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那年,周杰伦刚开始红。

大街小巷,城市的每个罅隙充斥那个明星呢喃不清的歌声。歌词很有诗意,只是鹿雪那时候没有心思听进一句。

那天,她的父母终于离婚了。

维持二十年的婚姻,最终不过一朵短暂绽放的烟花,灰烬迅速地冰冷下去。

走在街道上,鹿雪以45度的倾斜低着头,视线里看到的,永远是一双双啪嗒啪嗒经过的鞋子。

那天,她撞着了不少人,却一句对不起也没说过。

被撞倒在地上的始终是她。她太瘦了,风一来就会吹倒的样子。

她一开始,很担心自己的瘦。可是,她的妈妈安慰她说,别担心,孩子,瘦才是福。

然后,她又开始担心自己会像妈妈那样胖。妈妈实在太胖了,肥肉疯狂地长出来,那么汹涌地像要淹没整个人。鹿雪见过妈妈跑起来追公车的时候,周围的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于是,等车的人全都笑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么叫宽容。

不知走了多久,然后鹿雪就被一阵淡淡的香气拦住了。她抬起头,就看到周臣站在百花拥簇中,对她露出笑容。

那笑,美丽得像一种色彩。

他举起一只手打招呼,哟!你好!你叫鹿雪吧?

嗯!

鹿雪站着没动。她审视着周臣所在的花店,不大,店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以及有着深绿叶子的植物。短短一瞥后,她又低下了头。

不敢看周臣的眼睛。他长得很帅,前几天刚转学来,便有很多女生注意他了。鹿雪听到她们将他和某位偶像明星的名字联系起来,可鹿雪觉得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周臣正在给花浇水。他朝她走了过来,手里提着洒水壶,半倾斜的样子。水珠一滴滴地滴在他与她之间的地上。碎碎的水花溅到脚趾上,痒痒的。

他开始跟她说话。

聊的话题大多不着边际,或者是校长是谁,或者是任课老师谁最严格。都是他在说,都是她在听。她始终低着头,看见周臣穿的牛仔裤,以及一双有点脏了的运动鞋。

后来,周臣就从花店里摘下一朵花,递到她面前。

那花,颜色淡淡白白,半含苞的蕾,细细的一小枝。他说,这是雏菊。

周臣送花的当天,鹿雪回到家,看到母亲安静地睡在床上。桌面上放着的安眠药瓶,空了。她呆呆站了半天,然后流着泪,慢慢将那朵雏菊,放在母亲的身上。

从今往后,鹿雪只剩一个人了。

因为母亲的死,鹿雪逃课了好久时间。

父亲要把她接过去住,她拒绝了。她愿意留在这个屋子里,这儿有母亲的气息,亦有父亲的气息,幸福时光留下的碎片,让她沉浸其中。她多么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可她妈妈说,孩子,幸福都是短暂的。什么天荒地老的誓言都是骗人的。

她妈妈说的很对。鹿雪见过妈妈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一名美丽的女子。听说,那时,很多人拜倒在她的裙下。包括苦苦追求的爸爸。后来,妈妈选择了爸爸。因为一句话。

妈妈问爸爸:如果我将来变得很丑,你还会爱我吗?

爸爸回答得很真诚:我会爱你一直到天荒地老。

或许,当时,爸爸是真心的。只是,时光,不仅会改变一个人的面貌,而且,会磨削掉一个人的痴情。

妈妈后来越来越胖了。爸爸于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和妈妈年轻时候一样,长得很美丽,而且,没有臃肿肥胖的身躯。

爸爸离婚后,很快和那个女人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

鹿雪曾经在大街上,看到他们相拥着,亲密地走在前面。她突然就想起她那长眠地下的妈妈。妈妈睡着的地方,一定很黑暗,很冰冷吧。

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眼角一片冰凉。

突然,鹿雪又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她刚回过头。一朵绽放的雏菊便撞进眼睛里。周臣的笑脸,在她面前,狠狠地逼近。

一个人生活的第一年生日,周臣送了她一盆雏菊。雏菊的枝头上挂满了手工的,用彩纸折成的星星。她把它放在阳台上,每天一早起床,就看到满盆都是鲜艳的色彩,在摇曳。

周臣很关心那盆雏菊的状况。每一次见到她,都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她如实汇报,说把雏菊摆在阳台上,日晒雨淋,长势很茂盛。

周臣却显得十分失望,怎么能让它日晒雨淋呢,那些星星会烂掉的。

她对他的担心感到疑惑。

在生日后的第七天,周臣总算忍不住了,说出了星星的秘密。

他紧握着鹿雪的手,告诉她,回家把那些星星拆开看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期待,毛茸茸的阳光擦着他身体的边缘落下来,他看起来是那么温暖的一个人。

鹿雪回到家里,立刻迫不及待地将星星摘下来,在桌面上摊开。她看到一些墨水字迹,有些湿得化开了,但仍能看得到,其中的内容。

这都是一些表白心意的句子。鹿雪把那些纸条一张张地铺在桌子上,它们密密麻麻地,将她寂寞的心脏一寸一寸覆盖掉。跟着,她笑了,笑完之后,她眼睛里又露出一丝忧伤。

她不是不喜欢周臣的。

他是多么优秀的男生啊。帅气,运动型,参加校际篮球比赛时,大批的女生替他呐喊加油,她亦是其中的一员,不过没有叫出声,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喊。他应该听不到的,可他投进一个球后,特地跑过来和她鼓掌。

她没想到,周臣也是喜欢自己的,并且送了这么一份充满温暖的生日礼物。

她很感激周臣。

然而,第二天她就把雏菊还给了他。

她说,对不起,我配不上你。

可这不是理由。周臣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看就要哭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不相信爱情……她踌躇很久,才说,她害怕会跟她妈妈一样,变丑了,就会被抛弃。

尽管周臣举五指发誓,即使她变成丑八怪,他也绝对不会放弃她。

可鹿雪还是转过身,迅速地跑掉。

周臣固执地在后面大喊,我会等你的!一直到永远!

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她的脚步出现了些许的紊乱。

周臣整整追了她一年。她都没有答应。

高二开始,学校里开始有人讨论他们之间的故事。

放学时,鹿雪偶尔能听到有些女生躲在一边说悄悄话。她们说她不知好歹,居然会拒绝周臣。她们也埋怨周臣的痴情,为何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咧?

这样过了很久,直到女生们谈论的故事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物。那个女生是刚转学来的,叫做陆筱羽。陆筱羽转学来不久,便对周臣发动了剧烈的攻势。

俗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

加上陆筱羽相貌出众,身材高挑,原以为周臣会很快移情别恋。没想到,陆筱羽却被对方无情地拒绝了。

周臣说,他喜欢的人由始至终只有一个。

当鹿雪得知这一切,她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

那天她回到家门口时,看到陆筱羽就站在那里。

她们相互注视很久。

陆筱羽最后慢慢地说出一句:“你配不上周臣。”

这句话碾过鹿雪脆弱的神经,她既气愤又无奈。

因为她觉得陆筱羽的话没有错。

是的,她配不上周臣。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的。所以,她不敢接受他的爱意。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挡周臣对她的追求。

一个追得很累。一个躲得很累。

被晾在一边的陆筱羽,完全成了无关紧要的人。她开始传播谣言,诋毁鹿雪。

有关鹿雪的负面新闻如冬天的一场大雪,淹没了整座校园。某一天起,鹿雪走在校道上,都会听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说什么堕胎,说什么妈妈是个难看的大胖子……诸如此类。恶毒的语言,携带着凌厉的风吹过来,好像一层层地剥落她的皮肤。走着走着,她就流泪了。

身体太多的水分,以眼泪的形式流出来。

她讨厌啊。讨厌别人讨论她妈妈的丑陋。即使妈妈生前并不介意别人的鄙视目光,但是她不能,不能忍受别人如此嘲笑她的妈妈。

肥胖,不是罪啊!

鹿雪一边走一边哭。她回到教学楼,刚进教室,便听到陆筱羽在大声地跟死党讨论她的妈妈。同样的嘲笑,同样的鄙夷,它们在她耳朵里没完没了地肆虐,好像一串串鞭炮,东一下,西一下,身体里溢满了愤怒的声音。

她终于跑了过去,跑进那些人群中间,一把抓住陆筱羽的头发,狠狠地甩几巴掌。

我让你说!我让你说!我打烂你的臭嘴!

教室里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要知道,鹿雪平时是个很安分守己的学生,从不犯错。但现在,她居然打人了!而且,打得那么凶!

陆筱羽的脸颊被密密麻麻的手掌印填满了。

鹿雪大声地骂道,你跟你妈妈一样,都是狐狸精!狐狸精!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学校领导将双方的父母叫过来了解情况。结果,鹿雪和陆筱羽来的是同一对父母。

陆筱羽妈妈就是鹿雪爸爸再婚的对象。

名义上,陆筱羽是鹿雪的妹妹。

只是,没有血缘关系,亦没有感情。

那次事件以鹿雪被记一个大过了结。

但陆筱羽并没有就此罢休。她纠集了三五猪朋狗友,在一天放学后,将鹿雪堵在学校的后巷。

这一幕,周臣看见了。他跑过去,解救下鹿雪。

别再骚扰鹿雪了!他声色俱厉地告诉陆筱羽,我不会喜欢你的!我永远只喜欢鹿雪一个!

那一刻,鹿雪感觉自己一直坚守的防线,突然就要崩溃了。

回家的时候,她坐在周臣的单车后面。

两个人没说话,经过一个红灯,停下来的时候,鹿雪听到周臣小小声地说,为什么还不肯接受我呢?

鹿雪沉默地抓紧周臣的衣角。

日暮西落。夕阳在城市边缘缓缓跌落,霞光里城市的轮廓,沉淀出荒芜的剪影来。

她看着这凄凉的世界微微红了眼睛。但是她一直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不起,周臣。她在心里轻轻地说,请原谅,我不敢爱上你。

我不敢相信天荒地老的誓言。

又过去一年。

高考结束,鹿雪考去了北京,而周臣留在了广州。天南地北,无法跨越的是大半个中国辽阔的版图。周臣很不明白,他明明知道鹿雪志愿里原本填的是广州的大学,于是,他也放弃了心仪的重点大学,选择一般的大学,留在了广州。

没料到,他却没识穿鹿雪使的小诡计。她在最后一刻修改了志愿。

选择和周臣天各一方。

去北京的那天,周臣在她家楼下叫她的名字。她没回应,偷偷在窗帘背后看他等候的背影,眼眶莫名就聚满了沉甸甸的泪。

那年,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跟高中一样,她很少与人交流,即使是同宿舍的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同学们渐渐也习惯了,这个总是低着头走路的女孩。

日子过得很安静。

然后,一页季节翻了过去。

北京的冬天,冷得吓人。零下几度,呼出的空气,在出口的瞬间就极速液化。

鹿雪在宿舍的阳台上,看见厚厚的白雪,淹没了世界的所有。

路人的脚印,交错划过街道的脸庞。

突然,鹿雪就愣了。

她看见,周臣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宿舍楼的大树下。太冷了,他不断地摩擦双手。

他专程从广州飞过来,生怕她冷着了,帮她买了许多御寒的衣服,和一个暖炉。他不告诉她,特地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可她却不领情,装作没看见,连吃晚饭不下楼,拜托舍友帮忙打饭回来。

周臣终于忍不住,想上楼找她。可女生宿舍,管理员不让上。他只好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故意骗他,和班上同学去外面实习去了。

她打定主意,不再见他。

很绝情吗?是的。鹿雪在阳台上看着周臣离去的背影,眼眶突然就被一行泪水推开。

空旷的天空里刮过的巨大的风声,让她眺望那抹渐渐消失的背影时,失了聪。

冬天过后的春天,周臣又来了。

这次,鹿雪拜托一个男生替她接电话。并让他对那头说,你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吗?

鹿雪知道,这样一句话,是毁灭的。她隐约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哽咽的声音。

寒假回到广州,鹿雪和爸爸他们一起过年。一起的,还有继母,以及陆筱羽。

长大了,懂事了,以前的隔阂也淡薄了不少。

大家一起开心吃团年饭。

晚饭之后,鹿雪走进陆筱羽的房间。

她看到书桌上有一只小熊公仔,陆筱羽想藏,已经来不及。

她笑着说,这是周臣送我的礼物吧。

她还记得,那是高三的情人节,周臣送给她一只小熊公仔。她拒绝,把它扔进垃圾桶里。没想到,陆筱羽又把它捡了出来,然后好好收藏。

鹿雪看着她的妹妹,依然微笑。

你还喜欢周臣吧?

陆筱羽迟疑很久,才点点头。

那就去找他吧。鹿雪说,你们应该在一起的。周臣和我,根本不可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悲伤涌动,像黑海水。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从妈妈那里得知,这辈子,爱情于她,是无缘。

大三开始,周臣的电话越来越少了。

她都在日历上记载下来。以前是三天一通,慢慢地,一个星期才一通,然后,一个月一通,到最后,周臣不再打电话来了。

鹿雪终于摆脱了这个痴心的男孩。她知道,她彻底将周臣放逐到海岸线分隔的另一边。

从此不再相见。

之后有关周臣的消息,陆陆续续从妹妹陆筱羽那里听到。

陆筱羽说,周臣终于接受了她。她们开始拍拖。

每次陆筱羽打电话来,鹿雪都能感受到对方满满的幸福。

每次挂完电话,她的眼泪都啪嗒啪嗒地流下来。

她亲手将自己喜欢的男孩送给别人,她怎能不伤心难过呢?

她试着将这份情慢慢忘却,开始,发了疯地学习。

于是,从大三起,鹿雪的成绩越来越优秀。

大学一毕业,她就接到了外资企业提供的一份工作。

那家企业邀请她去国外。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决定离乡别井去到新加坡。

飞机启程的那一天,陆筱羽和周臣特地来送别。

她看到陆筱羽挽着周臣的胳膊,脸上洋溢着大片大片的幸福,心里很难过。

有一种液体,没有滋味没有情绪地从眼眶倒流进心脏。

她强忍着微笑,转身离开。

那一刻,她似乎看见周臣的脸庞,也是忧伤的。

或许,他还喜欢自己呢。或许,和陆筱羽在一起只是为了气自己而已。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

在新加坡,周杰伦同样是大家熟悉的明星。

走在大街上,抬头能看见那个明星装酷的海报,大幅地悬挂在闹市的街头。

好像发表了什么新歌,同样的,听不清楚那含糊如低喃的歌声。

此时的她,依旧是孑然一人。

没有人追求她。她也乐得逍遥,发奖金了,就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旅游。买到的礼物,寄回给国内的亲人。有时候,家里打电话来,问她的终身大事。

她淡淡一笑。笑得有点苦。

她说,爸爸,你知道的……

那边便没有出声。

偶尔,是陆筱羽打来的。

姐,我要结婚了。和周臣。

她久久拿着话筒。心脏仿佛种下一地的忧伤,然后,在刹那间长得茂密。

良久,她才说,恭喜你们。

这是真心话。她多么希望她喜欢的男孩能得到幸福。

过了一会儿,陆筱羽又犹豫地说,姐,你能不能回来参加我的婚礼?

她没有回答。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庞大的下雨声使她的世界陷入一种无力的瘫痪。

陆筱羽和周臣,那年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

郎才女貌,来宾们赞不绝口。唯一不足之处,是新娘找了一个又胖又丑的女孩做伴娘。

谁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新娘也不肯说,似乎在维护那个女孩的身份。可美丽的新娘怎么会和那么丑陋的女孩做朋友呢?

只有新郎周臣,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伴娘。

但是,他始终没想起来。

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又胖又丑的女孩,就是他曾经日思夜慕的鹿雪呢。

是的,鹿雪变得又胖又丑了。

跟她妈妈一样。

听医生说,这是遗传的肥胖症。无药可治。

她的命运注定如此悲哀。前半生是个婉约美丽的女孩,而后半生,将与肥胖和丑陋共度余生。所以,她从不敢接受别人的爱。

她不能像她妈妈那样勇敢,选择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即使她妈妈要那个男人做出天荒地老的誓言,但最终,她妈妈也逃不过被抛弃的命运。

所谓的天荒地老,正如谁的新歌,如烟花,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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