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1

烟气似的花瓣,生长二十六夜只开一晚。他说着描于千层纸上,渗透千张最末尾的一页,铁划银勾白纸浓墨,让人看着冷。

他说,此花在天之彼岸,如烟却无香,不引蝶。说完,发予路人一张,千层散尽便再勾勒。

生前他不知道,彼岸,原来是没有花的。

只有蝶……

2

船过拱桥,光线里逼仄着幽暗明洌,他见那木浆击打于水上,一下,两下,错错不迭。便将手,玩笑般搁了下去,三月的水,沁着凉气。

他忽然摸到些什么,软软的一揉便碎。捻上来看,却是一朵儿杜鹃,玫红透紫。几丝清晰的脉络,似块蒙着彩纱的玻璃。

哪来的呢?望这两岸只有一水的绿色,此月瓜果下籽还未收,定是入山的小童折来盘头的,不喜欢又扔了殄尽天物。他不由叹了口气,弹去几粒花儿上的水珠,将它捋平了藏于书中。

抬眼,浑褐的,那是无想寺的瓦。

故乡毗邻的葛生说:“无想寺好啊,是一处清净地,没有骚扰。羡你家还有钱供你养你……”后面他说了些什么,没细听。不是事出有因谁愿离家,还背着一丝晦气。他平生不迷信的,出门前却找了个瞎子卜得一卦,相说:无望及第,他伸去付银的手便缩回半锭。

都是讹诈的小人!

那葛生四年间没少问他要画要字,凭他十五岁一篇《东海赋》起便断断续续,在江南还是能换些名利的吧。

他忿忿着,一步一跺的踏上石阶,从岸上沾出一溜水迹,背着行囊像枚驮壳的蜗牛。若不是散钱难保一世,浮名易衰,他不会这般浮躁,眼里没有风景只有状元帽上的金花,沉潜在每一处荣光璀璨。

话说回来。这寺倒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香客来来往往,佛可无想人却不可不想,求平安求姻缘,他现在算是离佛近一些,既然天赋异秉何不多赏赐点,是人就难免有几分贪心,他笑忙掩住口,围绕大殿点了三支香逐一走过场拜了拜。

“是莫施主吧?”一个青顶的僧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合着五指欠了欠身子。

“是,是啊。”他吃一惊,断下截香灰。看僧的面容,冒着青色的胡茬和粉红的痘,有股子腻气,流出一点净地的荤色。

“跟我来吧。”

哦。他应着,心想一个人守诫多了或许都这个德行,于是紧跟慢赶来到了寺中寮房。藤床竹椅,连个红绳铃铛的挂件都没有。青顶僧把薄被瓷枕掸掸拍拍又掸掸拍拍,他则立在门口,像个窜错门的投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半晌,小和尚奉来一碗茶,半暖的,茶叶面上还干着。

这该是大寺的待客之道嘛!他啐了一声,只是把茶渣唾进蓝花的盏里。青顶僧找了块湿布在抹衣架,连头也没回。他忽然看见这间房内唯一的装饰,一块隐在纱帐后的竹牌,狂草了个佛字。好字但不端正意有些偏了……

“好字呐!”他叹了一句,有话没话的。

“见过的人都说是好字。” 小和尚给他添了口茶,回道。

“可是你们大和尚写的吧?”他见那孩子得意满满,于是朝青顶僧呶了呶嘴。

“不是!是岭南的少年天才裴施主,去年四月里来无想寺送新茶时给写的,他是我们……”

“这里没事,你退了吧。”青顶僧忽然打断,转过身对他一笑,颇有些晚娘待继子的客气。他终究是个老实人,忙陪着挤出点笑,其实心里泛股酸劲,这竟是岭南小子住过的房间,似乎跑到何处都和他并列,甚至略先一筹,已经留了墨宝被人夸赞全了。他的嘴唇微颤,捧起茶碗又放下,又捧起,心绪不宁。

“本寺若有怠慢不周的地方……” 

“不敢,是我讨扰了。”他们客套了两句,都觉得气氛太假。他暗忖岭南子来时有否遭遇过这个冷面罗汉,但是僧终于决定走了,站到他身后看着他的颈,他察觉了忙捂着那儿说:“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蝶状的,不是胭脂。”

不待人问,从小到大他总这样解释,这印洗不掉。而僧紧着眉长叹了一声,掉头便走。

这怪货。他恼了,随即扬起碗把茶泼了去,只湿了槛上一点,早被他喝干了。

3

无想寺,关得住僧,却关不住他大好的青春。

不几日,心头犯痒。

“你在地上写什么?”小和尚双手撑膝,眼巴巴的看。

“好看不?”

“龙飞凤舞,很好看。”小和尚学大和尚们的样子,想起曾有这么一句评裴施主的便拿来用。

他不知就里,不免得了意。于是支根竹棍一字一字的念:“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与说,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什么意思啊?”

“改个字,去意为相,相思之情。”他说着不由伸手去抚摸那颗圆头,孩子的肌肤总是,滑不溜手。

“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和尚往后跌个趔趄,跑得远远的。人家写佛这个不知所谓的人却在寺里写这些,好不污秽,他一头跑去佛殿栽在蒲团上,哚哚的敲起木鱼。

“晦觉,洗净的衣衫都给莫施主送去了吗?”

唔。小和尚应着,埋低了头,棒砸得更紧。

“出家人予人方便,莫施主需要什么,你还得跑的勤快些。” 

“知道了,晦业师兄。”

青顶僧这才满了意,翻过一页功德簿,毕工毕正的誊写起来。



不觉寺内时光好渡,五日不到,莫施主却更混帐了。他的房间小和尚掩着目都不敢踏进去,他竟在里头描画女子。一纸一人来高,飘在墙头翩翩欲动。他含着笔不是呆呆趴在窗头冥想,便是走到正殿里转圈,举着香跟在女香客的身后,随处都拜,连送子观音都……

小和尚捧着浆洗干净的衣衫跑到师兄面前哭,青顶僧嗫喏着:“这……阿弥陀佛。”

嗒嗒。僧叩了叩门,他抬头一看不是小和尚,这才不好意思的的拢了拢纸。

“施主应是六月里离寺入京吧,大半时间要在路上颠簸,想来那时旅途劳顿,不会有多少轻闲的时光翻书。” 晦业一番旁敲侧击,并不愿说什么佛门清静地需得自重的话。

他挠了挠头,忙接过衣服放在床上。随手在枕旁抽了一册《尚书》递给和尚。“你翻几页念头两个字。”

“上下比罪,无僭乱辞……”

“上下比罪,无僭乱辞,勿用不行,惟察惟法,其审克之!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

“昧昧我思之……”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

大和尚点了点头,而后搁下书,随口念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孟子》离娄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他拍了拍胸膛。“自在我心。”

原来如此。晦业掩上门走了出去复又走回来,他正在收拾那一地春色,倒是个识相的人。僧指着他脖上的蝶印错愕了片刻,没说话。

“有什么指教吗?”

“不……只是……”大和尚一蹙眉:“方才看见施主的业报,在动。”

4

次日,露水初凝。他在被里蜷作一团,冻了一夜,从腹里呵气都是凉的。小和尚来替他换洗脸水,一把儿被他那双冰手擒住,铜盆咯啷咯啷滚开很远。

“你那个冷面罗汉般的师兄呢?我想找他解个梦。”

“哪,哪个?”孩子带着哭音回道。

“须发醒重,满头满脸总剔不干净的那个。”

“晦业师兄大早出寺给人作法事去了。”

“不哭了,我又没吓唬你。乖,去替我再弄床被子来,这一晚上可把我冻着了。”他边说边往枕下戏法似的一掏,是张早预备好的帕子,上头活灵活现画了只雀。递给小和尚捧着,小孩忙用袖一抹脸蛋,变天似的晴了。

他下得床来捡起盆,自己跑去水房盛得满满腾腾一盆热水,狠狠洗了把子脸。立了片刻,觉得除却肚子饿,还是那阵莫名的心慌,便连饭也顾不得吃,急忙跑到佛殿里。差功德箱三步,正隐着一个跪地的人儿,刷刷刷刷抽着签筒,云鬓凤头钗,一袭水紫色的褂裙,两条带在青砖上如泣如诉的流着。

他揉起眉侧,有些恍惚。这是哪来的香气?雅的很,粉的很。

诧异着,他踮起脚,她却站了起来,双目相视,他颈后猛的一阵抽动,酥痒难熬。



“可是找你解签吗?”那几尾白皙的指,递了长长一条木片上来。

“这……”他探了探,解签的老头刚巧跑开了,于是他竟心安理得的接了过来,才念了个下字便哽住,问:“姑娘求的是?”

“姻缘。”她从容说道,全没有一丝扭捏。一双深棕色的幽眸,与紫衣相得益彰,在签上一转又在他唇上一转,并不敢太造次只是静等着。

反倒害他窘红了脸,看那老头从身边赶过,忙唤住一把将签塞在他手上,匆匆逃了。金陵的莫生却原来不颠狂不洒脱,遇到了真女子只会,逃。

他藏在红漆栏杆后,揪着小和尚问:“那位女施主你可认得。” 

“不认得,不认得!阿弥陀佛。” 小和尚双手合十,看都不敢看。

“告诉我又何妨,并非你胡思乱想,佛祖不碍的。”他擒住孩子的臂,不让他走。“赶明儿,不止给你画雀,画虎画龙画麒麟。”

“麒麟?”小和尚双目炯炯。“那是金碧画苑的紫蝶姑娘。”

“金碧画苑?”

阿弥陀佛……小和尚这声阿弥陀佛,他便懂了。说是画苑,想来她应该卖艺不卖身吧。他啧叹着回到房中,从包裹中聚出银两数了一遍放回去,拿出来又数了一遍,打耳根子处红了上来……吃斋都不够呐。

他耸了耸鼻,那香气恍若近前,弥久如新。嗅着便在纸上添一个字,又一个字,渐渐竟成了篇情信,无处投递。

“莫施主是要找我吗?”晦业又叩了叩门,总是初见般的生疏。

“找你?”他习惯的挠头,看见青顶僧还是做法事的袈裟,来不及换便赶来。

“哦,恐是晦觉误传,打扰了。” 僧于是掩上门离开。他却忽然想起解梦一事,搓着手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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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一个梦如此色彩鲜明,火猎猎的烧,叫人皮疼。

她从焦木残垣里露出半张脸来,还是绝美的,另一半,活脱脱是个夜叉。她的眼泪砸在他身上,碎成八瓣。

他拂袖而去,骂咧咧架着另一个女子上了小驴。她追上来一步一跌,完全是恶鬼的形状,一半越迷人一半越可怕。他狠狠的把她推到沟里:“死心吧!这毁了的家我也不要了,你就回你的娘家等休书去吧。”

她哭,声音也熏破了,咳出血。

他顾自赶着小驴翻山越岭,心里美着。谁能丢了糟糠妻立刻又娶了更好的,青春貌美、鲜艳多汁。

他都等不及了,赶着便往林深处窜。

“你慢些呀,慢些。”新娘子在牲口上娇羞惊慌,捂着胸口唤。

“马上就好,马上就到了……”他看到一处草地,葱绿的,像女人皮肤般的柔嫩。而后转过身一把抱起女子倒在地上,翻滚。

“疼啊!”

“总是这样一遭,立码便不疼了,且有妙处……”他拱啊拱,像寻食刨坑的猪。

“疼啊!”女子恶狠狠的叫,撕心裂肺,那疼痛倒不像是他引来的。一个冷颤,他才惊觉自己的背是突起被架着的,低头再看,那女子的腹部竟像十月怀胎,正在剖裂。

啊!他哀嚎着溅上一身血,忙滚到一旁。看那腹内爬出个婴孩,遇风便长,转眼三五七岁,而后是他少年的模样。那女子侧过头来冲着他幽幽一笑,半面儿温柔,半面儿血肉模糊,红色的血,黄色的筋,白色的骨。她说:“郎啊,看在孩儿的面上,切莫休了我。”

啊!他叫的更惨,一径往后爬。新娘子变成母夜叉,谁要这糁人的母子两,他二十有七的年纪,生多少不行,于是一气的喊:“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死也不要你!”

她怔住,淌下血泪。于是一把揪过孩子。

“爹不要你,娘也养不起你。你还是回到娘的肚子去吧。”说着,把少年变回婴孩手剥口撕,几下吃进了肚。

他几乎厥死过去,掉了只鞋发疯似的狂跑,她在他身后笑,仍是副破了的喉咙。尔后化成大片大片烧残的纸烬,像蝶的碎翅夹在风里,凛冽的朝他扑去。

只一点掐进他的后颈,从娘胎里带出来。

是个蝶状的红印。



6 

 那年,金陵的雪,落在三月。

“又是下下签。” 他把木片塞回签筒里继续摇,第十日,双颊明显削了进去。

“莫施主不可过份执着啊。”解签的老头也看不下眼,跑来劝道。

哦。他应着,却继续刷刷的摇。一早上,什么也没做。随后又跌跌撞撞的跑去水井,盛了盆凉水,竟然捧来喝。小和尚提着木桶远远见了忙撒开腿往后撤,他脱弦箭似的冲了去,一把揪过来跟晃签筒似的摇着。

“你到底把信递给她没有,一连十日一日一封,好歹我是金陵的铁划银勾莫不惜!倘若她真是画苑的姑娘,怎么会石沉大海全无半点音讯!”

“我真给了啊!真给了!”小和尚又哭,丁点大的孩子是很怕痛的。

哦。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回自己屋里去了。把书往脸上一盖想睡,不觉脸上团着一片干货,捻来看是那枚压皱的杜鹃,两个花瓣棱着,酷似一只暗紫的蝶。凑到鼻下嗅了嗅,却没有丝毫香气,侧身,书翻开的那一页,是《邶风·日月》。

一行字,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怎么偏就夹在这一页?

“莫施主的签还未解吧?”青顶僧这次未叩门,它洞开着无甚可叩。“听说你把它遗落在殿上,小僧唐突,便把它拿来了。”

“有劳……”他忙从床上爬起来,行动太猛一下子犯了晕。

晦业忙架起他往床栏上倚着,手一沉压碎了那朵干花,他浑然不觉,关切的问:“近日来,施主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啊。”

“前些日子着凉了吧。”他笑,手指拨动着的碎花。随后看见那支横在床上的签,拣起来看,仍是下下二字。喉头里忽然有些哽咽,忙找了些话来搪塞,不知怎么的,想起当初大和尚的那句:“晦业师傅缘何说我颈上的是……业报?”

“且问莫施主你又缘何解签呢?” 

这……他咽了口唾沫,不敢说是为求姻缘。否则出口成章的豪气一旦转为求不得的儿女情长,对个明察秋毫的出家人,他委实说不出来。“那日想找您替我解个梦,噩梦,倒和我这颈上红印有些关系……”

“哦?小僧愿闻其详。”

他想了想,叨叨的叙述。很多生涩的场景都跳过,恐怖的也不敢想,翻来覆去只说道,发妻幼子,似乎那都是前一世的冤孽。

“的确是你的业报。”僧斩钉截铁的说,这断言有些出格,不似菩萨的心肠。“我是指,施主你即日起有空闲便抄些经文吧。”

僧又指了指卷床下那一大团描绘红妆的纸。“倘若有孽缘也可超度一下,总比这些……要来得好。”

“师傅说的是,我记下了。”他用力点着头,突然想问紫蝶姑娘,话到嘴边活活咽了回去。再不惜,也总是惜命的。好些养着,八月里考得功名,回来后什么会没有?

倘若紫蝶的脸变成梦里那样……他,不敢想。

傍晚,大和尚在菜圃里烧纸,一共十张,扬扬洒洒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烬,还有一叠画纸和绢,有雀有虎有麒麟。小和尚在一边看着,泪水涟涟。

“他是一心求功名的人,现在失魂落魄成这样,你替他暗渡陈仓,岂不是害了他。”晦业严厉的数落着,又觉得这几句小和尚未必听得懂,于是又道:“你仔细记着,除了端茶送水,再不可替他传一封信,否则,无想寺的藤鞭,你是知道厉害的。”

7

吹火僧灰头土脸,抱着一捆纸愣了。“这些都给我作柴烧?”

“烧了吧。” 他笑,放在床下已有半个来月,不糊不裱蒙着灰尘。他连惜春的心思都敛了,留这些还有什么用?灶里的火劈剥有声,他眨着眼看,一阵阵心悸。大和尚果然说的对,这些日子他转了念头,晚上也睡得安稳了,气色渐回,可见前世里的确欠了谁……正想着。小和尚作早课回来了,往灶间一探头见他在,忙躲开去。

他苦笑。以为连这孩子都知道用功,同他一块怕玩花了心思。

“我这样的,就别再害人了吧,功名要紧。”他一路私语呢喃“必先苦其心志,苦其心志……”

却又三天,她不请自来。

“这画分明画的是我们家姑娘。街市上的小贩说就是从无想寺里传出来的!”绿衫的丫头指着守门僧一气儿说道,不依不饶的劲果然像个院里的女人。

“阿弥陀佛!”僧连连往后退。

“翠,不可无礼,我们又不是来捉赃的。”紫蝶把她撵到身后去,好生问:“师傅,我只找这位画画的人,想再求一些好的。”

“女施主。”晦觉跑了出来,施了礼,头却不敢抬。“我师兄说,佛门清静地请姑娘务必喧哗。不过……您真要找这位画画的莫施主,便请跟我来。”

于是三人前后来到了寮房。

他同晦业正说着诗文,紫蝶的香气却溢来一室。青顶僧锁起眉,小和尚赶紧一溜烟的逃了。

他手足无措,手一抬摞翻了枕边的书。翠掩住口直笑,青顶僧脸色愈发凝重。

“莫施主有客,小僧便告辞了。”说罢径自走到门口,那眼神由上而下的冷扫在紫蝶身上,长叹了口气。

那日,紫蝶留在他房中整整五个时辰。

临走两手却是空的。

他找到青顶僧,念了声阿弥陀佛,他说:“师傅,我还是一心求功名。求师傅先教我颂诵经文,解了些业报……”

僧颌着首,长明灯下,含着一丝笑纹。

转眼四月尾,五月初。

他忽然收到了紫蝶的信,这一次翠传的手,小和尚竟偷偷给送了。薄纸上只写着一行蝇头小楷:今日,紫蝶嫁作人妇。

他的身子往前一沉,砚台落地砸了个粉碎。他随手抄件长衫,往寺外头跑,见几个抬藤椅的脚夫,把口袋里的碎银胡乱掏出来,全塞给了他们:“金碧画苑。”

他的力道只喊得出这四字,连一步都走不动,腿早就软了。

“哟,嚷什么,嚷什么。虽说喜轿去了有一会儿了,可你这蝶不蝶的叫着多难听!我说您这位呐,怎么早些个不知道跑这儿楼台会来呀!现在后悔了吧。晚啦!”老鸨打发两个奴把他架出去,上下一打量,这衣冠还算中成不算贫,于是话锋一转,说道:“紫蝶是叫人娶走了,可她在这儿还有个做粗活的妹妹叫紫筝,也是个绝色的丫头不过呢……就只半张脸,娘胎里带出个黑印,不巧长在……其实晚上灯一吹在被里……也觉不得,要不让她出来给你见见。”

说着,便差小奴去唤。蝶与筝,一样么?都是风里飘的薄薄一片,可一样么?

半脸黑印,娘胎里带出来的。

焦肉,红的血,黄的筋,白的骨。

“不要!不要!死也不要!”他嘶吼着,眼一花。从那画苑两扇朱漆大门里扑簌簌冒出一股浓烟,不对,那不是烟。铺天盖地,汹涌的,黄的、红的、白的、粉的、绿的、黑的……竟有颜色,极端的美色,绚冶斑斓是春天最浓的一股子香气,叫人头晕。

一团团挤在一起,变成黑压压的旋风,朝他逼进。

“不要!死也不要!”他疯颠的扑打,仿佛那些蝶的触角可以扎进肉里,锥心的疼。

躲不过去呐!他一路仓皇逃着,数不清的蝴蝶紧紧追来,密密麻麻,像一股黑烟激烈翻滚。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颗扫帚星,而身后,是千万的不幸。

业报!业报!那僧人真的一语成谶。

一跤跌倒。蝶涌了上去,吞噬他清秀的容颜。只一瞬间,那张脸模糊到可怖。手、胸、腹、腿……它们没有放过他一点,生吞活剥。

“这人在地上扑腾些什么呢?”

“娘,快来看疯子!”

“耍猴呢吧。”

“什么呀,恶狗扑屎似的。”

“哟,这不是那个无想寺里寄宿的书生嘛!听说呀,他不读书整日里画大姑娘!”

围观的人滔滔不绝,他忽的从地上爬起来,揪着个孩童说:“嘿嘿,蝴蝶,小和尚你看!蝴蝶……全是蝶……”

“别抓我的孩子,滚!”小童的娘亲一把将他推开,人群怒了,这疯子连小孩都耍。于是有人挥出第一拳,紧跟着,第二拳,然后……

8

八月,京试,随后,殿试,再后,公布了榜文。

状元郎出在岭南。

有一日酒宴,醉了,说起自己有个亲哥哥,本在无想寺出家。

几月前还了俗,娶了个美人。

叫,什么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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