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舞女

上海舞女

引子

一九三六年,上海。

五年前九一八事变的枪声震惊了全中国,但在上海这座靡靡之都,一切都还沉浸在醉生梦死的幻境里,日本人的铁蹄在东三省肆意践踏,可这里还是一派歌舞升平。

最后一班电车已开走,孙婷婷站在巷口四下看着,与她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都是在上海一个有名的夜总会做舞女的姐妹。

街头空无一人,由于刚刚下过雨,路面湿滑,行人稀少,一阵夜风吹来,几个女孩子都有点发冷。

今晚她们来参加一个酒会,由一个关东人办的,这个人叫做武文勃,他是个挺有风度的男人,在上海很有些知名度。

可是今晚的酒会却进行得不太顺利,一个服务生不小心碰翻了蜡烛,失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原本准备进行到天亮的舞会不得不中途停止。

孙婷婷等人正在等着黄包车,突然冷不丁从巷外冲进一个人来,这人戴着帽子,穿着一件破旧的花格西装,正是标准的上海流氓的打扮。

这人冲到目瞪口呆的几个人面前,一把抢了孙婷婷的手包,转身就逃。

孙婷婷惊得尖声大叫起来,眼看那个流氓就要消失在巷外,突然一个人横在那里,挡住了去路。流氓也吓了一跳,以为是巡警,但抬头一看,只是个矮个子男人,没穿警服,胆子便大起来,从腰里掏出一把刀子,直捅过来。

那人的身手竟是十分敏捷,上手一把将流氓手腕抓住,向膝上一磕,刀子落地,随后一个直拳,砸在流氓的脸上。

那个流氓立时鼻血长流,被打出几步远,手包也掉在地上。矮个子男人踏上两步还要打,那流氓不敢再动手,夺路而逃了。

矮个子男人拾起手包,交还在孙婷婷手里,向她一躬身,道:“让您受惊了,这是我的过失,请您恕罪。”

这声音挺熟悉,孙婷婷仔细一看,原来是今晚舞会的举办者——武文勃。

孙婷婷向武文勃道了谢,这时黄包车来了,武文勃为了安全,亲自护送几个舞女回了公寓。

由于今晚受了些惊吓,孙婷婷不敢独处,武文勃就只好在公寓陪着她打发这几个小时的时光。

孙婷婷为武文勃倒了杯清酒,问道:“今天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您喝杯酒吧。” 武文勃有礼貌地接过来,慢慢品了一口,赞叹道:“是正宗的日本清酒,你去过日本?”孙婷婷道:“我去过佐贺。” 武文勃点点头,问道:“看您的举止,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冒昧地问一句您的祖上。”孙婷婷道:“我爷爷曾是清朝举人,年青时还曾立过战功的,后来在辛亥革命中死去,我家也从此破落,前些年中原大战,我父亲也死去了,我从那时时成了孤儿,无法生活,只好来上海做了舞女。”

武文勃叹息道:“战争,真是个恶魔,使无数人失去了亲人与孩子。孙小姐,这世上如果没有战争,那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孙婷婷点头,道:“看您方才打退流氓的身手,您一定是个武林高手吧。” 武文勃道:“我不是什么高手,我曾是个军人,战争给了我荣誉,也给了我无尽的痛苦。”

说着他掀起左腿的裤子,露出自己的脚,孙婷婷吃惊地看到,那条腿从膝盖以下,竟是一条假肢。

“九一八战争留给我的,当时一颗炮弹在我十米内爆炸,我的班长当时失去了生命,而我被炮弹皮削去了左腿,侥幸活了下来。”

孙婷婷道:“您真是命大,但我知道,东三省的战争我们已和平解决了……”

武文勃冷笑一声:“和平解决了?哼哼,和平解决的结果是——伪满洲国建立了,日本人在东三省成了太上皇,大片富饶的土地成了日本人的战略基地,为他们以后占领全中国打着基础……另外,我失去了肢体,成了残废。我恨战争,但如果要用战争解决战争的话,我很愿意再上战场。”

孙婷婷不说话了。

两个人因为有着近似的遭遇与身世,所以很谈得来,他们一连谈到天光大亮,武文勃也喝了大半瓶清酒,最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公寓。

从那以后,武文勃与孙婷婷的关系迅速拉近了,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谈心,以至于两人的关系也急速升温。武文勃近乎疯狂地迷恋上这个清秀可人的上海舞女。

过了两个月后,武文勃在中山路为孙婷婷买了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让她搬离了那所公寓,过起了金屋藏娇的生活,还为她找了一个叫子珍的女孩儿做仆人。

一九三六年十月的一天,将近傍晚,黄浦江上吹来的风消散了城市中的热浪,但却散不去那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事实上,夜晚的上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海。

“子珍,去开门。”

随着这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孙婷婷用手绢轻轻把落在桌子上的烟灰抹去,然后把三五牌的女士香烟按灭,起身走进了更衣间。她知道,她的知已来了。

孙婷婷坐在梳妆台前认真打扮着自己,而子珍则把武文勃带进来。

武文勃由于参过军,所以至今还保持着一幅标准的军人作派,行动坐卧之间,总是中规中矩。此时他将一个大大的箱子扔在茶几上,自己则坐在沙发中,紧皱眉头,看上去颇有些忧心如焚的样子。

子珍看了出来,她走进更衣间,告诉了孙婷婷,孙婷婷于是以最快的速度化好了妆,以最光鲜、最妩媚的姿态站立于武文勃面前。

“今天好像很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难缠的事?”孙婷婷关切地问道。武文勃叹息一声,道:“是的,是有件棘手的事,是关于我们商会的。”

孙婷婷只知道武文勃去年加入了一个商会,由于才能出众,现在已是商会的对外负责人,至于是什么样的商会,出于传统女人的习惯,她也没有多问。但今天武文勃却很愿意让她参与这件事,便说出了事情的由来。

武文勃的商会做着很多的生意,包括坯布,粮食,燃油,甚至古董,按他的话说,只要是在中国能挣钱的买卖,他们都做。而今天的棘手之事,是一件古董。

这件古董是商会董事长爱曼的家传之物,也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可就是这样一件宝物,却被一个清洁工偷走,以一千块银元的价格卖给了另一个叫大野秀男的日本收藏家。而这个日本人得到这件古董后欣喜若狂,只怕夜长梦多,因为当时的上海治安很乱,所以这个大野秀男决定将它带回日本。

武文勃对孙婷婷说,这件古董对于爱曼与商会来说,不但是价值连城,而且还有特殊的意义,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三天后商会要举办展览,这件古董是最贵重的展品,所以他们一定要赶在大野秀男回到日本之前,把它拿回来。

可是大野秀男明天黄昏时就要离开上海,坐船回日本了。怎样才能把它拿回来呢?爱曼是个很机智的女人,她想了一个好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好虽好,只是缺一个女人,爱曼是不能出面的,因为那个日本人见过她,而商会中也没有其他女人了,所以武文勃就想到了孙婷婷,可他不知道一个舞女能不能办到。

孙婷婷看着武文勃那焦头烂额的神情,她知道,考验她的时候到了。

武文勃打开自己提来的那个箱子,从中取出一样样东西,包括一身旗袍装,一双高跟鞋,一张船票,一包女士香烟,一瓶法国葡萄酒,此外还有一个一尺来长的黑布包,看样子里面像是一根短棒。孙婷婷出席过很多重要宴会,对这些东西也算有些眼光,她看得出来,这些衣服与烟酒都是上品,尤其是那瓶法国葡萄酒,摩东—罗歇尔德红酒,价格能吓死人。

看来为了拿回这件古董,商会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武文勃对孙婷婷郑重地交代着:这个大野秀男是日本一个并不太著名但却极为狂热的收藏家,他有很多地方让人不可理喻,他曾经留学法国,所以对法式大餐情有独钟,来到上海后也不改这个习惯,每餐必去法式罗尼餐馆用餐,这是饮食方面,在感情方面他也是与众不同,他看不上身着和服的传统日本女人,最钟意的是身穿旗袍的中国女子,他在上海的仆人也都应他的吩咐穿着旗袍。

爱曼的主意就是,在他喜欢的这两个方面下功夫,用旗袍女子迷住他,用美酒灌醉他,然后下手。成功后,船上有人接应她下船回上海。

一声汽笛长鸣,丸藏号游轮马上就要起航了。

夕阳下,无数人挤在码头边上,向船上的人挥着手,船上的人也以同样的方式告别亲人与朋友。偶尔有些彩带飞下来,热闹得很。

孙婷婷没有理会这些,她独自一人坐在头等舱的休息室里,穿着一件花式旗袍,盘着头发,两根纤纤玉指夹着一根女士香烟,室内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这正是当时最时髦的打扮与做派。

她在等着猎物上钩。

果然,轮船开动后没多久,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走进来,坐在一个角落里。这人看上去有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头整整齐齐的头发,身着西装,戴着礼帽,一副标准的商务打扮,但孙婷婷知道,这一副正统的外表下面,掩盖着一颗狂热偏执的心脏。

这个人当然就是大野秀男。

孙婷婷并没有马上主动去接近他,那样太着形迹,容易使人生疑,武文勃一再告诫她,这个人有着很大的疑心,对任何人几乎都不信任。要想接近并骗过他,并不容易。

孙婷婷也并非没有准备,她从手包里取出一本《游园惊梦》,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用眼角扫视着大野秀男。不一会儿,她看到大野秀男也将目光移向她这里,然后总是若有若无似的盯着她。

上钩了,孙婷婷知道,她这身扮像引起了他的注意,以下的事就好办得多了。

孙婷婷突然合上书,将烟按灭,走身向船舱走去。没走几步,突然高跟鞋一歪,整个身子扭了一下,便坐倒在甲板上,那本书扔到了大野秀男面前不远处。

有个服务生过来扶起了孙婷婷,连声问候,怕她扭伤脚,孙婷婷活动了一下,感觉并没有伤到。

此时大野秀男来到孙婷婷面前,将那本书递给她。孙婷婷感激地接过,说道:“您真是有爱心的人呢。”大野秀男微微一笑,很有风度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没什么,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的,我叫大野秀男,日本神户人,请问小姐,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孙婷婷道:“我是杭州人,在日本佐贺市留学,到上海是来观光的。”大野秀男轻轻点头,眼神闪动着笑道:“佐贺市,我去过那里,那地方真不错,景色真是没的说,我记得那里到处都是高大的银杉树,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插着银杉枝,你们学校的门口是不是也插着?”孙婷婷诧异地道:“对不起先生,您是不是记错了,佐贺市没有多少银杉树,至少我没有看到过,而且住户的门口也没有插过什么银杉枝。我们那里到处都是低矮的灌木。”

大野秀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狡诘,连连点头:“哦,那一定是我记错了。对了,您这是要回日本?”孙婷婷暗道好险,如果我顺着他的话答言而不是反驳,立时就露了马脚,这个大野秀男,真的是疑心很重的人,接下来的谈话,一定要多加留意才行。于是道:“是的,我先回日本完成学业,父亲已为我安排好,去法国找份工作。”大野秀男眼睛一亮:“您也喜欢法国?”孙婷婷道:“那是非常浪漫的国家啊。没有人不喜欢的。”

真不愧是舞女,孙婷婷没几句话,就把大野秀男的兴趣勾上来了。两个人越谈越投机,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大野秀男最后道:“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有说不完的话题。只不过现在天色晚了,海风很冷,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的包厢号码是102。”孙婷婷心中高兴,脸上不露声色,道:“好啊,我去拿件披肩,过一会儿去找您接着聊。”大野秀男十分高兴,道:“一会儿我叫一顿法国菜,让您先领略一下法国的饮食魅力。”

孙婷婷点点头,先回房间了。

二十分钟以后,孙婷婷出现在102号包厢,大野秀男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些绅士的味道,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菜肴,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身后的床上,还睡着一个小女孩儿,约有三四岁的样子。

“这是我的女儿,今年三岁,是很顽皮的,幸好她现在做着比顽皮更重要的事,小孩子睡着后是不容易醒的,所以您尽可以高谈阔论。”大野秀男笑道。

孙婷婷看了小女孩一眼,道:“她真是可爱,以后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见到孙婷婷如约而至,大野秀男十分高闪,他一样一样的介绍着:“这是贝鲁嘉鱼子酱,这是肥鹅肝,这是槟榔排骨锅,这是……” 大野秀男就像一位标准的厨师一样,滔滔不绝,最后他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这船上没有名贵些的法国红酒,只有干白是不足以配上这些好菜的。”

孙婷婷微微一笑,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瓶红酒,道:“您看这个可以吗?”

大野秀男看到那瓶红葡萄酒,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连连说道:“摩东—罗歇尔德红酒,天哪,看上去已有九十多年的历史。您是从哪里找到这个宝贝的?这种酒在上海可并不多见……”

孙婷婷点头:“您说得很对,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酒,是从法国带回来的。”大野秀男有点不安:“这么名贵的酒,真的要喝么?”孙婷婷嘻嘻笑道:“再名贵的酒也是用来喝的,只要进了肚子,再好的酒也是一样,您说呢?”大野秀男笑了。

孙婷婷把酒瓶的木塞拔掉,在每人的高脚杯里倒了半杯。

大野秀男端起酒杯,看了看酒的颜色,又轻轻晃了晃,在眼前仔细看了片刻,才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又闭上眼睛,像是在品其中的香气。

最后他睁开眼睛,满意的点点头,举杯就要喝。

孙婷婷看着大野秀男,那红色的液体马上就到流进他的嘴里了。

突然,大野秀男又将杯子停住了,他的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轻轻摇摇头,举起了杯子,慢慢举到孙婷婷面前,微笑着说:“小姐,这是您的酒,若不是您,我喝不到这样的美酒,所以这第一杯,我敬你。”

孙婷婷怔了一下,笑道:“好啊,要知道,这可是上百年的好酒,只一口的价钱就可以买一所房子,我一定要尝尝它究竟有什么不同。”说完将杯子里的酒慢慢倒进嘴里,皱着眉头像是在努力辨别味道。最后她咽下这杯酒,说:“真的是好酒,味道很纯正,能喝到这种酒真是福气。”

大野秀男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过了一会儿,见孙婷婷没有任何反应,才举起自己的杯子,陪了一杯。

两个人便对饮起来,等到那瓶酒差不多喝剩一半的时候,孙婷婷的身子有点晃了,脸上也涨起一片红霞,看样子是有点喝多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孙婷婷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很不好意思,将木塞塞回瓶口,向桌上一放。

可能是她喝酒太多的缘故,也可能没有注意,酒瓶放到桌面上时,竟没有放平,向下一倾,就要摔倒。大野秀男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一捞,好险,酒瓶滚倒在桌面上,总算没有摔到地下。

大野秀男笑道:“小姐,你喝多了,不要再喝了。”孙婷婷道:“好吧,这瓶酒,请您把它消灭干净吧。”说着亲自为大野秀男倒了一杯。大野秀男点头为谢,一仰头干了。

看到他干下这杯酒,孙婷婷满意地笑了,突然,她用手抚摸着额头,道:“我有些头晕,真的很晕……”说着咚的一声,头碰在桌子上,整个身子都趴在那里,不动了。

大野秀男吃了一惊,马上又回过神来,笑道:“小姐喝得太多,过一会儿自然就清醒了……”突然之间,他只觉得整个包厢在旋转,连自己坐的椅子也像是连着一同转起来。

难道是轮船在转弯?

大野秀男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的眼前一片朦胧,面前的孙婷婷仿佛越来越远,他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但抓了几下都是空的,最后他的身子也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等到大野秀男倒下后,孙婷婷马上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看包厢,发现大野秀男已是迷睡不醒,那个小女孩儿也睡得正香,便轻轻站起身来,走到衣帽间看了一遍,将里面的一个皮箱拖出来,皮箱很重,像是装着不少东西。

孙婷婷将皮箱打开,在里面翻了翻,马上看到了一个尺来长的木匣子,匣子是用香木做成的,极是名贵,显见得里面的东西非同小可。

她将匣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在自己的提包里取出同样的一件东西塞进去,将那东西换了过来。

做好这件事后,孙婷婷将箱子放回原处,提着自己的包走出了包厢。

她的任务完成了,而且干得非常漂亮。

正如事先计划的那样,孙婷婷给大野秀男下了麻醉药,那么药下在哪里呢?葡萄酒里当然没有,这一点爱曼早已计划在内,她知道大野秀男是个不轻易相信别人的家伙,很可能会让孙婷婷来喝第一杯,所以麻醉药根本就不能下在酒里。

事实上,爱曼将麻醉药放在了一个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酒瓶的木塞里。

她事先将木塞挖出一个小洞,里面藏好了麻醉药粉,然后再用一层极细的棉纱包住小洞,这样麻醉药粉就不会落到酒里,整瓶就都是好酒,但孙婷婷在自己不能再喝的时候,把酒瓶故意倾倒了一下,酒液漫过了木塞,里面的麻醉药粉就会有些溶入到酒里。并不要太多,所以只要有微微一点剂量,就可以让人晕睡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里,几乎可以做任何事情了。

过程十分简单,但需要超人的胆量与周密的计划,只要做到这两点,任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都会变成可能。

夜色中的大海极为平静,星光映在海面上,如同无数散落的珍珠。

孙婷婷提着自己的包来到甲板上,点起一枝香烟,慢慢吸着,不一会儿,一个水手凑过来,这水手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他来到孙婷婷跟前,微微点了点头。孙婷婷便跟着他走向船尾。

船尾处已放下了悬梯,一只救生艇系在悬梯上,随波逐流。

水手与孙婷婷先后顺着悬梯上了救生艇,然后解开绳子,划向夜色中的上海。

孙婷婷坐在船头,手中抱着那东西,她感觉到它挺重,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呢?她悄悄地把包拉开。

一道黄色的光闪过,那东西映入孙婷婷眼帘,哇,她立时呆住了,那是一枝非常漂亮且华贵的金棒。约有一尺来长,雕刻着非常美丽的花纹,顶端雕的是一只不知名的鸟,只露出翅膀,却看不到头。整枝金棒富丽堂皇,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孙婷婷慢慢拉上手包,她并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金棒虽美,但好像也不是什么世上绝无仅有的东西。

两个小时后,救生艇按事先约好的地点靠了岸,此时岸边站着武文勃,他看到手提包里的东西后,十分热烈地拥抱了孙婷婷,他说孙婷婷是他至今所见到的最有胆量与智慧的女孩子。

孙婷婷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武文勃将那枝金棒还给爱曼,爱曼极是兴奋,提出要为孙婷婷办一个庆功会。

武文勃高兴的答应了,酒会的那天晚上,商会的大部分人都到了,孙婷婷打扮的如同公主一般,大大的为武文勃挣了面子,于是商会每个人都知道,武文勃有一位漂亮且聪明的情人。

在酒人上,孙婷婷见到了爱曼,在孙婷婷眼里,爱曼是一个极为有气质的女人,她大约不到四十岁,脸上永远带着一股洞察一切的神色,仿佛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是透明的,根本藏不住任何弱点。孙婷婷听武文勃说过,爱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否则又如何能做到商会董事长的位子?

爱曼对孙婷婷的态度并不是十分热烈,也许她是一个极内敛的女人,心中非常感激,嘴里却说不出来,只是和孙婷婷连干了三杯红酒。

武文勃私下对她说,爱曼绝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连干三杯的,她已经把孙婷婷视做自己的恩人了。

从那天以后,孙婷婷就成了商会的名人。与武文勃的关系也逐步确定下来了。

1937年8月12日,一个特殊的日子。

孙婷婷已化好妆,特地在头上插了一朵红花,正坐在屋子里静静等待着武文勃的到来。时间已是午夜十一点钟,武文勃与她说好,要带她去参加凌晨一点钟开始的商会祭祀活动。武文勃说,他也是第一次参加,听商会的人说,那是一项非常好玩的活动。

子珍已经睡了,孙婷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地出神。墙上的座钟雕像着两只猫头鹰的眼睛在来回闪动,她不时地看着它,仿佛想要时间过得快一点儿。

现在已是十一点三十分,再有一个小时,武文勃就应到了。

突然之间,门外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令孙婷婷一惊,下意识地凝神静听——有人下了汽车,向这里跑来,那脚步声一轻一重,是武文勃吗?孙婷婷知道他的断腿跑起来是这样的。

门被轻声敲响了,好像不是武文勃,因为他知道门铃的所在。

敲门声挺急,但声音却轻得很。孙婷婷走到门边,轻声问道:“谁……谁呀?”武文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我,快开门……” 孙婷婷再不怀疑,马上拉开门,只见武文勃站在门外,一脸焦急的样子,不住的东张西望,一见孙婷婷开门,马上一把将她拉起,飞跑向车子。

孙婷婷怔住了:“文勃,你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这么急……”

武文勃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要问了,上车再说……”

二人坐上车子,武文勃急急起动,快速地驶上大路,向着上海城外飞奔。

孙婷婷被这一切弄得怔住了,但又没敢多问,只是呆呆地坐着。只听武文勃一边开车,一边嘀咕:“快……快,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上海……”

往日的上海照理是灯红酒绿,丧音靡靡,街头开动着的豪华轿车与遍布街巷的穷苦乞丐,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不时响起的警笛声与四下逃窜的小流氓手中挥舞的斧头,召示着这个繁华大都会无处不在的罪恶。

可现在却变了,芦沟桥的枪声使得全中国都为之警醒,上海更是如此,因为不远处的海面上就停泊着日本人的军舰。

武文勃他们并没有成功地逃出上海,现在的上海居然施行了戒严宵禁,车子没驶出市区,便被巡逻队发现,一时间哨声大做,无数警察包围上来。武文勃一咬牙,将车子发疯一般转入一条巷子,但他马上发现,这条巷子里居然停着一辆卡车,挡住了去路。他再想回车时,看到十数名警察已涌进来。

逃是逃不掉了。

武文勃眼睛闪动,最后道:“也罢,落到他们手里,总比落到商会手里好得多。婷婷,我们下车。” 孙婷婷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两个人迈下车门,被警察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宵禁了吗?”武文勃也不害怕,道:“我要见你们李文德局长。”那警察听他叫出局长的名字,心中便有了顾忌,没敢再多问,将两人带上警车,送到警察局。

李文德不在警察局,局里只有当班的几名警察,武文勃说明自己的身份,几名警察当然听说过他的大名,便找了个屋子,让两人先压压惊,武文勃给李文德家里打电话,却得知李文德也不在家,而是去开会了。

这么晚了还在开会,看来上海的势态是很紧急的了。

现在屋子里只有武文勃与孙婷婷两个人,孙婷婷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武文勃定定心神,道:“婷婷,你知道吗?这次祭祀活动,你被他们选取为圣女了。”

孙婷婷大眼睛闪了闪,笑道:“那不是很好吗?”武文勃惨笑道:“好什么,你知道他们是如何祭祀的吗?” 孙婷婷道:“我没参加过,如何得知?”

武文勃道:“我是第一次参加,当然也不会知道,但是今天我有些事,在商会加班一直到了晚上,那时商会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有些资料不清楚,便到爱曼的办公室去查,那些资料很繁杂,我在四下寻找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办公室的书架。那些书倒了一地。正当我心烦意乱地收拾时,猛然发现书架后有一个小小的暗门,那是嵌在墙壁里的一个密码箱。我一时好奇,便去开那密码箱。我没有密码,便乱试起来,试了两次都没能打开,他几乎想放弃了,可没想到最后用爱曼家的电话号码做密码一试,那箱子居然开了。”

孙婷婷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武文勃道:“那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本厚厚的书,而且已经很旧了,有的书角都破损了。封面上写着‘和平者’三个字。”

孙婷婷道:“和平者?”

武文勃点头:“和平者,他们就是和平者。这本书记载着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纲领,他们的活动。我简单翻了翻,这个和平者的组织,从中世纪便产生了,发源地是欧洲,数百年来传承至今,平常看来,这个组织的人与常人无异,从事各种社会活动与商业活动,他们的成员像空气中的病菌一样,到处都有,发展到今天,已经在亚洲、欧洲、美洲和非洲建立了四个分会,据说每个分会都有一件圣物,分会的首领都被赋予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预测战争的来临,而每到这时候,他们就会发起一场祭祀活动。因为他们认为,战争是上帝的意旨,每当上帝发怒时,人间就会降下战争,让很多人的鲜血来平息上帝的愤怒。”

孙婷婷饶有兴味地听着。

武文勃道:“而‘和平者’认为,他们是上天派下来的人,他们的目的就是减轻上帝的愤怒,所以在每次祭祀活动前,他们都会选出一个圣女,而这个圣女,一定是被战争伤害过的人。”

孙婷婷惊叫一声:“所以他们选了我……”

武文勃点头:“你说得对,我从那书中看到几幅插图,上面画着他们以前祭祀时的场面,那场面极阴森,极恐怖,我马上意识到你的处境非常危险……”

正说到这里,屋子外响起了脚步声,几名警察拥着一个高个子的秃顶男人走进来,秃顶男人一见武文勃,便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场大水怎么冲到我这龙王庙了?我的喽罗们有没有得罪你?”

来人正是李文德,他与武文勃认识已有几年,私交不错。

武文勃和他拥抱过后,向着他身后看了几眼。李文德会意,让所有的警察都退出去,没有命令不准进来。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李文德轻声道:“老弟,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这几天戒严,连鸟都飞不出上海去。”武文勃道:“我能犯什么事?商会又不是间谍组织,实话对你说,有人要加害这位小姐,我必须连夜送她出城。”

李文德皱皱眉头,看了看二人,道:“你,你们……真的没犯事?”武文勃点头:“绝不骗你,如果我说谎,天打五雷轰。”

李文德笑了:“用不着发誓嘛,既是这样,我亲自送你们出城。唉,这年头,上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成了放在火药上的汽油桶……”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吩咐几名警察备车,自己亲自护送武文勃与孙婷婷。

车子驶出了警察局,向黑暗中开去。

李文德坐在副驾驶坐上,他的司机开着车,一路上果然畅行无阻。武文勃放心地舒了口气,将手放在孙婷婷的腿上,轻轻地道:“没事的,没事了。”

孙婷婷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她看着外面的大街与高楼,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来上海虽然时间不算太长,但总算适应了这里,现在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唉,大上海的花花世界,再见了。

李文德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烟,递了一根给武文勃,武文勃慢慢地吸着,李文德要给孙婷婷一根,孙婷婷谢绝了。

现在路面上实行了灯火管制,大多数地方一片漆黑,车子在这种路况中慢慢行驶着,已经驶过了最繁华的地段,向远处更加黑暗的地方开去。

孙婷婷有点奇怪,问武文勃:“文勃,我们现在的方向好像不是出城啊?” 武文勃好像是睡着了,并没有回答她。孙婷婷害怕起来,推了推武文勃,还是没有反应,他睡得很沉。

奇怪呀,武文勃从来不是一个爱睡觉的人,这种情况下,他更加不可能睡着的。

孙婷婷又问了李文德一句,李文德歪了她一眼,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只管安心地坐着吧。一会儿就到了。”

一会儿就到了?到哪里?

车子慢慢拐入了一条黑洞洞的巷子,巷子口上有两个幽灵般的人在那里逡巡,一见车子来了,便打着手里的手电筒,向后面巷子里挥了三下。车子还是没有停,径直驶进去。

车灯划出两道惨黄色的光柱,可照得并不远,孙婷婷只看到两边古老的建筑,像是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而自己仿佛已藏匿在历史背后,又仿佛已深入历史当中了。

车子终于停下了,停在一个黑漆漆的大门前,借着地面的反光,孙婷婷看到,门上两个兽头正睁着怪眼,凝视着自己。她心里感到了一些恐惧。可是手中紧握着的武文勃却没有任何的反应,还是沉睡着。

突然,无边的死寂中传来了嘎吱吱一声怪响,孙婷婷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她转头看去,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敞开了,像一只怪兽张开了大口。

李文德开了车门,微笑着对孙婷婷道:“来吧,孙婷婷小姐,我们到了。主人在迎接你呢。在这个欢乐的聚会中,你是主角。”孙婷婷吓得几乎要瘫软了:“你……你们……”李文德道:“欢迎孙小姐出席我们的祭祀活动。”

这一句话,将孙婷婷彻底打入了无边的暗狱之中。

跑了半夜,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孙婷婷大声呼喊着武文勃,可武文勃却像个死人一般,全无动静。

李文德冷冷一笑:“别叫了,我给他吸了麻醉药,半个小时之内,他是醒不过来的。来人……”

从黑漆漆的大门中闯出几个大汉,不由分说,拉起孙婷婷就走,另有两人抬着武文勃,一同走进大门里,李文德最后跟了进去。

眼前是一条通道,地面上有两排昏灯,照出了路径,除此之外,仍旧什么也看不清。李文德拉着孙婷婷顺着通道走过去,背后的大门缓缓关上了。

正厅到了,里面仍旧黑漆漆的不见任何光亮,门口像是幽灵般地站着两个黑衣人,头戴黑帽,面蒙黑巾,手上戴着黑手套,如果不是来到近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两人,他们仿佛已经与黑暗溶为一本。

李文德向两个人点点头,两人一言不发,慢慢推开大门。

孙婷婷就被带进了这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没有灯,没有光,什么也没有,只是无边的黑暗。

孙婷婷有点害怕了,她紧紧握紧双手,颤声说:“这里……这是……文勃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李文德没有回答,孙婷婷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她向边上一伸手,抓住一个人的手臂,但那只手臂,似乎并不是人的手!

人的手,绝不会这样冰冷,这样干枯。

她轻轻顺着这只手摸上去……

天哪,手上边……什么也没有。

孙婷婷把这只手凑到眼前,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的气味,她惊叫一声,把它丢在地上。她心中怕得要死:难道说,武文勃的手,被砍下来了吗?

孙婷婷害怕极了,她大叫起来:“文勃,你在哪儿,你在吗?出来呀,我害怕……”

突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小姐,欢迎来到炼狱!这不是玩笑……哈哈哈哈……”这狰狞的笑声似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将紧紧包裹起来。孙婷婷用手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她转身向屋外跑去,没跑出两步,就砰地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她抬头看时,眼前突然一亮,有人点起了蜡烛,那是一个人,背对着她。

孙婷婷大叫起来:“文勃,你……是不是你……”那人慢慢转回身,呈现在孙婷婷眼前的,是一张可怕的面容。

他的眼睛已经是两个黑漆漆的大洞,鼻子也仅剩下半个,半张脸被削掉,只露出森森白骨,骨头上甚至已经生了蛆虫。他的嘴里,咬着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就是这样一张脸,居然还在冲着她笑!

孙婷婷一声没哼,晕了过去。

好热!

孙婷婷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太热了。

她猛然睁开眼,却被眼前的火光映得眼珠生痛。

她闭上眼,慢慢让眼睛适应了之后,才慢慢再次张开眼帘,她被吓坏了。

这里密不透风,像是一个地室,面前生着一堆火,火舌跳动着,她的头发几乎要被烤焦。

孙婷婷动了动身子,发现手脚已被缚住,绑在一个木头架子上。她想大声呼叫,嘴里已被塞上了东西,叫不出声来。

现在她就被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任何挣扎的能力。

密室中火光渐渐黯淡下去,可是突然之间,一股粉末从空而下,洒进火堆里,火焰猛然升腾起来,跳起了几尺高,几乎烧到了孙婷婷的脸。

随着火焰的升腾,密室中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声响。

那是人声,不知有多少人在齐声高呼,孙婷婷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觉得像是有很多狮子在怒吼,是不是等着要吃她这只小绵羊?

孙婷婷害怕极了,她几乎要失禁。

呼声渐渐平息了,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这人穿着黑色大氅,连头带脚统统包裹在里面,这个人低着头,来到孙婷婷跟前,一只手伸出来,三根手指半弯,两根手指全曲,做了一个如火焰形的手势,向孙婷婷弯腰一躬。然后直起身子,猛然扯下了头上的黑帽。

孙婷婷的眼睛突然瞪圆了,如果不是嘴被堵塞,她肯定要惊叫起来。

此时的李文德已完全没有方才的和蔼与笑容,他的脸如同冰一样,干冷干冷的。他的眼神直直的,如同一个死去很久的人。

李文德慢慢伸出手,扯下了孙婷婷嘴里的东西。

孙婷婷第一句话就问:“你干什么?文勃呢……他怎么样了?” 李文德冷然一笑,说:“我方才就已经告诉你了,这不是玩笑!这是炼狱!而我们,就是精灵!”孙婷婷道:“你们?”

现在她才看清楚,很多人身穿黑衣,伏在火堆四周的黑暗中。

孙婷婷害怕起来,尖声叫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李文德用手指在唇间嘘了一下,道:“声音低一点儿,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此时只听到铛铛声响,密室中一座古老的时钟敲响了,时间指向了午夜一点,李文德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突然跪下去,双手向天,高呼道:“来了,来了,请出我们最最崇敬的天神!”

众人齐声高呼,震得那堆火焰仿佛都在跳动。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舞动着四肢,做出各种诡异的动作,嘴里嗬嗬的叫着,在孙婷婷看来,这里果然就是炼狱,眼前尽是乱舞的群魔。

突然之间,所有的声响全都在一刹那间沉寂下去,那堆火焰也越烧越暗,孙婷婷在这一片死寂中,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低沉,缓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孙婷婷心头上一般。

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低矮的身子,细碎的步子,穿的也是黑色连帽大氅,但胸前却绣着两把匕首,匕首中间滴下点点鲜血。虽然那几点鲜血是用红色丝线绣上去的,但却像是真的一样似乎要滴落到地上,看得孙婷婷心头一阵阵发悸。

这个人所到之处,周围的人们便都跪拜下去,不敢抬头。仿佛眼前的人果真是天神。这个人一直来到孙婷婷面前,站定。他的全身都被黑色所笼罩,看不到一丝一毫皮肤。

孙婷婷大叫:“你是谁……”这个人从咽喉里迸发出极为嘶哑的声音,一字字地道:“我——是——神——”孙婷婷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来这里?我要回家……文勃……”

那人伸出戴着黑皮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孙婷婷的脸,道:“你已经回家了……”

武文勃突然叫了一声:“祭祀仪式开始!”轰然一声,火光突然间大盛,所有人都盘膝坐在地上,用手在胸前做火焰状。武文勃又叫道:“请出神器——”

那人的另一只手慢慢从怀里伸出来,一道金光闪过,映着熊熊火焰,孙婷婷看得真切,是一枝一尺多长的金棒。金棒上雕了不知什么样的花纹,本来是富丽堂皇的,但那人用手指在金棒上一按,那金棒顶端突然弹起一截,那是一只吸血蝙蝠,露出尖尖的牙齿,牙齿缝隙中红迹斑斑,像是凝固的鲜血,这只吸血蝙蝠雕得极为生动,仿佛要择人而噬一般,令这枝金棒显得十分诡异可怕。

孙婷婷看得出来,这正是她从大野秀男手中换回来的那东西。她看着上面这只吸血蝙蝠,吓得几乎要心跳停止。

那人慢慢转回身,对着火焰,嘴里低声叨唠着什么,这样过了一会儿,突然那人高声大叫道:“万能的战神啊,请你下凡来此,享受你的牺牲,她的血会让你的愤怒平息,会让你的心情重新安定。”

说着,那人猛然转回身,双臂一振,黑色连帽大氅甩下半截,露出头来。孙婷婷看得清楚,那人竟是爱曼。

爱曼将金棒一举,吓得孙婷婷尖声大叫起来。

随着她的大叫,那堆火焰猛然高跃数尺,屋子里一时大亮。

就着亮光,孙婷婷看到了武文勃,他被绑在屋子的一根柱子上,仿佛还没有完全清醒,不住的摇头。偶尔翻开的目光也是迷离朦胧的。

爱曼将金棒后面的钮一转,喀的一声,那只吸血蝙蝠竟然从棒头上弹了起来,两枚尖锐的金牙向上一翻,如同两把刀子一样,后面是一条红迹斑斑的血槽。周围的所有人眼睛都盯着这吸血蝙蝠,目光中露出狂热的神色。

孙婷婷看着这两枚金牙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吓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爱曼将金牙停在孙婷婷雪白的脖颈上,没有刺入。他将一张写有“15”这个号码的纸片贴在孙婷婷的面门上,然后开口问道:“临死以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孙婷婷哭了起来:“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爱曼没有回答,看了一眼李文德,李文德慢慢站起来,来到孙婷婷面前,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止住了她的哭泣,说:“我们是‘和平者’,这里是亚洲分会,我们的组织遍布全世界,我们大都从战争中来,要到和平中去。而你是我们选中的牺牲。你将为了和平而死去。你的死,一定是伟大的。”

孙婷婷闭起了眼,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文勃……” 李文德轻轻摇头,缓缓道:“不要怕,死并不可怕,呆会儿你就会体验到它的滋味,你死之后,和平就会降临到每一个人。他们都会称颂你的名字,歌颂你的事迹,你将成为与贞德一样的圣女……”

孙婷婷拼命摇着头,道:“我不要成为什么圣女,我不要死,你们……和平者……为了和平而杀人吗?”

李文德点头,他突然对着下边的人吼道:“让她看看你们吧!”

一声令下之后,所有人都把黑衣大氅甩下去,露出了肢体面目。

孙婷婷睁开眼睛看去,这群方才像魔鬼一样的人们,此时已全都露出了人身。

所有人都不是正常人,有的人少了腿,有的人缺了手,有的人没了眼睛,最可怕的一个人竟然没有了下巴,血红的舌头就露在外面。孙婷婷吓得又闭上了眼睛。

李文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看到了吧,我们这些人全都是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战争就像一个情人,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各式各样的吻痕。你难道还想要它去吻别的人吗?”

孙婷婷呜咽着:“我不想……我不要……”

李文德微笑:“那就对了,安心地去吧。战争之神每次愤怒的时候,只有圣女的血才可以安抚它。现在战争又将开始,无论胜败,会有很多的人像我们一样失去肢体与生命。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们遭受痛苦吗?”

没等孙婷婷说话,李文德突然双手一抓一分,孙婷婷的衣服立时变成了两半,整个身子都呈现在火光下。

那么雪白,那么圣洁。所有人的呼吸在同时间停止。

李文德退后几步,双手向天,仰面高呼,所有人都随着他一起呼喊。

爱曼缓缓抽回了金棒,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猛然将金棒向前一伸,两枚锋利的金牙又一次刺向孙婷婷的脖颈。

圣火熊熊,光焰下一对对疯狂的眼睛发出狂热的光芒,盯着这枝金棒。

那金棒已经快要刺到孙婷婷的皮肤了,可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密室的墙壁突然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无数碎石裂块如暴雨一般打过来,整间屋子都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一般。

爱曼被震得倒飞出去,而她手里的金棒却落下来,落到孙婷婷脚下。

李文德被一块飞来的石头击中了脑袋,如同中了子弹一样,死在了上海这间可怖的密室里。武文勃被倒塌的巨柱压死,万幸的是,在麻醉药的作用下,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其他人有的受了伤,有的被当场炸死,惨叫声、呻吟声弥漫在空气中,此时的屋子,才真真正正像是炼狱。

就在活下来的人们准备逃出这间屋子的时候,又一声爆炸响起,这下子整间屋子都被炸塌了,将所有人都压在了下面。

而就在屋子倒下的一刹那,孙婷婷再次看到了那枝金棒,那只吸血蝙蝠。令她惊入骨髓的是,那吸血蝙蝠的眼睛始终盯向她,那两枚尖利的牙齿在一片血色中看来更加刺目。

一九三七年8月13日,日本对上海发动了进攻,全面抗战打响。从此中国的广阔土地变成了硝烟滚滚的战场。

在这个动乱的年代里,上海人不会知道那个密室里发生过什么,而‘和平者’这个组织,也似乎与密室中的人们一起,被战火埋葬了。很多年里,都没有再提起过它。

时间便如滚滚长河,奔涌不息,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的前进。现在的时间离上海那个恐怖的暗夜,已过去了近四十年。时间可以结束很多东西,但这个故事,却没有结束。

美国洛杉矶市郊外的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位中国老妇人。她平素深居简出,所有家务活都由一位中国保姆来做,那保姆约有四十多岁,手脚麻利,像是做惯了的。

这一天,房子外面停了一辆新闻台的车子,一位四十来岁的东方女子走下车,一身职业装,打扮得极是得体,她来到门前,敲响了房门。保姆开了门,发现门前的人很陌生。来人用中国话说道:“您好,我是第五新闻台的美和子,来找这里的主人孙女士。前天我们通过电话,她答应了我的采访。”

保姆请美和子进屋,然后去告诉主人。老妇人的腿好像不太灵光,坐着轮椅出来见客。两人在客厅中相对而坐。

“您吸烟吗?小姐?”

一只颤抖的手伸过来,指间的女士香烟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美和子摇摇头,很有礼貌地婉拒了。对面的老妇人叹息一声,说:“多么健康的生命啊,尼古丁对于您来说,实在有点亵渎了。不过对于我没关系……”她点起了烟,吸了一口,然后用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盯着烟灰缸里的烟头说:“我的生命就像是它,已经不值得对人提起了。”

“不!”美和子道:“您的生命之火虽然已经黯淡,但有些东西却不会熄灭,比如您在上海的经历……”

老妇人突然咳嗽起来,她有点接不上气,一边的中年保姆连忙上前帮她捶背,老妇人喘过一口气,眼睛瞪得老大,道:“小姐……你是怎么知道……怎么找到这里的?”

美和子道:“其实我并不清楚,这一切都是我父亲的经历。他曾经在本世纪三十年到过上海。那时他和当地一家商会有过接触,是从那里得到的消息,却也不很准确,他说那里曾产生过一个很邪恶的组织,每到战争来临时,他们就会选出一位圣女,把她奉献给上帝,这种方式类似于中世纪人们对待异教徒。他还打听到,最后一个圣女叫孙婷婷,是个上海舞女。”她说着,眼睛紧盯着老妇人。

老妇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缓缓道:“不错,这个组织,叫做和平者。”

“和平者?”美和子道:“听上去挺正派的,谁知道行事却如此诡异。对了,我父亲说,他们组织里有一种圣物,是从中世纪传下来的。圣物共分四件,都是一模一样的。原来我并不相信,可是前几天,我居然在网上看到了……您见过吗?”

老妇人道:“您为什么要提起它,要知道,这多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很努力地去忘记它的。”

“可是您却始终忘不了,不是吗?那是什么?”美和子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那是恶梦!”老妇人道:“您做过恶梦吗,小姐?”美和子笑了:“做过一些,可是大多记不得了。”老女人的眼神里突然现出了一种可怕的表情:“可有些事,却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因为它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你的一生。”

美和子接下去,道:“我知道那是三十年代的上海。”

“是的。”老女人道:“那是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很不幸,那时的我,正好就在那个可怕的地方。”

美和子静静地听着,手中不停地在写。

老妇人的手指在颤抖,一点烟灰随之掉落在桌子上:“那祭祀……那炸弹……血肉漫空飞舞,连空气似乎都变了血色,房子倒塌之后居然没有多少灰土,因为那都被飞溅出的血盖住了……”

“是什么人投掷炸弹救了您呢?”美和子问道。

老妇人吐出一个烟圈儿,悠悠地道:”说来真是幸运,并没有任何人会救我。只不过我命不该绝,1937年8月13日,日本对中国发上海发动了进攻,海面上的战舰对上海市区狂轰滥炸,其中一颗炮弹正好落在那间密室的隔壁,由于炸弹威力太大,以至于炸塌了我们这间屋子。”

美和子心有余悸地道:“那么您当时伤得重不重?”老妇人点点头,她掀起了自己的裙子,露出了大腿。美和子看到,左腿上有一道长约七寸的疤痕,右腿上则星罗棋布的满是坑洞。

老妇人道:“能从那个屋子里逃出来,算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了。说来真是讽刺,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最后居然被一场战争挽救了生命。”

美和子问道:“那么‘和平者’这个组织呢?全军覆灭了吗?”老妇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等到我伤好了一些之后,日本军队全面进攻中国,抗日战争就此爆发。我在医院躺了半年,后来通过关系来了美国。‘和平者’这个组织在上海出现过,那么很可能在美国也会存在,所以我一直把那枝金棒留在身边,我知道那是他们的象征,如果这个组织还存在,一定会有人来找它的。为了方便他们寻找,我让人拍了照片,放在网上,如果他们有人看到,一定会来的。”

说完了,老妇人按灭了烟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和子看。

美和子紧张起来,急忙站起来躬身道:“您多虑了,我是一名记者,绝不会参加任何组织,更不会参加这种邪恶组织,请您务必放心。”

老妇人点点头,道:“我看您也不像是这个组织的人。”她长长叹息一声,道:“这件事过去有四十年,我也已经七十岁了,这么多年里,没有人来找金棒,也从没有谁提到过‘和平者’这个组织,我想在现代社会里,它大概已经消亡了吧。而这金棒,我也不想再留着它了,美和子女士,你是记者,今天采访的新闻如果播出,恐怕有人会不信,你不妨把那支金棒也拿走吧,拍完照片之后,把它送到博物院里,让现代的人们知道,我们的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个可怕组织。”

美和子激动地站起来,再次鞠躬,道:“做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我感谢您的慷慨与见识。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那枝金棒……”

老妇人笑了:“它曾经给我带来过无限的恶梦,所以我不敢再见它,我将它保存在了一个极秘密的地方。”

说着她伸手在椅子下面一探,那里有一个电钮,她按了一下,对面光洁雪白的墙壁上马上出现了一个暗门。暗门边弹出一个键盘,老妇人微笑道:“你输入193715这六个数字,马上就可以进去拿到它了。”

美和子依言走过去,输入了这六个数字,只听吱吱声响,那暗门缓缓打开了,露出了一条短短的通道。老妇人道:“通道尽头是个柜子,金棒就在那里面。”

美和子的眼睛在发着光,她所要的东西马上就要到手了。她的心在狂跳:

天知道这东西可以卖到多少,一尺多长的纯金棒,加上它的历史价值……我想应当不低于三百万美元吧。

这个可笑的老女人,舞女孙婷婷女士,哈哈……被炸弹击中过的人,应当留有后遗症的吧,更有可能的是她的老年痴呆症,四十年前,你曾成功地骗过我的父亲,父亲回到日本以后,收藏界的名声一落千丈,被人称做笑柄,每天都在痛苦的回忆中度过,他为了再度找回那金棒,返回上海,却永远地长眠在那里。

这金棒根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你们都是骗子。可你忘记了那天睡在包厢里的小女孩儿,忘记了她具有超强的自尊心与毅力,今天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哼,对于你们来说,这报应或许来得晚了点,但终究会来的。

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思地寻找,现在,我的努力终于收到回报了。

美和子想着,走进了暗门。

老妇人脸上带着痴呆症般的笑容,看着美和子消失在暗门里,然后她随手一按电钮,暗门砰地一声猛然关闭了。

“孙婷婷,哼哼,舞女孙婷婷……看来人如果老了,就可以掩盖很多东西,如果我年轻几十岁,她一定会看出我根本不是舞女孙婷婷,因为舞女的腿,不可能是罗圈腿,你说呢,子珍?”老妇人又一次凝视着自己的双腿。

那个中年保姆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长形的黑盒子。黑盒子上还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薄,老妇人站起来,接过了这盒子,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中年保姆子珍打开文件薄,翻了一会儿,找到一页,读道:“大野美和子,四十三岁,日本神户人。生于上海,三岁时,也就是上海八一三事变前离开中国回到日本,其父大野秀男,是日本有名的收藏家,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死于上海,凶手疑是当时‘锄奸会’的人。大野美和子二十五岁来到美国,攻读新闻学博士,后在洛杉矶第五新闻台工作。”

她读完了,对老妇人道:“她也是被战争伤害过的人,符合条件。我们又有一个圣女了。”老妇人点头,道:“是啊,那个孙婷婷是我选中的第一个圣女,只可惜她没有死在圣物之下,而是被压死了。所以那次战争,并没有很快地结束。这是我的罪过。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又成功进行了十二次祭祀活动,子珍,战争还在延续,我们的祈祷也不会停止。可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主持祭祀了。以后的事,就要靠你了。”

中年保姆子珍道:“我知道,我会努力做到像你一样。可是……可是……世上为什么总会有战争呢?”

老妇人苦笑着看看那堵暗门消失的地方,道:“那是因为,这世上永远都有很多贪心的人!”

子珍点点头,说道:“来吧,祭祀仪式马上就要开始,大家都在地下室等你,一切都准备好了。”

老妇人轻轻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件古旧的黑色大氅,黑色大氅下面隆起一条,约有一尺来长。

老妇人穿起了黑色大氅,那上面绣着两把匕首,匕首中间的血滴仍旧像是真的一样。

子珍拿起了盒子里那枝金棒,金棒上有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号码“28”,

子珍搀扶着老妇人,很关心地说道:“走吧,爱曼!”

  • 绿
  • A
  • A
  • A
  • A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