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未开始之前。秋阳正好，公主罗夕还能在黄昏时到郊外折芦苇，看着漫山苍翠往深重的红色诡异般过渡。脸色在流云下，一半金黄，一半清冷。想到《诗经》上有一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四周环顾，心里揣测大概也就是这番景色。
罗夕公主并不是帝王最疼爱的子嗣之一。她的母亲是蔷薇夫人的的宫娥。因为被帝王醉酒后留宿，有了罗夕公主。她自己也因此娇生惯养得并不名正言顺，不能得到最好的赏赐。偶尔见到帝王，总低下头几乎埋到裙摆里，帝王记不住那么多孩子的相貌，逐渐就把她忘了。有次寿辰上突然见到她写的几首祝贺的小诗，当众称赞过。但后来也不再有人提起。
罗夕公主没有太多的喜恶。唯独愿意黄昏时可以出宫在郊外散散步，裹着头巾的车夫与穿黑色宫衣的半老乳娘远远注视着她。
车夫说：就快要打仗了吧。
乳娘新蛀了一颗槽牙，脸肿了半边，喏喏应答：是啊。这世道
车夫说：宫里人全然没有战争的气氛。老百姓可就惨了。
乳娘说：是啊。惨了，背景离乡……
车夫折了根草咬在嘴里，远远看见罗夕公主衣裙下露出的白色绢袜，沙眼又红了一圈，他愤愤的说：最好亡了国，帝王将相与平民都一样，我看他们还乐什么。公主也得嫁给我这样的莽夫做饭生子……
乳娘惊声道：你可断不要这样讲，被人听见……
车夫暗暗捏她的臀，在她耳旁私语到：别人听见我怕，你听见我还怕什么。
两人眉来眼去，一会儿就钻到车里，也不管罗夕公主了。
罗夕公主折了一把芦苇想往回走，忽然有只小蟾蜍跳到她的脚背上，鼓动两腮，好像人在说话一样。罗夕公主夹杂着自己的情愫，于是觉得它是迷途无归处，极可怜，于是想拿小绢子将它包起来，放到靠近池塘边的地方去。
蟾蜍三下两下跳入池塘，层层涟漪向四周扩散，转眼间池水变成碧玉一样的翠绿色，湖中心升起一个绿色冠帽的男子，踏在水面上走向罗夕公主，男子的髯发梳得油亮，两撇整齐略带俏皮的胡须，他走到罗夕公主面前，说话的声音，像孩童手中的拨朗鼓，咚咚咚咚……
他说：美丽的公主，我是这个池塘的小仙，我郑重地恳请您做我的妻子，您生长的皇宫不久后将会被人占领，您不如留在我的身边。这个小小的池塘和我能够为您挡风遮雨，三餐温饱还有我的爱情是不会让您受到什么委屈的。
罗夕公主看着他然后环顾池塘，心里明白他就是刚才被放生的蟾蜍。她想，为什么会遇见这样奇怪的事情呢？小仙和妖精有什么区别？这个池塘又怎能挡风遮雨？三餐温饱是和他一起吃飞虫吗？
然后又想到国家将沦亡的预言，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怔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蟾蜍伸出手接出她的眼泪，泪珠在他手心里变成翠玉，他说：看来公主不愿意下嫁给小仙了。不过今世我们总有一夜夫妻的缘份，到那时我们再相见吧！
于是把玉珠变成一根项链送给罗夕公主，蟾蜍在一阵绿烟中消失不见了。
罗夕公主回到宫车边时，乳娘两颊绯红，车夫扎上头巾赶车回宫，一路上不停唠叨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恐怕宫门关了，遇上查夜更麻烦。
乳娘听不过去说：你少说几句吧
罗夕公主只是看着自己玉葱一样的手指发呆。
不到半年，皇宫被人占领，皇室成员被囚禁在杂院里等待发落。一天半夜，车夫潜入罗夕宫主的房间意图不轨，乳娘拿着烛台与他撕打，被一刀捅入胸膛，车夫见杀了人仓皇逃走，罗夕宫主将乳娘抱在怀中呼救，迟迟无人应答。
乳娘说：可怜的公主，好歹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以后您就要靠自己生活了。
说到一半就咽了气。罗夕宫主抱着乳娘冰凉的尸体哭了一夜。第二天，发落皇族的公告下来，罗夕宫主被押到集市上，衔草结环的售卖，三天内如果卖不出去就会被发配为官妓。
但是那三天，突然下起大雨，集市上很少有人来往。差役躲在高台下的茶棚里赌牌。罗夕公主始终在高台上闭着眼睛，她想着人各有命，总是上天安排好的。忽然有人抬起她的脸来，她睁开眼看见是一个白净的书生，背着装书的竹架，手里拿着滴水的油布伞。
罗夕公主忽然觉得如果被他买走，至少能过干净的日子，她羞红着脸问：公子，您可以买下我吗？
书生同样羞红着脸说：您贵为公主，我只是一时爱慕您的美丽面容，伸出我污浊的手触犯了您，请您原谅，我没有配得上公主您的身份也没有许多的银子……
罗夕宫主觉得他很老实，于是说：我脖颈上有颗珠玉链子，请您偷偷扯下来，我想应该可以买下我了。 我现在是阶下囚，只想要平淡自由的生活，如果您肯救我，我会一生一世的感激您。
书生于是照她的吩咐偷扯下珠玉项链。这时茶棚里的差役走上高台，推搡着书生下高台，书生大声喊着：我可以买下公主。但是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差役们嘲笑挖苦着，举起他抛下高台。书生滚落在街道上，白色的衣衫沾染上泥浆。忽然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他手里拿着的是价值倾城的珠宝，为什么不依靠它去过好日子，反而要在这里受屈辱呢？
想着想着他竟然调头就走，面色窘迫，也不敢转脸看罗夕公主。罗夕公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于是继续闭上眼睛。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了。书生回到家中点亮烛火想看清那枚能带来富贵荣华的珠玉，摊开手，珠玉慢慢地在烛火下变成一滴眼泪。
三日后，罗夕公主跟随着皇室年轻女眷们被充入官妓。老鸨抓住欲吞蜡自尽的女子当众百般凌虐，恶狠狠地告诉她们，不要妄想用死亡来逃脱。然后又发给每人美丽的衣衫与首饰，软硬兼施。娇生惯养的宫人怎么受得住折磨与诱惑，许多人于是为了生存蒙羞接受命运的安排。每日妆容出一张粉脸，倦装出笑容面对来光顾的男人。
罗夕公主的命运虽然不比她们好到哪里去，但是因为清雅的容貌受到相府公子的怜爱，将她独自宠养起来，并许诺，可以纳为妾室。在人尽可夫的官妓中，倒万幸的从一而中。罗夕公主偶尔半夜醒来，看见枕边酣睡的相府公子，心里不知应是欢喜还是悲伤。
一年后，相府公子愿意履行自己的承诺，准备赎娶她入府。离婚期还有一周前的一晚，妓院里来了一个阔绰的客人，仆人们成群涌入，搬来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指名要罗夕公主服侍一夜。老鸨贪爱钱财，决心隐瞒相府公子，将罗夕公主献给阔绰的客人。于是在她的茶里下药，罗夕公主昏昏睡去，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陌生的男人。那男人睁着一双有些鼓鼓的眼睛看着她。
他说：公主，已经忘了小仙了吧。
罗夕公主猛然想起那只蟾蜍。想到自己被妖精言中的命运，与受到侮辱的事体，默默流下泪来，蟾蜍看见她悲伤的样子，脸上也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说：公主还是厌恶非人类的爱情啊。却不知人有时比妖更恶毒凶狠呢？
话说完，他起身穿上衣服离去。
七天后，罗夕公主嫁入相府。老鸨夜里取出蟾蜍所赠数箱的金子清点，那些金子在她眼里越来越模糊，老鸨吩咐下人点上许多灯，金子却在灯火通明下变成河沟的淤泥。
罗夕公主嫁到相府后，以为自己从此能过上平安的日子。公子对她尚好，可是他原配的妻子却视罗夕公子为敌，觉得因为有她所以不能被公子专宠，于是总在公子与公公、婆婆面前编排罗夕公主的坏处，无事生非，罗夕公主因此常遭到无端的指责。起初她还能默默忍受，总以为不辩驳就能息事宁人。后来公子也开始厌恶她，觉得她不够殷情，也不够热烈，不像是妾室应有的妩媚样子。于是在外同戏子厮混，公子原配的妻子于是更恨她，百般刁难，连服侍的婢女也撤走。
罗夕公主生病，也没有人给请医生。她躺在病榻上，泪珠从眼眶两旁沿面颊落下。她想，人总是由命安排的。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了。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来临。忽然蟾蜍出现在她的面前，摇头叹息着。吐出自己修炼千年的珠子给罗夕公主医病。
罗夕公主醒来。蟾蜍说：我最后一次请求您做我的妻子。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什么痛苦与伤害。
罗夕公主摇头说，她怎么样选择就要承受怎么样的后果，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是天数，她不曾怨悔，余下的日子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不想再有别的念头。希望蟾蜍可以将她送到一座僻静的寺庙里，从此古刹青灯，不受世俗的干扰。
蟾蜍哭了。但是他满足了罗夕公主的心愿。或许这个世上有种人就是不知天堂，不知地狱的。活着，也就是为了平静地活着而已。但作为爱着她的自己，即使是妖怪，也应该让所爱的人觉得幸福才对。蟾蜍没有为难罗夕公主，罗夕公主出家后，他常偷偷的帮助她维持生计，添加香油，照顾菜园种种……罗夕公主心里明白，但不表露，终日里吃斋念经。直到罗夕公主年迈、死去。
城郊的无名孤坟，每年青明，常有人看见一个黄袄绿衣的男子在那里烧香焚纸。想必就是那个痴情的蟾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