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世界

艾西回到学校时，苏伊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这座温暖的城市，去到了温度未明的另一座城。

走过学校门口的橱窗口时，自然而然就把视线调整至２２度。那儿贴满优等生的照片，上学期期末考试所有获得好成绩的学生都留下了影象，除了二年三班的第五名。

空的。

只有简短的名字：艾西。

阳光像雨。

晦涩的阴冷，淋湿整一条街。艾西撑了把黑色的伞，走路的时候低头看见自己站在一朵绽放的黑色的花中。偏偏穿了条白裙。纤细的白与黑，游离在这个沉寂的城市，以及这条连风都荒芜的旧街。

街道很安静，影子都在沉默。以前并不是这样。在尽头的角落，艾西终于停下来，站在电灯柱的寻人启事前，看自己的照片和苏伊的语言。

艾西，我想见你一面。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八月三十一号。苏伊这样留言。

艾西然后回头，看笔直的深灰色的街道两边，贴满这样的寻人启事。它们包围成一道漫长的时光，走过需要很大的勇气。

角落一个报纸摊的老奶奶，用她沧桑的声音跟熟人聊起这样一个男孩。淡青色的脸庞，憔悴的眼神，什么都不做，只是往街道两边张望。他的身影逗留在这条街上，被风摇曳，被雨潮湿。整整一个夏天。

“他昨天走了，大概是没等到要等的人吧。”

他等了那么久，偏偏不肯多等一天。说好了，八月三十一号。

等不到你我就离开。

学校永远是奇怪的岛屿。生活着老实的孩子和叛逆的杂种。

杂种。艾西曾经在很多时候思考过这个词儿。是贬义的。是透明的。好学生和老师不介意说这样的词，杂种们也不介意接受这个词。反正是杂种了，可以大摇大摆地逃课；拒绝一切烦人的说教；看优等生们为了考试睡眠不足的熊猫样哈哈大笑。

杂种们说着有特征的脏话，佩戴奇异古怪的饰物，头发，指甲，眼眉全是惊心动魄的颜色。她们却是群体的动物，三五一帮，有时栖息在冷僻的后巷，把经过的猎物捕捉进来。

猎物们总是聪明的，所以懦弱。她们遵守校园的生存法则：好学生不招惹坏学生。尽管被搜去所有财物，也只会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啐口一句：切！一群杂种。

运气不好的时候，即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会被打。

艾西站在巷口，撑了把黑伞。天空没有阳光，也不下雨，仿佛一张忧伤的脸，忍了满眼的泪。她走过去，将肆虐在半空的暴力硬生生地喊住了。杂种们被冒犯地喊了句：“臭丫头，想找死啊”。

回过头来，看见艾西谁都顿时换上猎物般恐惧的脸。

用不了片言只字，艾西只瞪一个眼神，那些欺负的女生便吓得落荒而逃了。蹲在墙角下那个被欺负的女生抬起头来，眼睛里是浓郁不散的恐惧和委屈。她的长头发被扯乱了，嘴角也渗出血迹，这丝毫不能掩饰她的美丽。

她很美。很美的女生总是被不美的坏女生欺负。

就像亦悦然。

刚从图书馆出来，亦悦然连怀抱里掉下去的书也不顾，奔跑着追上撑伞的艾西，捶着她的胸口骂：“臭艾西，死艾西，你去了哪里，知不知道苏伊找了你好久？”

艾西垂着眼睛，看见亦悦然瞳孔里那些伤感的色彩，融化了，画过素净的脸颊。

她继续向前走，穿过亦悦然的身边，声音蒸发成粒子悬浮的空间。很奇怪，她发觉自己血管里的液体很平静地流动，路过心脏，又缓缓地流向别处。

“混蛋！艾西！早知道我就不把苏伊让给你！”亦悦然在后面大声哭泣。

艾西回过头，眼光冰冷，说：“亦悦然，你再说。再说我就揍你！”

亦悦然吓坏了。

如果艾西真的揍了她，苏伊，还会出来保护她吗？

毕竟，苏伊喜欢的人始终是亦悦然。

苏伊和亦悦然之间的爱恋，大概是从高一开始。

那时候，高一级的艾西和苏伊，只用了一个学期便令全学校的人刮目相看。

男生苏伊，年级第一名，英俊，父亲据说是某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在艾西看来，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所有王子的故事，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而已。而女生艾西，在苏伊眼里，除了无父无母之外，身世也没太多的悲惨。

男生苏伊喜欢音乐和登山，于是面孔总是显得感性而健康。还喜欢光脚穿白色球鞋，喜欢天空，向日葵和森林。而最讨厌的东西，恐怕只有艾西而已。

在同一班里，座位相距近得稍微转脸就可以看见对方的身影或者头发的颜色。班长苏伊总是找艾西的茬，譬如不准她在课堂上睡觉，不准她乱扔垃圾，甚至连她把校裙拉至膝盖以上也有意见。

因为苏伊的小报告，艾西被老师批评不少。因此，艾西对苏伊的报复也不少。都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如果艾西狠下心报复苏伊，他可以被整得很惨。

“苏伊，你别再惹我了。不然，我真的对你不客气！”

“艾西，如果你不再那么堕落，也许，我就会放过你。”

那条旧街，在这个巨大冷漠的城市被遗忘地腐烂发臭。听得见它悲戚的哽咽，在黄昏坠落的色彩中，震撼每个经过的人的心脏。

要到城市的另一边，不绕远路，有的学生就得经过这条旧街。

艾西和她的伙伴经常驻留在这里。脏乱的旧篮球场，是从初中起一直栖息的地方。像座岛屿，持续收留流浪的鸟群。并不是第一批的居民。上一帮小流氓被艾西和伙伴揍得落荒而逃。

从此占据这儿。蹲在垃圾桶上看各样校服的学生惶恐地经过。

倒霉的。会被艾西和伙伴逮进篮球场里，搜身，殴打。艾西大多时候只是冷眼旁观，甚至会有兴致抬头去看一眼暗红色的天边，一群被焚烧的云彩，映在眼瞳里的冷。

受害人的求饶声，同伴们搜到财物的笑声，在她的听觉成为一堆废弃物。然后，拿了钱到网吧网游聊天。生活也不过如此。艾西有时候在街上碰到骗人的跪地乞讨党，看她们写了满满一纸的悲惨遭遇，硬是从牙缝间迸出一句脏话：“操，这种滥到掉渣的伎俩……”

却还是会把身上所有的零钱扔进女人面前的破瓷碗里。看她身边的小女孩，一身破烂的红衣服，仿佛天堂遗漏的颜色。

那是她的女儿吧。

也许不是。只是骗子用来博取同情的工具而已。

不管怎么样，那个小女孩至少还有人陪伴。比她艾西幸福。

遇见亦悦然，也是在这条旧街上。

她的家在街那头，开一间不大不小的超市。算是有钱。

而艾西之前已经在学校见过亦悦然许多次。长得很漂亮，会芭蕾舞，是各种文艺晚会的常客。对艾西而言，亦悦然是住在对岸的居民，幸福地生活在蔚蓝的天空下。

从开始就不喜欢她。因为嫉妒。

黄昏是白天睡着的模样。安静地沉眠。风带着暮色渐弥的气息疯狂地漫涌。

旧街寂寥。

艾西和伙伴们把经过的亦悦然逮进篮球场里。她惊慌的眼睛，如同被围捕的小动物，寻不着逃脱的出口，身子微颤。艾西看见夕阳的颜色，燃烧至她的侧脸。街道上其他经过的学生，都以置身事外的速度迅速跑开。

这样这样冷漠的一条旧街。

“嘿。艾西！”苏伊就在这时出现，走过来。“放开她。”

“切！苏伊！你以为你是谁？这里不是学校，是我的地盘。我做主！”

“那好。用我换她吧。”

“什么？”

“我说，用我来交换她。请你放过她。”

就在那一天的黄昏中，艾西看见一群飞鸟在天边掠过的轨迹，仿若拉开苏伊和亦悦然之间的句子。那是长长的，写满许多温暖形容词的句子。

然后知道。省略了一切繁冗的过程。知道苏伊和亦悦然走在了一起。

幸福的两个人，在距离艾西海岸线遥远的陆地上，相亲相爱。

一个夏天过去后，苏伊依然稳稳得了第一名。而艾西差点儿没因为欺负同学而被赶出校，勉强升了级。

还是和苏伊同一班。

还是会在不小心的角度下，看见他认真听课轮廓隐约的侧脸。那样的柔软，像春天盛开的樱花。

艾西从来都知道，对某些人来说，幸福从来都不嫌多。

偏偏，苏伊放弃这一切。如同星辰放弃了光芒，成为茫茫宇宙中一颗普通的陨石。

“嘿，艾西，让我加入你们吧。”

“什么？”

“加入你们。做一个坏男孩。”

那是彼此之间近距离的交谈。一切多余的声音与人物被清场。艾西蹙起眉头，看清楚面前苏伊干净而坚定的脸，一大片灿烂的阳光仿佛正在退潮。

是玩笑吗？玩笑吧。苏伊，那么优秀的男生，老师和家长眼里的宠儿，不可能会愿意泅渡至艾西居住的脏乱又堕落的岛屿。

想不明白。苏伊放学后便一直跟着艾西。似乎真的下定了决心。艾西把屁股往垃圾桶上一坐，抽出一支烟，点燃。苏伊走过来，大逆不道地夺过她嘴里的烟，自顾抽起来，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艾西和伙伴们乐得哈哈大笑。那个男生，却也笑。

地表将一白天的喧嚣蒸发，天空吸收进去，饱满的一片柔软的灰。

“苏伊，算了吧。你不适合加入我们。”

“不，我适合。”

“那好。如果你能勒索到钱财进贡，我们就让你加入。”

那是与众不同的苏伊。在他的舞台上，变换着不同的面具。明明才那么品学兼优，转眼却又迅速成为传闻中的不良少年。抽烟，敲诈，逃课……过着艾西式的生活。人们怀念的苏伊，早已化成记忆的灰烬，在时光上面隐隐流动。

遇见亦悦然，还是在这条街上。

是她把艾西给堵住了。

暮色中这个穿白色校裙，花一样盛开的女生，并不畏惧，直视到身上的目光聚成发热发烫的焦点。艾西笑了笑，垂着眼睛。此刻十分安静。满城的声响仿佛被屠杀。

“艾西，你放过苏伊吧。”

“艾西，你知道苏伊跟你不是同一种人。”

“艾西，我爱苏伊，他那天救了我。”

亦悦然捂着眼睛，指间蔓延着潮湿，最后说出来的话，哽咽在胸口，回响在这燃烧殆尽的黄昏中。

艾西没有说话。

后面跑过来频率很快的脚步声。来不及辨认。苏伊已经跑到跟前，拉着亦悦然到了远处。街道漫进微凉的空气，艾西就抱紧身子，倚着电灯柱看那边他们俩的身影，作古在光线之外。

紧接着，亦悦然流泪跑离。苏伊走回来。

“我和她分手了。”

“我跟她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不介意吧？”

不介意。无所谓。

反正只是一场戏。习惯了演奸角。在你的戏里，我会做好自己的本分。

只要不让我爱上你。

说了不会爱上你。可我做不到。

……对不起。

跟你在一起，连学校也变成了快乐的地方。不逃课了，喜欢拿着超级困难的习题去问老师，看着老师们不可置信的眼神心里暗暗大笑。或者，在苏伊的提点下，故意提出老师的错误，在全班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心都飞扬起来。

喜欢上了学校的屋顶。很明亮的地方，与狭仄的旧街完全不同。阳光总是强烈，光线暖得能泡开毛孔。在这里等候到的日落，是不再残缺的一整个世界的黄昏。

苏伊抚摸着她的长发，猜出她用的是玫瑰花香的洗发水。

淡淡的味道。

他很喜欢。

艾西回过头看着他，心里的每一个字最终没能化成声音说出来。

想问的是，喜欢的是头发水味道？还是她？

答案其实早已知道。她只是配合他演一出戏。从来没有想过戏假成真。在亦悦然的面前，连亲昵的表情也是装出来的。也很成功地看到她失落欲泪的神色。

多么逼真的戏。差点连自己也骗了。

艾西蹲在电灯柱下。

橘黄色温暖的街头，宛如一个沦陷的国度，每一寸光明的领土都在丢失，黑夜的影子差不多就要占据瞳孔。路灯还没有亮起来。年迈的老太婆收拾报纸摊离开。地面上废弃的报纸像流浪的孩子，被风吹着跑过面前。

想抽支烟。可点火的动作被突然掐断似的，静止。想起苏伊跟自己说过，抽烟不好。

真以为成了她的男朋友。那般的呵护。千种温柔。以至自己没有勇气大声说出：“嘿！我们只是假装而已。别当真啊！”

当真的人却是自己。从没有人试过对自己这么好。

火苗在眼前晃一下就灭掉。

苏伊从街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她骂出脏话之前，变魔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蛋糕。生日快乐。他说。

五月十二号。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日子。艾西自己都忘了。她切地一声，装作不屑地转过身去。为什么？苏伊要对她这么好？反倒挺怀念那个经常和她作对的臭班长了。

苏伊一根根把蜡烛点燃。微弱的灯光，像极星星遗落在地上的影子。艾西享受着那光，紧闭着嘴巴，把不愿表露出来的感动死死咬在唇内。

还是第一次，有人帮她过生日。

“许个愿吧。”

苏伊催促她说。

“切，这么老套！”

“就许一个嘛。”

受不了他的唠叨，勉强闭上眼睛沉默半刻。许完后，他又八婆的问了一句“许了什么愿？”艾西打了他一拳什么也没有说。心里习惯藏着一个夜，不让别人看得进来。

——希望，每年都有人和我一起过生日。

如此而已。

艾西叹了一口气，拍拍裤脚站起来。“有点渴了。要喝可乐吗？”

“好呀。”

“那我去买。你在这里等我。”

你等着我。遵守了诺言。笨蛋！为什么不逃跑呢？

艾西从街口的便利店出来，看见以前被赶跑的那群小流氓抓棒握棍地从店前慌乱地跑过。平静的夜被扰混，空气变得浑浊，胸口突然失去氧气般地窒息。

心感不妙。

跑回到旧篮球场外。

电灯柱散发着信号不好的光芒。光与影，都显得残缺。

苏伊倒在地上，流着血。

烂成一团的蛋糕。

五月十二号。和苏伊过的第一个生日。

艾西被亦悦然从病房叫出来。情敌相见，艾西未战先败。明白从头到尾只是个配角，不应该爱上男主角，破坏整套剧情。

亦悦然脸色很忧伤，像被风吹乱的天空。她含着泪光跟艾西说：“艾西，如果你真的爱苏伊，就放过他吧。难道你还想看到他为了你受伤吗？”

“我……我会赶他出帮会的。”

“这还不够。”

亦悦然哭着说：“还不够。你根本不知道苏伊喜欢的人是你！”

原来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刻刁难她的班长苏伊很早就喜欢上了她。他批评她的一切缺点，只是不想让她继续堕落下去。那天他出现救了亦悦然，其实只是不想艾西继续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