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草

晴空如洗,天空像大碗茶盖似的,白花花一片,高扣在头上。屋顶的琉璃瓦在日头下也泛不起红光来,哑哑地打盹,梦着咱周家数百年的历史。院里的雀儿,啾一声穿上天去了。

我一人打院里待着,拔守岁的闲草。大奶奶说不拔干净了,大年三十,姥爷回来找不见归家的道,进不了大堂吃年夜饭。

我虽八岁,狗见愁的年纪,却始终记得去年姥爷走时,院里的草都郁郁葱葱的长着,现在不过萧瑟,拔光了我反替姥爷担心,不认得路了。我拔呀拔呀,心思就没了,拣了两把石子,后一个砸前面扔掉的一个玩儿。

大奶奶在屋内喊:疯啥呢?草拔完没?

我回她说拔了,道清楚着哩。

二奶奶说:拔完就进来吃枣糕!

我应她说不饿,朝水井去了,大石块砌的井台冰凉,台面上搁着块大石板,斑驳的很,我把手里的石子从那板面遮不住的洞口里扔下去,井早枯了,我单听那石子碰着井壁上的几声响,嗒,嗒,嗒……

大奶奶这时从屋里出来,指着我喊:红丫你不长记性是不,谁准你去的井台,给我死回来。

二奶奶听她喊,也跟了出来,招手让我回去:红丫,快回来,有饴糖哩!

我忙把手里的石子一股脑全塞井洞里去,往她们那跑,一急忘了台阶,狠狠地摔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来,还是二奶奶把我抱进的屋。她把我抱大红木椅上看有没有摔伤,除了手掌有些擦伤,其余都没啥。二奶奶说,冬天,小孩的骨头脆,还好没伤着。我隔着棉袄摸摸贴身挂脖子上的小玉蝠,看看二奶奶,她忙抽出红线来看,果然碎了,两片翅膀都没有了。

大奶奶气的很,骂:这败家的孩子!传家的东西都守不住哟!这败家的孩子,这贱坯子!

二奶奶不敢作声,她一直那样怕着大奶奶,只是喃喃自语道,红丫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抓了一把饴糖给我,大奶奶骂:还给她糖吃,给我放下,放下!

我哇一声哭了,二奶奶放下糖,不知所措。大奶奶说:不准哭,给我进里屋去,你爹妈来了才准出来。

二奶奶想抱我下椅子,大奶奶又不让,我只好自己慢慢爬下来,捏着小玉蝠进了里屋,乖乖的等爹妈来。我心里恨着大奶奶,里屋是没有吃食的,不像我表姐的大婚,连马桶里都有好些枣啊,红蛋哩。里屋只有大奶奶平时午酣时躺得木榻,三面雕着大牡丹,镶着铜镜子,冷冷的就像大奶奶。我爬上去,在桌上用两只小手撑着小脑袋,巴望着二奶奶待会儿偷摸溜进来给我送饴糖。结果等了小半天都不见人影,等着等着,我便睡着了。至到被人轻轻摇醒,我张开眼时,已经掌灯了。

摇醒我的人是爹,娘不像大奶奶的媳妇,倒像是她亲生的,虽然没有大奶奶对我这般严厉,却也从不对我笑,姥爷没了,家里就二奶奶和爹疼我。爹说:红丫,别睡了,三十哩,给祖宗,姥爷上完香,吃年夜饭啊!

我挠挠脸,泪痕沾脸上挺痒的,另只手把一直捏着的小玉蝠递给爹看,爹用胡子扎扎我,说:碎就碎了呗,玉本就是用来守身的啊,玉碎了,咱家红丫摔倒了才不痛啊,是不。

我看着爹慈详的脸,猛的又想哭。爹忙又亲我说:红丫,大年三十的,可不许哭,红丫今天穿新袄子,一哭就不漂亮了!

于是爹抱我去大堂,大奶奶,二奶奶早站那儿等我了,娘在那儿点香,我唤她,她只点头并不应,将点完的香,一人三柱分给我们,大奶奶先拜,挨下去是二奶奶,我爹,我娘,我是最后一个,轮到我时,三柱香上积了一截香灰,我一跪下去,三截香灰落了下来,火星竟一闪地全没了。二奶奶忙上来再帮我点上,我回过头看见大奶奶的脸,方才的喜气一下散光,阴沉的像供架上冰冷的烛台,香又点燃了,我忙给祖宗,姥爷赔罪,磕完了三个头。

吃饭时,二奶奶挟了只大肉圆给我,我用筷子拨了半天,一口都吃不下。爹用手探我的头说:别是刚刚在榻上没盖被子睡觉,冻到了。爹话刚说完,我吐了。大奶奶把筷子往桌上很凶的一拍,不说话,怒视着我娘。我娘看上去害怕的很,慌恐的很,忙过来帮爹一起收拾我的桌面。二奶奶小声求大奶奶说,还是让孩子去睡吧,别病着。大奶奶不说话,我爹一把抱起我朝里屋走,我就晕在我爹怀里了。

我被梦魇住了多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烧得很厉害,全身火烫火烫,觉得那床要跟我一起融掉似的。有人用冰冷的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我跟着这渗透骨髓的冰冷重复沉到一个梦里去,梦里有个叫小捻的姐姐陪着我玩。

她唤着我的名字:红丫,红丫乖,小捻姐给你扎小辫,红丫听话,小捻姐给你买兔灯。

我呓语道:小捻姐好漂亮呀,粗布的衣裳穿她身上也好看,小捻姐手好巧啊!小捻姐给我的扎的兔灯好漂亮呀……

有人不断地推我,我努力挣开眼睛,是娘,她惨白着一张脸问我:红丫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看看对面的窗,爬山虎攀上窗檐,又从窗檐上垂了下来,给窗子盖上一层绿色的帘子,我知道这是爹娘新婚的屋子,后来生了我就不住了,我躺在爹妈怀我的床上哩。

娘给毛巾过水,擦我的头,我直直地看着她。

我说:娘,你的针不用来绣花用来干吗哩?

我说:娘,你的簪子不用来绾头用来干吗哩?

我说:娘,你的尺子不用来量衣用来干吗哩?

那声音是我的,我说的我听得见,我娘听得见,可我自己却都听不明白。娘手里的毛巾落在地上,嘴唇颤抖着,眼泪就下来了,永生的叫了一声,奔出屋去了!

永生是我爹的名儿,我姥爷叫庆德,姥爷去二奶奶才生下的我爹,二奶奶是我大奶奶的贴身丫环,陪嫁过来的,大奶奶生不了孩子,才愿收做房的,二奶奶守了大奶奶一辈子,怕了大奶奶一辈子,有了我爹也没在周家有过身份,说什么都不做数,要做什么都先问过大奶奶。我爹和我娘的亲事就是大奶奶定的,大奶奶说虞家的闺女八字有福哩,永生和虞家的闺女成亲就腾达了,二奶奶说,好吧,那就是他了,于是我爹和我娘就在一起了,然后有了我。

红丫,那不是我小名儿,大奶奶给取的,取名时姥爷饭都要人喂了,否则肯定不答应在我的名里添个丫字,姥爷要是能从床上站起来,肯定宠我,我印象里姥爷有张很慈详很慈详的脸。

我说:姥爷,你在就不叫我红丫了吧。

爹进来了,他摇着我问:红丫你怎么了?

大奶奶,二奶奶,我娘都跟着进来了。她们看着我,像看着怪物,大奶奶说:这屋子不好,永生你怎么不长记性,把她给换我屋里去,我看她再胡言乱语!

爹于是抱起我往大奶奶的屋里去,我抓住床栏说:我不要,我要和小捻姐玩啊!小捻姐,我娘那天好漂亮啊,一身大红衣裳,可是再漂亮也没有小捻姐你漂亮,小捻姐的辫子好粗好长啊……

爹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吼:松手,没有什么小捻姐,给我松手!

突然的,我好累,好累,不做声了,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听见大奶奶对我爹说:这孩子中邪了,中邪了,我说那口井不能去……

然后我睡了,什么都不知道,一觉醒来,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我昏昏愕愕的,好像不省人世了很久,二奶奶给我喝浸了符灰的水,大奶奶破天荒的送我一只玉坠挂着,替那只小玉蝠。娘不来看我,只有爹一直守着我。我再也没说过那些奇怪的话。

爹悄悄问我:红丫,你梦里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说:爹,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有梦到过,我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一切又回到了往常,时间又往后推了一个月。我还是那个活蹦乱跳,又不敢太顽皮的红丫,我在后门一个人跳格子玩呢,门一下被打开了,闯进来一个女子,看了我一阵,猛地冲上来抱着我哭。

她说:红丫啊,我的女儿……

然后泣不成声,好半会儿停了,才松开些我。我用小手替她擦眼泪,我看清她的脸,我说:小捻姐,你来给我扎兔灯了吗?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知道我叫小捻,可孩子,你可不能叫我姐,我是你的亲娘啊!

我说:你守着虞小姐时十九,我守着咱家小姐时十七,我当然叫你姐啦!

她骇大了嘴:红丫你说啥哩?

我卷起她的袖子,那上面有一个个逝不去的伤痕,我不理她的问话,顾自说道:这是虞家小姐用香烫的,用针扎的吧,是我家小姐教的呢,针啊,簪子啊,尺子啊,打得我好疼啊……

这时二奶奶来叫我吃饭,她看见那女子,一惊:小捻,怎么是你?

女子说:我就来看我女儿,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我拉她的手往屋里走,我告诉她:小捻姐,跟我来,我带你看我家小姐去!

小捻惊恐的不知所已,二奶奶更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们三人牵牵扯扯的来到厅堂里,大奶奶,我爹,我娘都围坐在桌边等我吃饭了,猛得看见小捻,爹当时就站起来了,他失声道:小捻你……

娘正打饭呢,手里的碗跌地上碎了。

小捻说:老夫人,小姐,姑爷,你们究竟对红丫说什么了?

我说:叫错了,不是老夫人,那是我家小姐哩,姓郑,十八岁入的周家门。

大奶奶走上来,蹲下紧捏住我的双臂:红丫,你说什么!

我说:小姐,你忘了我了?我是绣儿啊,我是你陪嫁的丫环。你知道我和老爷有了孩子,用簪子刺我,用香烫我,用针扎我,簪子银缝都里还有我地血哩,你抢了我的孩子说是二太太生的,我难产你不救,我死了,你把我扔那枯井哩,小姐我不怨你,是我不该背着你跟姥爷好,孩子今年该有二十八岁了吧,你给他取啥名了呢?

大奶奶和二奶奶纷纷瘫坐在地上,爹冲上来对我喊:红丫,你从哪听来的,你哪编排来的!

我抬起头,猛地看见堂里供着周庆德的像,我哭了,将手在爹面前摊开,手里捏着碎了的小玉蝠:谁给我带的小玉蝠啊?害我八年都没想起身世来,好容易碎了,可我是来找庆德老爷的,原来他已经去了,那我还留在这里干吗?

我回过头,堂前的小径,两边是我过年时拔过的守岁草,那道儿拔得岔了,通向那口枯井,我说:我走了,老爷都不在了,我还待这里干嘛!

于是延着道往井走,井的石板我推不开,突然爹从我身上跑来要拦我,我把头往井上一撞……

我看那天,晴空如洗,天空像大碗茶盖似的,白花花一片,高扣在头上。屋顶的琉璃瓦在日头下也泛不起红光来,哑哑地打盹,梦着咱周家数百年的历史。院里的雀儿,啾一声穿上天去了。

不多久,我的双眼被红色的血蒙住,再也看不清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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