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年·花的嫁纱

冬天逼近了灭亡。寒冷的背影已经模糊成记忆。温暖的日光划过城市的侧脸。一万朵花的盛放,燃烧了黑暗宇宙之中最遥远的角落。蓝是天空的名字。成群结队的绿,赶赴一场婚礼。眼睛里缭乱的,是花朵繁盛而华丽的嫁纱。

春天里,我们都有所爱。

花从头顶纷纷而落。仿佛满树的雨。香气弥漫。花静颐在超市附近的街道上停下脚步,她用手拔下耳朵里的助听器,然后又塞上。

依旧没听到,花落的声音。

一个有正常听力的人也是听不到这种美丽又细微的声音的吧。

叫狼的男生,说不上神秘。

关于他的诸多话题,无非是“打架”“记过”“烂仔”,出现了太多的形容词,完全套在一个人的身上,令他的脸孔棱角复杂。花静颐有时候觉得他是一个不能靠近的恐怖分子,有时候他的印象却在心里变得暖暖,软软,跟花一样。

混乱了。

不能准确地判断地这个绰号“狼”的不良少年是怎么样的家伙。经常打架是肯定的。常常看到有鼻青脸肿的男生被别人好心劝告:“叫你别去惹狼,偏偏不听!看,这下子出事了吧?”

据说狼是学校附近十分厉害的狠角色,连社会青年也避忌三分。

科学杂志上有说过,月球不自转,于是一边是冰,一边是火。人也如此吧。那次花静颐在体育课上弄脏了衣服,跑到厕所里洗,听到隔壁班的女生在谈论狼的事情。就是在说他对女生很温柔,长得还帅的样子。

偏偏是个不良分子。可惜了。

花静颐也觉得是。一直不明白不良学生是怎么产生的。是由于社会问题,家庭问题或是性格问题?万事总有因吧。花静颐不是那么有深度的学生,只是单纯觉得打架不好。

对狼的印象也就从来不好。

实际上,她从不晓得狼是谁呢。虽然旁边的人都在说这个男生,但是无名无姓的,连班级也没有。单单一个绰号。花静颐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会无聊到到处去找别人问。

狼。

是自己身边的男生也说不定。

可能是单子。

班里最不良的学生。染了黄头发。尽管校规有不准学生奇装异服这一条,单子也曾被教务主任当众训斥,命令第二天得把头发染回黑色,要不就剃光头。

不过,过后了,单子的头发还是黄得像橘子,当然也没有被剃光头。至于事情为何不了了之。有可靠的线报说,教务主任的宝贝儿子被单子他们打了一顿。如果敢惹单子,就是这种下场。

一向河水不犯井水。

花静颐被委派了检查校徽的任务。要干的事情就是每天早上站在校门口,检查谁没有佩戴校徽了。到一定次数是要通知家长的。即使是最不屑校规的单子也得乖乖遵守,他最怕学校通知他那酗酒的父亲。

被打怕了吧。

但,单子还是经常被抓到没戴校徽。

“花静颐,如果我栽了。你也逃不了。”

他这样恐吓她。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花静颐经常去的超市,旁边的篮球场,就是单子他们逗留的地盘。有好几次在那里看见他们,都是低着头赶快跑过。

终究是躲不过。

花开的城市里,薰香的风类似半流质。阳光很温暖,沿着空气的纹路缓缓流淌,隐约的线条,模糊地凸出春天的血脉和骨骼,神经和皮肤。心脏的每一条罅隙都开满花。

也有大煞风景的东西。譬如单子,和花静颐手里的护舒宝。

跟往常一样,从超市出来后就是低头拼命地走。花静颐不幸在篮球场边被单子他们堵住。四五个人围在身边,一张张坏坏笑的脸把视线挤剩不完整的空隙。

单子说,干嘛呢?走这么快。

说完,一个同伙趁机夺过她手里的购物袋,掏出里面的护舒宝。这些家伙通通不知羞耻地笑起来。惟独一个站在一边的男生,不笑,眼神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也丝毫没有出来阻止的意思。

“还给我啦。”

花静颐红了脸。伸手去抢。护舒宝开始在空中传来传去,好似在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单子他们的笑声更大了。有人后来把花静颐耳朵里的助听器也抢走了。

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周围的笑声被削去了棱角,仍然尖锐。她开始掉眼泪。

玩够了。单子把护舒宝扔进旁边的水沟里,拿着她的助听器,和同伙一起嘻嘻哈哈地走进超市里。花静颐对着他可恶的背影诅咒千百遍。

护舒宝脏了。助听器也被拿去了。

倒霉。

半晌,花静颐才擦干眼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望天空,那片被灼伤似的蓝。阳光的焦点停留在皮肤上,热量掘进血液深处。很郁闷,想当场骂出来。偏偏话语在嘴唇处化开,像药,苦涩的。

回去算了。

“哎。”有人在后面叫了。刚才那个安静的男生,走近,像阳光里一抹淡淡的色彩。

“你的。”

男生把助听器还给怔怔的花静颐,手里还有一袋子护舒宝。

“还有这些。赔给你吧。”

她的脸顷刻就潮红。心跳仿佛要从胸膛涌出来似的。

难堪啊。

她夺了东西就走。那男生也没追过来。

仿佛这样的故事,在花开的季节没有续点。

然而,花静颐却在校外卖早餐的地方意外地遇到了他。是被单子欺负后的第三天的早上。上课铃就要打响的时候,她遇着了他。

他坐在花圃的栏杆上,啃着面包,看见花静颐,弯起嘴巴冲她笑了笑。

她回之一笑。

快要迟到了。所以她长话短说。

“哎,你叫什么名字?哪班的?”

“花静颐,我叫沙书修,五班的。”

“你认识我?对了,那天谢谢你啦。”

“不客气。”

匆匆结束对话。花静颐赶到教室还是迟到了。下课后,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的同时,花静颐看到单子也在那里。他狠狠瞪着她。因为被抓到没佩戴校徽的次数够了,学校要通知他的父亲。

我栽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单子这样说过的吧。

于是放学后花静颐跑到图书馆躲了好久,暮色的衣裳逐渐轻拂于窗前。这么晚了,单子不会还在学校外等着她吧。

想着还是觉得不妥。最好有人陪她一起回去啊。

花静颐站在图书馆楼下,等着有没有相熟的男生这么晚了才回家。就在这时,看见沙书修从校道里走过来。她盯着他,微微低头,手指纠缠在一起,矛盾地缠结,憋红了脸有话想说的样子。

他看见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在等人。”

不敢要求他陪她一起回家。记得他好象是单子的手下。

他也只哦了一声,刚走出不远,花静颐却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拜托,陪我回家,单子要打我。”

突然改变了主意,花静颐是觉得他曾经帮过她,应该不是坏人。在她遇到危险时,他会站出来反抗单子吧。

“哦。”

他还是话少。安静的样子让花静颐想到了一种善于沉默的动物。是狼吗。

幸好路上没有遇见单子。

多心了吗?

单子不像那种说得出做不到的家伙。然而,他明明说过要找花静颐算帐,之后却没了下文。父亲酗酒后对他的殴打,从脸上严重的淤青就可以看出来。

他应该很恨花静颐才对。

偏偏有朋友跑过来告诉她,单子在学校里说开了,一班的花静颐是他罩的!谁要是敢取笑她戴助听器,就是跟狼过不去!

朋友的表情不无忧虑。

“你怎么跟狼扯上关系了呀?”

老天,她又怎么知道呀?……奇怪的单子。

覆盖了整座城市的巨型春天,埋藏了几亿朵花开的秘密。天空下注视的婚礼,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喜欢春天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因为花会开吧。

花静颐在学校附近的河边挖了一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装在袋子里,要拿回去放在窗台上。过桥的时候遇着沙书修。与之同行,她跟他提起狼要保护她的怪事。

“单子也真够奇怪的,不但不打我了,对我的态度也变得有点客气了呢。”

“是吗?”

他很短暂的微笑。然后看着她的耳朵问:“你的助听器,我开始时还以为你在听歌呢。”

“呵呵。很多人都这样以为。”

“没了助听器,听力会多差?”

“最糟糕的时候,你的声音会变得跟花落的声音一样轻。”

“花落的声音?”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下颌点了点。

“那可真糟糕啊。”

“不会呀。就算正常人,也听不着花落的声音吧。我只是跟大家一样而已。”

沙书修细细琢磨了这番奇怪的理论,一个微笑,鱼尾似的游过他的眼眉。

“确实,我从来没听过花落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河边挖来的花,妈妈说是水仙,花静颐放在窗台上,夜晚能闻得到轻得像风的花香。香气里像是有声音,除掉助听器睡觉的花静颐仿佛能听得见。

好奇怪哦。

那么大胆。

花静颐再次遇到沙书修之后,红着脸问:“你有女朋友吗?”

他摇了摇头。

也是。花静颐自从在学校里留意他起,就不曾见过他身边有什么亲密的女生,经常出现的还是单子那帮家伙。她有时候问他,为什么要加入单子他们,是不是被强迫的?

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安静柔软的男生跟单子是一伙。

沙书修笑了笑。

“凡事总有因吧。”

父母自小离异,被寄养在叔父家里,经常受到虐待。跟单子是差不多的故事。沙书修说,遇着单子,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从那时起,就混在一起了。

“可你知不知道,单子是很坏的家伙。大家都把他叫做狼耶!你还是退出他们吧。”

沙书修很慢地笑,垂着眼睛。好象在说我早就知道了。

也是。他是单子的手下呀。怎么会不知道那家伙的斑斑劣迹。

快要走到街道的尽头,即将分别的地方,花的绚丽簇拥了整棵树。花静颐停下来,习惯性地用手按了按助听器。风携带着花的影子,飞快地从身边践踏而过。

“恩……沙书修,我能做你的女朋友吗?”

这么这么大胆的表白。

他经常不来上课。

花静颐见着他,几乎都是在放学后的图书馆。他拼命赶过来的样子,大汗淋漓。花静颐拿出手帕,轻轻地帮他擦掉脸上的汗。沙书修一把抓住她的手。

“这条手帕,送给我吧。”

“好是好,不过要这种东西干吗?”

他浅浅的笑容像童话。只是,只是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会拿手帕帮他擦汗。如此而已。

做梦的时候会梦见开满了花。不知不觉,谁美化了他的梦境。一辈子都不曾发过的梦,甚至不愿醒过来。

朋友家是开婚纱店的。她邀请花静颐和男朋友来店里,欣赏那美丽得不行的婚纱。见到花静颐身边的男生是沙书修,朋友愣了一愣。

趁沙书修去洗手间的当儿,朋友拉住花静颐问:“你……他怎么是你的男朋友呀?你不知道他和单子是一伙的?”

知道的。花静颐笑了笑。

朋友还想说些什么,沙书修出来了,她赶紧走开。

回来的路上,花静颐跟沙书修说,若有一天谁能送我像那间店里那么漂亮的婚纱我就嫁给他。说完掩上嘴巴轻轻地笑。女孩子的心事,总跟花一样美好。

沙书修回答,到了那一天,我会送给你世界上最美丽的婚纱。

比花做的嫁纱还要美丽吗?

绝对。

结果,心情在第二天彻彻底底地坠进谷底。

朋友用避忌三分的神色告诉她,沙书修,就是狼,单子是他的手下。

“怎么?你不知道的?”朋友一脸的不可思议。

花静颐摇了摇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滑过皮肤的悲凉,前驱直进地读向心脏。

他原来是狼,她并不知道的。他不说,她又怎么知道!

朋友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趁还没陷得太深,赶紧跟他分手吧。”

花静颐摘下助听器。一片花瓣从窗边落至她的桌前,她仿佛听到了那薄薄的声音。是花落的声响,还是悲伤在偷偷地堆积?

妈妈吩咐花静颐去超市买酱油。她在回来的路上碰见沙书修。

是狼才对。他并没有看见她。顾着打人,所以没有看见站在后面的花静颐。

深春的巷口里,阳光描绘着身不由己的宿命,碎散的落姿里,变换着微弱的色差。不明不暗。行走在隐约处的,是那些暴戾而歇斯底里的声音。沙书修揪着另外一帮明显被打败的烂仔头头,仍然毫不客气地对他拳打脚踢。

“臭小子,看你还敢惹我们!找死!”

不再是那个安静的男生。

不再是那个对人温柔的男孩。

听觉的疾病感染了眼睛吗?所看到的,都是陌生,仿佛中了病毒。她觉得心脏里的氧气一下子被抽空,不能呼吸。

单子回头看见花静颐,拍了拍沙书修的肩膀。他转过脸,那些裸在眼睛里的目光,像狼一样的犀利冰冷。

花静颐抱着酱油转身飞快地跑开。

天空在城市的边缘划了起点,却远得没有终点。她跑得有点累了,放慢脚步。沙书修根本没有追上来。

他是狼。

这个再也没有疑问了。花静颐先前保留在心里的渺小的期待,破灭起来原来丝毫不费劲。

开始避着他。

过程中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何须躲?沙书修一点也没有要缠着自己的意思。狼都是习惯冷酷无情了吧。不管如何,碰见他的时候花静颐还是绕路或者干脆掉头走。

那天轮到单子值日,他罕见地没有偷懒,乖乖地扫地等到教室里面的同学走了差不多,然后才走到花静颐的跟前,用手指了指她桌面上的杂志,显然是为了挑起话头地说。

“这种书,好看吗?”

“恩……大概吧。”

“贵吗?”

“不贵,才五块钱。你想看吗,可以借给你。”

他果然迅速地摆了摆手。摆明是不爱看书的家伙。继续站了好一会儿,才不流利地说出:“你和沙书修,散了?”

她停下笔,看着单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沙书修和她,散了吗?

咬着嘴唇,什么被堵在心里,放不了生,一群群的,闹哄哄地乱了。

单子揉了揉鼻子,发出感冒似的音调。

“其实,你不必害怕狼。我们……我们心地不坏。”

他说完那一刻,花静颐拼命地忍住不笑。一群在大人眼里几乎是无恶不作的不良学生,居然有颜面说自己心地不坏。可单子离开后,花静颐还是没笑出来。

忽然觉得单子的话有道理。他们其实并不坏,只不过,与她生活的世界不同而已。

一场雨。

让世界都变得沸腾起来。受了伤的花,掉落在地上,又被积聚起来的水流洗去。

花静颐躲在天桥下,与超市相隔一个篮球场的距离,那里同样站满了避雨的人。偶尔与陌生人对视的零散的目光,被千丝万缕的雨声剪断。

视线里一个人,在超市里买了伞,撑开,穿过重重雨丝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嘛?”

沙书修打量两手空空的她。揣测着她不是要来超市买东西。他把另一把雨伞递给花静颐。马上就要走的样子。

“哎。”

“什么?”

“我们……”哽咽,想要说的话仿佛被动地催出心脏,她盯紧了他说:“我们继续在一起吧。”

“恩?”

“我们不要分开。”

“你不怕我?你已经知道我是狼。”

“不怕……不过,你能不能不要再跟单子他们一起混了……就算是为了我。”

“让我考虑考虑吧。”

他说完,牵过她的手。她顺势跳过面前的一个小水洼。

前面是不是从此一路平坦了呢?

学校生活的枯燥与单调似乎并不被这场短暂的雨轻易就洗掉。为了严正校风校纪,学校对迟到早退这些现象抓得更严了,也包括佩戴校徽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不过,这自然丝毫没有影响到单子那帮人。

再见到沙书修,花静颐当时正逮住一个没佩戴校徽的学生,详细记录着学生姓名学号和班级,刚抬起头来,便看到何时走近了面前的那张脸。

“你看。”沙书修略显拘束地站着,拨了拨头发:“我剪短了头发,还有,原来这边一小撮也染回了黑色。”是完全无可挑剔的安静的男生了。校服穿得整整齐齐,纽扣一颗颗地系在应该的位置。在旁人觉得夸张的是,他还特地买了一个新的背包。

沙书修,大概从这时候起便不适合被叫做狼了。

惟独剩下单子他们,依然拉帮结派,放学后跑去和附近高中的不良学生斗殴。打赢了或打输了,沙书修都不过问。

决了心,像港台经常演的黑社会电影,退出江湖,或许在别人问起的时候,回答说:“我不做大佬很多年了。”

不迟到,不旷课,成绩稳步提高至中游水平。这样的沙书修,是最好不过了。

一个季节接近了尾声。然后,花开过了分界线。

天气热起来时,沙书修陪花静颐坐在街边的树荫下吮冰棍,一边翻看刚从报纸上买来的服装杂志。上面刊载了最新潮华丽的婚纱。花静颐盯着其中的一页入迷,甚至忘记了冰棍在手指的边缘蒸发。

融化的甜味的冰水流淌过她雪一样白的手臂。花静颐恍然地拿出纸巾擦掉,转过头来对沙书修说:“你,还记得跟我说过的话吧?”

“恩?”

“哈!”花静颐生气地指了指杂志上的婚纱照。沙书修仍然一脸琢磨不透的迷糊样。

女孩的心生来就是帮男孩装载那些没心没肺的记忆吧。花静颐可恨地瞪了他一眼,“你说过,有一天,你会送给我世界上最美丽的婚纱。”

“哦。好象有这么回事。”

“什么好象?明明就是嘛!”

“好的。好的。我记得了,我一定会送给你世界上最美丽的婚纱。”

“要比花的嫁纱还要漂亮喔。”

“好。”

阳光像雨。他们开始回家去。去公车站的街道上,迎面走来单子他们。一个个被揍得脸像猪头,痛得喊爹叫娘的。沙书修逮住单子问怎么了。

“还不是酒吧那边的烂仔……”

单子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下花静颐,嘴唇的曲线微微收缩,忍了。

沙书修也回头看了看她。

什么都没有说。

约好去看电影。他却没有来。花静颐在电影院门口,等到人们都进了场。行走在树梢边缘的月亮,宛如一枚无依无靠的柠檬片。夜的忧愁,浓得无法被这稀薄的月光所照亮。

花静颐掏出手机,继续给沙书修发短信。第三十二条了。好象单向的毁灭,没有任何的回复。

一场电影终结后,她又等了好一会儿。

“有见到沙书修吗?”

花静颐第二天下午在走廊逮住缺了一上午课的单子。

“没有,没有。”

单子试图想掩饰什么的意图,偏偏笨拙得显露出来。

“到底怎么了?他今天早上没有来上课呀。”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以前就经常这样旷课的嘛。”

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因为沙书修已经脱离单子他们了的。是决定做一个好学生的了。

所以,他的旷课在花静颐看来是十分严重的问题。

更严重的是,沙书修一连一个月都没有来上课。

见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去哪里去找。花静颐所能做的,就是放学后死死地跟住单子。这家伙被跟烦了,狠狠把背包摔到地上,一头狼似的扑到她的面前,张牙舞爪的凶相。

“花静颐,你疯了?找你的男人就到别处去找呗!跟着我干什么?靠!神经病!”

他明确地做出再跟着来弄不好会暴打她一顿的暗示,可是,花静颐帮他捡起背包,微笑着还给他。要打要杀,悉随尊便。

单子想,他再忍个三五天,不得狂犬病也不行。

始终没有看到沙书修。故事的终结,在人们不能预期的地方就散场。多么蹩脚的一场剧,什么都没有交代清楚,就完了。

完了。

有天单子找到花静颐,转达沙书修的信:

“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做好学生是这么的不自在。知道我为什么叫做狼吗?因为我渴望自由,最凶狠的动物是最不甘于被困的。和你在一起,我太辛苦。所以,还是分手好了。”

分手。就完了。

正如曾经泛滥于这座城池的花,如今再也看不见。春天的婚礼结束了,花的嫁纱要脱下来。

清早的马路十分安静,几乎没有车。比上学的繁忙时间还早,阳光的轮廓才刚刚从高楼大厦的边缘延伸出来。渐渐路灯的光熄灭,像人的眼睛要睡觉。

花静颐走到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慢慢地变换了。然后迈出脚。

有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一辆货车呼啸着从面前飞过,遗留下来的发动机的热气近距离地烘烘扑到脸上,司机跑出老远还惊魂未定把喇叭按得贼响。

“想死么?”沙书修放开花静颐的胳膊,轻责道。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打出一连串手语。“即使是亮绿灯了,但是也要注意观察马路两边的情况,知道么。”

花静颐愣了愣,手指也开始在半空缠绕出那些被赋予视觉的语言。

“你怎么也懂打手语……难道,单子都告诉你了?”

是这样的。沙书修点了点头。

“你的听力完全失去了。戴助听器也没有用了吧。”

她点了点头。左右望了一下冷清的马路,疾步跑了过去。沙书修追了上来。

“干嘛呀你?”花静颐盯着他打手语,“我们不是分手了吗?不要再跟着我了。”

她又要走,沙书修紧紧抓住她的手。

“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你这只是在同情我。”

“不是,不是。我还喜欢着你。真的。这绝对不是同情。”

“要我怎么相信你?”

“你看。”沙书修慢慢地变换着手指,那些划破空气的轨迹,美丽地结合在一起。

“这是花的嫁纱的手语。我会打。”

哭了。

眼泪中飘过一片柔软的阴影。从什么时候开始,花又开满了城。

和花没有关系。

你听不到花的声音,我也会装作听不到。

这种爱恋,是彼此牺牲的。无分季节,花开也好,花落也罢。因为爱着一个人,会选择放手,自以为是这是为了对方。即使伤害了对方,也只是我深爱着你。就算我欺骗了你,也是由于我对你的爱恋。

所以,我爱你,与花无关。

花只是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披在身上的嫁纱。

花静颐的头上落着一朵花瓣,她正专心看杂志,没有留意到。沙书修看到了,没有帮她拿掉,只是觉得她这副模样很幸福。

“你在看什么?”

花静颐抬头发现被他呆呆注视着,好笑地打着手语问。

他笑了。忘了。脱口而出。“你的头上有片花瓣。”

没有打手语。

“哦。真的?”花静颐笑着伸手去摘掉头上的花瓣。

也忘了。

大家面对面愣了。花静颐的笑容尴尬僵住。

谎言,由花来做结束语,既美好又幸福。真相大白。花静颐的耳朵还是那样子,即使除了助听器也能勉强听得到的。就这样欺骗了沙书修。只不过是因为爱着他。

也知道他对她的爱。单子他们那回再次和酒吧里的流氓斗殴,势单力薄,沙书修为了救他们,也加入了搏斗,却不料被人用酒瓶狠狠砸到了后脑勺,影响听觉神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真正听不到的是沙书修。

他是这样放弃了她。

她也是这样欺骗了他。

“知道吗?”沙书修暖暖地握住花静颐的手心:“医生说,我的耳朵还可以好起来。终有一天,我还会听到花落的声音的。”

“到了那天,我们还会在一起,一直到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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