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梦之惊梦

惊梦记

一     惊魂

夕阳西下。

在这寂寞而荒寒的深秋里,黑夜总是来得非常快,那近乎惨白色的太阳刚落下去,夜色就已完全笼罩了大地。夜风呼啸着掠过山岗和丛林,发出仿佛群鬼出更时的声响,那些怪石枯木扭曲着身体森然而立,像是地狱中的狰狞怪兽。

在半山腰里,有一座破败的神庙,庙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裂开的大缝几乎能钻得进狗,窗子上糊的纸七零八落,在寒风中“噗啦噗啦”直响,似乎是蝙蝠在振动翅膀。屋顶蛛网遍布,地上满是灰尘和杂草,一个大铁香炉倒在大殿正中,锈迹斑斑,却还依稀记刻着当年香火的鼎盛。

柳开拥着他的剑,坐在神庙的一个角落里,看着面前那堆跳动的篝火,听着刮过屋檐的风声,感到深秋的夜竟是如此漫长,如此寒冷。

如果你是一个钟鸣鼎食的高官公子,或是歌楼舞榭中的才子佳人,就绝不会有他这种感觉,你可以偎红倚翠,调丝弄竹,捉酒谈棋,投壶作诗,如果你是一介草民,也可以顾妻盼子,呼卢喝稚,可是柳开不能,因为他是个浪子。

没有家乡,没有亲人,他最亲密的就是他那柄剑,这柄剑陪着他去过沙漠,到过海岛,上过高山,也下过深潭。虽然剑柄和剑鞘都已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但剑锋却还是明如秋水。就像柳开的人一样,他的脸虽然憔悴,他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他的眼睛永远都是明亮的。

门外的风声更响了,柳开蜷了蜷身子,拉了些干草盖到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

篝火仍在燃烧,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爆响,和着门外呼啸的寒风声,更显得寂静而诡异。

突然,不知从那里传来了一阵歌声,这歌声如泣如诉,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但却始终围绕着神庙不肯远去,伴着这歌声,从门缝里飘进来一条丝带,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直向篝火上飞了过去。只听“噗”地一声响,那条丝带烧了起来,发出一股令人眩晕的惨碧色,立时神庙里的一切,包括那堆火都变成了惨碧色。

柳开猛地睁开了眼睛,在他眼前呈现的是一幅犹如地狱般的图景,那条丝带在篝火上方旋转飞舞渐渐地幻化成了一个人形,仿佛地府中的精灵在舞蹈。柳开睁大了眼睛,握紧了他的剑。那惨碧色的人形丝带随着歌声飘舞。越飞越高,慢慢向着庙后飞去,一边飞一边回头向着柳开招手。柳开冷哼一声,将剑抱在怀里,跟着那丝带走去。

那丝带拖着一缕惨碧色的火焰,飞过一个小小的天井,来到一所屋子前,屋门应声而开,那丝带飘进屋子里, 柳开怀抱宝剑,看了四下几眼,见没有什么异常,便大步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画之外,室内再没有别的东西。

莫非那见鬼的丝带带我来这里就是要我看这几幅画?柳开想着,不禁抬头看去。

第一幅画画得是个天井,一条青砖砌成的小路,路边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地上满是落叶,两边各有一所房子,左边的房子里亮着灯,一条伛偻的人影映照在窗子上。整幅画看起来透着些闲情逸致。

第二幅画可就不一样了,室内灯烛倾倒,桌子裂成两半,地上躺着一个人,看上去是个老太太,可是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第三幅画更加可怕,一个老头子双眼血红,两手大张,似乎在大喊大叫,而他身上到处都在淋着血,在老头子身后,两个小孩子被吊在房梁上,舌头伸出老长,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柳开定定神,再看第四幅画,这幅画倒没有血腥气,画得是一个大堂,高挂着明镜高悬的木匾,一位官员当中而坐,下面左右排开两队衙役,一色的青衣红帽,显得威严肃穆。

柳开看得糊里糊涂,不明所以,再看第五幅画时,只见又是个大殿,殿堂正中光彩夺目,不知是什么东西,周围画着一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一个个面露惊骇。等他再看最后一幅时,那条燃烧的丝带飘过来,一下子将那几幅画全都点着了,柳开只依稀看到最后那幅画上画了个女子,却没看清楚面貌衣着。

那火越烧越旺,顷刻之间火苗就已窜上了屋顶,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整间屋子连同前面的神庙都烧了起来,就如同天神震怒,将一把无明业火,全都泼在了这里。

柳开看着那熊熊烈火,苦笑了两声,随即背着剑走下了半山。

风越来越冷,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柳开想找个栖身的地方,他跃上一块高高的岩石,举目向四下望去,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全无一点亮光,柳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泄了气,正要跃下来,突然发现在无边的黑暗中,有一丝灯光亮起。

亮灯的地方是一所很大的宅子,可是四面种满了树木,如果不是风摇树叶,可能柳开还看不到灯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凛冽的寒风。柳开一边想,一边扣响了院门。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在外面?”声音十分苍老,柳开道:“我是过路的,捱不住寒冷,想在您这里住一晚,不知方不方便?”只听门一响,一个老人伸出头来,打量了柳开几眼,道:“你是要借宿?”柳开点点头。那老人突然笑了:“这荒山野岭的,你这小伙子就不怕住进黑店,送了小命?”

柳开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这荒山野岭的,你老人家就不怕住进强盗,失了家财?”

老人笑得更加爽快,大开院门,对柳开道:“四方门,迎四方,贵客临门,我老头子是欢迎得很哪。请进请进!”柳开谢过,随后老人挑着灯笼,将柳开带进了院子,一直走到一处小小的院落,迎面是三间小屋,老人点上灯,对柳开道:“小伙子,你就睡这里吧,这里原来是我女儿出阁前住的地方,已有一年没人住了,但还不算很脏。”

这里当然不脏,柳开看得很清楚,屋子里无论是墙壁、地面、桌椅、床铺,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柳开犹豫了一下,道:“老丈,我住您女儿的房间不好吧?如果有一天您女儿回来看您……”老人嘴角抽动了几下,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回来看我了,你睡就是了。”说着也不等柳开答话,挑着灯笼出去了。

柳开还想说什么,但一看老人那悲哀的脸色,也不好再问了。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将剑压在右手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柳开在睡梦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歌声,这歌声悲戚戚,哀惨惨,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柳开一惊,翻身坐了起来,见窗外夜色正浓,侧耳细听,那歌声虽微弱,却清清楚楚的回响在耳边,正是他方才在神庙中听到的歌声。

柳开轻轻走下地来,紧握长剑,一步步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而那歌声也停顿了,柳开站在门口向院子里看去,只看了一眼,他的头发几乎都要立了起来。

院子里很静,一条青石板铺的小路伸向大门,路边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此时秋深,落了一地的叶子。不住地在夜风中飘荡。两边各有一座房子,左边的屋子里亮着灯光,一个身影在窗子上来回晃动。

这岂不是他看到的第一幅画上的情形?

柳开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一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没错,一点也没错,眼前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从画上见过的,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想到了第二幅画。

左边屋子还在亮着灯,却看不到人影在动,莫非里面的人真的已经被杀了?柳开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猛地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果真有一个人,一个老太太。此时正在用调羹在碗里搅着,发出清脆的声音。见到柳开闯进来,那老太太吃了一惊,差一点把碗掉在地上,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什么人?”柳开松了口气,连忙笑道:“老人家,实在对不起,我是来您家借宿的,半夜……半夜睡不着,起来找点水喝。想不到惊了您。”

老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眼角边露出一丝笑容,道:“原来你就是我家老头子说得那个年轻人,不要紧,我不怪你,年轻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我家那个老头子年轻时呀,做事比你还鲁莽一百倍。”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碗递到柳开面前:“这碗松子桂花粥是我家老头子让我为你做的,这地方寒气重,喝了它就不会再冷了。”

那碗粥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柳开感激地接了过去,道:“这么晚了,您老人家还为我煮粥,您这地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好客?”老太太道:“你先喝了它,我再告诉你。”

柳开端起碗送到嘴边,正要喝下去,突然外面的天空划过一道厉闪,借着这道闪电,柳开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老太太的脸上,在这一刹那,那老太太的脸竟然起了一种可怕的变化。

那已不再是一张人脸。

尖尖的嘴,直竖的耳朵,长满了无数灰毛,这竟是一张狐狸的脸。

再看那碗粥,哪里是什么松子桂花,碗里满是指甲大小、红头黑身的怪虫,每一条都吐着乌黑的粘液,令人作呕。

柳开大惊,一张手将碗向老太太砸了过去,同时反手一剑,连着剑鞘向老太太刺去。老太太一声尖厉的长啸,身子飞了起来,平平贴到了屋顶。

那碗粥摔到了墙上,竟呼地起了一阵黑色的火苗,若是喝到肚子里,只怕柳开眨眼间就会变成一副枯骨。

柳开一连七剑,剑光闪烁之下,桌椅碎裂,灯烛倾倒,逼得老太太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在她躲第一剑时,一只手长出了黑毛,然后生出了刀一般的指甲,等到七剑过后,那老太太整个身子都变成了狐狸,甚至于还长出了一条尾巴。

天空中又是一道闪电,柳开只觉得眼前一片亮光,一时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一声尖厉的呼啸,那老太太伴着一股腥风从屋梁上直扑下来,柳开冷哼一声,拔出了宝剑,随着窗外一声霹雳,屋子里同时亮起了一道红光,那刺耳的呼啸声戛然而止,老太太的头已落到地上。

血从断颈中汩汩流出,竟然是褐色的,发出一种骚臭的气味,这绝对不是人血。柳开暗自庆幸自己这半天没有吃东西,否则他一定会吐出来。

柳开从屋子里退出来,突然发现对面的屋子里也亮起了灯光,莫不是那老人听到有响动,起来查看?可是这一家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一个半人半妖的老太太?柳开紧握着长剑,一步步走了过去,他刚到门前,那门猛地被拉开,从里面跳出一个血人。

这人正是给他开门的老人,此时他身上全都是鲜血,甚至连耳朵里都向外流着血,他惨叫着向柳开扑过来,一张口,喷出了一股浓浓的如墨汁般的东西。柳开吃了一惊,长剑连舞了三个剑花,挡住了那股墨汁。只听“滋滋”一阵连响,那墨汁滴到剑身上,就仿佛水珠落到烧红的烙铁上,立时蒸发了。柳开抬腿一脚,将那老人直蹬到了屋子里。

那老人打了一个滚,四肢着地伏在地上,满面鲜血,吐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就像一条发了疯的恶狗,柳开一步跨进屋里,又吃了一惊,只见房梁上吊着两个人,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全都是舌头吐在外面,双目凸出,早已死了。

这正是第三幅画上的情形。

柳开来不及吃惊了,那个老人又扑了过来,柳开长剑红光一闪,剑尖已逼住老人的咽喉。那老人双眼大睁,看了看那剑尖,突然张嘴一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随后脖子一挺,向剑上猛撞,柳开想不到他会自杀,长剑疾收时,剑尖已穿透了老人的咽喉。

柳开急忙拔出了长剑,鲜血激射,那老人猝然倒地,一双血红的眼睛却还是直勾勾的盯着柳开,仿佛还想要扑上去。柳开心里叹息着,走到屋子中间,抱住那两个孩子的腿,将他们放了下来。

两具幻小的尸体软绵绵的伏在柳开身上,柳开刚想把他们转到地上,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孩子的眼睛突然一动,舌头收了回去,四只如同枯枝般的手紧紧掐住了柳开的脖子。

两张面具落了下来,露出了他们的真实面目。竟是两个蓝面红瞳的小鬼,他们一掐住柳开的脖子,四颗惨碧色的獠牙就向柳开咬了下去。柳开的身子已不能动,但幸好他还有一只手,这只手里还有一柄剑。剑光一闪,两个小鬼就只剩下了半截。

一阵尖厉的惨呼之后,两个小鬼就像热水里的冰块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柳开摸了摸脖子,长长出了口气。一阵寒风吹来,他感到这所宅子里充满了森森鬼气,绝不是好人住的地方。柳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桌子上抄起蜡烛,向床上一扔。不多时,大火熊熊而起,整座宅院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在飞扬的烈焰中,无数道黑气四散而走。柳开知道,每一道黑气都是一个冤魂。

夜色正沉,柳开将院门打开,回头又看了一眼火焰中的院子,心头苦笑一声:“难道说我今晚就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可无论如何,这里是不能呆了。他举步跨出了大门。

哪知他的后脚还没跟着迈出去,只听“哗啦”一声响,一条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便套在他头上,随后柳开只觉得一股大力向前猛拉,他立脚不住,“扑通”摔倒在地。随后脑袋上像是遭了一下重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柳开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四下里灯光耀眼,他想用手去揉眼睛,却抽不出手,原来已被捆住了,他的剑就放在他的面前。

柳开还没有看清这是什么地方,忽听上面一声响,好像是敲桌子的声音,随后好多人发出一声“威武”的叫声,只听一个人沉声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强贼,夜入民宅,杀人放火,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柳开抬起头来看去,只见是一个大堂,堂口挂着“明镜高悬”的木匾,下面桌案后坐着一位官员,生得方面黑须,仪容威严,阶下排列着两排衙役,都是一色的青衣红帽,手持水火棍。柳开用力摇了摇脑袋,再举目看去,果然不是做梦,真的是到了衙门。这岂不是第四幅画上的地方?

柳开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了。

他正想着,只听又是惊堂木一响,那官员又道:“兀那强贼,今日落入本官之手,你招是不招?”柳开道:“招什么?”官员道:“你今晚在王员外家借宿,见财起意,竟杀死员外家四口,还火焚宅院,如今人脏凶器俱获,难道说还要抵赖么?”

柳开道:“我冤枉,我杀的不是人,是妖怪。”官员大怒:“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妖怪。分明是无稽之谈。来人呀,大刑侍候。”两边的衙役齐声答应,手里的水火棍便举了起来。柳开大叫道:“慢来!你说我杀人,尸体何在,有何人证物证?”

那官员眼睛一瞪,喝道:“大胆强贼。本官说你杀人你就杀人,难道还会冤你不成?”柳开冷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不冤人的官哩。”那官员冷笑一声,道:“本官李卓诚,号称铁面青天,为官三十年,两袖清风,断案如神,天下万民哪个不知,还能冤枉你吗?”

柳开一怔,道:“你是李青天?”那官员道:“正是本官。”柳开大喝一声:“胡说,谁不知李大人已在一个月前被阉党诬陷,满门抄斩。你冒充朝庭命官,私设公堂,滥捕平民,罪大恶极,还不从实招来?”

那官员气得胡子乱颤,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咄。是本官审你,还是你审问本官?你来到这刑部大堂,由不得你不招。”他举起一支大令,往下一扔,道:“左右,给我大刑侍候。”

几个衙役答应一声,刚刚举起水火棍,忽然堂中刮起了一阵旋风,这风好不猛烈,摇梁撼柱,揭瓦扬沙,惨惨天地暗,凛凛鬼神惊,刹那间火光尽灭。在昏昏沉沉中,柳开只觉得身上的绳子突然松开,他一把先抓起自己的剑,然后觉得就好像有一只手拉着自己向外飞去,耳边风声呼呼,眨眼间已出了大堂。

二    惊艳

柳开睁开眼睛,立时吓了一跳,只见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竟然凌空飞在半空,自己的左手仿佛被什么东西拉着,高举在头上,脚下一片片森林山坡箭一般向后退去。柳开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得险些叫出声来,看来不是做梦。他上下顾盼,左摇右晃,正觉得有趣,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你再乱动,我一个失手,你柳开的脑袋只怕真的要开了。”柳开吃了一惊,向上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头上只是一片黑漆漆的天空。

柳开道:“你是谁呀?在和我说话么?”那声音又道:“不是和你说话,难道是我自言自语?”柳开道:“那我怎么看不到你?”那声音道:“你想看到我吗?”柳开道:“只要你长得不像大堂里的那个丧门星。”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才道:“那好,你睁大眼睛向上看。”柳开依言向上看去,忽然觉得两滴冰凉凉的水珠点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顿时双眼一阵刺痛,他闭上眼睛,用手揉了揉,等到再睁开眼时,夜色里的景物竟是如此的清晰。

他向上看去,只见在他的上方,一个女子正在御风而行,一袭鲜红的衣裳迎风飞舞,仿佛一朵红云。可天上又哪有这么美的云彩?她发如秋水,面若桃花,没有一丝烟火气,就像是梦中的仙女,奔月的嫦娥一般。柳开不禁看得呆了。

那女子一抵头,看到柳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由得脸色一红,心中一慌,甩开了柳开的手。这一甩不要紧,柳开惊叫一声,从空中掉了下去。那女子也吃了一惊,忙抖出一条红色丝巾,半空中卷住了柳开的身子,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柳开看着她从空中落下来,走上去道:“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那个狗官打扁了。”那女子面容冷得像冰霜,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暖意:“你今晚真的杀了人?”柳开道:“我杀过人,但今晚杀得却不是人。”那女子道:“无论如何,你这人也不像是个正经人,我也许不该救你的。”柳开道:“那也不难,你大可以再将我送回去。”

那女子道:“用不着送回去,我自己就可以杀了你。”她也没见有什么动作,人就已到了柳开眼前,一只手已捏住了柳开的脖子,柳开立时感到喉咙上像多了一把钢钩,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那女子盯着他,冷冷道:“我的手一用力,你知道是什么后果?”柳开道:“无论什么后果,想必我都不会知道了。”那女子道:“所以你要还想知道,以后就要听我的。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照着做。”

柳开冷笑:“听你的?你以为你是我妈?”那女子目光一凛,扬手在柳开脸上刮了一个耳光,怒道:“你敢跟我顶嘴?”柳开还没等她缩回手,也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道:“别以为你救了我出来就可以对我指手划脚,我要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绝不会听从于你这个恶女人。你是不是认为男人都不该打女人的?我告诉你,对你这种女人,就不应客气,大不了你把我捏死,来呀!”

那女子大怒:“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看来世上没一个好人,我真应当杀了你。”柳开哼了一声:“你可以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绝不做别人的奴隶,你要想找一条向你摇头摆尾,言听计从的狗,我可以告诉你哪里有,但绝不是我。”

那女子气得浑身直抖,突然大声道:“你滚,滚得远远的。”

柳开点点头,向她深深作了个揖,大步走了。那女子站在当地,看着柳开走远的方向,忽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那泪水越流越快,她的抽泣声也越来越大,最后她蹲在地上,抱着头哭了起来。

忽然黑暗中传来脚步声,柳开从远处又走回来,走到她跟前。那女子一下子跳起来,道:“你还回来做什么?还想气我么?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才高兴?”柳开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轻轻地道:“我忘了问你的名字。”那女子哼了一声:“那又有什么重要?反正你知道我是个恶女人就是了。”

柳开淡淡地道:“我的感觉告诉我,你不是。”那女子本已扬起了手想要再打,听了这话,不由得慢慢放下,又掉起了眼泪。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道:“我叫灵芝。又叫百草仙。”柳开道:“原来你是神仙。”灵芝道:“不,我是地仙。”柳开道:“那有什么分别?”灵芝道:“有。仙分五类,天地神人鬼。方才你见到的那个狗官,是个鬼仙。他和要害你的那几个狐妖是一伙的,你杀了狐妖,他当然不能不管。”柳开道:“怪不得他不由分说就要打我。”

灵芝突然沉下脸来,道:“你已知道我的名字,现在可以走了。”柳开笑了笑,伸了伸懒腰,坐在了灵芝的脚下。灵芝道:“你不走,难道还要我用脚踢你走么?”

柳开道:“你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打人?你知不知道人是非常记仇的。”灵芝道:“你呢?你记不记仇?”柳开笑道:“你不一样,你是神仙,又这么喜欢打人,我躲你还来不及,敢记仇么?说不定哪一天你一发狠,我就变成四条腿走路的玩意儿了。”

灵芝不由得也笑了,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才道:“我并不喜欢打人,更不想打你。我这样做只是……”柳开道:“只是什么?”灵芝偷偷瞟了他一眼:“我这样做只是要留住你。”柳开道:“我是人,你是仙,你要想留住我,我跑也跑不了。”灵芝用手捏着衣角,缓缓道:“可你要不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我就算把你吞到肚子里也没有用。”

柳开怔了一下,道:“你是要我帮你做事?”

灵芝低下头,轻声道:“是的。”柳开马上站了起来,向她拱了拱手,转身就走。灵芝一呆,叫道:“你上哪里去?”柳开道:“我现在就滚,滚得越远越好。”灵芝气得飞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是不走么?怎么又反悔了?”柳开苦笑一声,道:“我的仙子大姐,你是神仙,手眼通天,有什么事办不到的?干什么用我这个凡人帮忙?你不要耍我了,还是让我找地方睡觉好了。”

灵芝一把拉住他,眼圈又红了:“你不帮我,我的上千年修行就会毁于一旦。我会形消神灭的。”柳开道:“我就算想帮你,也没有办法,我终究是个人。”灵芝道:“你可以的。因为你有那柄剑,你当然知道那是柄什么剑。”柳开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柄剑是我从一堆废墟里捡来的,幸好还没有生锈,我就带上了。”灵芝道:“这柄剑叫太阿,是上古神器,你能捡到,这是天意,要不然你早已死在那些狐妖之手了。”

柳开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妖怪好像很怕这柄剑似的,原来是上古神兵。”他将剑向前一送,道:“既然如此,你柄剑你拿去好了,或许能派上用场。”灵芝不接,道:“这是阳间的兵器,只有人才可以用,我若用它,就没有任何威力了。”

柳开道:“你……你难道不是人?”灵芝低下头,轻轻地道:“我不是人,我本是一株千年的灵芝草,修过了二十个甲子,本来已将真魂修成人形,等到将真身也修成,我就可以转升天界,成为神仙了。”柳开道:“那不是很好么?还要我帮什么忙?”灵芝道:“但我的真身此时被锁在魔祖的幽冥大殿里,我要想再修下去,就只有取出真身。”

柳开道:“魔祖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锁住你的真身?”灵芝道:“魔祖是地狱鬼仙,是个残忍的杀人王,你今天杀的那些狐妖,就是为他在阳间捉人的。他将我的真身做为镇殿之宝,还要吸取我的真元,如果不尽快取回真身,我的千年道行就要被他吸得一干二净,我也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她看着柳开,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与期待。

风吹过林梢,呜呜地响,柳开道:“难道阴间就没有道理可讲么?”灵芝摇头道:“阴间虽然也有阎王殿,但是和你们阳间的衙门一样,也是朝南开的。没有礼宝贿赂上司,是打不赢官司的。那魔祖人情又熟,礼宝又重,早已打通阴司,我欲告无门。”

柳开心里在叹息,半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帮你,我实在无能为力。人间的不平事我都管不了,何况是阴间冥界?”说完,他轻轻从她身边走过去。灵芝没有拦他,只是低下头,听着柳开的脚步声慢慢地远去。

夜静得很,柳开的心里却像海潮在汹涌,久久不能平静。灵芝那绝望的神情不时出现在他眼前,他依稀还可以感觉到她无助的眼神仍在看着他。柳开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停下了。

突然,他想起了那第五幅画,那大殿中夺目的光彩是否就是那株灵芝?莫非是上天安排,要他一定去帮助灵芝么?柳开看了看手中的剑,决定问天买卦。

他将长剑抽出,心里暗暗道:“如果上天要我帮她,则宝剑直立,如果跟我没什么关系,则宝剑横躺。”想罢,他将长剑猛地向上一掷。

长剑飞上半空约有三丈,滴溜溜旋转着落下来,嗤地一声,竟笔直地插入地面上,仿佛一根小小的旗杆。柳开仰天长笑,拔起宝剑,回身疾奔而去。

夜色沉沉,灵芝方才站的地方已没有人,他不知道灵芝去了哪里。柳开狠狠一跺脚,用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哪知这一下竟打出了灵光,他有了主意,突然向地上一躺,大声惨叫起来。这一招果然好使,他没叫出三声,灵芝就飞到了他跟前,着急的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柳开忍住笑,装做很痛苦的样子点了点头。灵芝手足无措,最后伸手去揉眼睛。柳开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干什么?”灵芝道:“我的眼泪能够治伤的,我马上揉出来给你。”说到这里,她盯着柳开的眼睛,忽然甩脱了柳开的手,道:“你怎么不痛了?你敢骗我。”

柳开道:“我若不骗你,你只怕不会出来的。我又不会飞,哪能追得上你?”灵芝哼了一声,道:“你追我做什么?”柳开看着黑沉沉的天空,道:“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采药的人有一次看到了一株上等的人参,可是还没有成熟,他就做下了记号,等到几个月后他再去时,那株人参已不见了,原来生人参的地方已变成了一个深潭。”

灵芝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柳开道:“我想说,一个人若想得到一样东西,机会最多只有一次。”灵芝道:“那你又想得到什么呢?”柳开道:“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是想去看一看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机会大概只有一次了。”

灵芝瞪了他一眼,猛地一甩袖子,嗔道:“你不是无能为力吗?你不是不管阴间的事吗?出尔反尔,说话不算,一会儿想帮,一会儿不帮,你以为我是低三下四的人,非要求你帮忙不可么?你有什么本事,蠢人一个,方才对我那么凶,现在又来找我,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她越说越气,禁不住又掉下泪来。

柳开用手轻轻地去擦她脸上的泪水,灵芝轻轻甩头躲开了。柳开的手慢慢的缩回来,他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救我是为了让我帮你去取回你的真身,说来这也是一次交易,你也用不着动感情的。”灵芝霍然回头看着他,道:“难道说你们人类就是这样思考事情的么?如果是,我真不敢想像人间会是什么样子。”

柳开苦笑:“如今的人间世风日下,贪赃枉法之徒高居于庙堂,追名逐利之辈充斥于市井,富者宅地千倾,贫者无可立锥,正义之士日渐湮没,铜臭之气随处可闻。世情如此,由不得我不这样想。”

灵芝大怒,脸色气得通红,道:“闭上你的嘴,马上走。我的死活跟你没有关系,还是回到你那世风日下的人间去好了。”柳开大笑:“人间虽如此污浊,可有些花呀草的还是一心想变成人形,免不了还想到人间走一遭,真不知是明白还是糊涂。”灵芝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再嘲笑我,我立刻把你变成四条腿走路的东西。”

柳开立时不笑了,正色道:“我求求你,实实在在的求求你。”灵芝道:“求我什么?”柳开道:“我求你带我去取你的真身好不好?”灵芝的脸色缓和下来,道:“你真的要去?这可是非常危险的事。”柳开叹息道:“既然这是上天安排的,我也没办法。”

灵芝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上天安排的?”柳开直言说道:“因为我见到了六幅画。”灵芝的脸色愈加惊奇:“画?什么样的画?”柳开道:“第一幅画得是个院子,结果我真的住进了这样一个院子。第二幅画了个死去的老太太,结果那个老太太果然死在我的剑下,虽然她并不是个人,可是那幅画还是应验了。直到第四幅画都应验了,而第五幅画画得是一个大殿里有一样东西发出五彩霞光,我想那就是你的真身。”

灵芝急切地问:“那第六幅呢?”柳开道:“我没有看清楚,不过这几幅画都是我看到的情形,所以是天意,是上天要我来帮助你。”灵芝听到这里,腿一软,身子靠在一颗树上,脸色顿时苍白的像是一张纸。

柳开急忙走上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灵芝摇摇头,轻轻地道:“没有什么。”柳开盯着她的眼睛,道:“一定有什么事,你告诉我。”灵芝低下头,道:“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柳开抓住她的双肩,笑道:“上天是不是也告诉了你,我是你的救星?”

灵芝全身一震,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是,你是我的救星。我也见到了几幅画。第一幅就是那个大堂,你被捆在地上,第二幅是我带着你在空中飞行。第三幅是你方才倒在地上骗我时的情形,而第四幅也是我的真身在发光,还有最后一幅……我也没有看清楚。”

柳开一拍巴掌,笑道:“这就是了,既然你我所梦相同,那么那个什么幽冥大殿你是一定要带我去的了。”灵芝突然转过身去,肩头在微微耸动,仿佛又在抽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一字字道:“好,我带你去。”

柳开笑了,在他笑的同时,他发现灵芝看他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深深的眷恋与哀伤。柳开正想问,灵芝突然拔出他的剑,在自己手指上一划,流出了鲜血。柳开不解道:“我是来帮你,又不是与你结兄弟,用得着歃血为盟么?”灵芝道:“地府是阴间,鬼气重重,你去了是看不见的,而我的血可以让你在一个时辰内看清地府的任何东西。你张大眼睛。”柳开依言,用力睁大双眼,那两滴血一滴进柳开眼睛,柳开的眼睛立时变得亮如星火。

灵芝拉起他,伸手在地上划了个圈,念了声咒语,那块地面便跌落下去,灵芝与柳开一起跳入了地穴里。

三    惊梦

阴风激荡,雾气迷茫,柳开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风洞之中,自己的皮肤几乎都要被吹得裂开了,他咬着牙,睁着眼,紧握长剑,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灵芝说:“到了。”两人从空中落到地上,柳开举目看去,前面果然有一座大殿。

这大殿巍峨高耸,上面镌着三个大字:幽冥殿。殿前有两排巨烛,烛台竟是用骷髅头做成的,大殿的台阶上暗红一片,也不知浸过多少鲜血。

柳开走近几步,风中忽然传来一股焦臭,柳开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这是什么气味?是鬼的气味么?”灵芝一脸的愤恨,道:“这不是鬼气,是那蜡烛发出来的。那蜡烛是用人肉熬油做成的。”柳开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道:“这个吃人魔王,三界中难道就没有人来管?”

灵芝叹息道:“你们人间管不了它,天上的神仙成天忙着炼丹修行,哪个来多管闲事,而地府里他的人情又熟,面子又大,谁也不敢管。若不是这样,我又何必去找你帮忙。”柳开恨恨地道:“我今天一定要除掉他。”说着一拉长剑,就要冲进去。

灵芝一把拉住他,道:“别忙。魔祖手下有三百多名恶鬼,都是凶残狠毒的吃人怪物,我们就这样子冲进去,只怕还没见到我的真身,就被恶鬼吃掉了。”柳开道:“那你有什么办法?”灵芝想了想,说道:“我们不如来个调虎离山。我先进去把那些恶鬼引出来,然后你再去拿我的真身,只要我的真身一出这个幽冥大殿,我就可以身魂合一,那些恶鬼便奈何不了我了。就算碰到魔祖,你我即使不是他的对手,最少也能安全离开这里。”

柳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就这么定了。你要小心。”说着拔出长剑,伏下身子向那大殿摸去。灵芝见他在暗影中躲藏好了,便向他一点头,飞起在半空,如一朵红云般飘进了幽冥殿。

柳开紧握长剑,伏在暗处,见灵芝飞了进去,没过片刻,大殿里发出一阵如同狼群长嗥般的怪叫声,又见灵芝飞了出来,头也不回没入黑暗里,后面是一大群蓬头赤足,面目狰狞的怪物,一个个嗷嗷怪叫着追了上去。

柳开等了一会儿,那些怪物已走得干干净净,没剩下一个,便站起身来,像狸猫一样,几个起落就到了大殿的窗子下,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一手轻轻推开窗子,如一片落叶般掠进了幽冥殿。

大殿里阴森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腥骚的味道,令人直欲做呕。在大殿的正中,有一个水晶条案,上面放着一个看上去十分名贵的紫水晶匣子,里面隐隐透出红色的霞光,四周赤雾缭绕,七尺之内都可以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这一定就是灵芝的真身了。柳开大喜,一个箭步窜过去,伸手去抓那个紫水晶匣子。谁知刚碰到匣子,他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被抛出四五尺远。柳开咬牙站起来,用手中的剑去挑那个匣子,结果也是一样,又被打了出去。

柳开大怒,他举起太阿剑,向紫水晶匣子猛劈过去,只听得一声响亮,如银瓶乍破,迸出了三昧真火,似铁骑突出,踏碎了万载玄冰。柳开的剑被崩起老高,那紫水晶匣子也被劈开了一道大缝。可随着这声响亮,大殿中突然阴风乍起,殿角上飞下数十个兽头人身的怪物,一个个形容丑陋,凶恶狰狞,张牙舞爪,将柳开围了起来。随后又听一阵夜枭般的长笑,大殿里出现了一个黑袍巨人。

这人高有二丈,整个身子都隐藏在黑袍里,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那令人心悸的声音从黑袍里传来:“谁也拿不走我的灵宝,更不用说是一个小小的凡人。”柳开将宝剑一挥,大声道:“呸呸呸!老妖怪,你好不要脸,将人家的真身说成是你的灵宝。今天我这个凡人一定要替天行道。”

魔祖一阵狂笑:“天若有道,又何必生我,地本无门,你却要进来,这幽冥殿几时出去过活人?”说着他一挥袖子,那数十个怪物露出钩爪锯齿,向柳开一齐扑过去。

柳开大喝一声,一招“夜战八方”,太阿剑如一道七色彩虹,划了个圈子,只听数声惨叫,污血四溅,那些怪物有的掉头,有的断手,有的折足,有的拦腰变成了两段,那些尸身手足在地上兀自颤动,好不恐怖。

还有没受伤的怪物,盯着柳开的太阿剑,像是见到了钟馗,全身乱抖,吓得缩到了一边。魔祖也不禁“哦”了一声,道:“太阿神剑?”柳开将剑一横,哼了一声,一个燕子穿云式,向魔祖刺去。魔祖好像也对太阿剑有所畏惧,双手一缩,双足一顿,借地遁走了,原地只留下一件黑袍,柳开的太阿剑刺入了黑袍,只听裂帛声响,满空如无数只蝙蝠飞舞,那件黑袍竟被这一剑刺成了碎片。

柳开暗叫一声可惜,见魔祖已逃得无影无踪,便扫了其他怪物一眼,厉声道:“快滚。”那些怪物豕突狼奔,一窝蜂般冲出了殿外。

那紫水晶已被砍裂,红光更盛,香气愈浓,柳开走到案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那匣子,这次没有雷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柳开大喜,一手便抓住了那水晶匣子。

就在这时,殿外红影一闪,灵芝已飘落在眼前。她见柳开去抓那匣子,急切地大叫一声:“别碰那水晶。”可是已经晚了,柳开的手已抓住了水晶,就在这同时,大殿的地面突然裂开,从中窜起一条数丈长的双头怪蛇,遍体黑鳞,肋生双翼,四只眼睛如同火炬一般,正是魔祖的原身。灵芝悴不急防,身子已被怪蛇卷住。

柳开大吃一惊,欲纵身而起,却不想那只抓住匣子的手竟抽不回来了。柳开低头一看,那只手直到小臂,已变得和紫水晶一样的颜色,竟已长在水晶上了。他用脚一蹬底下的条案,那水晶条案纹丝不动,原来连同条案和水晶匣子都已长在地上,连成了一体。柳开想也不想,挥起一剑,将自己的左手齐肘斩了下来。

那边的灵芝被魔祖卷住,悬在半空,魔祖的身子越收越紧,灵芝已渐渐透不过气来,魔祖的一个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向灵芝头上咬去。就在这时,柳开到了,他带着一股血箭飞了过来,一剑刺进了魔祖那张开的巨口中。

魔祖发出一声惨嘶,那个头立时软了下去,而另一个头却昂然而起,喷出一股黑雾,柳开只觉得头脑一昏,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太阿剑叮地一声刺入地面,才勉强支住身子,没有倒下。魔祖双翼一振,仰头一声厉叫,殿外顿时便跑进来无数怪兽,将柳开又围了起来。

柳开站在那水晶前面,长剑拄地,鲜血从他的断臂上喷射出来,喷到了那水晶匣子上,又流到了里面。柳开突然发现自己双脚已变成了黑色,而且那股黑气正向上延伸,他知道自己已中了毒,等到毒气行到心口的时候,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抬起头,看了看灵芝,此时灵芝也正在看着他,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悲伤。在这一刹那,柳开突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心,她的心里有一株红艳艳的灵芝,那灵芝越来越红,越来越亮,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穿透这阴森的幽冥大殿,穿透这无边的黑暗。

猛然之间,柳开觉得一股热流从身边涌起,他转头看去,只见身后那水晶匣子里突然放射出万道金光,随着这金光射出,那紫水晶匣子突然“咔”的一声裂成了两半,一支红艳艳的灵芝飘浮在条案上方,慢慢旋转着,周围环绕着七色烟云。

那些怪兽惊恐地睁大眼睛,慢慢向后退去,这金光射到他们身上,这些怪兽就像身上着了火,纷纷惨叫着倒了下去,在地上翻滚挣扎,不一会儿都溶化在这金光里。

柳开神志一清,仗剑跃起,全力向魔祖刺出了最后一剑。万劫不复的一剑。

魔祖的眼睛此时正在盯着那发光的灵芝,全没注意到柳开,那一剑正刺入魔祖的颈下七寸处,魔祖昂头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巨大的身子一个翻腾,将灵芝和柳开远远的甩了出去。撞到墙壁又落到地上,柳开张嘴喷出一口黑血,再也站不起来了。

魔祖带着颈下的太阿剑,像发了疯一样的上下游窜,钢鞭般的巨尾四处乱抽,抽得地面和石墙裂开一条条大缝,看得柳开不由得胆战心惊,生怕抽到灵芝的真身。

魔祖折腾了一阵,慢慢软了下来,最后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肚皮朝天,不再动了。那太阿剑被它一阵抽打,已连柄没入它身体里。

大殿中突然一片死寂,静得可怕。柳开倒在殿角,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寒冷,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而且越晃越远,越晃越远。他的意识也愈来愈模糊,他看了一眼自己,发现半截身子已变成黑色。他知道将要迎接的命运是什么。

这时候,灵芝慢慢地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手轻轻在柳开脸上抚摸着,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地有些不可思议。柳开勉强张开口,笑了笑,道:“你不用难过,这是上天注定,我……不……后悔……”灵芝点点头,手中捧着那个破裂的紫水晶匣子,里面的灵芝光华依旧,她捧着,看着,平静的眼神里似乎起了一丝波澜,但这波澜马上就消失了,她突然从魔祖身上拔出太阿剑,将剑柄用力向自己的真身捣下去。

柳开大惊,道:“你……你……”却说不出话来,那黑气已上升到他的胸膛。

灵芝的手在捣,眼睛却始终看着柳开的脸,随着剑柄每一次落下,她的身子都会一震,仿佛有无数尖针同时刺入她的心。她用一种缓慢的如同自言自语般的语调在轻轻述说着:“我其实在骗你,那最后一幅画我其实看得清清楚楚,你死了。就永远躺在这殿里。”

柳开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但最后他只看到灵芝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一个字了。他已进入了临死前的昏迷。

灵芝知道他已听不见,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救你的时候并没有看重你,因为你是一个人,我从前是看不起人的。他们肮脏、阴险、贪婪、卑鄙。我觉得你能为我去死是你的命,是你应该做的,做为一个人来讲,你应该感到很荣幸。可是,可是直到你打了我,我才知道人是有尊严的,也是有原则的。你本来可以走,可是却没有走,这不是上天注定,是因为你的爱心与侠义。人间之所以成为人间而不是地狱,就因为人还有这些可贵的感情。我……”

她说到这里,一丝鲜红鲜红的血从她嘴边流下来,滴到她的真身上,虽然血流很细,却越流越快,再看她的身体,竟已变得越来越透明。

灵芝没有停手,也没有停止述说:“我没有做过人,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人,因为人世间是污浊的,可现在我才懂得,没有感情的世界才是最污浊。我不想去天界了,那里看起来虽美,但心却是苍白的。我苦修了一千年,想来却还比不上今晚这一夜懂得的道理更加珍贵。”

那株红艳艳的灵芝已被她捣成了浓浓的汁水,在紫色的水晶映衫之下,瑰丽无比。而她的身子也变得完全透明了,真身已毁,她马上就要魂消神灭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柳开,道:“我要走了,只怕对我来说,这是上天注定的。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是在逆天而行,天本来是让你死的,可是我不会让你死。”她突然俯下身子,亲了亲柳开的脸,轻声唱道:“禁不得泪盈盈,止不住泣声声,断肠最苦是多情,莫非是上天注定,偏叫那劳燕西东,不怨那多乖的蹇命,只恨这如梦的浮生。”

唱完,她突然一剑划开了柳开的胸膛,吃力地捧起那半匣红红的仙汁,倒入了柳开的心里。

柳开大叫一声,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古庙寂寂,山林空空,一缕阳光从破败的窗棂照进来,射在他的腿上,眼前那堆篝火早已烧得只剩下一片残灰,几片飘落的桂花从庙门的裂缝中飞进来,直落到他的眼前。

柳开定定神,原来竟是南柯一梦。他用力甩了甩头,揉了揉眼睛,看到的还是这残破的古庙。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口上有一丝凉意,他一手扯开衣服,顿时怔住了。

他的胸膛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胎记,那胎记红红的,就像一只灵芝。柳开怔了一会儿,挽起了左臂的袖子,果然在他的手肘处有一圈细细的红线。就像是刚长合的伤疤一样。

这到底是不是梦?柳开一片迷茫。他抱着剑走出了庙门,突然在草丛里看到了一幅已烧残的画,画上有一个少女,红红的衣裳,长长的秀发,正在对着他微笑。画的空白处题着一曲《寄生草》

禁不得泪盈盈,

止不住泣声声,

断肠最苦是多情,

莫非是上天注定,

偏叫那劳燕西东,

不怨那多乖的蹇命,

只恨这如梦的浮生。

远山苍苍,落花飞舞,柳开站在阳光下,胸前的灵芝愈加鲜亮,仿佛活生生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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