍马屁,老子肉也吃了,人也杀了,现在要回去向大王交令了。东西在哪里?”曹少钦微微一笑,道:“这东西关系着大明朝的一半江山,可是不能轻易送人的哟。”血和尚道:“你放心,我家大王说话算话,一旦取了黄河以北的土地,就立王公公的侄子王鲂将军为北安王。绝不食言。”

曹少钦点点头,道:“大师远来辛苦,先请喝茶。”却闭口不题正事。血和尚哈哈大笑,从宽大的僧袍里取出两个布包,并排放在檀木茶几上,道:“请曹公公过目。”

曹少钦打开第一个包,里面是一个白玉小匣,匣子里装着一对明光闪闪的珠子,更奇的是,一个珠子呈淡黄色,里面隐隐透出一条金龙,神气活现,另一个珠子呈淡红色,里面像是有一只飞舞云间的凤凰。曹少钦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仿佛看到了他的命根子一样,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血和尚看着曹少钦,微微一笑,道:“这对金龙彩凤珠公公还看得上眼么?”曹少钦收回目光,淡淡地道:“那我就为阁下转送王公公,只不过他老人家一向清廉,怕看不到眼里。”血和尚点点头,道:“我家大王也知道这般俗礼,王公公是不大会高兴的,就特命我送上另一样礼物。”

曹少钦伸手打开第二个包,红绸缎一解开,里面赫然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这人头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似乎还有冲天怨怒。曹少钦吃了一惊,用手揭起人头脸上的散发,定睛看看,突然放声大笑,尖利凄恐如同夜枭般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震得檐上的积雪纷纷落下。连屋子里的灯光似都暗了下来。曹少钦大笑道:“贺伯彦,你也有今天,你不是一直要皇上惩办东厂,放逐督公么?哈哈……”他止住笑,伏下身子,盯着贺伯彦的那双充满愤恨的眼睛,轻轻地用一种阴森的语调道:“贺大人,今天只要你再说一句话,我曹少钦言听计从,给你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你说话呀?”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阉贼,你们茹毛饮血,吃人无数,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曹少钦大惊,好像觉得贺伯彦那双睁大的眼睛突然动了起来,他不由得后退几步,靠在了桌子上。在这一刹那,一扇窗子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一条细细的人影窜了进来,掠向茶几,血和尚虽然也在吃惊,但他的动作要快得多,手中血光剑一挥,向那人的腰间扫了过去。

那人黑纱罩面,黑衣遮体,但腰似乎十分灵活,轻轻一扭,便将这一剑闪过,身形竟丝毫不停,像一只羽燕般落到茶几前,一把掠起了贺伯彦的人头,曹少钦也回过神来,手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柄精钢软剑,两柄剑,一软一硬,一左一右,剪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手抓人头,双腿连起,将那茶几踢向二人,几声碎裂之声过后,那茶几被劈成了十几块,四下乱飞,可再找那黑衣人,却已鸿飞冥冥,不知所踪了。

血和尚飞身而起,跃出窗子,曹少钦却木立当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极为恐慌的神色,血和尚阴沉着脸走进来,似乎想质问两句,但看到他这样子,便没有说出口。

曹少钦的脸色越来越惊慌,突然他飞身而起,闯下楼去,楼下原来有四个人,此时都已倒在地上,每个人眉间钉着一片柳叶似的刀片,他跑过去推开一面墙壁,来到了一个暗室。

暗室里也有四个人,四个死人,四个人中间,放着一口黄金箱子,箱盖打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曹少钦再也站不住,一下子跪倒在箱子边,眼睛直直的,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去了魂魄。

就在这时,一个死人突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曹少钦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双手紧紧抓住那人的肩膀,急急地问:“快说,到底是什么人?”那人张了张嘴,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女……人……”说完头一歪,再也活不过来了。

曹少钦眼睛在转,他慢慢放倒那人的尸体,喃喃地道:“女人?女人?”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反手一掌打在墙上,那石墙登时被打出了一个大洞,石屑纷飞中,他已冲出门外,消失在风雪里。

血和尚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几声,对着那些死尸自言自语道:“女人?你们知不知道,在他面前还是少提女人的好,因为他对女人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好像对自己这话非常满意,背着手哈哈大笑,这笑声穿透无边的风雪,在冬夜中听来极是恐怖。

第二天一大早,雪还没有停,北京城西直门大开,一队精骑如同一阵狂风般卷过地面,驰入了茫茫飞雪之中。

“如果真的是一个女人抢走了那东西,那这个女人会是谁呢?”

“江湖中有无数女人,但能做出这件事的只有一个。”

“你已知道她是谁了?”

“我不但知道她是谁,我还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

“那你说她会去什么地方?”

“龙门,龙门客栈。”

二 天涯一玉人

大漠,黄沙,黄沙连着天,龙门客栈仿佛已在天边。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到龙门客栈那高高的旗杆时,朝霞还没有散尽,金铁风打开那两扇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朵花。

菊花,花色鹅黄,虽然被风沙吹得有些凋谢憔悴,但还残存着一丝幽香。

金铁风笑了,他知道今天一定会有女人来,是个怎样的女人呢?但愿不会像这朵花一样憔悴吧。

他随手将花插在门板缝里,摸了摸腮上那些有点扎手的胡茬子,仰起他那张棱角分明但却非常年轻的脸,对着朝阳唱起了歌:“早起来开门唱山歌,山歌就像那一团火,天上的流星追明月呀,沙漠里的妹子想哥哥。”

歌声越来越大,龙门客栈所有的伙计都跟着唱起来。随着这一阵轻佻而浅白的情歌声,龙门客栈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龙门山的马贼兄弟们也到了,他们和金铁风早已谈好,如果有买卖,金铁风可以先做,如果他不做,马贼们就可以下手,事后九一分账,金铁风只要一分的销脏钱。倒也皆大欢喜。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可大多都是些小本生意人,没有什么油水,他们敢到龙门客栈来,因为他们知道大贼是看不上小钱的。龙门客栈里热闹了起来,热腾腾的肉包子,火辣辣的烧刀子,使得每个人的脸都红红的像是涂上了一层油。

突然只听“哗啦啦”一声,酒杯与海碗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大汉怒目横眉,双拳紧握,面前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扔到了地上,一个伙计正陪着笑,向他点头哈腰。那大汉怒吼一声:“你奶奶的,你们卖得这是什么臭酒?跟洗脚水一个滋味,欺负大爷是外地人,喝不起酒么?”

那伙计陪笑道:“您老消消气,小店的酒从来都是关外最有名的烧刀子,大爷可能从南边来,喝不惯,小的这就给您去换一壶。”说完跑到柜台,换了一壶酒,没想到这大汉只喝了一口,又砸在地上,摔个稀巴烂,叫道:“这酒也臭,再换一壶。”那伙计居然不生气,又换了一壶,这次那大汉连喝都不喝,又摔在地上。

他一连摔了三壶,这下谁都看出他是来找麻烦的了。那伙计笑了笑,道:“大爷总说这酒是臭的,却不知什么样的酒才不臭呢?”那大汉道:“只要不是你们掌柜卖的酒,就不臭。”那伙计道:“哦?这却是为何呀?”那大汉冷笑道:“这是因为你们掌柜的臭,所以酒才臭。”

金铁风笑嘻嘻地走过来,打发走了那伙计,道:“我就是掌柜的,我从来都是用水洗脚,绝不用酒。客官有什么要求,只管和我说。”那大汉打量了他几眼,道:“那好,你亲自给大爷倒三碗酒,等大爷喝过了,你就滚出龙门客栈,滚得越远越好。”

金铁风也不动怒,还是笑嘻嘻地道:“我又不是强盗,也没犯王法,店里也没藏着光身子的女人,为什么要走?”那大汉大声道:“因为我来了,我铁面金刚沙龙以后就是这里的掌柜。”

金铁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才是强盗。到这里来打劫的对不对?”说着他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店里的所有伙计都跟着他大笑,这笑声直可以穿破屋顶。

沙龙凶神恶煞般地闹了半天,却没想到一个人也没镇住,不由得怒发冲冠,他抬脚踢飞了桌子,一手揪住金铁风,像抓一只小鸡一般举在空中,向地上狠狠摔去。

店里的伙计远远的看着,脸上还带着笑,没有一个人为他们的掌柜担心,这要是摔下去,金铁风只怕连脑袋都要被摔进腔子里。有几个生意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不想只听“卟通”一声,金铁风还是稳稳地站在地上,沙龙却摔了个狗啃屎,他跳起来,摸了摸脑袋,向地上啐了一口,又抓住金铁风,这次他双脚一蹬,入地半尺,稳稳钉在地上,又一次将金铁风向地上摔去。

哪知金铁风还是站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再看沙龙,众人不禁都笑出了声,沙龙也没有倒,但却矮了多半截,他的腰部以下完全没入地里,像是一个大马桶。

金铁风走到他眼前,扬起手“噼哩啪啦”地给了他几十个大耳光,打得沙龙脸皮紫涨,顺着嘴角向下淌血,金铁风笑道:“原来你的脸并不是铁做的。”沙龙被打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只是嘶声道:“你放我出来……放我出来”金铁风道:“好,马上就放。”

说完他一手掐住沙龙的后脖子,像拔葱一样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笑道:“就凭你这点功夫也想来龙门客栈撒野,回去好好照照镜子。滚吧。”说着一甩手,沙龙就像条死鱼一样被扔出门外。屋子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哪知笑声还没停止,沙龙大叫一声,从门外又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正落入方才那个坑里,只不过这次是大头向下栽了进去。他双腿乱蹬,呜呜大叫,显然是被人扔了进来。

屋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没心思再去看沙龙的滑稽像,一齐转头向外看去,只见一个人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这人头上扣着一个大竹笠,身上一件银缎子的披风,脚下是一双嵌着珍珠的小牛皮靴子,清秀绝纶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冷若寒冰,无论从哪个人的脸上扫过,那人都觉得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没有人敢和这人对视。

金铁风也暗自吃了一惊,门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不要说是人,就算是一条小蛇,一只老鼠走过,屋子里的人也能瞧得一清二楚,可这人什么时候来的,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人走进门,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金铁风走上前,低声道:“姑娘是吃饭还是投店哪?”那人目光一冷道:“你说谁是姑娘?”金铁风笑了:“这年头虽然有很多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可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看见过男人穿的夹袄是粉红色的呢。”

那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投店。”金铁风道:“你要投店?可要知道别处的风雪虽大,可还比不上我们龙门关的雪呀。”那人冷冷道:“龙门关有雪,天涯路上行。”金铁风一怔,道:“天涯路万千,何处龙门关?”那人道:“金风吹杨柳,江湖几人还。”

金铁风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来,道:“我就是金铁风,姑娘贵姓?”那人道:“玉。”金铁风目光一凛,仔细打量了这女子几眼,道:“柳叶寄相思,飞燕玉玲珑?”那人不再说话,用茶碗堵住了嘴。

金铁风笑了笑,招呼伙计上包子,然后走到柜台前,将柱子上的一碗灯取了下来。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金铁风已不准备做这笔生意了,如果有人想做,他也决不阻拦。

果然,灯一取下来,就有人动了。是那伙马贼,他们早就看中了,不说别的,就只玉玲珑脚下那双靴子,也值几百两银子。既然金铁风已表明态度,他们自然是不能放过了,十几个人一齐站起来,慢慢走向玉玲珑,几个人的手已伸到了衣服里。

屋子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其它的客人似乎也觉察到了,都悄悄地缩到了墙角,那些人越走越近,手从衣服下伸出来,都是一柄柄雪亮的马刀。

玉玲珑举杯喝茶,像是没看到这些人一样,连眼皮都没有抬,突然一声呼喝,刀光耀眼,十几把马刀一齐向玉玲珑斩了下去,看情形不要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匹马,也要被他们分成十几块不可。

金铁风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果然,当他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的时候,那十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惨呼,向后摔了出去,金铁风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眉心都钉着一片柳叶形的刀片。

其它几个马贼刚把刀拔出,突然觉得手腕一凉,马刀落地,他们看着手腕上的柳叶刀片,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惊叫一声,跌跌撞撞逃出了龙门客栈。

一个小伙计吓得吐了吐舌头:“我的妈呀,这人八成是鬼。”金铁风拍了他后脖子一下,道:“胡说八道。”那伙计道:“我胡说八道?她要不是鬼,那些刀子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金铁风哼了一声,道:“扔刀子有什么了不起?她要是敢向我扔刀子,就算扔三百把,我一下子也能接住二百九十九把。”

那伙计道:“那还有一把呢?”金铁风道:“还有一把插进你嘴里,割下你小子的舌头,看你以后还长不长他人志气,灭你老板的威风。”

那伙计喃喃道:“你有什么威风?你要是能降住她,我以后就不撒尿,活活憋死。”金铁风盯着玉玲珑,轻轻道:“我降不住她?你们看好了,以后这龙门客栈就要多一位老板娘了。”

大漠里的夜总是来得很快,很突然,太阳刚才明明还在半天,可一下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扯下去一样就不见了。黑暗中的旷野于是就成了风的世界,夜风越来越大,在无边的沙丘中,龙门客栈就像是一只万倾波涛中的小舟,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金铁风提着盏灯,扣响了玉玲珑的房门。玉玲珑没有开门,轻轻道:“是谁?”金铁风道:“我。”玉玲珑冷笑了一声,道:“早知道你会来。”房门开了,金铁风把灯放到桌子上,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声,道:“今夜好大的风。”

玉玲珑在火炉边烤火,那双纤细秀美的手映着火光,显出一种娇艳的红色,就像她的脸色一样。金铁风见她不理他,又道:“你怎知我会来?”玉玲珑道:“你不来怎知我有没有油水?”

金铁风笑了:“龙门客栈在这甘陕道上已开了十年,你不会不知道它的规矩。”玉玲珑冷冷地道:“没听说过。”金铁风道:“其实也很简单,只有三不过。”玉玲珑道:“哪三不过?”金铁风道:“有钱人不过,漂亮女人不过。”玉玲珑道:“还有呢?”金铁风道:“我看不顺眼的不过。”

玉玲珑点头道:“那你看我呢?”金铁风道:“你不像个穷人,长得又不坏,本来是不让你过的,可我看你还很顺眼,就马马虎虎,放你一马算了。”

玉玲珑道:“这么说你不想做我这笔买卖了?”金铁风道:“谁说不想做?只不过酬金太少,才三千两。”玉玲珑道:“哦?这话什么意思?”

金铁风拉了把椅子,隔着火炉坐到玉玲珑对面,轻声道:“前天龙门关已接到急令,马上封关,不准任何人出入,同时严查一个单身江湖女子,无论死活,都有三千两赏金。”

玉玲珑道:“这么说你怀疑我就是那个单身江湖女子?”金铁风道:“不是怀疑,是肯定。”玉玲珑冷笑一声:“三千两虽不多,但总比没有强,你难道不想试一试?”金铁风笑道:“我正想试一试。”说着他左手突然伸出,一个双龙抢珠点向玉玲珑双目,同时右手去抓玉玲珑的脉门。

这一招出手双飞,两手都是可虚可实,确是难以招架。

玉玲珑却是不挡不架,也是一个双龙抢珠,疾点金铁风双眼,竟是要拼个两败俱伤。金铁风倒是一怔,他从没看到过女人使出这样的招式,心思电转之下,把头一扭,张口就咬,玉玲珑脸一红,叫声:“疯狗。”五指一并,一个耳光便抽下去,金铁风一个金鲤卧波,躲了过去。

玉玲珑手腕一翻,已扣了三支相思柳叶,抖手便要射出,金铁风大叫一声:“等一等。”玉玲珑道:“什么事?”金铁风道:“你要有种,就不放暗器,大家空手对空手,我要是输你一招半式,立刻送你出关。”玉玲珑道:“好,我不用柳叶,就和你比比拳脚。”说完一扬手,那三支柳叶飞刀齐刷刷钉在墙上,她拍拍两手,道:“我要输你一招半式,随便你捉我去领赏。”

金铁风站起身,仰天一笑:“好,有气魄。”说着一运气,突然间裤子掉了下来。

玉玲珑惊叫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道:“你……你干什么?”金铁风嘻嘻一笑:“打架呀?难道是娶媳妇么?接招!”说着双足一跃,不想被裤子绊住了,他大叫一声不好,双手乱舞,身子向前跌下去,正好扑到玉玲珑身上。两个人立刻滚倒在地上。

玉玲珑的脸一下子由通红变得惨白,她双手伸出来,按住了金铁风肋下的死穴。金铁风喘着气道:“不要啊,千万别按,那地方可不是玩的。”他的嘴扎在玉玲珑的耳边,脸上的胡茬子刮在玉玲珑脸上,玉玲珑只觉得一阵阵强烈的男子气息袭来,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仿佛立了起来,她又羞又气,差一点晕了过去。就在这时,只听大门如同闷雷也似地被擂响了。一个人在拼命地叫喊:“开门,快开门……”

金铁风跳起来,骂道:“是哪个龟儿子,半夜跑来撞丧?”他提起裤子,气呼呼跑出门去,玉玲珑也跳起来,摸着发烧的脸,用力向外啐了一口,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向他扔去,却扔到了门板上。她定定神,将门掩开一条缝,向外看着。

大门越擂越响,仿佛随时都会被砸碎一样。龙门客栈的伙计们都被吵醒了,金铁风喊道:“别他妈叫了,小黑子,去开门。”一个黑脸大眼的伙计跑过去,刚一开门闩,一个人就扑进来,倒在他身上。夜风立时冲进屋子里,每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噤,再看进来的这个人,大家又吃了一惊。

眼前这个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但脸色惨白,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挂下来,红的刺目。在他背上,还钉着三支羽箭,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这大汉一扑进来,嘴里就喊道:“玉……玉姑娘来了没有?快叫她出来。”金铁风看了他两眼,冷冷一笑:“什么玉姑娘铁奶奶的,这里一个也没有,你走错地方了。”这大汉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道:“不,她一定在,赶快告诉她,东厂的人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齐齐吃了一惊,有几个人倒吸了一口气,道:“东厂?”

在这一刹那,每个人心里都有了一块不小的阴影,东厂的厉害是当时每个人都知道的,无数的成名人物,江湖豪侠,王公重臣都被东厂连皮带骨头吞下去了,进了东厂就等于进了地狱,而东厂里的太监就是恶鬼。

金铁风也暗自吃了一惊,忙问道:“阁下是谁?怎么会认得玉姑娘?”这大汉还想再说什么,声音却低沉下去,金铁风正要走上前去,只见人影一闪,玉玲珑已落在眼前。她俯身托起那大汉的身子,急问:“我就是玉玲珑,是不是梦白要你来的?”

那大汉正在眼神迷离之际,见到玉玲珑,陡然双眼一亮,一把握住她的手,点头道:“是……是他要我来的!”

他这话一出口,金铁风就感到不对了,他已听出这大汉话音里的杀气,果然就在这一刹那,那大汉把头一抵,背后的紧背花装弩“铮”地一声,射出五支毒箭,随着这一声,那大汉手腕一翻,一柄黑漆漆的刀子直剌玉玲珑前心。

玉玲珑的一只手被他抓住,这几下袭击快如闪电,无论如何她没办法避开,金铁风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小心。”就见玉玲珑双足一蹬,身子从大汉头上翻了过去,刀子和毒箭都落空了,只听“喀”的一声,那大汉抓着玉玲珑的那只手已被拧断了。

那大汉痛得冷汗直流,却闭着嘴一声不吭,玉玲珑一脚踩住他背心,将两根手指放在他双眼上,道:“说,到底是谁要你来的?一共来了多少人?”那大汉冷汗越流越快,他一咬牙,回手一刀掠向玉玲珑的手腕,可他的手刚动,一支柳叶飞刀就钉在他手背上,玉玲珑手指一用力,那大汉一个眼眶里流下了鲜血,玉玲珑又道:“最后一次问你,你们来了多少人?”

那大汉突然笑起来,在鬼哭一般的笑声中,他中刀的手向怀里一伸,猛的一拉。玉玲珑脸色突然变了,她一把扯起那大汉,向门外一抡,金铁风也嗅到了一股霹雳弹独有的火药味,他的脸色也变了,闪电般飞过来,一脚踹在那大汉肚子上,同时双手一挥,两扇大门砰地关上了。

那大汉远远地飞出门外,还未落地,就在半空中炸开了,血肉肚肠四下飞洒,一个人已被炸得七零八落,昏惨惨的灯光下,一片片鲜血发出绿幽幽的光泽,仿佛方才死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从地狱来的魔灵。

金铁风长出了一口气,向着小黑子和另一个伙计一努嘴,那两人会意,跑出门去,在沙地上挖了个坑,将那些皮肉下水埋了起来。

玉玲珑看着门外黑漆漆的夜空,脸色很凝重,仿佛有很多心事。金铁风让人关起门,对玉玲珑道:“原来你早知道那人是来杀你的。”玉玲珑不理他,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金铁风又道:“你真的得罪了东厂?如果那样的话,你还是快走的好。”玉玲珑头也不回道:“用不着你管。”

金铁风道:“可是……”玉玲珑一字字道:“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进我房间一步,我就杀了你。”

炉火仍在燃烧,屋子里温暖得很,玉玲珑关上门,坐到床上,听着屋顶上的风声,她的双手似乎在发抖,她突然站起来冲到门边,却又慢慢走回床前。

——楚白,你为什么还不来?莫非你忘记了经曾约定的事?还是你已被东厂的人捉去了?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精神渐渐疲倦下来,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恐惧,危险,她已感觉到了危险。玉玲珑猛的一侧身,滚下床来。

就在她侧身的同时,床下突然无声无息地刺出了一柄剑,一柄蓝森森的剑,要不是她闪得快,这一剑已将她钉在床上,饶是如此,她的腰已被剑划出了一道血口。

只听“轰”的一声,床板已被打成碎片,一条人影从中跃起,那道蓝色的剑光再次射向玉玲珑,火光映射下,那人一身黑衣,黑布包头,只露出一双恶狼般的眼睛。玉玲珑一脚将火炉踢起,无数火炭飞向黑衣人,那人像是没看到一样,剑光不停,飞射而到。

玉玲珑再次闪身,但身法已不太灵活,她只感觉到腰间一阵麻酥酥的,手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了。那黑衣人一眼便看出她已受了伤。目光中露出了一丝狰狞,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大声道:“玉姑娘,你在做什么?怎么房间里像打雷一样?”

那黑衣人微微一怔,剑光一顿,玉玲珑怎么会放过这机会,衣袖一挥,相思柳叶终于出手,黑衣人向后急退,但相思柳叶更快,黑衣人已飞出了窗子,却一声闷哼,鲜血从咽喉上标了出来,卟嗵一声摔到了地上。

玉玲珑还想追出去,但刚一跃起,便倒了下来,腰间的酸麻已经遍布到了四肢,她已无力动弹了。

房门慢慢地打开了,进来一面大大的锅盖,金铁风从锅盖后探出头来,道:“别发暗器,别发暗器,我只是来看看……”他的话音突然停住了,他已看到了房子里的一切,顿时便明白了。他来到玉玲珑身前,打量她几眼,道:“怎么回事?就算我的床不舒服,也用不着打碎了睡在地上啊?不过幸好你是个有钱人,我也不必心痛,总之你是会赔的,对不对?”

玉玲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便闭上眼睛,长长出了口气。

金铁风叹道:“好,看你这么喜欢睡地面,我也不打扰了,做个好梦吧。”说完摇晃着脑袋,向门外走去。

玉玲珑这次连眼皮也没抬。

金铁风走了两步,偷偷转头看了一眼玉玲珑,见她一点开口恳求的意思也没有,便道:“喂,你中了毒,自己难道不知道?”玉玲珑还是没有说话,金铁风反到有些急了,道:“我这里有解毒药,能治你的伤。”

玉玲珑突然睁开眼睛,金铁风喜道:“怎么样?你只要求求我,我就为你解毒。”只见玉玲珑努力地抬起手,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小的弯刀,华丽的刀鞘上,雕刻着十个字“梦去江湖白,魂归天地青。”玉玲珑将刀紧紧贴在脸上,嘴里轻声念着,迷离的眼神里似乎看到在遥远的地方,一个白衣乌发,形神俊逸的影子正在向她走来。

——梦白,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三 且饮杯中酒

天亮了。

阴暝的远天,苍黄的沙漠,一只孤狼在旷野里蹒跚的走过,在寒风中战栗着身体,它远远地望着前方升起的炊烟,眼睛里露出渴望而又恐惧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它开始慢慢地前进,走向龙门客栈。

突然,它猛地回过头,向天边张望,那里有一股烟尘飞起,同时有一种巨大的声响传来,仿佛有沉雷滚过。这只孤狼突然全身都发起抖来,它张口一声惨嘶,迅速地消失在沙丘后面。

没过片刻,一对马队如同骤雨狂风般刮到,马上骑士一色的黑衣红帽,虽然个个都是满面风尘,但仍是神情剽悍。为首两人一个白面无须,细眉窄目,另一个头上无发,耳上戴着金环。

这秃子停住马,看了看远方的龙门客栈,道:“你确定那姓玉的真在客栈里?”白面人道:“龙门关是出关的要道,她一定会走这条路。若不然周虹和王玄绝不会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已栽在那婊子手里。”

秃子道:“现在怎么办?杀进去?”那白面人道:“不可以莽撞,我们的目标只是姓玉的那婊子,这样闯进去,龙门客栈的人会认为我们是敌人,我们没必要和他们纠缠。”

秃子冷笑一声:“小小的龙门客栈,咱们踩也踩平了它,何必缩手缩脚?”白面人似乎有些不悦:“大师,小心驶得万年船,这龙门客栈已在甘陕道上狂了十几年,自然有些扎手的硬点子,不要大意呀。”秃子不以为然,道:“那你说怎么办?”

白面人四外看了看,突然听到沙丘后面响起了一阵驼铃声,过了一会儿,一队驼队慢慢的从远处走过来,驼队的人都是藏人打扮,白面人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近,嘴边露出了一丝笑容。

两个时辰之后,一队驼队来到了龙门客栈,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十几匹骆驼,客人们虽说都是藏人打扮,但全是汉人。显然是从藏边做买卖回来的,驼背上大包小包全都是从西藏运来的茶砖牛角等货物。这批人一来,龙门客栈里几乎都坐满了。

金铁风让伙计招呼着,自己走到为首的那两人跟前,笑道:“客官打哪儿来呀?”那个白面人也笑道:“我们打拉萨来。”金铁风道:“不知要去哪儿啊?”那个耳上戴金环的人道:“京城。”金铁风点点头:“不知要住几天?”白面人道:“歇歇腿儿,饮饮牲口,后天就走。”金铁风道:“听您老的口音京味十足,是京都人?”

白面人道:“京都密云人。”金铁风道:“敢问先生贵姓?”白面人笑道:“曹,双名少钦。”金铁风看着金环人:“那这位?”金环人道:“我姓薛。薛僧。”

金铁风笑道:“看两位是头一次来小店,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奉承,来,小黑子……”他大声招呼着:“给这几位爷上只烤羊,价钱只收一半。”曹少钦拱手道:“多谢掌柜的。”金铁风道:“谢什么,您这是头一次上西藏做买卖吧?以后常来常往,还靠众位爷多照顾。”曹少钦笑道:“好说好说。”

金铁风走到柜台前,轻声对帐房道:“告诉弟兄们小心,东厂的人到了。”帐房头也不抬,仍旧拨着算盘,道:“不错,去藏边做买卖的队伍,咱们都认得,他们是头一次见,可运的货都是上等货色,绝不会是新手。而且看这些人的气派,也不像是做买卖的,八成是为了那位姑娘来的。这下可有戏看了。”金铁风想了想,道:“找个兄弟到东山上,告诉那些马匪,请他们必要的时候下来帮一把。好处不会少了。”

帐房点了点头,叫道:“帐面清楚,小有盈余,阿木,到东关告诉债主,让他们这几天来收帐,过期不候。”一个土头土脸的伙计应了一声,出门而去。

金铁风又道:“通知众兄弟,今晚准备好家伙。”帐房手一停,道:“你认为他们今晚就会动手?”金铁风道:“我不知道,但还是小心一些好。”

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中,龙门客栈又渡过了一个白天,夜幕终于降临了,客栈中亮起了灯,在死一般的沙漠中,这些昏黄的灯火虽然微不足道,但还是给了旅人们一些难以言状的希望,而这些希望能持续多久呢?

金铁风捧着蜡烛,在客栈里面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正要回房,突然一个房间的门开了,曹少钦站在门口,笑道:“金掌柜的,这么晚了还不睡么?”金铁风也笑了:“这几天客人多,我得小心客人的货,不然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曹少钦道:“在下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要掌柜的指点指点,请里面说话。”金铁风道:“好,我也正想听先生说说京都的事儿。”

屋子里只有曹少钦和薛僧两个人,金铁风把蜡烛放在桌子上,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灯光摇摆不定。曹少钦道:“今夜好大的风。”

金铁风淡淡地道:“这地方要是有一天不刮风,就不叫龙门了。而且很多时候的风都不一样。”曹少钦道:“哦?”薛僧道:“风就是风,有什么不一样?”金铁风道:“那要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曹少钦目光闪动:“愿闻其详。”金铁风道:“来的要是商人,就刮金风,来的要是女人,就刮春风,来的要是强人,就刮阴风。”曹少钦笑道:“那今天刮得是什么风呢?”金铁风道:“今天的风和往常的都不一样。”曹少钦道:“是什么风?”

金铁风道:“是官风。”

薛僧目光一寒,手已握紧,曹少钦脸色变了变,但随即又大笑起来:“掌柜的说笑了,在下这等跑江湖的买卖人,平生只为稻粱谋,又哪来的福分做官哪?”金铁风也大笑道:“官也好,商也罢,总之我这龙门客栈是正大光明的买卖,既不聚赌,也不劫财,更没藏着卖春的娘们儿。”

曹少钦道:“这几天气候反常,龙门山难道说没刮过春风么?”金铁风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没刮过。”曹少钦道:“真的?”金铁风道:“你不信就算了。”曹少钦道:“那这些天来这里的客人有没有单身女子?”

金铁风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曹少钦笑道:“江湖凶险,我们听说这条道上有个女飞贼,专劫人财物,不得不小心一点。”金铁风道:“没有单身女子,更没有什么飞贼,你们放心好了。这条道上太平得很,只要当官的不做贼,天下就没有贼了。”

曹少钦一挑大指:“说得好。掌柜的出语不凡,想必是位高人。”金铁风一笑:“这年头,身处庙堂才算高人,在下这等小民,不值一提。两位休息。”说完提着蜡烛,径自走了。

等他一出门,“薛僧”就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他说的话可信?”曹少钦道:“不管可不可信,我都不信,血大师,今晚你我不妨去查看一番。”血和尚道:“我也这么想。”

曹少钦在墙壁上轻轻敲了两下,窗子一开,外面跃进几个人,曹少钦让一个去守门,另外的人围在一起,轻声道:“这龙门客栈共分两层,下面一层是伙计住的,不用去管它,上面一层有十一间屋子,我们住了五间,另外六间除了一间是金铁风住以外,还有五间,你们每三个人一组,先查这五间。动作要隐蔽,尽可能不要被客栈里的人发现。我去查金铁风的屋子。顺便摸摸底。”他摆了摆手,道:“去吧。”

一声令下,屋子里的人互相点头,窜了出去。

曹少钦在冷笑,他也拿了一支蜡烛,慢慢走出门,走向金铁风的屋子。

龙门客栈里静得很,伙计们忙了一天,此时好像都已睡着了,柱子上挂着几碗灯,被从门缝里吹来的风刮得忽明忽暗,曹少钦举着蜡烛,走在楼板上,摇晃不定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脸,显得十分阴森可怖。靴底与楼板间偶尔发出吱吱的声响,听来甚是清晰刺耳。

他来到金铁风屋门前,刚要扣门,突然发现门前的楼板上有几滴鲜血,他用手指一摸,似乎还是刚刚凝固的,难道说玉玲珑受了伤,就躲在他的屋子里?

想到这里,他突然大叫一声,冲了进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手里拿着短刀,刀上有血。这人见到曹少钦闯进来,并没有动怒,反而笑了:“曹先生,出了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死人了呢。”

曹少钦也笑了:“幸好金掌柜的只是宰了一只兔子,不然这么多血,我还真以为是死了人。”

地上有一只陶盆,里面是一只剥了半截的兔子。

金铁风道:“曹先生有事么?”曹少钦道:“我的一个兄弟发了伤寒,请问掌柜的有没有药?有的话,我加倍给钱。”金铁风道:“这里没有治伤寒的药,不过有姜汤水和辣椒,相信也很管用的。”

曹少钦点点头:“那样就多谢了。”说着他举着蜡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道:“好清静的房间哪,只不过多了一丝血腥气。”

金铁风道:“本来这兔子应是厨房料理,可是他们累了一天,又嫌工钱太少,不愿意动手,就只好我亲自开刀了。”曹少钦道:“掌柜的手艺也不错嘛。”金铁风摇摇头道:“差远了,宰牲口的活我可是外行。”

曹少钦目光闪动:“那如果四条腿的兔子换成两条腿会说话的玩意儿,掌柜的是不是就内行了?”金铁风淡淡一笑,道:“也不一定,我知道干这事儿有一个人比我强得多。”曹少钦道:“哦?是什么人哪?”

金铁风道:“就是阁下。”曹少钦嘴角轻轻抽动:“何以见得?”金铁风道:“高手必配利器,阁下腰带里那柄软剑不比我这把破刀强得多么?”

曹少钦脸色一变,手抚腰带,二人四目相对,随即又同时哈哈大笑。曹少钦道:“金掌柜的目光如炬,佩服佩服。”金铁风道:“我一向不喜欢绕弯子,你有什么事就直说。”曹少钦一拍掌,道:“好,金掌柜的快人快语,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真的没见过一个单身女人?”

金铁风道:“见过怎样,没见过又如何?”曹少钦道:“你若见到,不妨把她留下来交给我,我不会亏了你。”金铁风眼皮一翻,道:“什么价?”曹少钦道:“一万两,干不干?”金铁风面露喜色,道:“一万两,说话算话?”

曹少钦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道:“这是五千两,事成之后,再加五千。”金铁风看着那几张银票,喃喃地道:“这是个什么女人?真这么值钱?”曹少钦道:“这女人是个婊子,本不值一文,但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却价值连城。”

金铁风道:“什么东西?藏宝图么?”曹少钦冷笑几声:“天下绝没有任何一份藏宝图比得上这张图,因为它关系着大明朝的半壁江山。”金铁风吃了一惊,道:“到底是什么图?”

曹少钦道:“实话对你说,这是半张山河社稷图,整个黄河以北的军事要地,屯粮之所,运兵之道,河川地形,连同各地各府的钱粮数目,图上都标的清清楚楚。这张图一旦落入外族人之手,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将不再是明朝所有,即将被野蛮人的铁蹄践踏。”

金铁风道:“这么说那个女子是外族人的奸细了?”曹少钦点点头。金铁风道:“好,我答应你,如果我见到……”刚说到这里,只听门外有人一声惨叫,随后“砰”的一声大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摔到了楼下。

曹少钦神色一变,道:“是张连。”抢步出门,金铁风一把先将银票揣在怀里,随着奔出门去。

楼下果然有一个人,四脚朝天躺在那里,襟前都是鲜血,一柄小小的柳叶形刀片正插在他眉心。曹少钦刚跃出来,就见到血和尚早在外面,手里的血剑隐在肘后,曹少钦急问:“她在什么地方?”血和尚向一间屋子一指,道:“就是这间。”

那间屋子的门已被撞碎,可以直看到里面,曹少钦手向腰中一探,已扯出那支精钢软剑,舞了个剑花,一手推开窗子,身子却从门口直冲了进去。只见桌子翻倒,椅子碎裂,似乎有打斗过的迹象,墙壁上的窗户开着,被风吹得撞在窗框上,吱吱直响。屋子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曹少钦一按窗台,身子如同一缕轻烟般飞了出去,半空中一折,就上了屋顶,他举目看去,只见大漠沉沉,丘陵起伏,龙门客栈前的高杆上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晃,像一只冷漠的怪眼扫视着这片无情的土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看了片刻,重又回到屋子里,道:“你可看准了?”血和尚有些不高兴,道:“我的眼睛不瞎,你的手下确实是从这屋子里被扔出来的。”

金铁风走过来,苦着脸道:“你的伙计也太不小心了,现在摔死在这里,以后谁还住我的店?不知道的以为我这龙门客栈闹鬼哩。”曹少钦沉着脸,道:“少废话,多少钱?”金铁风干咳了两声,道:“大家都是朋友,我看马马虎虎,就一千两好了。”

曹少钦面无表情,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金铁风一把抢过去,揣进怀里,对下面喊道:“小黑子,把楼下躺着的那位客官抬出去,找个肃静点的地方。”曹少钦看着金铁风,冷冷地道:“掌柜的,你是不是还知道一些事情?”

金铁风一怔,道:“什么事情?”曹少钦道:“就是这个事情!”他突然跃起,一剑向屋梁上扫了过去,同时一声厉喝:“出来!”随着这一声,从屋梁上掠下一条修长的人影,那张清秀的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正是玉玲珑。原来她跟本就没离开过这屋子。

玉玲珑刚落到地上,一柄鲜红如血的剑直刺过来,血和尚狞笑道:“小丫头,这次看你能躲到哪里去?”玉玲珑纤腰一扭,纵身出门,落到了楼下,手里已扣了五只相思柳叶。

曹少钦如影随形,落到了楼下一张桌子上,软剑一横,冷笑道:“困兽犹斗,这次量你插翅难飞。”在这一刹那,龙门客栈里刀光剑影,杀气横生,十几个人飞身而下,围住了玉玲珑。

金铁风看着玉玲珑那张冷如冰霜的脸,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场大战是不可避免了。东厂的人凶恶狠毒,他实在不想捅这个马蜂窝,但他又不忍心看着玉玲珑就这样死在他们手里,他心里暗暗发急,不知如何来收拾这个局面。

偏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龙门客栈前停下。屋子里的人心里都是一动,玉玲珑面露喜色:梦白?是梦白?曹少钦心道:难道会是他?

大门忽地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四个人,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相貌粗犷,一部大胡子如同钢针一般,眼神利如鹰隼,他用眼睛扫了一下,哈哈大笑道:“龙门客栈果然生意兴隆,这么晚了还是高朋满座。”

玉玲珑见到这个人,不由一怔,道:“是你?”语气中既有惊喜,却又有一些失望。曹少钦见了,目光一凛,忙转过了头,对手下人道:“算了,没什么好看的,大家回房睡觉,明天还要照顾牲口。”血和尚正要说什么,曹少钦一拉他的手,径自回楼上去了。

血和尚那狼一般的目光立时盯在那个大胡子脸上,二人目光一对,似乎激出了火花。血和尚冷笑一声,那大胡子不理他,走到玉玲珑面前,大笑道:“表姐,这一路可好?没什么人欺负你吧?”玉玲珑也笑道:“没有,只不过遇上了几只野狗,以为我身边带了骨头,缠着我不放。”

大胡子目光扫了血和尚一眼,道:“没关系,小弟前几天跟几位丐帮的仁兄学了几招,专踢恶狗,表姐大可放心。”玉玲珑点点头,道:“回房谈吧。”她转身对金铁风道:“金掌柜的,我那间屋子太脏了,还有没有空房?”

金铁风道:“有是有,可是只有我隔壁的一间了。”玉玲珑道:“那就住这一间。”金铁风没好气地道:“想清楚,你们五个人住一间,这有男有女的……”那大胡子道:“少废话,让不让住?”金铁风眼睛一瞪:“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不让住了,那间屋子我准备当厕所的。”

大胡子眼眉一立,就要发作,被玉玲珑拦住了,玉玲珑想了想,道:“这样好了,我住你屋里,麻烦你搬一搬,我加倍给钱。”金铁风这才笑了:“好啊,只不过我屋子里的味道可不是太妙,你可要忍一忍了。”

这屋子里的味道果然不太好,不是臭,也不是发霉,是一种说不出的气味,一般的单身男子屋里都会有这种味道。

“不知这人平时洗不洗澡?”玉玲珑嘀咕着,先打开窗子通了通风,随后又将门窗紧紧关了起来。大胡子让另外三人分别把住门窗,然后低低地道:“玉姑娘,不是说好在龙门关下会合,你怎么还在这里耽搁?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天的局面不堪设想。”

玉玲珑道:“我没有办法,我和梦白说好在龙门客栈见面,然后一起出关,可直到现在他还不到,我担心他会有什么不测,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大胡子急道:“可那东西事关重大,总被这些东厂走狗缠着,我怕夜长梦多。”玉玲珑冷冷地道:“我知道,可在我心里,没有一样东西比梦白更重要,他一日不到,我一日不离开龙门客栈。”大胡子想了想,道:“要不然你我先出关,然后再打听楚梦白的消息。”

玉玲珑斩钉截铁地道:“不行。我一定要在这里等。”

大胡子急得直搓手,道:“玉姑娘,你知道这东西关系着大明朝的半壁江山,不能让它再落入东厂人的手里,我希望你暂且放下儿女私情,为国家想一想。”

玉玲珑霍地抬起头,直视大胡子,一字字道:“我可不管什么大明江山,大明皇帝是个混蛋,身边都是奸臣,老百姓饭都吃不饱,这样的江山要来何用?”大胡子道:“可也不能让这大好河山落入外族人的铁蹄之下,你就算不为大明朝,也应该为你的舅舅着想吧,这次要是不能搬倒王振,就没有机会了。”

玉玲珑缓缓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我也要等梦白到来。你要怕出什么意外,就先护着图出关。我留在客栈里挡住东厂。”

大胡子道:“不行,你舅舅吩咐过,一定要把你平安地送到他面前,我若做不到,就没脸回去见他。”他看着玉玲珑坚毅的脸色,犹豫了半天,才道:“那好,我们就等楚梦白,只不过我觉得东厂那方面不会让我们这么平安的等下去的。”

忽听有人道:“你猜对了。” 屋子里的人齐齐吃了一惊,窗外和门外都没有人,这声音从哪里来的?玉玲珑一步迈到床边,掀起了被子。里面果然探出一个头来。

床下原来有条通道。

大胡子森然道:“难道说金掌柜的一向喜欢做床下君子么?”金铁风嘻嘻一笑,道:“这是我的屋子,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大胡子道:“那方才我们的谈话……”

金铁风道:“一个字也不漏,我全听到了。”大胡子慢慢走向床边,双手已握紧。玉玲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报信?东厂的人出手可大方得很哪。”金铁风钻出通道,拍拍手,在床上坐下来,对大胡子道:“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我的地方,动手的话可没便宜给你占。”大胡子哼了一声,突然迎面一拳直击过来。

这一拳风声虎虎,气势威猛,大胡子宽大的袖口被拳风激起,露出黑铁一般的胳臂,足有一般人的小腿粗细,这一拳不要说是人,就是石狮子也会被打成粉碎。

金铁风眼睛看着拳头,肩不动手不摇,胸口突然一缩,整个人就贴到了墙上,大胡子顺势前扑,变拳为爪,当头抓到。只听喀的一声,青石墙壁被抓下了一大块,而金铁风却像只大壁虎一样,顺着墙壁溜了上去,眨眼间便上了屋梁,他坐在那里,摇着头叹息道:“奉劝诸位客官,这年头还是不要做好人,因为好人跟本就没有好报。”

大胡子正要跃上去,听了这话,收住势子,道:“这话怎么说?”金铁风道:“要不是我,你们最多活到明天。”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向他们一展,大胡子只看了一眼,便怔住了。玉玲珑一眼也扫到了上面的朱漆大印,道:“是驾帖。”

金铁风道:“不错,若不是我,这张驾帖今晚就到了龙门关的守将手里,不到天明,关上最少会有一半的军队开到这里,到时候你们还能逃走么?”

玉玲珑道:“你难道不怕得罪东厂?”金铁风脸一扳,道:“我怎么得罪东厂了?人是你们杀的,驾帖也在你屋子里,跟我有什么关系?”玉玲珑道:“好,这张驾帖我买了,多少钱?”金铁风道:“这一次我奉送。”说着一扬手,那驾帖直飞到她手里。玉玲珑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要钱?这可不像生意人的作风。”

金铁风笑了笑,一跃下地,道:“生意人遇对了主顾,亏一次本也没关系。”他钻进通道,却又露出头来对玉玲珑道:“况且我真正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看着他消失在床下,玉玲珑脸上有些发烧。大胡子道:“这个人到底什么来路?”玉玲珑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淡淡地道:“他是个生意人。”

曹少钦看着眼前这个生意人,道:“驾帖送去了?”金铁风道:“送去了,而且我保证他们现在还在感激我。”曹少钦点点头,满意地笑道:“很好,只要他们安心地呆到明天,大军一到,群丑自灭,金掌柜就是首功一件。”

金铁风也笑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做亏本的生意,如果有人不相信,那他就要倒霉了。”曹少钦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看你应该去收拾一下,明天这里可能会很乱,会死很多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妨先收起来。免得破费。”

金铁风向外走去,又回头问了一句:“你派去的那两个人真的可靠?”曹少钦道:“你不妨看着,明天若大军不到,我再输你三千两。”

看着他走出去,曹少钦在微微冷笑,血和尚道:“你是不是过于小心了?方才在楼下为什么不打?”曹少钦道:“你知道来的那个大胡子是谁?”血和尚道:“管他是谁?难道还是妖怪不成么?有什么好怕的!”

曹少钦道:“这人虽不是妖怪,来头却不小。他就是西北总督谭岳的心腹大将,三边总兵傅人龙。江湖上人称铁背神龙的就是他。”血和尚脸色阴沉下去,半天才道:“原来是他。”曹少钦道:“这个人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天下无对,又加上一个玉玲珑,你我有必胜的把握?”

血和尚沉吟道:“我看总有六成把握。”曹少钦摇摇头:“不到九成把握就不要出手。况且我们还不知道金铁风是不是和她一伙。现在他们暂时不会离开,只等明天大军一到,龙门客栈就会从大漠中消失。”血和尚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曹少钦道:“这一路上你都没有笑过,一定有心事。”血和尚哼了一声:“我是在担心。”

曹少钦道:“担心什么?”血和尚道:“担心我这一趟会白来。”曹少钦道:“你认为她会把那图毁了?”血和尚道:“你认为她不敢?”曹少钦道:“她当然敢,但她绝不会这么做的。”血和尚冷笑一声:“是吗!”曹少钦道:“她抢这图有两个目地,一是不让也先得到,二是要借机会扳倒王公公,而后者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如果她将图毁了,就没有证据来弹劾王公公。”

血和尚道:“这幅图是不是只有一份?”曹少钦道:“这山河社稷图当然只有一份,而且只有当今皇上和王公公两个人能看到。除了王公公费数月之功临摹下来的这一份,绝没有第二张。所以这张图一旦落到谭岳等人手里,他们就会以此弹劾王公公。”血和尚点点头:“原来你急着追回这张图是为了这个。”

曹少钦笑了笑,道:“你不必担心,图一拿回来,立刻就让你带走,这一次绝不会失手的。”血和尚道:“可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玉玲珑早就来到龙门客栈,她不会不知道这图的重要,可她却呆到现在还不走,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花样?”

曹少钦笑道:“这女人虽然是个婊子,却还是重情重义,她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来。”血和尚道:“谁?”曹少钦道:“楚梦白。”血和尚倒吸了一口气:“天南一剑?”曹少钦道:“不错,是天南一剑。”

血和尚目光一寒,冷冷道:“不行,绝不能再等了。这个人一来,局面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了。不如现在就动手。”曹少钦淡淡一笑,道:“急什么?楚梦白几天之内绝到不了这龙门客栈。”血和尚道:“哦?”曹少钦慢条斯理地道:“我既知道盗图的人是玉玲珑,还会放过楚梦白么?这一路上,他每个歇脚的地方都会有我的人在照顾,就算他闯过来,也只能给玉玲珑收尸了。”

血和尚看了他半天,突然大笑起来,他拍着曹少钦的肩膀,道:“果然不愧是东厂中独当一面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心机,今后前程远大,不可限量。”随后却又低声道:“你真的相信龙门客栈里的人?”曹少钦淡淡地道:“我信不过他的人,但我信得过我的钱。”

夜,冷得很,也静得很。

玉玲珑和衣躺在两张并排的桌子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手里摸着那把小小的弯刀,那上面的字,在她看来是那么熟悉,也是那么亲切,那是她在梦中都会念出来的,她有一天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但绝不可能忘记这几个字。

她和楚梦白相识并不久,但他的影子早已深深的印在她心里,如果说她对这纷乱的江湖还有一点留恋的话,那绝对是为了楚梦白。

她没有睡床,因为床下既然可以钻出人,更可以钻出一把刀。所以当金铁风又钻出来的时候,玉玲珑一点也没有惊奇。

金铁风没有拿蜡烛,却拿着一壶酒,玉玲珑也没有动,两个人就在黑暗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金铁风才轻轻地道:“你觉得怎么样?”

玉玲珑也轻轻地道:“什么怎么样?”金铁风道:“这片沙漠怎么样?龙门客栈怎么样?我怎么样?”玉玲珑道:“全都一个样。”

金铁风喝了口酒,道:“哦?”玉玲珑道:“你就是龙门客栈,龙门客栈就是这片沙漠。你们本就是一体。”金铁风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沙漠里才会有龙门客栈,只有龙门客栈才会有我这样的人。”

玉玲珑道:“可你却还不是太坏,本来你有机会占我便宜的。”

金铁风淡淡一笑,又道:“我比他如何?你知道我是在说谁。”玉玲珑的脸突然有些发红,幸好黑暗中没人会看到。她想了想,道:“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春风里,而你给人的感觉就像……就像是一堆野火,虽然有时也能取暖,但更多的时候会将人烧死。”

金铁风笑了笑:“你了解沙漠么?”玉玲珑道:“我生在江南。”金铁风道:“在沙漠里是不会有春风的,一种东西想要在这里生根,生长,就一定要靠自己。”

玉玲珑道:“所以你开黑店。”金铁风仰头灌下一大口,擦擦嘴道:“我不是想开黑店,我只不过在适应这沙漠,我知道什么样的方式可以使我在这里生存下去。”

玉玲珑道:“可你却使更多的人无法生存。”

金铁风道:“这就是沙漠中的法则,同情与怜悯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弱肉强食才是最根本的道理。”玉玲珑叹道:“像你这样没有同情心的人,开黑店真是再和适不过的了。”金铁风突然笑了,道:“我不是没有同情心,是不敢有,因为我还不想死。”

玉玲珑道:“难道同情就意味着死亡?”金铁风道:“不错,这也是沙漠的法则。”他顿了顿,又道:“幸好这只是沙漠的法则。”

四 江湖洒泪痕

清晨,太阳又一次升起。

天气虽然更冷,但阳光却很灿烂,这使得人们心里多少有了一些暖意。

曹少钦很早就已起来,此时他坐在楼下最显眼的一个位子上,脸上带着笑,当他看到玉玲珑与傅人龙一行人走下楼时,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

楼下有十来张桌子,几乎有一半坐得都是身穿藏人服饰的汉人,一个个眼睛瞪得滚圆,手放在腰间,桌子上的饭菜却没有一个人去动。

小黑子招呼着玉玲珑等五人坐到一个角落里,曹少钦突然站起来,笑着走到近前,对傅人龙抱了抱拳,道:“这位兄台威风凛凛,仪表堂堂,随随便便地一坐,就如同大将军一般气宇轩昂,想必是做大事情的人。不知在哪里高就?”

傅人龙淡淡地一笑:“小弟如何能做什么大事情!只不过有些笨力气,平时种种田,打打猎,混口饭吃。”

曹少钦道:“哦?如此说来,兄台一定是武艺高超了,若不然怎能降龙伏虎?”傅人龙道:“这位仁兄高看在下了。小弟平日打猎只打兔子,绝不敢打别的东西。”曹少钦道:“这却为何?”

傅人龙道:“因为小弟相貌虽粗,却是信佛的。所以世上的生灵是不敢伤害的。”曹少钦道:“难道兔子就不是生灵了?”傅人龙笑道:“兔子当然也是,却和别的动物不一样。”

曹少钦道:“哪里不一样?倒要讨教。”傅人龙道:“仁兄一看便是读书人,想必知道这两句诗‘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曹少钦笑道:“在下念的书虽不多,却也知道这是木兰诗中的句子。却不知这和兄台的意思有什么关系?”

傅人龙淡淡地道:“诗中的意思是说,兔子是不分公母的,而打这种分不出公母的畜牲,不算杀生,也不会伤阴德。”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那些藏人服饰的汉人眼神都变了,有几个人脸上的肉突突直跳,手都伸到怀里,眼睛却盯着曹少钦,只要看他一挥手,龙门客栈立刻就会变成血海。

二人四目对视,良久良久,突然同时哈哈大笑,曹少钦道:“兄台信奉佛祖,不肯杀生,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傅人龙道:“多谢。敢问仁兄做什么营生?”

曹少钦道:“这年头谋生不易,到西藏做点小买卖。”傅人龙道:“西藏物品丰饶,仁兄一定是日进斗金了?”曹少钦摇手道:“说不上,在下眼拙,跑了这几趟,只是此次才弄到了五张牦牛皮,算是上品。却也着实花了不少功夫。”

傅人龙道:“哦?”

曹少钦道:“兄台知不知道如何捕牦牛啊?”傅人龙道:“不知。”曹少钦道:“牦牛虽不好捕,但只要弄清它的脾气,它就像孙悟空落入如来佛的掌心,再也逃不掉了。兄台知道牦牛的脾气么?”

傅人龙道:“小弟没到过西藏,还要请教仁兄。”

曹少钦道:“天下虽大,牦牛却只是呆在一个地方,就算死也不会离开,所以你只要到了那里,它就是你的了。”说完,他又是一阵大笑。

他这一笑,他手下的人全都跟着仰天大笑。

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大门被撞开了,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进来,一个血人。

曹少钦一眼看到,心下一沉,低声叫了一声:“孙登。”他抢上前去抱住那人,孙登满面是血,一条血口从他的额头直划到嘴角,眼睛瞎了一只,鼻子也变成了两个,身上背上全都是血,也不知被砍了多少刀。

他现在还能活着,已算是奇迹了。

屋子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玉玲珑和傅人龙对视一眼,神色中都隐隐感到不妙。玉玲珑看了一眼金铁风,发现他正笑着看着她,玉玲珑脸一红,转开了目光。

曹少钦抱住孙登,急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李义呢?”孙登用力睁着那只被血糊住的眼,吃力地道:“半路遇到马贼……李义……死……”曹少钦道:“那信呢?送到地头没有?”孙登拼力地摇摇头,突然头一垂,断了气。

曹少钦眼神游移不定,好像一时想不出主意。既然他派出的人没有到得了龙门关,军队自然也不能到了,他突然瞪着金铁风,一字字道:“金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

金铁风当然知道他问得是什么意思,不由得苦笑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遇到抢匪。也许是他们身上太有钱了。”

血和尚凑过来,低声道:“驾帖没送到关上,现在就动手吧。”曹少钦还在犹豫,忽听门外快马急奔而来,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在曹少钦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曹少钦脸色一变,道:“来得这么快?不能再耽搁了,动手!”

他一声令下,屋子里顿时开了锅,桌椅碎裂,杯盏乱飞,几十个人全都是兵器在手,刀光剑影耀眼生花,傅人龙暴喝一声,当先迎了上去。没走出三步,两柄刀当头砍到,一判官笔直点他前心。

傅人龙像是没看见一样,刀砍到他脑门上,断成了四段,那支判官笔点到他的穴道,就如同触到了生铁,他双拳一抡,把两个脑袋打得像是个烂西瓜,随后一脚踢到用判官笔那人的裤裆里,那人被踢起老高,撞上了屋梁,等到落下来时,已软成了一堆烂泥。

他一出手便毙了三人,东厂的人虽然悍勇,却也被这股气势镇住了,没有人再敢向他冲过来。傅人龙哈哈大笑:“我道东厂的人全都是硬骨头,没想到也有这么多脓包。”突然红光一闪,一柄血红的剑直刺他双眼,剑锋颤动之间,红光一片,仿佛一股鲜血迎面泼来。

血和尚早就等着这一刻。

没有人能将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练到眼睛上,傅人龙横掌一封,随后一拳打了出去。

傅人龙的功夫是硬桥硬马,而玉玲珑却是高来高去,然而她飞到哪里,曹少钦的剑就跟到哪里,就像是一条毒蛇,紧紧地缠住了她。曹少钦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轻易让她发出相思柳叶。

傅人龙带来的三个随从此时被十多个东厂的人围住,三人背靠着背拼命抵御,但还是都受了伤,这次东厂来的果然全都是好手。

金铁风看着这一片混乱,居然一点也不急,帐房先生问道:“当家的,怎么办?”金铁风道:“先别动,静观其变。”

玉玲珑一连闪过曹少钦十几剑,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惨呼,她转头看去,傅人龙带来的三个人已有一个倒了下去,三四把刀立时砍下,鲜血流了一地。余下的两个人已是强弩之末,玉玲珑见势不好,一把抓起一个东厂侍卫,向曹少钦扔去,曹少钦一脚将那人踢开,剑势自然一缓。

而玉玲珑要的就是这刹那的间隙,她双手一扬,相思柳叶终于出手。

漫天银光飞舞,那边十几个东厂待卫顿时倒下了七八个,被围的二人精神一振,挥刀反攻,也砍倒了两个。

曹少钦红了眼睛,不要命似的扑了上来,手中软剑如同金蛇乱舞,客栈里的栏杆楼板,桌椅条凳碎去大半,忽然嗤的一声,剑锋划过玉玲珑的小腿,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裤角。

金铁风见了,老大不高兴,突然叫道:“喂,姓曹的,你可不可以看着点我店里的家伙,全都打碎了我怎么开店?”曹少钦骂道:“少废话,我出十万两,帮我杀了她。”金铁风笑道:“好大方啊,可不知是不是吹牛,先付五万两定金,我就帮你。”

曹少钦哼了一声,道:“财迷鬼……”他心神一分,眼前银光闪耀,一支相思柳叶迎面打到,他拼力转头,那支相思柳叶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曹少钦大吃一惊,一个翻身跃出去,落在地上,手中软剑抖得笔直,指向玉玲珑,但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血已涂满了他半边苍白的脸,现在看他的情形,一半是关公,一半是曹操,倒有些滑稽。

可玉玲珑的心却沉了下去,她的最后一支相思柳叶也打出去了,却没能杀得了曹少钦,然而她却不敢去拔待卫尸体上的相思柳叶,那样的话曹少钦一眼就会看透她的心思。

她将双手掩在身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曹少钦。此时双方已停止了打斗,玉玲珑这边只剩下傅人龙和一个带伤的随从,而曹少钦那边除了血和尚外,还有五个东厂侍卫。

傅人龙满身大汗,不住的深呼吸,用来调理气息。这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虽然厉害,却最是耗气力,他一连毙了六名东厂侍卫,又和血和尚一番苦斗,着实费力不少。

金铁风看着他们,眼角露出一丝不屑,对账房道:“你说他们谁会赢?”账房道:“我看不出,你说呢?”金铁风道:“我看他们谁也不会赢,最后还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他的话音虽轻,屋子里的人却还是能听到的。曹少钦道:“金掌柜的,我说话算话,十万两一文也不会少你的,只要你帮我杀了他们。”傅人龙冷笑一声:“东厂的人说话从来都是放屁,你知道的太多,他们是不会放过龙门客栈的。不如听我的,把东厂的狗子都剁成肉馅,你还能有几天包子卖。”

金铁风拍拍额头,道:“两方面说得都有道理,这可要我信谁的呢?”

曹少钦道:“天大地大,官老爷最大,金掌柜的是聪明人,得罪了东厂是什么后果,只怕你也听说过。可你要是帮我,要官还是要钱,随你选。”

金铁风笑道:“官大了应酬太多,钱多了麻烦太多,要是让我选的话,”他眼角看了一下玉玲珑,刚要开口,忽听门外有人朗声一笑:“有如此好事,不如让我来选。”

听到这声音,玉玲珑喜出望外,竟险险晕了过去,她无时无刻不期待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此时听来竟恍若隔世一般,她不由得叫出声来:“梦白!”

血和尚猛吃一惊,道:“楚梦白?”

门外那人道:“正是楚某。”说话间一个人背着手,悠悠然走了进来,金铁风看着这个人,心里也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既有一些嫉妒,又有一些安慰,——毕竟玉玲珑喜欢的人要比他强过很多。

楚梦白永远是一身白衣如雪,仿佛不染一丝尘埃,头发永远都是那么光滑闪亮,眼角虽有了轻微的皱纹,但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年轻,他鼻子高挺,笑容永远都像春风一样付在他脸上。

他的剑在腰间垂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去碰一碰,但没有人能想象他出手的速度。江湖中有几个天南一剑?只有一个。

如果玉玲珑会对一个男人动心的话,那这个人无疑就是楚梦白。

账房先生用胳膊碰了碰金铁风,轻轻地道:“当家的,这个人就是天南一剑楚梦白?好潇洒的一个人物。”金铁风哼了一声,道:“你看他好,不如让他来做你们的老大。”一边的小黑子斜着眼看了看楚梦白,不屑地道:“这个小白脸有什么好?比我们当家的差远了,说真的,我一见小白脸就有气。”

金铁风笑道:“拍马屁!你小子忘记以前的绰号了?”小黑子道:“当然忘记了,不然的话我为什么把自己的脸弄得和黑李逵似的。”金铁风道:“我看只怕不是李逵,是李鬼。”

他们这边小声谈话,而玉玲珑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如同万条柔丝,紧紧缠住了楚梦白。她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世上难道还有比在这种情形下的相遇更幸福的事么?

楚梦白一走进龙门客栈,情形立时变了,曹少钦那半边苍白的脸已接近于透明,手腕上青筋暴突,剑锋在轻轻颤动。他的心已有些乱了。他知道楚梦白快要到了,所以才下令出手,却没想到楚梦白来得这么快。

就在这时,门后面站起一个东厂侍卫,手执一柄弧形剑,突然一剑向楚梦白后心刺过去。楚梦白好像完全没有觉察,还在向着玉玲珑微笑。那剑从后刺到,楚梦白轻轻一扭身,剑就刺空了,随后他轻轻一个肘锤,正打在那人的“膻中穴”上,那人当时便不会动了。

楚梦白走到玉玲珑跟前,轻轻为她笼了笼头发,关切的道:“你受伤了?”玉玲珑仿佛在梦中一样,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回答,只觉得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搂在了怀里。

在这一刹那,她一路的奔波劳苦,焦心忧虑都消失了,整个人仿佛来到了春日下,春风里,世间所有的烦恼都已离她远去,她的眼睛已变得湿润了。

小黑子看着看着,对金铁风道:“当家的,我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脸弄黑了。”金铁风道:“为什么后悔?”小黑子道:“因为要对付女人,还是小白脸管用。”金铁风醋吃得正盛,不由得骂道:“你他妈的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小黑子缩了缩头,溜到了一边。

傅人龙哈哈大笑,道:“楚大侠来得正是时候,不然这些灰孙子还真有点扎手。”楚梦白微笑道:“傅将军太抬举楚某了,谅这些土鸡瓦狗也不是你的对手。”

曹少钦听到这句话,双目一瞪,阴阴地道:“此地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还是投降的好。”楚梦白皱了皱眉头,道:“门外乾坤朗朗,邪终不可以胜正。”

曹少钦冷笑道:“只怕风雨凄凄,太阳也有下山的时候。”他一挥软剑,喊出了两个字:“必杀!”傅人龙大步跨出,仰天大笑:“死到临头,还在张牙舞爪,今天就叫你恶贯满……”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笑声已变为惨呼,一柄长剑从他的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剑锋撤,血花飞。傅人龙大睁着双眼,怔怔地盯着前心喷出的血泉,仿佛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慢慢地回过身来,瞪着楚梦白。

楚梦白手中长剑指地,血一滴滴从剑锋上落下。玉玲珑大惊之下,如同痴了一般,一步步向后退去,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傅人龙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楚梦白淡淡地道:“不这样做,如何破得了你的铁布衫功?”傅人龙道:“你也是……东厂……”

楚梦白点点头。

傅人龙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满口是血,他一步步向楚梦白走去,楚梦白微笑着,嘴边带着一丝嘲讽。傅人龙没走出几步,背后红光一闪,傅人龙的头已飞上了半空。

令人吃惊的是,那段无头的身躯居然又走了两步,才仆倒在地,而傅人龙的头也落了下来,仍旧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令人不寒而栗。

傅人龙身边仅剩的那名随从大叫一声冲了过来,一刀向楚梦白砍去,可他的刀刚砍出,就觉得心脏一阵剧痛,楚梦白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窝。

剧变突然发生,金铁风也瞪大了双眼,他也没有想到楚梦白会这样做,但他更关心玉玲珑的感受。玉玲珑还在慢慢地向后退,仿佛离得远一些才会看清楚梦白,她终于靠到了墙壁,她看着楚梦白,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对自己,对生命,以至对整个世界的绝望。

沙漠里是不会有春风的。

但曹少钦此时却是满面春风,他纵声长笑:“王公公果然是神机妙算,怪不得出京时告诉我只要听到有人说‘土鸡瓦狗’四字的,便是我的接应。却原来是楚大侠。只不过你此时才来,倒叫我担了好大的心。”

原来他们方才所说的话都是暗语。最后那两个字“必杀”,就是出手的信号。

楚梦白淡淡地道:“我本想早来,但王公公定要我晚到两天,这样才可以诱得傅人龙等人进关,曹公公多担两天心,却也是值得的。”

曹少钦笑声一顿,阴森森的道:“可现在东西还没拿到手,而且这个女人的暗器……”楚梦白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保证她的身上已没有一支相思柳叶。”曹少钦喜道:“哦?你确定?”楚梦白道:“她若还有,你方才就已经是个死人。”

直到此时,他才慢慢转过身,看了看玉玲珑,但眼神里已没有先前的温柔。他向前走了几步,伸出左手,轻轻道:“小玉,把图给我。”

玉玲珑仿佛没听到他说得是什么,只是痴痴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楚梦白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愧疚,半晌才道:“我不得不这样做。”玉玲珑道:“你说过要随我一起出关的,到了关外,我们就海阔天空,再也不理会江湖恩怨,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难道你忘记了么?”

楚梦白脸突然涨得通红,道:“是的,我是这么说过,但是……”玉玲珑道:“但是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说啊,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会原谅你,我真得会原谅你。”她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楚梦白的脸已变成铁青色,他咬了咬牙,道:“我不想再骗你,我不能和你出关,这样一来,我的下半辈子就只有亡命天涯,像条野狗一样东躲西藏,再也没有今天的风光。你知不知道,名声和地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不想就这样失去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

玉玲珑听着,眼泪无声地流下,她最后道:“难道我在你心里远远比不上名声和地位么?”楚梦白不再回答,只是道:“把图给我。”

血和尚冷笑道:“要图还不容易?杀了她自然会找到。”说着他一步跃过来,举剑就刺。哪知他的剑刚出手,就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撞到了墙上。血和尚大怒,吼道:“你干什么!”楚梦白也吼道:“滚远些,这是我的事,谁插手我就杀了谁。”

曹少钦笑着对血和尚道:“楚大侠也是为大师好,图到手之后,还不是大师的?”血和尚想要发作,却自知不是对手,只好虎着脸不做声了。

楚梦白第三次道:“把图给我。”玉玲珑像是呆了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楚梦白终天举起了剑,道:“你真的要我出手么?”

玉玲珑突然笑了,这笑容就像暗夜来临前那最后一抹夕阳,既灿烂,又无奈,她也许在怀念当初那些美好的日子,也许是在笑自己对未来的无能为力。

楚梦白的剑尖在颤,冷汗一滴滴从他的鼻尖落下,在这个痴情女子面前,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感觉这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尖针一般刺向他的心,这种痛苦使他再也无法忍受,他大叫一声,一剑刺了出去。

玉玲珑看着这绝情的一剑,笑着闭上了眼睛。突然只听一声大吼,一个人像豹子般冲了过来,抱起玉玲珑滚到了一边,玉玲珑如同坠入五里梦中,直到那人的胡茬子刮在她脸上,她才惊醒过来。

金铁风跳起来,指着楚梦白大骂道:“王八蛋,你还是不是人,玉姑娘为了等你,好几次险些丢了性命。你这样骗她,她都不怪你,还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你……你这王八蛋居然还真下得了手,我真替你妈害臊,生头猪也比生你好,你这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断子绝孙的臭王八……”

他这一通大骂,楚梦白只怕长这么大也从没听到过,直气得浑身乱颤,手中长剑化做飞虹,直刺过来。

龙门客栈的伙计见了,全都抄起了家伙。曹少钦眼神一寒,道:“全都杀了。”客栈中立刻又飞起了刀光。

楚梦白剑如长虹,将金铁风迫得后退几步,随后他一剑回刺玉玲珑,玉玲珑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仍旧不躲不闪。金铁风眼见她要殉情,急得红了眼睛,拼尽全力扑上去,将玉玲珑一把推开。

剑如飞星,没入金铁风手肘,楚梦白手腕一翻,金铁风半条膀子齐肘而断,鲜血溅了玉玲珑一脸。

楚梦白道:“讨厌!”剑光一闪,刺向金铁风咽喉,金铁风受伤极重,无力再闪,可是却见一个人飞过来,拦腰抱起了金铁风,轻飘飘飞起,脚尖在柱子上一点,便上了二楼。身法轻灵洒脱,绝妙如仙。看那人时,黑黑的一张脸,正是小黑子。

楚梦白咦了一声,道:“梯云纵!你是武当小白龙?”

小黑子道:“小白龙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一头小黑驴。”楚梦白哼了一声,刚要跃上去,眼前乌光闪动,六颗黑乎乎如同棋子般的东西打了过来,却是六颗铁算珠。他一个卧看巧云,躲了过去,哪知那六颗算珠在空中一碰,又飞了回来,仿佛是活的一般。

楚梦白长剑一圈,将算珠击飞,看着那账房先生,道:“云里飞星,你是铁琴先生。”账房先生一抖算盘,冷笑道:“铁琴先生已不会弹琴,只会算账,与你算算总账。”

楚梦白道:“懒得理你。”他的目标仍旧是玉玲珑。

玉玲珑木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一动也没有动,甚至连脸上的血也没擦拭,她看着楚梦白向她扑过来,脸上出奇地平静。

剑光闪动,直刺她的胸膛,楚梦白已没有一丝容情。话已说尽,事已做绝,又何必留情?

玉玲珑身子微侧,剑尖从她的肩窝刺入,深入石墙,将她钉在壁上。楚梦白目光尽赤,失魂落魄般地看着玉玲珑,胸膛起伏之间,粗重的呼吸声隐隐可闻。

玉玲珑轻轻地道:“是你负了我,我就算要杀你,也不是我的错。”楚梦白突然神经质的大笑起来:“你杀我?你用什么杀我?用你那可怜的眼神,还是你那颗死了的心?”

玉玲珑淡淡地道:“不是。”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她的手轻轻扬起,在楚梦白的面前划过,温柔得就像是春风吹起的秀发,又像水中掠过的柳絮,楚梦白只隐约见到她指缝间有银光一闪,随后他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楚梦白捂住双眼,鲜血仍从他的脸上流下,他发疯般的大叫着,砰得跌下了楼,等他再站起来时,已成了一个血人,楚梦白像头发了疯的野马向外冲去。一个东厂侍卫躲闪不及,被他撞得飞了起来,口中狂喷鲜血,全身的骨头也不知断了多少根,叫也没叫就断了气。

只听轰然一声,大门被他撞得粉碎,楚梦白一掠而出,向沙漠狂奔而去,在他身后,留下了一路血迹。

小黑子见他逃了,起身要追,却被金铁风叫住了。小黑子急道:“当家的,这样的人不可以留,当心卷土重来。”金铁风看了玉玲珑一眼,叹道:“算了,他已瞎了一双眼,就由他去吧。”

玉玲珑受伤也不轻,但这比起她心里的伤痕,却又算不了什么。她手里握着那把楚梦白给她的弯刀,刀上有血。

她用最心爱的人送给她的刀,毁了最心爱的人的眼睛,这是不是天意?

她还刀入鞘,鞘上有字:“梦去江湖白,魂归天地青”她轻轻地念着,突然一抬手,那柄刀像一颗流星般飞出了窗外,在日光下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没入了黄沙中。

金铁风看着她,欣慰地笑了,他知道玉玲珑埋藏的不仅是一把刀,同时也埋藏了她对那个人的情感与眷恋。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感到窗外的阳光竟是如此的灿烂。

楚梦白此时就在这灿烂的阳光下,他奔出十几里路,心情渐渐的平静下来,他倒在黄沙上,吞下了一口干涩的沙土。他心里在悔,在恨,恨自己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一个平日受人敬仰的大侠,会瞎了眼睛像条丧家之犬般的死在这茫茫沙漠里。

我已成了残废,东厂是不会可怜我的。不如回龙门客栈,向玉玲珑到歉,诚心诚意地请求她的原谅?不,我已瞎了眼,又出卖过她,她不会再要我了。更不会再跟我好了。

可是,我虽然出卖了她,但她也毁了我的眼睛,大家就算扯平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了,女人的心总是软的,我若表演得像一点,她只怕还会原谅我。因为她心里还是爱我的。早知这样,不如当初和他们一起杀了曹少钦,对,现在想明白也不晚,这就回去杀曹少钦,跟玉玲珑说我是爱她的,只是一念之差才走错了路。

楚梦白想到这里,心情终于安定了,他撕下一条衣襟,将双眼包了起来,站起身向原路走去,但他出来的实在太远,已听不到龙门客栈中厮杀的声音。他想:不如找个人来问问。

谁知他刚想到这里,果然有人来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三四十匹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上的人神情凶恶,马鞍上都挂着雪亮的刀。

可惜楚梦白看不见,他向他们走了过去。

马队停住了,一个人道:“老大,那个人是谁?”另一个人道:“不认得,好像不是客栈里的人。”前一人道:“瞧这人满脸是血。会不会是从客栈里逃出来的番子?”

另一人道:“不错,好像是东厂里的。昨晚金掌柜的给了两千两,要咱们杀那两个东厂番子,谁料想跑了一个,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不知见了金掌柜的怎么说。现在他送上门来,就拿他的脑袋抵数。”

说完他一提马缰,冲了上去,楚梦白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请问……”只觉得锐风扑面,一把大刀向他脖子猛劈下来,楚梦白吃了一惊,向边上一跳,道:“干什么?”那人也不说话,又是一刀砍了过来,楚梦白生气了,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腕子,大喝一声,将那人从马上扯了下来,随后一拳打在那人的前胸,这一拳好狠,那人的前胸登时便塌了下去,内脏只怕早已是一团稀烂。

后面的人一见死了老大,都红了眼睛,狂叫着打马冲了上来,楚梦白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起来,远远地摔在地上,还没等他站起来,一只冰冷坚硬的蹄铁已重重的踩上了他的头颅。

血,流在黄沙里,干得很快。

但龙门客栈里仍旧血腥一片,血和尚已杀了两名伙计,但四外一看,东厂的五个侍卫已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和曹少钦两人。

光棍不吃眼前亏,他是老江湖,当然看得出形势对自己很不利,他当然更明白另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连环三剑,迫退了账房先生,随后一个纵身,向门外掠去。

可早有一个人挡在那里,竟是那个土头土脑的阿木,阿木呆呆的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但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要想从此过,留下脑袋来。”

血和尚哪会将他放在眼里,一剑就刺了过去,剑到中途,手腕一颤,这一剑的方向完全改变,向着另一个别人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刺去。

可别人想不到,阿木却偏偏想到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剑锋,右手一个耳光,打向血和尚的脸。血和尚理也没理,剑锋一转。心道:给你打一个耳光又如何?可你的手却是要废掉了。这简直就是孩子似的打法,阿木的左手已露出了骨头,却仅仅是打了对方一个耳光。

但这个耳光一打上去,血和尚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跳起来,在地上一连翻了几个跟头,等他停下来时,他的半个脸已肿得像个馒头一样,表面隐隐透出紫光,连眼睛鼻子都扯得歪到了一边。

门外的阳光照射进来,照在阿木的右手上,那只手仿佛戴上了一只薄薄的手套,呈现出淡淡的青灰色。

血和尚像见了鬼一样叫起来:“青丝蛇!唐……你是唐……”

阿木呆呆地道:“我叫阿木。木头的木。”

血和尚一把拉住曹少钦,嚎道:“救我……求求你……救……”他的嘴也不好使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曹少钦看着他那张可怕的脸,点头道:“好,我一定救你。”说完拉着他向窗子窜去,账房先生一抖算盘,数十颗算珠像暴雨般打了过去。曹少钦已到了窗边,听到风声,猛地将血和尚向后一抡,迎向漫天飞来的暗器。

只听“卟卟”连响,血和尚身上像冰雹打西瓜一样,出现了无数个血洞,在血和尚临死前的惨叫中,曹少钦窜出龙门客栈,跃上马背,飞一般地逃了。

二十年后,曹少钦为除去异己,又一次亲领大军围剿龙门客栈,但功亏一篑,终于将性命送在这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血,满地鲜血,在阳光下看来是如此的刺目,玉玲珑走到金铁风身边,轻轻为他包好了断臂,最后伏在他肩头,流下了眼泪。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眼泪,而是幸福的眼泪。她的心在死过一次之后,终于又找到了新的依靠。金铁风轻抚她的头发,道:“你走吧。”玉玲珑轻轻摇了摇头,金铁风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玉玲珑捉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道:“对我来说。世间最重要的事,就是陪在你身边,永远也不离开。”

金铁风道:“可是你一定要出关的,那幅图……”玉玲珑打开头发,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递给小黑子,道:“图就藏在里面,麻烦你带出关,交给西北总督谭岳。”小黑子道:“那你不去了么?”玉玲珑摇摇头:“傅将军因我而死,我没脸去见他老人家了。”

小黑子点头道:“我一定带到,玉姑娘,哦不……老板娘,你还有什么要对谭大人说的么?”

玉玲珑脸上一红,却没有否认,只是道:“你对他说,玉玲珑已经死了,他以后如果有难,就给龙门客栈来个消息。”

金铁风笑了,他知道玉玲珑永远都会留在龙门客栈,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了。鲜血,并不总是意味着死亡,更象征着新生。心有死,心亦有生。

数月之后,西北总督谭岳上表弹劾王振,却被王振及其党羽诬陷,被贬为庶民,谭岳从此失踪。

也先没有得到山河图,勃然大怒,兴兵南下,进攻大同,杀守将王鲂,王振震怒,从此两国不睦。明英宗正统十四年,也先大举南侵,王振为报私仇,不顾百官苦谰,力怂皇帝亲征,结果百万明军在土木堡一朝溃败,全军复没。明英宗被俘,王振在乱军中被护卫将军樊忠以铁锤击杀。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土木堡之变。”

而龙门客栈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因为这里又多了一位漂亮的老板娘。一年之后,一个女婴在龙门客栈中呱呱坠地了,玉玲珑为她取名为金镶玉。因为她知道她这块玉永远都会镶在金子上,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云起云没,日升日落,时间一天天过去,金镶玉在这片沙漠里一天天长大起来,这里每天照旧会来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事。也许终究有一天,龙门客栈将会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但它的故事将会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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