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小狄

杀人者小狄

燕歌

一 无妄之灾

深秋,江南,杏花集

杏花早落,菊花将残,风中已有了寒意。

这是个破败而萧条的小镇,街道泥泞狭窄,两边的石头房子低矮破旧,如同老石头嘴里的牙齿,几乎没有一颗是完整的。

老石头像是和这镇子一样老,脸上的皱纹也像镇上的巷子一样深,但幸好他还会笑,这大概是他和这镇子不一样的地方。

他的面铺就在深巷里,门前的破招牌已经被煤烟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但是饭厅里还是干净得很,因为他有一个勤快而善良的女儿和一个勤快而沉默的伙计,三个勤快的人在一起,无论什么地方都绝不会脏。

夜色已深,秋雨依旧绵绵。老石头在灯盏里加了点煤油 ,挑亮了灯芯,因为还有一个客人没有走。这是个奇怪的客人,瘦瘦的身材,青青的面皮,样子斯斯文文,却已吃了五大碗刀削面。看到他的样子,老石头才明白什么叫做饿死鬼投胎了。他简直怀疑那些面条是否真的进了这客人的肚子。

客人正在吃第六碗,他从未抬头看过任何人。便在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走路的样子很小心,脸上带着一种谦逊的表情,穿着一件华丽的绸衫,看来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名家子弟。老石头从来没想过会有如此尊贵的客人光临,忙迎上去陪笑道:“大爷要吃面?”这人微笑道:“大爷不想吃面,只想吃人。”说着用眼角瞟了瞟那吃面的客人。

老石头怔了怔,笑容僵在脸上,结结巴巴道:“大爷……大爷说笑了。”这人从怀里取出一锭约莫三两重的银子,递过去道:“这是赔给你的。”老石头惊讶地接过银子道:“大爷好像不欠小人的账。”这人笑道:“很快就会欠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头砌成的墙壁被撞破了两个大洞,两个人一左一右走了进来,围住了那吃面的客人。

左边那人钩鼻锐眼,面色惨青,仿佛食尸的兀鹰一样,目光死盯着那客人;右边的人身材矮胖,面目没什么特别,但一双手十指光秃秃地全无一片指甲。

华衫人对老石头笑道:“你现在明白了?我欠你一间房子。”老石头脸如土色,一溜烟躲进了厨房里。他的女儿秀姑听见响声,又见他神色有异,不知发生了什么,刚问了一声:,“爹……”就被老石头捂住了嘴。老石头活了大半辈子,风浪也见过不少,他看出今天的事情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那客人终于吃完了面,慢慢地抬起头,盯着华衫人道:“你还是追来了。”钩鼻人冷哼一声:“叶狂生,你能从长安逃到这儿,一路上连毙碧落堂十七名好手,着实不容易,对雷老头子也算报了恩,何苦一辈子亡命天涯?把那东西交出来,大家还是好兄弟。”叶狂生仰天大笑,猛地一拍桌子,只听“哗啦”一声,桌面碎成四五块,上面六个大海碗碎片四射,向三人打去。华衫人长袖一挥,扫落瓷片,冷笑一声道:“动手!”

钩鼻人从身后一伸手,掌中已多了一柄青惨惨的丧门剑。那矮胖子双掌扬起,掌心血红。叶狂生慢慢站起,全神戒备。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石墙突然裂开了一个洞,一柄铁枪直刺叶狂生后心。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叶狂生的心神完全在屋内三人身上,没有注意到后面,铁枪的枪尖已刺破了他的衣衫。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叶狂生身子猛转,枪尖在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叶狂生大喝一声,一拳擂向石墙,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那墙壁竟被擂破一个比锅盖还大的洞。墙外像是有人在惊呼,一阵夜风吹过,屋子里的油灯灭了。黑暗中人影乱晃,衣袂破空,刹那间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巷子深深,风雨凄迷,小镇上空仿佛有群魔乱舞。

天已亮了,老石头呆立在一片狼籍的屋子里,望着墙壁上三个大洞,一脸无奈。银子虽说不少,但是破洞总要修补的,屋子也要自己来收拾,算起来至少要三天不能开张。

幸好他还有两个不错的帮手,女儿秀姑今年二十岁了,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长得虽不算漂亮,但温柔善良。那个厨子不知是哪里人,来这镇子已有几年,大家都叫他小狄。

小狄从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埋头作事,这正是老石头喜欢的。再过几年,等到他干不动时,这铺子就是秀姑和小狄的。他看出秀姑很喜欢小狄,小狄呢?虽然不多说话,但是每次看秀姑的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深切的眷恋,他绝对看得出。

太阳已升起,天空仍有些秋云,使得阳光并不强烈。小狄将那张碎桌子一块块捡起来,到后院去做劈柴。他踢过一块木板,一斧子下去,木板裂开,从中竟掉出一样东西,小狄皱了皱眉,弯腰拾了起来,见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珏,雕刻得很精细,玉质也很好。桌子里面是不会长出玉的,这玉珏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玉珏已在桌子上,周围坐着三个人。老石头咽了口吐沫,瞟了瞟秀姑与小狄,干咳几声道:“这块玉很不错,要是……要是卖给当铺,少说也值二十两银子。如果有了二十两银子,我们就可以做很多事。”老石头眼里发出了光:“秀姑房里是要置一个妆台了,还需做两床新被子;小狄睡的那张床也要换一换,另外我们这间店铺也该装饰一下。你们说呢?”

秀姑道:“这东西一定是有人藏在桌子里的,我们要是拿去卖了,人家回来找不到怎么办?我们拿什么赔给人家?所以我们不能卖。”说完看着小狄。小狄只说了三个字:“不能卖。”

老石头脸红了红,干咳道:“好,不卖就不卖。小狄,这东西你好好收着,千万不要弄丢了。”小狄点点头,将那块玉珏放进贴身的衣服里。他不知道这东西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后果,也不知道他生命中余下的部分将由此而改变。

下午,小狄和秀姑到镇上的木器行拉回两张桌子,还顺便买回两袋面粉,一大捆菠菜和一百多个鸡蛋,回到面馆时天已快黑了,店门开着,里面没有燃灯。“老爹从来不午睡的”秀姑嘀咕着,与小狄把东西搬了进来,自己刚要去点灯,突然黑暗中有人阴恻恻一声冷笑。

秀姑骇得尖叫一声,躲到了小狄身后。小狄没有惊慌,骂道:“臭小春子,是你藏在那里吓人么?”那人哼了一声:“什么小春子,我是来找东西的。”小狄道:“什么东西?”那人道:“就是你早晨捡到的东西,姓石的老头说在你身上,你交给我,我不会亏待你。”

小狄心想:“来了”说道:“是在我这里,秀姑,把灯点上。”秀姑答应一声,点燃了油灯。只见屋子正中坐着一个人,面色阴冷,却是昨晚来过的钩鼻人。秀姑和小狄昨晚在厨房没出来,所以并不曾见到他。

小狄走过去,一手在怀里摸,钩鼻人站起身,慢慢伸手来接。

就在这时,小狄突然停住了,他发现钩鼻人的袖子上有几滴凝固的鲜血。他直视钩鼻人:“石老爹呢?”钩鼻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他在后边睡觉。”“老爹白天从不睡觉。”小狄道。

钩鼻人看着他,笑了笑道:“那东西真在你身上?”小狄不回答。钩鼻人慢慢走到小狄面前,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他右掌如刀,闪电般切向小狄后颈。他没有用剑,对付一个老百姓,这一掌就已足够。

秀姑在一旁吓呆了,还未叫出声,那一掌已触到了小狄的皮肤。但就在此时,钩鼻人脸色突然惨变,双眼蓦地睁大,一步步向后退去。鲜血溅到地上,是他自己的血。一根生火用的通条赫然插在他的肚子上,完全插了进去,只留一个环形手柄在外面。

钩鼻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小狄,吃惊地道:“你……你杀了我?”小狄嘴唇紧紧闭着,一个字也不说。钩鼻人长长吐出口气 ,瘫倒了下去。在临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死得真冤。其实杀人的人总是要被人杀的,无论他死在谁手里,一点都不冤。秀姑吓得险些晕过去,她活了二十岁,何曾见过杀人的场面。

小狄冲过去关上门,然后不停地呕吐起来。

秀姑好容易回过神,见地上血污狼籍,便到后面去打水,她把木桶放进井里,刚刚提上来,就尖叫一声,晕倒在地。小狄跑过来,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桶里的水全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老石头的头就浸在里面,一对眼珠子凸了出来,舌头也吐在外面。他是被人活活勒下头颅的。小狄只觉得手脚冰凉,弯下腰再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了。

秀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阳光从外面射进来,使她的眼睛有些刺痛。她闭上眼,但老石头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立刻浮现出来。她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大喊道:“小狄!小狄!”没有人回答,她慢慢站起来,心中怔怔地想:也许我昨天就睡在这里,也许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可当她走出洞口,立刻就回到了现实。

小狄就在洞外不远处,正用一把铁锹将一堆土铲到深坑里。迎着初升的日光,一颗颗闪亮的汗珠从他脸上滚下,落在埋葬老石头的坑里。小狄的眼神很平静,他可以流汗,可以流血,但从不流泪。

坟墓已堆起,无名的坟墓,就像老石头的人一样。小狄站在坟边,默默地望着,秀姑走上来,揽住他的肩膀。她没有哭,上天已将灾难降到你头上,哭又有什么用?小狄轻轻问秀姑:“今后你去哪里?”秀姑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不用过多的语言,一句就已足够。

远山青翠,阳光灿烂,不知不觉中,他们的人已搂抱在一起。不用再说什么,他们之间都已有了依靠。

二 索命玉珏

九月二十八,长安。

易怜香望着窗外一棵大杨树上飘飞的黄叶,长长地吁了口气,随后他点起了一炉京城奇芳阁特制的龙涎香,脱下了他那身银缎子面的丝袍,在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杯里倒了些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然后伸直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宽大的象牙床上,他觉得愉快极了。

可是在一个月前,他还不敢这么做,因为那时这屋子的主人还是雷万啸,碧落堂前任堂主雷万啸。可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他易怜香,而雷万啸已经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每当他想到这里,就有一种愉快中的凄凉——也许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要被别人所取代。

易怜香啜了一口酒,刚刚闭上眼睛,就有人在敲门。易怜香没有动,淡淡地道:“进来。”他不用问是谁,因为在堂中敢来敲他门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钉子!

钉子姓丁,名叫丁秀古,而了解他的人都叫他“透骨钉”,因为他若要了解一个人,一定能看到那人的骨头里,他若要对付一个人,也能像钉子那样钉进人的骨髓里。钉子站在地上,瘦削,挺拔,尖锐,正像一根钉子钉在地上。易怜香问:“什么事?”钉子垂首道:“萧名士有飞鸽传书来,书上说叶狂生已死,但佛手胡冰和鬼手神枪项威以身殉值,他自己也受了伤。”

易怜香面无表情,问道:“东西拿到了吗?”钉子道:“没有。”易怜香目光一凛:“叶狂生没有把东西带在身上?绝不可能。”钉子道:“属下也这么想,萧名士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东西,自己又伤重难行,于是派卫屠回到叶狂生吃饭的那家饭店去找,结果卫屠死在那里,被人用通条刺穿了肚子。”

易怜香“哦”了一声:“那地方居然有人能杀得了卫屠?”钉子道:“萧名士说卫屠的剑并未出鞘。”易怜香道:“大意轻敌,死不足惜。书中还说些什么”钉子道:“萧名士已查清那面馆的情况,老板姓石,有一个女儿叫秀姑,另外还雇了一个厨师叫小狄。事发之后,这三个人都不知所踪。那面馆后院有口井,井台上有些血水,后门外有车轮痕迹,萧名士跟到后山,发现了一处新坟,里面埋葬的是姓石的老板,但他的女儿和那厨师都不见了。”

易怜香听他说完,站起来走到桌边,又倒了杯洒,慢慢喝下去,才道:“那老板是怎么死的?”钉子道:“是被人用钢丝勒下头颅的,这无疑是卫屠做的。”易怜香轻弹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卫屠杀石老板是因为他见过那东西,可他没能杀死另外两个人,反而被他们杀了。那东西一定在这两人身上。你立刻派人赶赴江南,把东西给我带回来。”

钉子道:“是。”他没有问这两人的死活,那并不重要。他正要出去,易怜香又道:“慢着。你去帐上拨九千两银子给卫屠三人家里送去,另外派人到江南时带上京城名医小华佗,给萧名士疗伤。”钉子道:“是。”关好了门,径自去了。

易怜香慢慢走到窗口,向外看着。风中又有黄叶飞舞,只要是叶子就摆脱不了凋谢的命运,那么人呢?

十月初四,长江南岸,枫林店。

风急水寒,长江看来像是无数匹脱缰的烈马,挟杂着落叶衰草奔腾咆哮,一泄千里,气势骇人。小狄和秀姑一路北行,在这一天傍晚来到了枫林店。他们要到草原去,因为那里曾是小狄的家。

天黑水急,渡口上已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于是两人便住进了一家名叫“清源”的客栈。正巧这客栈里只剩下了一间客房,虽然显得脏乱了一些,但是他们并不在意。可两人刚住进去,又来了一对夫妇,男的面容木讷,看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女的脸皮黝黑,语音嘶哑,听来像是乌鸦一般。

二人一听说没有地方了,男的要走,女的却吵着不肯离开,气得掌柜脸红脖子粗,命伙计拿大棒子赶人。幸好小狄为他们解了围,于是这四个人,二男二女便住进了一间屋子。

床只有一张,当然是两个女人睡,那女人对秀姑千恩万谢,两人坐在床边闲聊,无非是些“多大年纪,过门几年”之类的话。问得秀姑脸上飞红。小狄与那男的都不是多口的人,那男的一声不响抽着闷烟,小狄坐在墙角听着江风吹过屋檐的声音,看着桌子上的蜡烛一点点短了,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碧绿草原,耳边也似乎听到了那首高亢凄楚的歌:彼者苍鹰,九月高飞,彼者独狼,十月着缞,叹息游子,吾谁与归!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深,四个人都已经和衣睡熟了。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有人轻敲着房门。小狄被惊醒了,起身打开门,见门外站了一个陌生人。这人又矮又瘦,全身加起来没有四两肉,脸上像涂了黄蜡,满是病容。小狄并不认识这个人。

陌生人见有人开门,堆笑道:“请问阁下认不认识一个叫小狄的?”小狄道:“我就是。”陌生人怔了怔,问:“阁下就是小狄?”小狄点点头。这人笑了,右手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今天有个人让小的捎一封信给阁下,小的打听了几十个人,终于找到您了。”

小狄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信封,打开里面的纸笺,却是一张白纸,半个字也没有。小狄一怔之时,陌生人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手里赫然有一柄雪亮的尖刀,他一刀就向小狄的腰眼刺了过去。

这一刀又快又狠,出手的部位也出奇地准确,用刀的人无疑是杀人的老手。可这一次他却落空了。在尖刀刺出的一刹那,小狄突然扑上来,用两只手抱住了陌生人的腰,用力箍紧。那人只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勒断了,左手尖刀回刺,却被小狄用手臂压住。只听一声惨叫,那人上半身向后软软弯了下去。小狄松开手,那人瘫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他的脊椎骨已经被勒断了。

在此同时,客房后窗“砰”地被震开,一个黑衣人箭一般射进来,一把从床上扯起秀姑,紧接着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架在她脖子上。

这人面如刀削,一双三角眼闪着阴冷的光。秀姑失声惊呼,身边那女人吓得缩到床角,用被子紧紧遮住发抖的身体,那个农人男子也被惊醒了,表情还是木讷得很,倒不算很害怕。

小狄盯着黑衣人,冷冷道:“放开她。”黑衣人道:“可以,不过要拿东西来换。”小狄问:“什么东西?”黑衣人道:“你最近捡到过什么东西?”小狄不再说话,掏出了那块玉珏。灯光下,玉珏通体发出晶莹的光芒,洁白无瑕,但小狄并不喜欢这东西,因为它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沾染了太多的鲜血。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拿过来,放到桌子上。”小狄正准备走上去,那农人男子突然道:“你不能给他。”小狄看了看他:“我不给他,他会杀人。”“你给了他,他就不杀人了?”农人男子道。小狄道:“他方才说过的。”农人男子道:“他说什么你都相信?”小狄道:“我不信也没办法。”“我有办法。”农人男子道:“我可以保证他杀不了任何人。”

黑衣人冷笑,可他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见寒光一闪,他持剑的右手已掉了下来,紧接着肋下一凉,一柄二尺长的柳叶刀从他的腰眼刺了进去。血光乍现,黑衣人惨叫一声转过头来,只见先前那个被吓坏的女人正在对着他笑,手中的柳叶刀还在滴着血。黑衣人眼珠子都凸了出来,还想扑过去拼命,但他刚刚跃起就跌在床上,抽搐几下,就不会动了,鲜血流了一地。

秀姑跑过去紧紧抱住小狄,依然惊魂未定。小狄用手抚摸她的头,心中在苦笑:又是一条人命。不知这东西还要害死多少人。那农人男子走到小狄面前,轻轻从他手中接过那玉珏,捧在掌心,直直跪了下去,泪水流满了他的脸。小狄静静地看着,等到他恢复平静,才问:“你认得这块玉?”农人男子站起来道:“这是我父亲的东西,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忽听门外有人接道:“他不在了,可幸好你还在。”房门是开着的,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已经走进了院子。方才说话的人已来到阶前,这人身材高大。一脸虬须,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得出奇。他靠在一棵大榕树上,细声细气地又道:“雷晓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本不是来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根长逾九尺,乌黑油亮的长鞭,在手中绕弄。

来得不止他一个,第二个人是个矮子,生得一脸横肉,目露凶光,就像是个杀猪的屠夫,手中握一柄弧形剑。这矮子来到门前,哑着嗓子问:“谁是小狄?”小狄道:“我。”矮子道:“你杀了卫屠?”小狄问:“谁是卫屠?”矮子道:“那个被你用通条刺穿了肚子的人。”小狄冷冷地道:“是又怎么样?”矮子道:“很好。我叫卫休,卫屠是我兄弟。”说完他坐在地上,用一块丝巾擦拭他那柄弧形剑。

第三人是个女子,大概三十来岁年纪,满头珠翠,衣衫薄薄地披在身上,隐隐露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活脱脱一个美女胚子。但她面上缺了一只眼,半边脸也干瘪变形,瞧来仿佛僵尸一般。秀姑见了这副恐怖面庞,吓得惊呼一声,捂住了双眼。

这丑妇人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站在院中,掏出个酒葫芦,一口口灌下去。她不但是个丑鬼,也是个酒鬼。

那农人男子雷晓天见到这三个人,脸上毫不动容,但眼神已有些变了。就在这时,最后一个人走进了院子。看到此人,雷晓天的目光骤然尖锐,手心里沁出了冷汗。他知道方才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及这个人的一半可怕。

这个可怕的人长着一张红苹果般的圆脸,似乎能拧出水来;头上一左一右扎着两个辫子,手中提着一个花篮,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嘴里还哼着一首儿歌。

这个人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跑进来,向雷晓天扮个鬼脸,笑嘻嘻地道:“雷大哥,你好。”雷晓天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伸手从脸上揭下一层制作的十分精巧的面具,投入了火炉。等到他转回头,小狄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这是一张成熟的男人的脸,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一双眼睛还是年轻而灵动的。那小女孩笑了起来,道:“雷大哥,几年不见,你的头发都有些白了,是不是想我想的?若是这样,我真该早些来看看你。”

雷晓天苦笑一声:“雷某好大福气,居然还有人如此关心我。”小女孩道:“和你一起的那位姐姐是不是‘云间彩蝶’华青青?”那乡下女子一笑,也揭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仙女般俏丽的脸庞,轻笑道:“这位小妹子就是雷大哥常说起的‘心生九窍赛水晶’的凌妹妹吧,果然是名如其人。”

凌妹妹嘻嘻一笑:“华姐姐太夸奖我了,其实我若是有你一半聪明,一半美丽就好了。”

两个女人言笑晏晏,使得院中的气氛平添了几分诡异。

雷晓天悄悄拉了拉小狄的衣袖,凑近他的耳朵,轻轻说:“一会儿我出手攻卫休,你立刻带你的女人从后窗走,我和青青来抵挡他们。”小狄道:“你们能挡住?”雷晓天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小狄道:“好,我走。”

他说走就走,但不是从后窗,而是大步走出房门,走向树下那个用长鞭的人。雷晓天脸色一变,沉声道:“小狄,你干什么?”他认得那个人叫常鞭,手中的那根长工鞭已不知勒断过多少人的脖子。

现在常鞭就盯着小狄的脖子,脸上带着一种很欣赏的表情。那位凌妹妹似乎也吃了一惊,歪起头来看,仿佛对小狄很有兴趣。秀姑反而镇定下来,她目送小狄走出去,目光中平静地很。她知道如果这个身影倒下去,她的生命也将随他而逝。

小狄的目光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而且带有一种痛苦的神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家只是不解地看着他。小狄站定,离常鞭不及五尺,冷冷道:“你要杀人?”常鞭笑了,尖着嗓子说:“我是要杀人,可不是你。”他向一旁的卫休瞟了瞟:“你是他的。”卫休停止了擦剑的动作,盯着小狄。小狄道:“我是他的,你是我的。”说罢,他的人已向长鞭扑过去。

常鞭大笑,他本来是要对付雷晓天的,他的武功尚在卫休之上,可不想一个不要命的乡下小子竟敢来和自己放对。他笑声未绝,人已向旁滑出三尺,手中乌龙鞭一抖,鞭梢就缠上了小狄脖颈,然后用力一勒。他已经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每一次都会听到对方喉骨碎裂的声音,这对他来说是种很残酷的享受,现在他已准备再享受一次。

可是小狄的喉骨没有断,在这一刹那,他已用一只手扯住长鞭,身子飞窜过去。常鞭力扯不动,连忙跃起,双腿如风,眨眼间踢出七记“穿心夺命腿”。这是他苦练的绝技,旁人只道夺下乌龙鞭就可制服他,但是这样想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双腿之下,甚至于当年以“谭腿”功夫驰名江湖的谭东也未能幸免。

小狄不是谭东,也没有他那么好的谭腿功夫。所以常鞭第一腿就踢中了他的肩膀。可小狄双臂一圈,已将他双腿牢牢抱住,又用力一扯,就将常鞭拖下地来,二人倾刻间滚做一团。这不是高手搏命,倒像是市井泼皮打架。

一边的人都看呆了,等到小狄站起来时,肩膀上已肿起一块,可常鞭再也不能动了,一柄匕首深深插进他的咽喉。卫休怔了一下才道:“这……这算什么武功?”小狄道:“我不会武功,只会杀人。你要杀我,我就杀你。”卫休突地从地上窜起,青光一闪,弧形剑疾刺小狄的肚子。

就在此时,雷晓天也已发动。他从腰间抽出一柄精钢缅刀,顺风抖开,迎上那丑妇人。这丑妇人名叫贝锦桃,手舞双刀,招式又急又狠,一上来就是拼命的角色。华青青没有跟出来,她执柳叶刀护住秀姑。奇怪的是,凌妹妹也一直笑嘻嘻地观战,没有一点出手的意思。

卫休刺了三剑,小狄退了五步,没有丝毫招架之力,背心已靠上了大树。第四剑闪电般刺到,小狄退无可退,他突然迎着剑尖扑了上去。卫休没有料到他会自己找死,不由得一愕,就在这一刹那,剑尖已触到了小狄胸膛。小狄猛地一侧身,剑尖在前胸划出一道长长地血痕,可卫休也被他撞到在地。卫休双手一撑便要跃起,但小狄已扑上来,一刀插进他的胸口。卫休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小狄看着他凸出的眼珠子,突然跳起来冲到一边,不住地呕吐起来。

那边雷晓天使开神龙刀法,第十一招便斩断了贝锦桃右腕,跟上一脚将她像球一般踢了出去。贝锦桃痛得牙齿格格直响,翻身站起,突觉脖子一凉,一颗头颅飞上了半天,满腔子的热血激射而出,洒了一地。

秀姑见到这般骇人的血腥场面,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华青青忙扶住了她。

凌妹妹看着那颗滚出好远的头颅,嘻嘻一笑,将手中一柄其薄如纸的刀放进花篮里。小狄似乎又要呕吐,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怎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雷晓天盯着凌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凌妹妹道:“你不明白?这里该死的人都不能活着。”雷晓天道:“这么说你不是该死的人了?”凌妹妹笑道:“我这么年轻,当然不该死,况且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杀我。”雷晓天冷笑一声,突然一刀便刺了过去。

凌妹妹没有动,因为有一只手伸过来,半空中抓住了刀锋。

雷晓天看着小狄,问道:“你干什么?”小狄的手已在滴血,他一字字地道:“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该死。”雷晓天一跺脚:“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放手!”小狄不放。

凌妹妹看了看小狄,忽然道:“你不必为我挡这一刀的,他一定不会杀我。”雷晓天道:“我为什么不会杀你?”凌妹妹笑了,悠悠地道:“雷老堂主上月初六归天,你远在千里之外,怎么那么早就得到讯息?你又怎知叶狂生带了玉珏来找你?那封飞鸽传书恐怕你早已经烧了,是不是?”雷晓天大吃一惊:“原来写信的人是你!”凌妹妹嘻嘻一笑。

雷晓天立刻变了态度,双手抱拳道:“多谢凌小姐传书之德,晓天感激涕零。”凌妹妹大模大样地摆摆手:“算了。这次我是奉了丁秀古之命来杀小狄的,可这位小狄是个绝顶高手,我杀不了他,只好空手回去交差。”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雷晓天说:“我再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回长安找易怜香报仇,因为十个雷晓天加起来也不是一个易怜香的对手。我看你还是带着这位华姐姐远走高飞,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吧。”

天已近黎明,晨风更冷。雷晓天站在一处高岗上,眼睛看着江边一艘大船上的灯火,脸上肌肉不住地抽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是镇外一处山岗,客栈里死了人,他们就躲到这儿,等天亮后过江。

小狄站在雷晓天身边,晨风吹起他的头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绝然不同的两个人,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能做些什么,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改变了自己。

身后十丈外有个岩洞,洞外生着一堆火,华青青在照看秀姑。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晓天忽然叹了口气,对小狄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小狄道:“哦?”雷晓天道:“你们这样的人无名无权,每天想的就是多挣些钱来养活家人。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却往往为了一种虚幻的东西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甚至于争得你死我活。”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狄淡淡地道。雷晓天刚要开口,背后有人道:“无论他想说什么,现在先得去看看秀姑。”华青青走过来道:“她在发高烧。”

秀姑躺在洞里,浑身发抖,脸色嫣红,额头烫得可怕。连日的奔波,劳累,惊吓,使这个本来坚强的姑娘倒了下去。华青青道:“她烧得很厉害,可如果有一碗热姜汤和一间暖和的屋子,她明天就会好起来的。”雷晓天和小狄对望一眼,心里都清楚:这里只有寒冷的江风,找那些东西并不容易。

小狄忽然抱起秀姑,大步走向江边。雷晓天和华青青不知他要做什么,在后面紧紧跟着,只见小狄一直朝江边那艘大船走去。

这船泊在江边,装饰地异常华丽,船头上吊着几盏气死风灯,还竖有几块“回避”的招牌,两个身着衙役服色,头顶红缨帽的人站在船头,看来这是一艘官船。

小狄抱着秀姑涉水走上船头,那两个衙役看到他二人,大喝:“什么人,还不滚下去!”小狄不理他们,径直向里走。“呛”地一声,衙役拔出了腰刀,一左一右向小狄斩来,可刚刚砍到一半,又有一个人跃过来,双腿飞起,将那两人踢到了江中。此人正是雷晓天。

那两名衙役在江中大声叫喊,由舱中又抢出十来个衙役,见此情景,一齐围拢上来。雷晓天哈哈大笑,挤入人丛,双手连抓连掷,将那些人全都甩进江中。他向小狄一阵大笑:“好久没这么痛快地打一场了,跟我来!”他一脚踏进船舱,两柄刀当头劈到,雷晓天双手一托,双刀飞钉到舱顶,跟着一拳一脚,两个衙役惊呼着撞破舱板飞到了江心。

内舱里一位官老爷正在偎红倚翠,调丝弄竹,听到声响,以为是强盗打劫,吓得钻进桌子底下,也被雷晓天揪出来扔进了江里,那些歌姬舞女四处奔走。满船春色登时莺飞鹊尽,风流云散。

这是一艘官家的游船,做官的总是会享受,所以船上的东西应有尽有。秀姑喝了一碗热热的姜糖水,躺在一张檀木雕花大床上,盖了厚厚的大红锦被,昏昏沉沉地睡着。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最奢侈的享受了。华青青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眼帘也已垂下。

红泥火炉中炭火轻爆,船舱里寂静地很。

在隔着一道门的外舱,小狄和雷晓天围桌而坐,小狄倒了一杯酒,对雷晓天道:“多谢你们救了秀姑,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雷晓天陪了一杯,才道:“是你自己救她,我只不过帮个忙而以。”他看着小狄,忽然问:“你明知这是官船,弄不好会砍头的,为什么还要上?”小狄淡淡地道:“就是贼船我也要上,为了秀姑,我不怕砍头。”

雷晓天道:“不错,有时候明知结果会很糟糕,但还是要去做的。”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将酒杯一放,道:“我要去长安,去找易怜香。”小狄道:“易怜香是什么人?”雷晓天道:“仇人。他害死了我父亲。可是我父亲在临死时将一件信物交给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这人逃出长安,想将信物送到我手上,可是事情走漏了风声,易怜香派出大批高手追杀他,想来他已有不测。”小狄道:“那信物就是玉珏?”雷晓天点头道:“是的,你为何会认得他?”小狄道:“我不认得他,这玉珏是他藏在桌子里,被我无意中拾到的。”雷晓天叹道:“天意。是父亲在天之灵让我看到这信物。你想不想知道这里边究竟有什么东西?”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小狄也不例外,况且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些人为了什么而死。雷晓天将玉珏凑到灯下,用牙签捅开底下一个石封的小洞,从里面挑出一片丝绢,在灯下展开来。

丝绢质地很轻很软,上面用鲜血写着四个字“杀我者易!”字体剑拔弩张,嶙峋瘦硬,足见书写之人当时心情的悲愤。

雷晓天道:“我父亲是长安碧落堂的堂主,大家都以为他是因病而逝,真正的死因只有易怜香和他几个亲信知道。易怜香以报丧为名派人来杀我,若不是飞鸽传书早到,我一定不会活到现在。”小狄道:“可那位凌姑娘再三告诫你不要回去。”雷晓天冷笑一声:“难道说我就像野狗一样东躲西藏地过下半辈子?我知道,很可能在我未进长安城时就已身首异处,但我还是要去。只要能见到堂中几位名宿,他们一定会保护我,公开真相。”

小狄静静地听着,又给雷晓天倒了一杯酒,道:“我再敬你一杯,祝你能够平安。”雷晓天更不多话,一饮而尽,接着一挥手,那酒杯穿破船舱飞了出去。他拍拍小狄肩膀说:“如果以后有缘相见,你我再大醉一场。”小狄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转头走出了舱外。

天色已近黎明,东方显出了鱼白,江面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小狄站在船头,望着白雾缥渺的大江,努力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只觉得胃中似乎不太舒服,弯下腰想吐。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飞起了一道刀光。

刀光很淡,淡地像云间朦胧的月光,但速度却快得像闪电,在亮起的时候就已划上了小狄背心。小狄的心潮刚刚平定,正是最易疏忽的时候,可他却像有一种野兽的本能,能感受到来临的危险,在弯腰的一瞬间,他已仆到在甲板上。偷袭之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击会落空,脚下收不住势子,向江中直跌下去。等小狄站起身,那人已消失在黑沉沉的大江中。

晨风清冷,小狄的眼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他发疯一般冲进了后舱。

温暖的后舱已经变成了地狱,雷晓天倒在门口,头颅已不见了,断颈中还在流着血,看来他一进门便被削去了脑袋;华青青倒在舱角,头也没有了;而秀姑呢?她躺在大床上,脸色铁青,双目突出,她是被活活闷死的。

小狄站在屠场般的舱板上,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阳光升起来,映红了江面,小狄没有动;阳光愈来愈强烈,小狄没有动,阳光落下去,终于消失了,小狄还是没有动,他已整整躺了一天。最后他站起来,撕下一条白被单裹在额头上,将雷晓天和华青青的尸体并排放好,又为秀姑整理好仪容,用锦被盖上她全身。他做得很慢,很仔细,目光始终盯在秀姑脸上,舍不得移开。最后他一声长啸,用蜡烛点燃了床头的帐缦。

小狄站在江边,看着大船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将江面映得通红。可他心中的火焰烧得更猛,更烈。

黑夜,长街,一名黑衣骑士打马飞奔,蹄声清脆繁密。突然间从一条小巷里窜出一个人,伸手拉住了马尾。这人竟似比马还快,一个箭步便上了马背。黑衣骑士惊问:“谁?”话音方落,一个身子便被提了起来,扔到了街上,只跌得七荤八素,不知所以。等到他好不容易站起来,早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

十月初十,秋意肃杀。

黄昏,落叶西风中,小狄头缠白布,一人一马,冲入了长安古城。

三 长安杀戮

十一月十一,夜。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夜里是休息的时候,可赌徒却恰恰相反,夜里他们才上班,所以赌场也是夜里才开门的。

财神赌场是长安城里最大的赌场,没有别的赌场敢超过它,因为它是碧落堂的产业。最大的往往也是最好的,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赌具,各式各样的赌法,各式各样的人怀着几乎一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想一夜变成财神,但其中的大多数人在走出赌场的门坎时变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

大厅里灯火辉煌,五六十盏华丽的宫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每张桌子边上都挤满了人,空气中响着各种声音,弥漫着各种气味。

最大的一张台赌的是骰子,桌面上绘得五颜六色,主台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摇完骰子,对众人道:“各位请下注。”赌徒们立刻掏出各种财物,有银子,铜钱,甚至老婆老娘的玉钗首饰。就在这时,众人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下注。”随后“腾”地一声,掷过来一个大麻袋,重重落在桌上,看样子足有两百来斤。众人都吃了一惊,小狄穿过人群来到台前道:“这就是我的赌注。”

小伙子定定神道:“按赌场规矩,不是现钱一律当场做价,请问阁下做价多少?”小狄道:“十万两。”众人齐齐“嗬”了一声。小伙子也来了精神:“真的值这么多?”小狄道:“你可以自己看。”小伙子伸手解开了麻袋。

绳子一松,里面竟滚出了一个人,这人双目大睁,脸孔僵硬,早已死得其所。小伙子惊叫一声,众人也吓得散了开去。因为每个人都看清了,这死人正是财神赌场的二当家,开碑手鲁霸。

赌场里顿时骚动起来,打手们亮出了家伙,赌徒们夺门而逃,管事的人忙去报告大当家“笑面佛”。

小狄一动也没有动,他来的目的就是要见到笑面佛。

笑面佛人如其名,一张圆圆的笑脸,一个光光的脑袋,身上的僧衣光彩夺目。和尚开赌场的绝不算多,而笑面佛也不是真正的和尚。他从未出过家,但却喜欢打坐吃斋,跟一般和尚没什么两样,就连他最擅长的功夫“擒龙手”也绝对是少林真传。

他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就坐在小狄对面,用一双笑眼打量着小狄,道:“你说鲁霸值十万两?”小狄道:“他活着的时候是。”笑面佛道:“可他现在死了,死人一钱不值,你杀了他,就是毁了我十万两,你说怎么办?”小狄道:“你绝不能杀我。”笑面佛笑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不杀你,难道说还要把你当佛祖一样供奉起来?”

小狄 道:“你杀了我,我也不值一文,但我活着,至少值二十万两。”笑面佛大笑:“不错,能一剑刺杀鲁霸的人最少值二十万。”他已看过尸体,伤口在咽喉,一击致命。他还在笑:“可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这样说不定你就可以做这里的大当家。”小狄道:“我还不太笨,若是有机会我也许可以试一试,但现在不行。”

笑面佛再次大笑:“你很坦白,我喜欢坦白的人。”笑声一敛:“从现在起,你就是这里的二当家,这里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是你的下属。”他伸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手,道:“我相信堂主也一定不会反对的。”

小狄也笑着伸出了右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可就在这一刹那,笑面佛五指一扣,像一把铁勾子一样牢牢抓紧了小狄的腕子,猛的一抡,将小狄整个身子都甩到空中,向地上狠狠摔去。

鲁霸是他的义弟,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小狄。只是不知对方深浅,便先用话稳住,然后突施擒龙手,一举成功。这擒龙手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他已练了三十年,易怜香说他已可和少林寺罗汉堂的广渡长老一较高下,武林中能挣脱他手掌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个人。

小狄当然更不能,也许他跟本就没想挣脱。眼看他就要被摔成死鱼,小狄的左手突然从右臂肘弯处将一柄匕首刺了出去。笑面佛没有看到这个动作,他的视线已被自己的手臂挡住,这机会只有一刹那,笑面佛只觉得喉头一阵刺痛,就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气,随后他像一段烂木桩般倒了下去。

门外仍有落叶在飞舞,但阳光却很灿烂。

易怜香躺在那张象牙大床上,手中把玩着一块晶莹的玉珏。这当然是雷晓天的那一块。这玉珏害死了很多人,最后还是到了他手里。里面的血书早已烧掉了,天下知道这秘密的人也都死了,虽然还有一个小狄,但他已是无足轻重了。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全身缩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钉子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他带来了一连串令易怜香不愉快的消息:

小狄来了,十月初十进的城;

十月十一,杀开碑手鲁霸和笑面佛成风;

十月十二,刺杀碧玉斋老板过心亭;

十月十三,杀天心楼楼主贺明堂;

易怜香听着,脸上虽不见动静,却已坐了起来,嘴里喃喃道:“三天之内,他已杀了四个人……尸体呢?”钉子道:“已入冷阁。”易怜香披衣下地:“跟我去。”等他们走出去,从被中慢慢探出一个头来,小狄不在这里,如果他看到这个人,一定会大出意外。

冷阁全是由巨石砌成,长宽约有四五十丈,里面阴森而寒冷。活人总喜欢阳光和温暖,而死人只配忍受黑暗和阴冷。

易怜香站在四具尸体旁,逐一仔细看过,在研究尸体方面,他绝对是个专家。最后他问钉子:“你看出了什么?”钉子立刻回答:“四个人都只有一个伤口,成风和鲁霸在咽喉,过心亭在后脑,而贺明堂在胸口。别的……小人就看不出了。”易怜香笑了笑:“别的还有,鲁霸死在剑下,是最普通的青钢剑,成风和贺明堂是被匕首刺死的,而过心亭却是死于长枪。”

钉子道:“这四个人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刺杀的。”易怜香道:“不错,鲁霸喜欢去妓院,成风恃艺凌人,杀他们不算太困难,可贺明堂和过心亭都是极精细的人,尤其是过心亭本就是杀手出身,绝无可能在毫不留意的情形下被人一枪刺中后脑。这说明小狄虽然不会武功,但杀人却是一流的。”“武功不好也可以做一流的杀手么?”“是的,这世上会武功的可以杀人,但大多数杀人的人都不会武功。”

说这话时他们已走出冷阁,没有人愿意长时间呆在堆满死人的地方。“现在小狄一定还在城里,”易怜香道:“他的目标不仅是我,也是整个碧落堂,因为在他眼里,碧落堂是个邪恶的组织,可他一定不知道,我们养活了多少孤儿寡妇,给了多少人活下去的机会。”“是的,他不知道。”易怜香道:“明天日出之前,你不论出动多少人,也一定要找到他,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他伸手抄住一片落叶,等再张开手时,那落叶早变成碎屑,散入秋风里。

又是黄昏,绚丽的晚霞已渐渐消散,剩下的一抹就像是少女怀羞时脸上淡淡的红晕。远处钟楼上传来悠扬的晚钟,热闹了一天的城市逐渐安静下来。

小狄坐在一个集市的角落里,头上顶一个大斗笠,正在啃着又干又冷又硬的馒头。

集市里已没有几个人,只有四五个买菜的老太太小媳妇还在和小贩讨价还价。小狄看着,听着,眼神里闪过了一丝痛苦。他是不是还在怀念那些和秀姑一起时虽清苦但开心的日子?这些想法还未在他头脑中消逝,集市的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声音,就连晚风都已凝滞。

买菜的人没有觉察,还在为一个铜板和小贩争吵,但小狄的脸色却变了,他那近乎野兽般的本能已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他突然像猫一样窜了出去。旁边有辆破板车,小狄窜到了车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密雨般的弓弦声,他方才坐过的地方已插满了弩箭,若是他的反应慢一点,现在已变成了刺猬。

集市里有男人在惨叫,有女人在尖叫,也不知射中了谁。小狄没有理会,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狼群之中,但他不是羊,而是豹,猎豹。他双手抓紧板车,用脚蹬地,向集市北面的一堵土墙冲去。土墙后立刻闪出一排弓弩手,箭如飞蝗,但全都射在板车上。只听“轰”的一声大响,板车撞塌了土墙,尘土飞扬中,小狄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赶上他奔跑的速度,弓弩手们的弩箭来不及再次发射,小狄已经冲入了一条巷子。他在狂奔,暮色下看来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

突然,前面闪出两个人堵住了巷子,两柄鬼头刀迎面劈来,小狄没有闪避,而是猛然加速冲了过去。那两人只觉得像有一座大山压过来,“砰”地一声被撞了个四脚朝天,再也爬不起来。小狄就要冲出巷子。

这时,巷口外静静地立着一个人,他看着小狄奔过来,冷漠如死灰般的眸子里突然像燃烧起两股鬼火,越烧越旺,他的呼吸也随之急促。小狄奔近,这人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一柄一尺余长的短剑,像中箭的野猪般冲了上去。小狄当然也看到了对方,但他也没有停下来,飞扬的野性使他们犹如回到了原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在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二人擦身而过。

小狄继续前冲,跑出丈外以后,胸部突地射出一股血箭,黑色的血。血在激射,但他没有停下。那人也没有住脚,一直冲出两丈多远,才失去平衡,仆倒在地。他的心窝里插上了一柄匕首。他的反应仍是慢了一点儿,所以死的是他,可小狄呢?他已受了伤,中了毒,还能跑出多远?

暮色已临,小狄只觉得头脑一阵阵眩晕,眼前发黑。他冲进了一条又脏又乱的小巷,躺在满是鱼腥味的臭水里,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晾在沙滩上的鱼,仅存的生命正在被一丝丝抽干,他勉强地喘息着,就在这时,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去。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易怜香已在天心楼上。天心楼在城中央,从那金碧辉煌的楼顶上几乎可以看到整个长安城,如果要等消息,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

易怜香在吃早点,一碗浓浓的豆浆,几片烤地很嫩、涂满酱汁的肉,两个鸡蛋,以及一堆水果。他吃得很细,也很慢。钉子站在他身后,一袭铁锈色的衣服,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太阳快要升起了,如果还没有小狄的消息,他以后可能不会站在这地方了。幸好此时,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个样子很和气、很爱笑的生意人,长着一张圆圆的、没有一根胡子的脸,可一见到易怜香,这张脸立刻变得很恭敬。这个人是天心楼新老板袁平。

袁平躬身道:“禀堂主,有小狄的消息了。”易怜香放下了盛豆浆的碗。袁平又道:“楚香主在大卖场发现了小狄,可是被他逃走了,另外黑豹也死在他手里。”易怜香目光一寒:“他杀了黑豹?”袁平道:“是的,一刀插入心脏,立时致命。不过黑豹的毒牙匕上也有血,可见小狄也受了伤。”

易怜香道:“黑豹是东南方向的联络使,小狄定是冲出包围之后遇上他的。”他仰头喝干了豆浆,对袁平道:“去叫楚天雄来。”

楚天雄身材魁梧,满面虬髯,一对狼眼中时时迸发着凶光,但他站在易怜香面前时,就像野鬼见了钟馗,动也不敢动。

易怜香问:“大卖场的行动是你指挥的?”楚天雄道:“是。”易怜香又问:“结果如何?”楚天雄脸上渗出了汗珠:“被他逃走了。”易怜香道:“你一共带了多少人?”楚天雄道:“三十七人。”易怜香道:“伤亡如何?”楚天雄似乎松了口气:“轻伤两人,无人阵亡。”易怜香哼了一声:“无人阵亡,是因为无人拼命,无人拼命,是因为你不拼命。就因为你不拼命,所以黑豹才会死。”他拿起一个鸭梨,用小刀慢慢削着,道:“你去吧,我知道你孤身一人来长安,至今没有家室,所以不会有什么放不下。”

楚天雄脸上肌肉不住抽动,满头冷汗涔涔而下,半晌才道:“多谢堂主成全。”说罢双膝一曲,跪了下去。但他并没有真跪,在双膝弯曲的一刹那,他全身上下突然发出十几道寒芒,呼啸着向易怜香射去,同时他身子暴退,掠向窗子。只要有一丝机会,他绝对不想死。

易怜香却摇摇头,叹了口气,在他摇头时,钉子已出手,他拔出一柄如同锥子般的长剑,击飞了寒芒,在易怜香叹气时,楚天雄已发出一声惨呼,撞破窗子摔到楼下,咽喉上多了一个血洞。

易怜香连眼皮也没有抬,兀自削着手中的鸭梨,淡淡地道:“吩咐下去,在大卖场附近仔细搜索,死活也要找到小狄。他受了伤,中了毒,他逃不远。”

四 决战前夕

午后,阳光。

小狄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阳光,虽然并不强烈,但足以证明他还活着。他眨眨眼睛,只觉得身下软绵绵的,鼻子里也闻到一种幽幽的清香。他晕过去前感觉自己像一条晾在沙滩上的鱼,而现在就像是一只鸟跌到了青云里。

这是一间淡雅静谧的闺房,屋角的鹤嘴铜壶里燃着香料,床边有一个大妆台,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偶。小狄忽然想起他的伤。

那道长及五寸的伤口已被细细地包好,透过纱布还散发着一种清凉芬芳的药香,小狄知道这是为他施用麻药的结果。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在水红锦被下他的身子竟是完全赤裸的。

小狄想动却动不了,麻药的效力还没有消退。

窗外日色渐暗,小狄刚想闭上眼睛,却闻到了另外一种香气,只见一个人捧着一大碗莲子八宝粥走了进来,见到小狄望着自己,喜道:“啊!你醒了!”小狄当然见过这个人,那双刚刚被阳光温暖的眼睛立刻又凝成了冰。

这人十六七岁年纪,头上留两个冲天小辫,一张圆圆地苹果般的脸似乎能拧出水来,赫然就是那割头如割草的凌妹妹。她捧着碗走到床边,轻声道:“喝了这碗粥,你很快就能恢复的。”小狄真想一手将那碗粥摔到她脸上,但他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凌妹妹不知他在想什么,又道:“你怎么了?要是不喜欢喝,我再去煮点别的。”

她连换了三碗补品,小狄就是不理她,最后凌妹妹将一碗燕窝放在妆台上,坐在床边掉起了眼泪。

小狄突然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凌妹妹吃了一惊,拭去泪水道:“我干么要杀你?你看我像是忘恩负义的人吗?”小狄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凌妹妹道:“因为你为我挡了一刀。我记性很好,不会忘了报答。”小狄咬牙出血:“你报答地真好!我替秀姑她们谢谢你。”凌妹妹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认为秀姑姐姐她们是我杀的。”小狄不说话。凌妹妹又道:“其实我若告诉你真相,你也一定不会相信,杀人的是华青青。”

小狄双目陡睁,道:“不可能!华青青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她的尸体。”“不,她没有死,你看到的尸体只是船上一个吓晕的歌妓,她砍下了那歌妓的头,换上她的衣服,你当然不会看出破绽,另外她还想杀你,只是没有得手。”小狄道:“她为何要这样做?她不是雷晓天的妻子么?”凌妹妹道:“她不是。其实她的真名叫做李红儿,是易怜香最喜欢的情人。她为了易怜香,甘愿跟随雷晓天逃亡,目的就是要查出雷家还有什么隐藏的势力。就在她快要完成任务的时候,你带着玉珏出现了。所以她杀了雷晓天和秀姑,又在船头暗算你,可是没有得手,她不敢再战,就带着玉珏和雷晓天的头回到了长安。”

小狄笑了:“你编了一个很好的故事,可是并不完美。”凌妹妹也冷笑一声:“哦?”小狄道:“那天在客栈,你说是你放信鸽通知雷晓天逃走的,华青青自然也听到了,可她回来之后居然没有让易怜香杀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凌妹妹道:“你到是很细心,实话告诉你,那信鸽本是易怜香自己放的,目的就是让雷晓天带了华青青逃走,我开始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在她回来后才明白整件事的。”她歪着头问小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狄不再说话,只觉得伤口有些隐隐作痛,手指也勉强能动了,麻药的效力已渐消退。

凌妹妹捧起那碗燕窝,送到小狄嘴边,道:“再不喝就要凉了。”小狄看着她那双诚恳的眼睛,突然一扬手,将碗打飞到了墙上,摔得粉碎,浓浓的粥汁顺着雪白的墙壁滑下。凌妹妹吃了一惊,向后跳起来,道:“你……你怎么了?”小狄盯着她,一字字道:“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如今互不相欠,你无需再照顾我,我也不会接受碧落堂的一丝恩惠。”凌妹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疯子。”

小狄不为所动,冷冷道:“我的衣服在哪里?”凌妹妹忽然笑了,笑得很怪,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抱在一起,道:“你那身又脏又臭的烂衣服早给我扔掉了,这里虽然有衣服、有鞋子、有床单,可说起来都有是碧落堂的东西,你既不肯接受碧落堂的恩惠,那我也爱莫能助,你就请便好了。”

她满以为小狄会无可奈何地呆在被子里,哪知道小狄听了她的话,脸上毫不动容,慢慢地掀起锦被,赤裸裸地站下地来。他脸色苍白,宽阔的胸膛上缠着纱布,里面又有血在渗出。小狄一步步走向门口,虽然很慢,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门外夕阳渐落,但人还是多得很,如果小狄这样走出去,不轰动全城才怪。凌妹妹看他快要走到门边,突然跳起来,从柜子里扯出一套衣服,向小狄扔了过去,大叫:“穿上你的臭衣服马上滚,滚得越远越好。”衣服正是小狄那身,只不过已洗得干干净净,连上面的破洞都已经补好。小狄面无表情,一件件穿起,走出门去。

凌妹妹看着他的背影,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夕阳落下去,凌妹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门口,似乎还在等小狄回来。门是开着的,几片落叶飘进屋子,在地上旋转翻滚,可小狄始终没有回来。

突然,凌妹妹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登时失去了血色,她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冲出门去。她已明白小狄为什么不肯在这里养伤,碧落堂的人此刻一定在全力搜捕他,他决不能让救他的人受到牵连,可她却错怪了小狄。凌妹妹后悔地几乎要打自己耳光,她只希望见到小狄时他是活生生的。

小狄的确活着,但已陷入绝境。

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四个人已将他团团围住,两柄剑,一柄刀,一条链子枪慢慢逼近,随时可以要他的命。小狄盯着敌人,他已无力再招架。

寒光一闪,站得最近的一个年青人一剑向他咽喉刺去,小狄看着剑尖,脸上出奇的平静。死亡已距他不及三寸,突然一条娇小的人影跃了过来,一手抓紧了剑锋。

剑尖停顿,鲜血自剑刃上滑落。

年青人脸色一变,已看清了来人,不由惊呼道:“凌香主!”凌妹妹盯着他道:“言七,这个人你不能杀。”言七一跺脚,低声道:“香主,这个人是堂主亲令诛杀的,属下……”凌妹妹道:“好,你若一定要杀他,就先杀我。”言七面露为难之色,对另一个青年道:“阿九,你说怎么办?”言九冷冷道:“好办。”蓦地一剑横斩,血花四溅,那使刀和链子枪的人各自发出半声惨呼,立时倒毙。

言七大惊失色:“阿九,你……你干什么?”言九一言不发,向凌妹妹一揖到地,拉了言七便走,言七长叹一声,道:“香主,好自为之。”凌妹妹点点头,背起已近虚脱的小狄,辩认一下方向,拐进了巷子深处。

言七和言九并肩疾行,言七轻声道:“阿九,这下子祸可大了,要是给堂主知道,那还了得?”言九道:“七哥,你忘了香主曾救过娘的命么?”言七道:“我没有忘,我在想堂主一定会查出吴玄和陆全盛是死在咱们兄弟手里,所以长安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忽听黑暗中有人冷冷道:“你们是不能在长安呆下去了,”言家兄弟齐齐一惊,双剑出鞘,喝道:“什么人?”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眸子中闪着刀一般的光芒。这人站在言家兄弟面前,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道:“我会带你们去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

言七目光中露出惊骇之色,道:“丁……丁先生。”丁秀古缓缓抽出一柄剑,剑身圆滑无刃,剑尖利如蜂刺,整支剑看来像是一根长钉。言家兄弟对望一眼,双剑齐出,交剪而至,丁秀古目光一寒,钉子般的长剑如毒蛇般刺出,黑暗中顿时飞起了血光。

凌妹妹负着小狄,穿梭于一条条小巷之中,小狄的体力正在恢复,他已记不清穿过多少条巷子,也不知道凌妹妹要带他去哪里。

不知何时,有雾升起,凌妹妹在一条巷子前停下来,她喘息了一会儿,对小狄道:“你再撑一下,我们就快到了。”小狄却道:“不要再走了。”凌妹妹道:“你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小狄道:“我不生气,有人追来,而且已经很近了。”凌妹妹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追来?”小狄道:“不要问了,放我下来。”

追猎,是原野上不变的生存法则,只不过有时猎杀者成了猎物,而猎物变成了猎杀者。丁秀古现在就感觉自己变成了猎物。

这是一条很窄的巷子,巷子中间有一棵大榕树,树干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不住摇摆。丁秀古握紧了剑,一步步走过去。他走到树下,站定,突然道:“出来!”话音方落,树后果然走出一个女孩子。丁秀古淡淡地道:“小凌,你不该这么做的。”凌妹妹头一昂,说道:“我已经这么做了,而且一点也不后悔。”

丁秀古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当然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凌妹妹道:“是的,不过我想让你知道,并不是只有大丈夫才能有所必为,小女子也一样可以的。”

丁秀古的目光突然激动起来:“我问你,一年以前你险些死在‘小重楼’的练芳芳手里,是谁拼着挨她一记‘澄江静如练’把你救回来?”“是你。”凌妹妹道。丁秀古又道:“两年以前你生病想吃荔枝,又是谁三夜不眠、四日不休,跑坏七匹好马,将岭南鲜荔枝送到你床头?”“也是你。”凌妹妹道:“这些事我记得很清楚。”“就算你忘了也不要紧,可你为什么对一个没有任何身世背景的穷小子青眼有加?他能给你带来什么,只有灾祸。”

凌妹妹笑了:“就算是死也不要紧,我就是喜欢他,你虽然对我很好,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嫁给你。”

丁秀古的眼神仿制受伤的野兽:“好,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我就杀了你,然后再杀小狄。”他的剑缓缓举起。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最好别动。”丁秀古冷笑一声:“小狄?”身后那人道:“不错。”丁秀古道:“小凌在前面做饵,你在后面偷袭,以为这样就可以对付我么?”小狄道:“你错了,我是饵,小凌才是要杀你的人。”丁秀古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我能感受到你身上的杀气。况且我很清楚,小凌根本不会对我出手。”

“你又错了。”凌妹妹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她幽幽地道:“你难道不明白女人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丁秀古脸上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收剑,从凌妹妹身边走过去。小狄道:“慢着,我还有一句话。”丁秀古脚步一顿,冷冷道:“说。”小狄道:“你回去告诉易怜香,三天之后,我一定会去找他。”丁秀古点点头,背影终于消失在淡淡的雾气里。

房子虽然低矮简陋,却打扫地很干净,屋里虽然陈设不多,看着却很舒服。

小狄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凌妹妹道:“你不该救我的,现在易怜香已知道你背叛了碧落堂。”凌妹妹道:“我没有背叛碧落堂,我只是背叛了易怜香。”小狄道:“在我眼里,易怜香就是碧落堂。”“可我不是。”凌妹妹的眼睛突然发出了光:“易怜香不能代表碧落堂,他根本不配,碧落堂永远都应该姓雷。”小狄不以为然:“可是雷万啸和雷晓天都已经死了。”

凌妹妹走到床边,用一种骄傲的眼神看着他,道:“他们是都死了,可还有我。我也姓雷,我叫雷小妹。我就是雷万啸的亲生女儿。”

小狄怔住:“那雷晓天……”雷小妹道:“他不是我的亲哥哥,他只是爹爹收养的一个孤儿。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防有人对雷家不利,爹爹将我的身世秘而不宣,又将晓天哥留在外面,这样一旦有人夺权之后,必定急着翦除晓天哥,而我就可以趁机而动。”小狄道:“这么说你很想杀易怜香报仇了?”雷小妹点头道:“是的,只可惜我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你才会救我,好让我为你去杀易怜香。”小狄霍然坐起,直视雷小妹:“我问你,秀姑他们到底是不是你杀的?”雷小妹的目光也毫不示弱:“你以为本小姐是为了激你和易怜香拼命而去杀你的亲人么?告诉你,我若报不了仇,大不了死在易怜香手里,也绝对不会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况且我也不会求你去杀易怜香。”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救你只是因为……因为……”她没有说下去,用眼角悄悄瞟着小狄。

小狄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又躺回床上,半晌才道:“你这里有刀么?”雷小妹一怔,问道:“刀?什么刀?”小狄道:“什么刀都可以,越多越好。”雷小妹笑了:“这下子你问着了。”

她伸手在床底掀了一下,只听“喀”地一声,床板像是长出了翅膀般向两边伸展开去,原来床下有夹层,雷小妹打着了一个火折子,点上蜡烛,小狄立刻就看到了各式各样、闪着寒光的刀。

单刀、双刀、弯刀、朴刀、腰刀、戒刀、鬼头刀、雁翎刀、泼风刀、斩马刀、鱼鳞紫金刀、九耳八环刀、金背砍山刀,甚至于扶桑忍者用的倭刀。小狄看得眼睛都直了。雷小妹问:“你用这么多刀做什么?”“杀人。”“可是杀人的高手只用一柄刀就足够了。”小狄拿起一柄雁翎刀,用手试着刀锋,缓缓道:“我不是什么高手,我杀人大多靠偷袭,被偷袭而死的人大多都含有一股怨气,这股气往往可以使他们能多支撑一会儿,你若此时去拔刀,一定会伤在他们的濒死一击之下。”

雷小妹沉默片刻,才道:“你这么熟悉杀人,以前是做杀手的?”小狄摇头。“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在打听我的来历?”小狄问。雷小妹道:“你的来历难道是不可告人的么?你是避仇的公子,还是逃难的王孙?”

小狄冷笑:“我没有那么尊贵的身世。”“那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雷小妹脱去鞋子,倚到他的身边,幽幽地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只怕已不多了,我希望记住你的每一句话。”

门外有风吹过,树叶轻响,天地间充满了安宁与平和。

雷小妹身上发出淡淡的少女体香,环绕在小狄周围,小狄的目光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过了片刻,终于开始了也许是他这一生中最长的一段话:“我的家在北方的草原上,背靠着一座大山,我们的部落叫狄夷族,就住在山脚下,多少年来始终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部落的标志是豹子,每个男人身上都纹着一只豹子,我的图形纹在右大腿上,你一定看到过。”

雷小妹的脸红了红,没有说话。

小狄接着道:“我们族里只有族长才可以纹两只豹子,每过十年,大家都会选出三位最勇敢、最有号召力的年青人,做为族长的后选。但他们是不是真的有领导全族的能力,还需要证明,所以他们三个人要共同去猎杀一头成年、强壮的豹子。豹子是我们部落认为最凶猛的动物,如果他们可以做到,就证明他们可以战胜草原上一切困难。那一年又是选族长的年份,我正好是二十二岁。”

雷小妹问:“于是大家选了你?”小狄道:“他们没有选我。看着那三个人兴奋激动的脸,我不服气,我决心一个人去猎杀一头豹子。那天夜里,我带着三把刀,一个人闯进了大山。整整五天五夜,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当我终于扛着一头比自己还要重的成年猎豹走出大山时,我的感觉就像是你们汉人做了皇帝。”“那么大家承认你是族长了么?”雷小妹问。小狄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痛苦:“没有,我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当我回到部落时,部落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木屋都被烧得只剩下死灰,草原上到处都是腐臭的气味,到处都是被野狼和食尸鹰啃剩的白骨。我知道我们的部落被别的部落洗劫了。我没有流泪,我扔掉死豹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进了草原。我要追到那个野蛮的部落,要为自己的亲人族人报仇。终于在三天后,我追上了那个游牧民族,他们人很多,男人都很强壮、很凶恶,可是我不怕,每天夜里,我都会潜进他们的驻地杀人,只要有人独处,就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我追了他们四十多天,杀死了一百零五个人。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已不是人,而是头野兽。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杀人。他们当然知道有人在追猎他们,可是他们找不到我,每天夜里都会有人死掉,他们变得很害怕,我亲眼看到几个年青人被吓疯了,自己冲进了狼群里被撕成了碎片。我就这样杀下去,直到杀第一百零四个人,那时有个人躺在帐篷里面,我以为他睡了,从背后一刀就刺进了他的腰,可当这人惨叫时我才发现竟是个女人,而且还怀着孩子。她的腹部被刀锋划开了,流出一个不成形的胎儿。当时我吐得一塌胡涂,那女人临死时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杀人,甚至看到流血就会呕吐。”

雷小妹道:“可是你现在又在杀人了。”“是的。”小狄道:“不是我要选择杀人,而是我已经没有选择。”

蜡烛燃到了尽头,吐出一大朵焰花,然后灭了,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地上像是凝了一层白霜。

小狄的眼睛已经闭上,他快要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觉得有人贴近了他的身子,一只手抱住他的肩膀,接着一对湿润火热的唇凑上了他的脸。小狄猛醒,一把推开了雷小妹,用眼睛盯着她道:“你做什么?”

雷小妹没有回答,月光照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楚楚可怜。小狄道:“你不可以对我这样的。”雷小妹幽幽地道:“我不比她漂亮么,不比她好么?你为什么还是忘不了她?”小狄望着窗外,半晌才道:“你比她漂亮,也比她好,但是……你不是她。”

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你可能很多方面都比她好得多,但是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她。长夜寂寂,冷风送来单调的更声,已经是四更天,易怜香还没有睡。

华青青为他炖好了一碗燕窝,易怜香端在手里,调羹在碗里轻轻搅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钉子垂着头站在他跟前,看起来就像一条温顺的狗。

易怜香喝了几口燕窝,问道:“你见过了小狄?”钉子道:“是。”易怜香道:“为什么没有杀他?你不是他的对手么?”钉子道:“不是,因为小凌和他在一起,她若同时出手,我没有把握。”易怜香“哦”了一声道:“小凌会和他在一起,女孩子的心意真是难以揣测。不过我不怪她,女孩子总会有一些情感上的冲动。”他一转话题:“你看小狄是个怎样的人?”

钉子想了想才道:“他很冷静,而且不怕死。因为他说三天后会来找堂主。”易怜香笑了,对钉子道:“你相信他的话?”钉子道:“我看他不像是说谎的人。”华青青也同意钉子的话。易怜香摇摇头,道:“小狄无疑是个聪明人,他比谁都清楚在长安城多呆一天,就离地狱近了一步,他难道会留给我们三天的时间去找他么?所以他在说谎,我断定他明晚就会来。”钉子道:“堂主说得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说罢退了出去。

华青青对易怜香道:“这一次可千万不能大意,小狄虽然不会武功,可杀人就像劈柴一样,我担心……”易怜香用手轻抚她的脸,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碧落堂难道会怕了一个小狄?在这春雨楼外面,钉子会布下五道埋伏,小狄就算全闯过来,他的血也要流掉一半,能不能过得了钉子那一关还不敢说,更何况还有我。”

他起身走到窗前,东方已显鱼白,天就要亮了。他知道下一个夜晚绝对是不平凡的。

五 落叶西风

十月十六,圆月,浓雾。

乳白色的雾气浸在蓝色的月光里,也随着月光一起飘荡,将整个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神秘而凄凉的氛围中。

雷小妹吃力地抬起头,摸了摸兀自发疼的后颈,她实在不清楚在晚饭时小狄为什么会一掌打晕她。她嘴里嘀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叫了几声,不见有人回答,似乎明白了什么,忙打开床板的夹层,果然,至少有五把刀不见了。她终于知道小狄去了哪里,慌得连门也来不及关,像一只燕子般飞进了夜色中。

小狄也在夜色中,却不像是燕子,而像一只走向猎物的豹子,他走得不急,也不快,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他知道猎物在哪里,日间已问过雷小妹,雷小妹告诉他易怜香通常都宿在春雨楼,而城南最高的那座楼就是春雨楼,现在他已隐约看到了楼上的灯光。

街口有一座小小的祠堂,日间香火很旺,夜晚里面还点着巨烛,门外的旗杆上也挂着灯笼,照着潮湿的石板地面。

山鸡蜷着身子伏在旗杆上的刁斗里,山鸡是人的名字,他是死士,很会杀人的死士,钉子安排他守在街口,命令只在几个字:不要让一个活人进来。

旗杆上风很大,他在这狭窄的刁斗里已伏了三个时辰,却没有一丝倦意,他手中的剑刺出去时也绝不会有丝毫偏差。他用剑在刁斗上挖了个小洞,可以清楚地看到街面上的情况。现在他已看到了一个活人走进这条街。

这人手里有一柄刀,身形快捷灵活,已来到旗杆下。

小狄!山鸡心思一闪:果然来了。他立刻长身而起,悄无声息地向小狄扑下去。当身子还在空中时,左手飞出一块石子打灭了灯笼。灯一灭,下面的人难免会向上看,身子也会因产生警觉而僵硬,这一时间绝不会超过刹那,所以他下扑之后才打灭灯笼,他有过这样的经验。

山鸡的剑刺向小狄后颈,小狄的身子果然一顿,果然抬头向上看去。可就在同时,他还做了另外一件事,他的左手从胸前伸了出来,手中赫然有一柄杆长四尺,刃长两尺的朴刀。山鸡扑下来的不迟不急,朴刀迎上去的不急不迟,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小狄几乎是刀一出手,就刺入了山鸡胸口。

山鸡身子如受雷击,双目暴睁,张口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号。

易怜香坐在一张宽大的檀木椅上,手中托着茶盏,他喝茶的动作很优雅,当惨号传来的时候,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是眼神动了动,淡淡地道:“是山鸡,他完了。”华青青在一边道:“山鸡是个不错的杀手,要杀他并不容易。”易怜香啜了一口茶,才道:“山鸡性子太急,当第一次机会出现时他就会动手,而不知道等待最好的机会,所以他的死并不奇怪。”

华青青问:“那么下一个是谁?”

“是黄庸。”易怜香道:“他和山鸡恰恰相反,总是要等到最好的机会才出手。”华青青道:“这么说他的胜算要大一些了?”易怜香道:“他的胜算也不会大。”“为什么?”华青青很奇怪。易怜香道:“他总是要等最好的机会,却不知最好的机会是要自己去创造的。如果小狄一直不给他偷袭的机会,他畏于我的命令,一定会在最后时刻出手,这不是他擅长的方式。”他的话音刚落,夜色中又传来了一声惨呼。

华青青的脸色变了变,道:“难道没有人能够挡住小狄么?”

易怜香凝视着窗外,缓缓地道:“除了钉子以外,或许还有个人可以,就算挡不住,至少也能为小狄松松筋骨。”

“你是说段松骨?”

“不错,就是段松骨。”

段松骨已听到了四声惨呼,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不屑之色。他一直认为堂主养这几个人完全是多余,堂中直正的杀手除了钉子以外,只有他一个。

段松骨守的这条巷子直通春雨楼,是钉子布置的第五关。他早已将巷中的灯火全部打灭,又在右面墙壁下挖了一个半人高的坑,将自己埋入土里,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这样他可以十分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地面的震动。无论多轻的脚步,他都能准确地察觉,现在,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进了巷子。

小狄紧紧握着一柄雁翎刀,(这已是他的第三柄刀)摸进了这条漆黑一团的巷子。春雨楼就在巷子尽头,楼上朦胧的灯火看来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也许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段松骨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受地面上的震动,可那脚步却突然停下了。他虽然看不到什么,但他明白小狄已感觉到危险,一股杀气充塞了四周。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峙着,虽然都看不到对方,但谁也不肯先成为对方的猎物。

终于,小狄忍不住了,开始移动脚步。八尺、五尺、四尺,突然“嗖”地一声,小狄从段松骨的头上跃了过去。段松骨苦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蹲着的身体猛然窜起,手中七星剑闪电般刺入了小狄下腹。

只听“喵呜”一声惨叫,却是一只大野猫,就在同时,段松骨只觉心口一凉,冷冰冰的刀尖已刺入他的心脏。段松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右手拳头脱腕飞出,击中了小狄右胸。只听“喀喇喇”几声响,至少断了两根肋骨。这只拳头是铁做的,用机簧装在断腕上,一击之力犹如铁锤。

小狄摇晃了几下身子,终于站定,用手抹去嘴角的血沫,一步步朝巷子深处走去。段松骨咽喉里响了几声,却说不出一个字,直挺挺倒在他亲手挖的坟坑里。

忆近黎明,钉子执剑站在春雨楼的飞檐下,晃动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苍白而可怕。他听到了段松骨的叫声,握剑的手紧了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巷口。

过了一会儿,果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人从巷子里走出来,却不是小狄,而是雷小妹。钉子眼神变了变,冷冷道:“你来做什么?”雷小妹道:“来帮小狄对付你。”钉子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凄凉:“没想到我们会成为敌人。”“我们本就是敌人。”雷小妹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其薄如纸的刀,割下了一片衣袖:“今日割袍断义,我不会记着你对我的好,你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接刀!”

她一刀斩向钉子腰间,刀到中途,突地一翻,似是要斩钉子胸口,但随即手腕一抖,刀尖直挑钉子咽喉,这一刀三式快捷异常,诡谲辛辣。钉子却看也不看,一剑直刺雷小妹左肩。

对付这样的招式,最好的方法就是最直接的方法。钉子当然清楚地很。

他的剑后发,却先至,刀尖离他咽喉尚有三寸,他的剑已刺穿了雷小妹肩头。他当然手下留了情,这一剑无论刺向她任何要害,都可以要她的命。

雷小妹咬牙没有叫出来,右手抛刀,抓紧了钉子握剑的手。就在同时,一道刀光闪过,钉子的半条膀子已齐肘而断。钉子闷哼一声,左手倏地伸出,扣住了雷小妹的咽喉。这时小狄的刀也抵在他的后颈上。

钉子似乎感觉不到冰冷的刀锋,盯着雷小妹的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嘶声道:“你为了他可以伤残自己,这值得吗!你为什么这样做?”雷小妹咽喉被扣,说不出话,但目光中的神情却是无比的坚定。钉子断臂处血如泉涌,脸色苍白至极,雷小妹肩头也是鲜血淋漓,染红了半边身子。

三个人就这样对峙着,没有人动作,只有血在无声地奔流。

终于,钉子的五指一根根放松,最后缩回手,再也不去看他们,低着头向晨雾中走去。他的背影已变得伛偻,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小狄没有拦他,因为他知道钉子从此已是一个死人。

晨风吹来,清冷而湿润。

小狄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灯光,道:“我要去了。”雷小妹看着他,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小狄走上去伸臂抱了抱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春雨楼。

雷小妹止住伤口的血,开始想象楼里面的情形。小狄一定不会是易怜香的对手,他应当用什么方法对付他?就在她还没有想出所以的时候,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香从楼里面透出来。雷小妹的脸色变了,她终于明白小狄要用的方法。她大叫一声就要向楼里冲去,可就在这时,春雨楼中已亮起了一片火光,刹时就封锁了门窗,火焰冲天,越烧越猛,随着一声巨响,整个春雨楼倒塌下来。

没有人从里面逃出来,他们的仇,他们的恨,他们的生命都被燃烧的火焰吞没,等到长安城的人们将大火扑灭,太阳已升起在高高的城堞上。

据秦中野狐生《旧京遗录》载:十月十六,小狄刺易怜香于春雨楼,楼焚互殁,丁秀古不知所踪,华青青殉情而死,后,雷小妹接掌碧落堂,遂势衰,越明年,为小重楼吞并。

落叶、西风。一个灰衣人戴着顶大斗笠,默默地走出了长安古城。

天要黑了,灰衣人走进了路边一家小面铺,掌柜迎上来招呼,灰衣人低沉着声音道:“面、炒面。”他在角落里坐下来,不一会儿,一大碗热腾腾的炒面就送到他的桌子上。

灰衣人无意中扫了那伙计一眼,突地全身僵硬,小狄?!

在这一刹那,他几乎要伸手去摸腰间那柄锥子般的剑。他的右手虽然断了,可至少还有左手可以自卫。幸好这时厨房里有女人在喊:“阿土,快来帮我添把木柴。”那伙计向灰衣人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厨房。

灰衣人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他知道认错了人,可似乎又没有认错。

灰衣人吃完面,付了帐,慢慢走出去,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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