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年·春逝

你背着我转身离开。再回首,我已看不见你的春天。

我的季节从此残缺不全,而我,却无法跟你说我其实喜欢的人是你。

那年春天,年年发现,有人喜欢上了林路。

是同班同学的初中同学。年年与她不熟,只在教室外面见过几次。隐约记得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女生,脸小,像个日本娃娃。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甜,好似含着一枚糖果。然后有天放学值日,同学就走到年年的面前,拜托她把朋友的情书转交给林路。

很是奇怪,会有女生喜欢上那个总在图书馆里流着口水睡觉的男生。

林路其实也不过如此吧。还有不少的缺点……

和他很熟,住同一条街,从小就认识了,还有裴南。三个人一起,跨越了一段长长的同行的日子。裴南和林路不同,上了初中就愈发英俊,又懂拉小提琴,面容眉目间流露出令人倾心的忧郁气质。

女生们都是拜托年年转交情书或者爱心礼物给裴南的。至于林路,一直没有女人缘,唯一一次听说他在校园里被女生追着跑,完全是因为他和裴南打赌,看看谁敢亲第一个走过他们面前的女生。

林路这样做了。代价是被学校以耍流氓罪记了一小过。还差点被那女生的男朋友堵在校外教训一顿。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林路差点没被正义的女生们钉上十字架处死。

反正是过街老鼠了。

居然还有人喜欢这样名誉扫地的男生。

林路只有在公车上睡觉的时候,才让年年感到有那么一点点迷人。是个美男子的场景。一层薄薄的阳光,来自天空遥远的边缘,反复走在他微暖的脸颊上。那么优美的轮廓,总是稀薄,仿佛一触就散。

车进站时猛地一停,林路被惊醒了,额头撞到前面的座位。开始喊痛。

年年和裴南笑了起来。她想起似的把别人的情书拿出来。

“林路,上帝说,受难的人有福了。看看,别人给你的情书呢。”

“不会吧?给我的?不是给裴南的?”

连裴南也露出不解的表情。世事有时就这么的莫名其妙。

偏偏真有人喜欢林路。他乐得像小孩子。

车重新开动,街边有春天盛开的花瓣落在手心上,一片抓不住细小的柔软。年年忽然想,也许,今天晚上林路会在广场等那个女生吧。

想了想,觉得自己偷看别人的情书实在是很没道德。

做了一件过分的事情呢。

天蓝得没有边际,浮云填满了余下的空白。风一如既往的年轻,带着初初新摘的气息。

午后的日光是猛烈的,重重坠下它的痛。教学楼的阴影切断了充满阳光的国度,凉与热僵持一边。年年在走去图书馆的途中被同年级的几个女生堵住在围墙下。

都是受了委屈的人。不满的语言加了重量,活生生地砸到了年年的脸上。

“怎么回事呀?我叫你转交给裴南的情书怎么没有回信呢!我都等到脖子长了!”

“我的也是!臭年年,我可是把最喜欢的周杰伦的签名专辑给了你的!是周杰伦的!”

“还有我的演唱会门票!”

有的女生更是浮想联翩,随即想到了立刻引起民愤的可能性。

“嘿,莫不是……年年你这家伙根本没把情书交给裴南。你是喜欢他的!”

年年愣了一下,掩住嘴巴吃吃地笑。

“怎么会?怎么会?我们只是青梅竹马而已!”

就这样的关系吧。不过,要说自己对裴南没有一点点的欣赏,倒是虚伪了。他人长得好看,还拉得一手动听的小提琴……是个很容易令人堕入情网的帅哥。

年年在学校外头等公车。裴南提着小提琴盒,从光斑稀疏的树荫下穿过来。走到面前,他跟她说起这个礼拜末要到文化宫参加小提琴竞赛。年年心里就觉得他真的是很出色的男生。

“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呢?”

冒失的问题一不小心脱口而出。年年立刻有些脸红。

不过,没关系吧。大家都那么熟了,是可以随便拿对方来开玩笑的程度。裴南笑了笑,低头去整理小提琴盒上的带子,什么也没说。

刻意不回答。

上了公车。年年又问起那一次的赌注。林路不是和裴南打赌吗,看谁敢吻第一个经过面前的女生。“那么,赢的人能得到什么?”

回应依然很迟。沉默的空白里,公车的发动机嗡嗡作响,车厢里充斥不同身体的不同气息,浑和与重叠,几乎闷得令人窒息,好象每个人的夏天,都挤在一个小小的车厢里。年年刚要拿出MP3听歌,忽然听到裴南说:

“我们那次打赌,谁赢了谁就可以和你交往。”

“哈,你可真会开玩笑。南仔,我才不会被你骗倒呢!”

用一个装疯卖傻的笑容引入一段长长的安静。

公车慢慢地驶往下一站。

其实不是不知道,林路和裴南都喜欢自己。偏偏谁也没有表白。

是友情,是爱情。能够不去伤害彼此,于是等待,等待着对手爱上别人。在这之前,只会默默地喜欢着同一个女生。

所有的故事,原来都是从同一起点启程。

那个追求林路的女生,竟然就是林路那次打赌吻的那个女生。年年从同学的口中得知她的名字和班级,叫做温蓉蓉。

在同一所学校里,遇着的频率还是颇高的。大家都认得出对方,路过时会彼此相视一笑。年年有时候会回头,望着那个小女生的背影,心想:原来这就是喜欢林路的女生啊。长得还不错嘛。

黄昏的时候,鸟的身影显得悲凉,是一个接一个地划过光明颓失的晚霞。年年赶完功课才从教室里走出来。她看见林路鬼鬼祟祟地从男生厕所探出头来。

好象在躲着谁。

“不就是那个温蓉蓉么?”公车上,林路还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生怕什么地方又跑出那个小脸的女生,表情似哭非笑,“唉,整天缠着我,烦死了。”

年年笑了笑。开始听歌。

“是谁的?”

“周杰伦的。”

“让我也听听。”

他戴上了另一边的耳塞。于是声音分流,反复行走。触及心,仿佛彼此的手指在轻轻地抚摸。光线一般的触感,好象又要融化蒸发最后消散。年年垂着眼,看见光线像鸟一样在林路的肩膀上起飞和降落,载着温暖着陆。

一段曲终。

林路忽然转过头问年年。

“你觉得裴南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的脸部变得复杂,喉咙在艰涩地转动,还是说:“我是说,假如,假如喔……你,你会不会喜欢裴南这样的人?”

终于问出来了。以前也曾经想象过许多次,林路或裴南,会鼓起勇气问一些类似“你喜欢我吗?”的话。但终究太小心,太懦弱,此刻听到的话却是替对方的询问。虽然明知道这个答案对他们俩是通用的,然而还是不同。

为什么不勇敢地问“你会喜欢我吗?”呢。

于是生气。年年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会喜欢了。他长得这么帅,还懂得拉小提琴。我们班里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呢!”

她知道林路听到这话伤心了。

当路走到某一段,有人觉得太挤,便要退出了。

可首先退出的人不是林路。

那天年年去少年宫看裴南的比赛。从头看到尾,他得了二等奖。

散场时,门口陆陆续续走出来许多人,在水彩般柔和的阳光消失,画面很快变得安静。年年买了一瓶冰可乐喝着,站在大树底下,浸着凉凉吹来的风。等候的时间里,她想起林路对温蓉蓉东躲西藏的样子,不禁出声笑了。

林路好傻,大可以跟温蓉蓉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大概是为了不想伤害那个女生,只好一直默默忍着,等待对方知难而退。

这么默默等待的人,打心里就让年年觉得无奈。然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不想伤害裴南,所以从来没有说出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林路。

始终,三个人都是彷徨在这样的迷城。

阳光如谁遗失的画笔。人在画中。年年喝完可乐,才看见裴南抱着奖杯和小提琴盒从少年宫走出来。同行着一个陌生的女孩,他们在不远处分了手,然后裴南转身走近年年。

话题落在他的表演上。无聊的赞扬与谦虚。然后搭了下一班公车。

是一辆没有多少乘客的公车。车厢被阳光所溢满。

坐在车尾的座位。年年抱着裴南的奖杯。金属面上闪烁着二等奖的光泽,微微画在她的眼睛里,再次忍不住心里感叹裴南是个多么出色的男生。

坐在身旁的他忽然把小提琴递给她。想试试吗?

“我不会呵。”

按照他教导的姿势,年年拉出难听枯涩的声音,连耳朵也恨不得立刻关起来。坐在前面的乘客不满地回过头。是对自己拙劣的表演最直接的表达。她不好意思地把小提琴还给裴南。

“都说了不会嘛。”

“可,有些事情就应该试试嘛。”裴南死不认错的语气,“好比说,你和林路,不试着说出自己的心意,对方怎么感受得到?”

愣了愣。

“你知道的?”

“知道了,知道了。”

“多久了?”

“不太久吧。就在某一天,突然想到了。”裴南慢慢地把小提琴放进盒子里,所有的动作平静轻盈,如山涧的流水般。“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年年不知道我喜欢她呢?我是突然就想到了,也许,年年是知道的,还有,她可能喜欢的人是林路。”

慢慢的说。表情慢慢地痛苦。

年年忍不住把手轻轻放在裴南的手背上。温暖叠着温暖。他笑了笑。

“所以,我决定退出了。不是我不喜欢你,而是我太喜欢你了……我希望你得到幸福。年年。”他握住年年的手。“去跟林路说清楚吧。告诉他,就算他和你在一起,我也不会介意的。我和他依然是好哥们。”

记忆深处留下的画面,一幅幅挂在时光的墙壁上。

两个小男孩,一起反抗高年级的男生,被揍得鼻青脸肿;为了帮小女孩抢回被叼走的布娃娃,被大爷家的狼狗追着逃命;还因为结伴偷学校植物园里的芒果,被双双罚站。所有的日子都是结伴同行,分享彼此的幸福与苦难。

终于到了不能同行的日子。

是裴南要退出了。

年年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要去跟林路说清楚,告诉他她真实的心意。他不在家。年年吃完晚饭又去了一次。林路家在下一盏路灯的居民楼。

黄昏褪尽,只有黑夜幸存下来。

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街头亮至街尾,静止的灯光,像梦境里每一里路的路标。

年年刚走过街边的便利店,便看见了林路。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声音偏偏在下一秒又被掐灭。视线里渐渐扩展的角度把入夜的景物逐格收入其中,包括与林路面对面站着的叫温蓉蓉的女孩。

夜继续在滑落。

年年看见林路被温蓉蓉踮起脚吻了。他不躲不避。黑夜吞噬了他的表情。

同时地,也模糊了年年的悲伤。

第二天,老师在课堂上进行了一次突击测验。年年考得很差,同学也是。两个人在放肆骂了专搞突击的老师真是变态,脑子有病,然后同学忽然说:“嘿,忘了告诉你,我的同学追到你的朋友了。”

“啊,是哪个?”

装作糊涂地问。同学更加确定地告诉她:“就那个呀,比较不帅的那个男的,叫做林路吧。”

手里攥着圆珠笔在刚发下来的考卷上狠狠一划,破了一大口子。表面上是对这次测验的发泄。外人看不出她此刻的心情有多痛苦,依然笑着跟同学说。

“那很好呀!我还怕那家伙没人要呢!真是老天保佑,林路不用当光棍了!”

她过分欢呼的表情连班里的一些同学也好奇地望过来。

到今天才可笑地发现,原来两个男生都选择了退出。

她将会孤身一人走在有风景的季节里。

接下来,同学还唠叨了些别的事情,年年大部分都没有听进去,好象说了温蓉蓉还在和以前的男朋友纠缠不清,而且那男生是个不好惹的烂仔,早被开除出校了。

就这些吧。反正对年年来说,都没关系了。

已是不争的事实。在余下的日子里,年年不断地看见林路和温蓉蓉在一起。裴南也看见了。他找到她问这是怎么回事,林路和别的女生一起了?

年年能说什么呢。道不出来的忧伤只能用一个坚强的笑容掩盖过去。她抬头看见天空,深蓝的脸庞,其实也是收藏着某一场雨的悲伤吧。

不再是三个人了。也不是一个人。

变成了四个人。

林路把她和裴南看成了一对,而他则是和温蓉蓉。仿佛两对恋人一起行动,去电影院,卡拉OK之类的场所,他不知道年年看见他和温蓉蓉一起的样子,心里的痛苦在隐约处如水流动,假如时日,必缺堤而出。

幸亏有裴南陪在身边,像个男朋友那样,全程牵着她的手,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份寄托,让一部分悲伤可以借出去。裴南轻轻地对年年说,要不,我去跟林路说清楚,说你喜欢的人其实是他。

年年抓紧他的手。

不要!真的要说也要我自己对他说。

到时候即使失败,也是无撼。

于是裴南特地帮她创造了一个机会。在游乐场,他故意让年年和林路一起搭摩天轮,自己留下来拖住温蓉蓉。

与天空的距离慢慢地接近。阳光在成长,阴影变淡,脸庞更加清晰,眉梢以及鼻翼凸显出清脆的断点,惟有注视的目光是延绵的。看得见他的耳朵一小块阴影随着摩天轮上升的角度慢慢地变小,到顶点下降后又慢慢地变大。

年年知道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之前保持沉默,有些话总是犹豫千万遍才有勇气说出来。

他回过头来。与她的目光交织在空气中。

笑着问:“怎么了?”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喜欢你。可能其中还加入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语句。但这四个字是说出来了。年年十分清楚。然后是句点。她看向对面的林路。他显然措手不及。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人是裴南。怎么会这样……”

他喃喃自语,在摩天轮停下来后,还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太迟了……为什么不早说呢……都怪我……”

不能怪你。只是我们都太年轻,还活在青涩的年月里,等待着慢慢长大。

之后好几次在校园里相遇。

是简短的擦身而过。尴尬地互相问候“早上好。”“嗨。”“拜拜。”,除此之外,是那些不能说出来的千言万语。

想要说的话,都是能够猜得到的。

“年年,我还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我会跟蓉蓉说清楚的。”

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话吧。也猜得到,林路不会那么容易说出来。毕竟选择了和别人在一起,林路那么善良的男生,是不忍伤害别人的。

即使年年,也不想看到温蓉蓉受到伤害。她是个没机心的小女生,跟年年聊天时笑容总是那么灿烂,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林路着想。还曾经为了林路的篮球赛,特地绣了一条腕带。

而这些事情,年年想也没想过。

那个星期五放学后,年年在图书馆逗留到很晚才离开。天快要黑下来了。她在校门口碰着裴南,提着小提琴,刚练习完的样子。

马路上大塞车,公车很久也没来,两人决定到另一个公车站等。途中要经过学校偏僻的后巷。没有路灯。渐浓的夜色流浪其中,显得特别昏暗。为了壮胆还是驱除沉默什么的,裴南随便挑了个话题。

“嘿,那天我们在游乐场时,温蓉蓉的前男友来找过麻烦呢!”

“真的?什么时候?”

对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印象。应该是很容易记得的事情呀。

“就是你和林路上摩天轮的时候呀。只有我和温蓉蓉在下面,那男的还以为我是她的新男朋友呢。多么好笑!”

“后来呢?”

“后来?后来温蓉蓉把他给骂走了。是个烂仔吧,眼神看着很吓人。”

想像着那家伙恶狠狠的样子。

不多会,年年看见马路的灯光在不远处的巷口闪烁进来,像快要从黑暗世界走进光明国度,年年松了口气。街道上的喧嚣渐渐被听见了多种色彩。

“南仔,找天教我拉小提琴吧。”

“好呀。”

随后一声闷响。

裴南忽然把手放在年年的肩膀上,那片潮湿的压力沿着她的胳膊重重地往下滑。他的身子从她身边慢慢地倒下去。手上全是血,还有从头发底下渗出来的一大块,是灯光照亮出来的黑夜的伤疤。

赫赫在目。

裴南成了傻子。是这个夏天开始前,学校里最轰动的事情。

这个白马王子式的男生,在学校的后巷受袭,后脑勺受了重伤。虽然命被救了回来,可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警察和他的双亲交替出现在校园里,沉重的气氛组成一整个阴天,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特别那些喜欢裴南的女生们,不无惋惜地叹息道:多好的一个男生呀。怎么好端端就傻了呢?

尽管凶手在不久就捉到了,但事情的原委还是不太明朗。有人说是抢劫,有人说是寻仇。流言不可抑制。解开这一切密码的钥匙掌握在唯一的目击者手里。年年并不打算对那些好事八卦的人说什么。

她去找了温蓉蓉。

然后,有了最新的谣言,说是打劫事件,裴南为了保护年年才受伤的。这个谣言随后被众人所确定,是因为年年当了裴南的女朋友。

她决定要照顾他一辈子。

如果不是心里愧疚,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裴南已经不是大家熟悉的那个白马王子,他翘嘴咬舌流着口水的样子让不少女生忍俊不禁。虽然没有当场笑出来,但年年是知道的,大家都在笑她傻。

裴南只有在拉小提琴的时候才像一个白马王子,那么的安静,仿佛沉睡在以往的线条此刻在五官处隐约地苏醒,从记忆里不断翻新的片段飞快地恢复了整个认知。是以前那个熟悉的男生了。

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便已足够。

实际上,裴南忘记了年年的名字,他叫她姐姐。惟有还记得林路的名字,他叫他路仔。从小就呼唤的称呼,在破碎的记忆里顽强地幸存下来。两人被见证的友谊,被暂停在某段生长期。即使林路长大了,结婚了,裴南还是会叫他路仔。

不会是路叔叔,或者林路。

医生说裴南的智力不超过十岁。十岁之前,他们都是这样亲昵地称呼对方。十岁之前,裴南还在和林路一起帮年年从邻居家的狼狗那里抢回布娃娃。

十岁之前,裴南应该还不懂得爱年年吧。

花落又花开的风景,视线里是一场幻灭的生命盛宴。河水冲破静止,流动的绿逼近了冬天的死亡。天气提前微暖,从遥远的恒星远道而来的光芒,为最后的季节送葬。

窗前暖暖了。霜冻后青苔结束冬眠,从壁面上开始迁徙。

是这样有一点点心动的春天。

高三了。同学们都在拼命复习。女生们少了许多八卦,满口的物理化学,充满春天里蠢蠢欲动的热情。年年的生活却依旧处在冬季。裴南病重了,不能来学校。年年每天都去帮他复习。

徒劳无功的努力。每次看到裴南露出傻傻的笑,年年就怀疑他刚才是否听明白了。高三的课程,似乎对他来说还是太难。十岁的裴南,怎么听得懂?

林路会来看裴南。装作十岁的林路,和他一起玩耍。裴南高兴地抓着捕虫网跑到街上,说一起捉蝉给姐姐玩吧。林路忍住泪的侧脸,在年年看来那么的忧伤。

南仔,现在还不是夏天呀。

待裴南玩累了睡着。年年才和林路一起回去。

人们在春天的街道里来来往往,经过他们的身边。每棵树,每朵花都在为春而繁华。许多潮湿的鸟群,飞翔在天空的罅隙里,降落在看不见的空旷的地方。

走到自家楼下,林路叫住了她,犹豫很久,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相对无语。

过后几天,年年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老师指着放在桌子上的成绩单,无奈又关切的语气,告诉年年她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再不加把劲就来不及了。年年无动于衷的表情,让老师不禁脱口而出。

“年年,不要再浪费精力在裴南身上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他都已经是个傻子……”

年年拿起手边的墨水瓶泼向老师。老师惊得一怔一愣地看着她,她转身离开。在门口碰见注视着这一切的林路。

年年笑着说,她不是坏女孩,她只是不准别人侮辱裴南。

林路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老师说得对。年年,你不要再管裴南了……”

啪的一巴掌,是这个宁静的校园里最丑陋刺耳的声音。而那些响在心里的疼,年年听不见。

“林路,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

偏偏只有你最不可以。

楼梯里亮着怆白的光。有只小夜蛾,迷路了,张着翅膀惊恐地逃窜于面前。

安装的是感声灯。会分辨出声音的大小而自动点亮。稀疏走上或走下的邻居,看见黑暗里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影几乎都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站在门口扮鬼么?

林路终于说话。“年年。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学。”

“我知道。我去学校看成绩了。”

“你也考上了。虽然不是第一志愿,但我们的学校在同一个城市呀。”

“是吗?不过,我不会去那座城市的。我想留在这里复读一年,尽量考这里的大学。”

“为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南仔。”

沉默。感声灯又灭了。楼梯间里恢复黑暗。小夜蛾摸不着路,撞到年年的脸,贴紧了。鼻梁下的呼吸反逆上来,掌心微热。黑暗中,林路忽然握住年年的手,把它移到眼前。

“年年,我还喜欢你。我们一起去上大学吧。”

“……”

“我会去跟蓉蓉说清楚的……你也不用担心裴南,他有妈妈照顾呢。”

“……”

灯亮着的时候,年年感觉一颗心被完全地裸露出来,即使再想遮掩住悲伤,那些温热的液体还是带着缓慢的旋律在眼眶里滚动。

她揉了揉眼睛。

“太迟了……都太迟了……”

我们注定分别在季节的分界线。

从此,我摸不着你的春天,也住不进去。

她去送林路和温蓉蓉的火车。

月台。天空下一条灰色的铁轨,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他们将要往北,朝着幸福的方向。而她则留在原处,生活在那些永远不会远离的忧伤。

“林路,你一定要活得好好。”

她握着他的手。他忍住泪。

时间不多,人们开始匆匆上车,所有的道别都是快速地完结。年年又把温蓉蓉拉到一边,林路听不着的地方。

“蓉蓉,林路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爱他的。”

“年年,你又何尝不是?你做的这一些,都是为了林路,不是吗?你一定很爱他。”

年年看着她笑了笑。

“是啊。我们都爱着同一个男生,但必须有一个人要放弃。为了不让林路受到伤害,我只能选择放弃,你一直都懂的。”

温蓉蓉含着泪点了点头。

“告诉裴南,我很抱歉。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要和林路在一起,他就不会受伤……这个秘密,我们永远也不要让林路知道吗?”

“恩。不能。”

这样一个只能让她独自承受的秘密。很重的。裴南并不是遭到了抢劫,而是被温蓉蓉的前男友给报复了。他被误认为是温蓉蓉的男朋友。替林路受了罪。

如果林路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内疚一辈子。会的。他是那么善良的男孩,会为了照顾裴南而放弃许多东西。

因为爱着你,所以我代替你,承受这一切。这是我爱你的方式。

火车的鸣笛声终于响起。送行的人们开始散去,月台上清空了一切。风卷着一丝秋凉,飞向天空。那片湛蓝的天空里,看不见逝去很久的春天。

在不留心的时候,春天就过去了。我们追悔不及。

曾经是那么令人怀念的春天,三个人走在繁花烂漫的路上,青春的脸庞像美丽的花瓣,温暖而美好。直到春天逝去了,我们竟然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从此,我失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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