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

行觞篇

[楔子]

我叫行觞。

我是个生意人,而花雕是个赔钱货。

因花雕从前救过我的性命,是以我至今都没能狠心卖掉他。所以只能任凭他赖在我的酒肆里白吃白喝不务正业,一晃七八年。

七八年后,我越发吝啬爱钱,而他则越发挥霍无度,于是我便恨他恨得越发咬牙切齿。

花雕总说:“总有一天,当我吃够喝够了,我便会走了。”

我总气哼哼地问:“到底要等到哪一天呢?”

他笑得醉人,目光却有点伤感,只喃喃重复那四个字:“总有一天。”

[壹]

那日午后我正温酒浅酌,花雕则幻化成人形懒懒地赖在摇椅上午睡。

他将一本翻到一半的旧书盖在脸上用来遮挡日光,顺便也遮住了他那好看的眉眼。

我一边为自己倒酒一边偷眼瞧他的侧脸,内心琢磨着要不要寻个机会将这赔钱货转手卖走,不让他跟在我身边再蹭吃蹭喝。

我看得入神,花雕不知何时早已把书本拿在了手中,赤色的眸子轻轻眯起,嘴角向我勾勒出一丝浅笑:“行觞,你再这样偷看我,我会误解你爱上我了的。”

“……”我有些无语地别过脸去,懒得理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觉得和这死妖精说话实在有失我堂堂除妖师的身份。

没错,我是古阳城中——大名鼎鼎,嗜酒如命,又贪钱好色的酒肆老板。

同时,我也是个除妖师。

今年我已二十有六,老姑娘了,旁的男子不是嫌我嗜酒,就是嫌我爱财,或者嫌我好色,故而,我一直没能嫁出去。

花雕总嘲笑我:“别急,再过个十年八年,若还没人敢娶你,我可以考虑收你做我的第十八房小妾。”

每每这时,我便很忧郁——并不是忧郁我无人可嫁,也不是忧郁我堂堂除妖师竟被一妖精反复戏弄,而是忧郁我日后或许还要再替这个吃白饭的养十几房姨太太……

那真是一笔天大的开销,现在想想都令人欲哭无泪。

[贰]

花雕在旁人眼中是个安静又俊美的公子,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拖油瓶兼无耻坏蛋。

我在白日里经营着自己的酒肆赚些闲钱,夜里便接一接除妖驱鬼的生意,提了剑灌了酒壮了胆子去卖命。

八年前西湖断桥下住着一只很变态的水鬼,总喜欢把夜里过桥的路人变成癞蛤蟆,随着断桥附近的癞蛤蟆越来越多,终于有人请我出手了。

那是我除妖生涯中颇为惊险的一夜。

水鬼是数十年前投湖自尽的怨女,由于生前长相丑陋,被夫家嫌弃,相公在外寻了三房小妾,后把她休回了娘家,娘家人骂她丢尽了脸面,于是将她赶了出来,她走投无路,葬身西湖。

她死时怨念太重,地府不收,魂魄只得徘徊在断桥水下,看着自己的尸身被鱼虫啃食,积年累月,她饱受精神折磨,最终变成了害人的厉鬼。

每每断桥上走过貌美女子,她便心生妒恨,将其变成癞蛤蟆。

彼时我韶华正好,十八年少,那水鬼气我恨我,与我缠斗了整整一夜,我没料到她的怨念竟这样重,更没料到自己会失手不敌,重伤濒死,还很没面子的被她变成了癞蛤蟆……

那一夜桥边的老槐树下,有一位看戏的少年。

在我被揍得晕晕乎乎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那少年移形换影般瞬间到了我面前,将已经变成了癞蛤蟆的我捧在掌心,赤色的眸子隐隐含笑,而后吻上了我的嘴唇。

我想我终于理解了当年大明湖畔那只青蛙王子的复杂心情。

他渡给我一口千年灵气。

之后我就变回了人身。

当时我对那少年委实很佩服,想我变成了癞蛤蟆,样貌那样丑,他竟也敢下嘴。

那一年,那一刻,长夜过后青色拂晓,我一身水污,被他圈在怀里,他脱下了自己的一袭红衣,为我披在身上,我闻到了他衣衫上浅浅的酒香。

“你是谁?”

“花雕。”

而后,他迎着稀疏的晨光,朝我微微眯起了眼。

他笑得云淡风轻,让我忽然想起了一句全然不合情境的诗,前人用那诗形容过落雪,我却觉得用在这少年的身上似乎也恰好不过,只因他的笑容比落雪还要美上几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便是与我初相识的花雕,桀骜慵懒,不可一世。

有一个词,叫孽缘。

西湖断桥便是个孽缘开始的好地方,就如白蛇在断桥遇见了许仙,或如我在断桥遇见了花雕。

水鬼最后是败在花雕手里的,其它被变成癞蛤蟆的人类也是他一嘴接着一嘴的灵气,亲回人形的。我约莫计算了一番,那一天,我总共让他亲了十三只癞蛤蟆,当然还不包括我在内。

大约……确实有些难为他那张嘴了。

他说,他是一只千年的酒妖。

灭鬼耗费体力,救人耗费灵力,事后他元气大伤,整整半年都只能化成酒水,淌在酒坛中休养,偶尔勉强化成人形与我玩笑,也是一副脸色苍白神色疲倦的模样。

我瞧他可怜,而我又打小酿酒,便把他栖身的酒坛带在身边,照顾了他不少时日,不成想这货伤势颇重,疗养了几年,总不见大好。最后索性赖上了我,仗着自己对我有恩,便蹭吃蹭喝,这一蹭,便是八年。

我曾问花雕:“你为何救我?”

他答:“只为打击一下你的自尊心。”

我莫名其妙。

他却笑了:“身为一个除妖师,最后却被妖精救了性命,你就不觉得耻辱么?还是说你的脸皮已经厚到连耻辱两个字怎么写都忘记的地步?”

我一口酒水喷在他脸上,举起剑来发飙,“小心我收了你。”

花雕则从从容容地擦净脸上的酒水,一脸不正经地笑眯眯:“你收我?想收我做相公么?”未等我反驳出口,他又瞧了瞧我不大有内容的平胸,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对不住,我眼光有些高,而你的质量有些低啊。”

语气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心不在焉的嫌弃。

我想,一定是由于他在那场亲癞蛤蟆的事件中受了刺激吧,所以才会这样越来越毒舌。

我被他噎得无话可说,索性放下剑,安安静静地饮酒。

花雕则靠在我院中的老槐树下,莞尔望着我。

有时候我亦很没出息,心想着自己若真嫁不出去就罢了吧,不嫁了吧。

索性就留在这间酒肆,做做小本生意,偶尔除妖收鬼,偷得浮生半日闲,与花雕斗一斗嘴,除了被他蹭吃蹭喝让我有些亏本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同那一刻,他拈花,我把酒,他凝眸,我抬头,四目相对时,两人会意一笑。

也没什么不好。

[叁]

禅生是我酒肆里的一名熟客,他总是一个人,偶尔会点上三五两牛肉,一喝便是一夜。禅生一看便是有钱人,可他却从不去其它的酒肆,总爱来我这间小酒坊。

我曾问过他因由,他笑答:“只不过爱喝你亲手酿的酒,爱吃你亲手酱的肉。”

我当时有点小感动,身为一个小老板,能有这样忠实的酒客,着实是人生一大幸事。

禅生下得一手好棋。每每在我这儿喝得开心时,他便喜欢拉着我对弈,我棋艺不如他,十有八九是输的,每输一次,他便罚我喝一坛酒,好在我海量,千杯不醉,不管被罚喝多少,最后酒钱也照样要算在他头上,我稳赚不赔。

日子一长,他的胃便被我养刁了,寻常酒看不上,偏爱喝上好的花雕,且入口便要五年陈或八年陈,是以我藏的陈酒大多都卖给了他。

直到有一日,禅生为寻觅好酒,不小心进了我的内院,发现了老槐树下石案桌上那一坛。

他盯着那坛酒看了好久,终于说:“行觞,这么好的花雕,你竟然私藏。”

我笑着答:“这坛花雕,恐怕你没有喝的福气。”

他又道,“虽说这酒的年头确是久远了些,但毕竟本公子是个有钱人,不如……你开个价?”

这其实应是转手把那妖精甩出家门的好机会。

但我却固执地道了一句:“这是千年的花雕,我不卖,你也买不起。”

禅生笑了,负手立在晚风中,一袭月白长衫优优雅雅,深邃的眸子仿佛看穿了芸芸众生一般,“这坛酒虽好,可惜是个害人精,你不卖给旁人赚银子,自己又舍不得喝下肚,莫非是想白白地守它一辈子么?”

我凝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禅生倒是痛快,“吃醋了的意思。”

“……”

禅生的薄唇微微一挑,露出个无奈的浅笑:“我日日都来你这酒肆喝酒,一喝便是三年,无一天间断,你真当我那么闲,只是为了来你这儿打发时间?”

我诧异望他。

他顺手敲了敲那酒坛:“近来,我得知一消息,有人说你家里养着一只妖,所以无人敢娶你,于是你至今也没能嫁出去,是也不是?”

这时,花雕那家伙终于忍不住,化成一缕酒泉,兀自顶开盖子从坛中流淌而出,落地时已变作了昔日那笑容不羁的俊美少年。

花雕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我总不解,为何他的伤势缠绵了整整八年,一直都没能调养好?

但他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日渐消瘦孱弱的身体,此刻只抱怀盯着禅生,笑容张扬:“喂,好歹你也做过神仙,有点良心成么?你谈情说爱就罢了,怎么一边谈情说爱一边还动机不纯诽谤他人呢?如你话中之意,这女人嫁不出去,都是因为我太可怕了?”

一向好脾气的禅生很是罕见地皱起了眉。

我却被花雕口中的“神仙”惊到了。

许是我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让花雕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脸笑吟吟,“行觞,这位禅生公子其实对你很是一往情深啊,当年你在九重天做上仙时,他就一直在追求你;如今你堕落来了凡间,他又二话不说脱下了那身仙衣,入了尘世来寻你——这下,你再也不用发愁自己嫁不出去了,看来我得祝贺你啊。”

我怔住。

——不是不信花雕的话,只是他虽然笑得一脸灿烂,我却分明觉察到了当他说出最后那一句祝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

那一瞬间我特想拉住他的手,骂他一句“笨蛋”,再说一句“其实老娘喜欢的是你,想嫁的人也是你。”

但我什么也没说。

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说了,一只妖与一位除妖师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禅生则有些失神地望着我,似乎期待我会回应他什么,可面对这个平日里的知心好友,我却忽然无话可说了。

禅生无言走了,背影落魄,连他那柄贴身的竹扇都丢在了我的桌案上,忘了拿。

[肆]

我把禅生的扇子好生收了起来,想着日后寻机会再还给他。

禅生却许久都没再来。

而我从那开始,就时常做梦,好坏皆有,但噩梦居多。

我的梦里有一大片魔池,池中全是花雕的血,而花雕正披着一袭被血染红的长衫,无力地躺在池下荆棘中,浸在血水里,遍体鳞伤,却还在对我笑,那笑容三分无奈,七分苦涩,最后却全部化成温柔。

每每我醒来时,花雕都坐在我床沿,一边帮我擦拭汗水,一边戳戳我的脸,“又梦见我死了?”

我一点头,他便啧啧几声,抬手指着我额头,像指着忘恩负义的叛徒一样,“你就这么巴不得我死么,每天都梦见我死得那么惨。”

我无语,委实不是我没良心,实在是这梦境无法控制。

“我还梦见你先说你喜欢我,后来又说你全是骗我的。”我接过花雕递来的那碗安神汤,随口道了一句,“你看,你连在我梦里都是个十足十的坏蛋。”

一向毒舌的花雕却难得地沉默了,许久过后,他竟破天荒地揉了揉我的发,说出一句颇为正经的安慰:“噩梦,往往都是反的。”

“……”

三个月后,消失许久的禅生再次回了酒肆,他说他在找那柄精致的竹画扇子。

我知道他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便试着问他,我的梦魇作何解释,他倒也无心隐瞒,只告诉我,他丢在我这里的那柄扇子名为“阴阳扇”。

他说,持扇之人,若是挥扇作法,一则:会重拾自己前世今生抛却的记忆,二则:能在梦中见到自己思念的亡灵。

这扇子原本是轮回之祖所有,后来阴错阳差,流落到了禅生手中。

之所以,禅生抛却一身仙法记忆降为凡人,也依然记得他来人间是为了寻我,是因为阴阳扇让他记起了往事,他在梦里见不到我,所以他深信,我还活着。

于是他最终找到了我。

而我拿到扇子之后,由于并没有过多地接触扇子,更不懂得使用阴阳扇的方法……所以,只是受扇子灵力的感染,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一些前尘片段,并不很清晰。

我被禅生的解释惊呆了,想再深一步问下去,他却神情无奈,怎么也不肯多说了。

——试想这段时日,因我不经意碰了那扇子,所以我能在梦里见到自己最想见的已死之人。

——可是为什么,花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他已经死了?

不……

即便重伤缠绵,他也一直那么张扬不羁地好死不死着。

他明明陪我度过了那么多年。

他明明活在我身边,还等着我为他养那十几房的姨太太。

那么无赖的他,又怎么舍得去死呢?

[伍]

我开始患得患失,再也顾不得什么除妖师的颜面,一见到花雕那只妖精,便豪不矜持地扑上去,拉着他的衣角,抱着他的酒坛,眼巴巴地求婚。

“花雕,我想嫁给你,就算做你的第十八房小妾我也认了,你就娶了我吧,聘礼我包了,绝不用你出银子,喜酒我买,鞭炮我放,花轿钱也是我出,这样总成了吧?”

花雕听完总会斜我一眼:“身为除妖师,你就不能有点除妖师的尊严么?对了,当你相公有什么好处不?比如送我黄金百千两,或者豪宅三五处之类的?”

我贪恋他故作嘲讽实则内蕴温柔的眉眼,“你怎么笑我都好,只要不离开我。”

花雕最初还开玩笑说我“恨嫁之心路人皆知”,可当他看出我是真心要嫁他之后,却再也不开玩笑了,反而在眼神中弥漫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花雕在酒坛中休养的时间越来越多,能够幻化成人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甚至最近有一次,他勉强撑着人形的模样与我玩笑,结果没说两句,竟累得半躺在摇椅上昏睡过去,任凭我在他耳边敲锣打鼓放鞭炮,他都一副气息奄奄的死人样,就是不醒来。

最后我急得日夜贴符念咒,求神拜佛。整整七天之后,他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当他慵懒的目光触及我的那一刹那,我就忍不住哭了。

“花雕。”

他无可奈何地摸摸我的头,目光中尽是宠溺:“我在。”

“花雕……”我仍然心有余悸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便继续抚摸我:“恩,我在。”

“花雕……”

“恩,别怕,我在……”

我并不聋,我听得到他的声音。

之所以一遍遍地叫他,是因为我在害怕——害怕日后某一天,当我再次满怀爱意地唤这个名字时,却再也没有人会像此时此刻一样,不厌其烦地回应我。

其实从八年前开始,我就觉察到,花雕他——并不是一只普通的酒妖。

他身上有妖气,却也有与之相生相克的仙气。当时我并未曾在意,可是这一次我为花雕诊脉施咒时,却意外地发现——其实他并不是妖,也不是鬼,更不是仙,自然也不是人。

凡六界众生,皆有魂魄。

而花雕……他却没有魂。

或者说——他只是一个魄,三魂七魄中的其中一魄,爱魄。

无论是神是妖,死之后魂魄皆会离体,若黄泉不收,魂和魄皆会四散而去,而爱魄,最后往往会徘徊在死者生前最爱的人身边,直至消散。

平常人原本是无法看到“魄”的。

可惜我是除妖师,我的眼,不仅可以看到妖邪,也可以看到亡灵魂魄。

魄与死者生前的样貌一模一样,所以在我看来,花雕除了红眸妖艳,长相太过俊美之外,其实与常人无异。

我忽然想起往日与花雕拌嘴,当我问及他到底要在我身边赖多久时,他最常说的那句话:

“总有一天,当我吃够喝够了,我便会走了。”

其实他早就已经把事实告诉了我,只是我脑子太笨,冥思苦想了八年,才明白,原来他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总有一天,他会消失的。

[陆]

勘破这些之后,有一日,我难得地喝醉了酒,平日的伪装尽数不见,只揪住花雕的衣角不依不饶质问:“花雕,你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是不是?或者说,其实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魄当中的‘爱’魄,这壶酒并不是凡人酿的,酒中蕴有灵气,所以你才能在这酒中支撑这么多年,可你就快要散去了是不是?事已至此,你还想瞒我多久?你这个害人精!明明知道我已经忘了你,你又已经死了,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花雕愣了半晌,而后躺在摇椅上虚弱地笑:“行觞,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

“那我便为你讲个故事吧。”

我点头。

他的嘴角便噙了笑,温柔的目光遥遥望着远方,像是回到了他最怀念的世外桃源。

花雕讲故事的语气很悠然,他说: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住着一只不问世事的妖。

从前还有一座山,山上也有一个庙,庙里住着一位百无聊赖的仙。

妖山与仙山都是终年清静,景色秀美的所在,有结界相隔,故而凡人不得擅入。其实两座山相隔并不远,但那只妖太懒,那位仙也勤快不到哪儿去,所以这两位当了几百年的邻居,也没互相拜访过一次。

仙平日闲的无聊,又讨厌制度森严的九重天,便在仙山上酿酒为乐,可唯独缺了一个品酒的人。

妖平日闲的无聊,又不愿步入尘世徒惹纷争,便在妖山上抚琴弄月,可唯独缺了一坛美酒相伴。

直到有一天,妖终于忍不住,偷了仙子的一壶花雕。

仙子十分小气,为了此事,追杀了那妖整整一年,俩人一见面便斗殴斗嘴,他嫌她吝啬,她骂他缺德。

一年之后,她追得累了,他躲得也烦了,俩人便握手言和,约法三章,做起了好邻居。

又过了几年,妖精喜欢上了仙子,开始给仙子写情书,最初的情书内容不外乎一些“滚滚长江东逝水,仙子能否亲个嘴”之类的语句。

可叹仙子眼界高,嫌他恶俗,他便又将情书改写成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仙子对此表示很满意,于是嘴角一勾,开开心心地让他牵起了小手。

俩人都很天真,以为仙妖结合,虽世俗不容,但他俩隐居深山,偷偷牵个手,只要不被外人觉察,该也没多大干系。

但仙子是西王母手下的女臣,名号嗜酒仙,且自小就与禅生上神定下了亲事。

那妖却是魔界的第五十八代孙——红翳。魔界覆灭之后,红翳便是神界一直追杀的残党。

想当年,嗜酒仙入深山,是为了逃婚。红翳入深山,却是为了逃命。

俩人情深缘浅,牵手成功之后没多久,就被西王母发现——红翳被囚于魔天池,嗜酒仙因与妖魔私通之罪,将被处以灰飞烟灭之刑。

禅生上神恋慕着嗜酒仙,出面苦苦求情,最终嗜酒仙被免去了灰飞烟灭的酷刑,但条件是——她必须亲手斩妖除魔,杀了自己的心上人。

嗜酒仙下不去手,红翳便说了许多让她痛彻心扉的话。

比如他说,从一开始,他偷她的酒,就是为了接近她,报复神界。

比如他说,所有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她。

比如他说,神仙灭了他的魔界,他恨极了神仙,自然也恨极了她。

那一声声,一句句,是嗜酒仙永生永世的噩梦。

他死了。

她变成了凡人。

红翳死后三魂七魄都离开了身体,爱魄散到了昔年他俩隐居的山中,找到了他偷走她的那坛花雕,这坛花雕他藏了太多年,无人知道,其实他当年偷走之后,一直都没舍得喝。

他栖身于仙酒,只因那酒中有她曾经的味道,那是他爱的味道。

仙酒的灵力居然能延缓‘爱魄’消散的速度,这让他颇为意外,于是爱魄的痴念又起,他不远万里,寻到了市井乡间,只想再看她一眼。

那一夜,他强撑着意念见到了她,她却在与水鬼大战,险些丧命,他自然不能旁观,袖风一起,便将她揽在怀中,豁尽全力,救下她一命。

这一出手,便再次造就了他与她的孽缘。

那时她问他:“你是谁。”

他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便忍不住笑了,随口骗她一句:“花雕。”

她还是那样傻,无论他骗她什么,她都信。

就像,他说他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酒妖时,她便信了。

或像从前,他说他恨她,从来都不曾爱过她时,她也信了。

[柒]

我听花雕讲故事,听得哭红了眼,最后花雕讲累了,越发虚弱地靠在摇椅上,闭目歇了片刻,又睁开眼,笑吟吟地瞧着我,问:“行觞,你说嗜酒仙,她是不是傻得很可爱?”

我鼻子一酸,“是红翳心机太深沉,骗得她好苦。”

花雕摸摸我的脸:“行觞,那坛花雕,是我几百年前偷的,如今,我将这坛酒还给你,我走之后,你便将它喝了,好不好?”

我扑到他怀里,“不,我不让你走,你若要走,先将这八年间欠我的银子还来!你没有钱是不是?还不了是不是,那你便走不成了,必须留下来做我相公,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还我!”

花雕却不理我,只自顾自地说:“那坛花雕我藏了很久,里面有我所有的秘密,到时你且尝一口,便知我心意。”

我拗不过,只得应了他。

花雕的嘴角一直带着笑,眸光越来越温柔,他看了我许久,终于慢慢俯下身,“滚滚长江东逝水,仙子能否亲个嘴?”

他明明是戏谑的语气,我却听得满心悲伤。

花雕终于吻了我,可他吻得恋恋不舍,像是离别。

次日,花雕便不在了。

我寻遍了酒肆内外,都不见他的踪影,最后打开了他数年来栖身所用的花雕酒坛,坛中唯余酒香沁人,却再没了昔日红衣妖娆,好吃懒做的少年。

我心头一绞。

忆起他的嘱咐,我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颤抖地握住酒坛,一口接着一口,哽咽入了喉。

酒水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酒中残余着强大的灵力,那股灵力在我的体内交织流淌,让我的意识越发模糊,喝到第三口时,我几乎醉得要忘了自己是谁。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知道了他全部的心意。

我看到了,那片如诗如画的深山。

我看到了,他一袭红衣,偷偷潜入我的仙竹林,挖走了我深埋地下的花雕千年陈。

我看到了,他与我打打闹闹,好似神仙眷侣般彼此调笑,他牵着我的手,我靠着他的肩。

我看到了,他奄奄一息,躺在天魔池,说出“不曾爱过我”的字句时,眼底无限温柔和留恋。

他对我的欺骗,曾是我前世今生的梦魇。

但他又对我说,噩梦,往往都是反的。

所以,其实花雕是爱我的。

我以前不信,只当他是随口安慰我的说词,而今信了,却已经晚了。

走马灯般的回忆过后,我所有的思绪都被体内那股莫名的灵力所吞噬,美好的画面分崩离析。

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我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时光似乎正在快速地倒退着……

而我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喝醉的。

我甚至忘了,我到底是在为谁而哭。

最后我挣扎不得,终于晕眩睡去,脑海中只剩了一片空白。

[捌]

西湖断桥。

我记起来了,我是来断桥捉水鬼的,而我法力不及,居然被水鬼变成了癞蛤蟆,真是太丢人了。

正当我重伤之际,一名男子忽然将我揽在怀中,吻上了我的嘴唇,为我体内注入一口灵气,我便恢复了人形。

恍惚间,我觉得这个场景似有些熟悉,却又记不起何时遭遇过。

我问:“你是谁?”

他答:“禅生。”

我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

虽然心有疑惑,但禅生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挺感激他,故而收了水鬼之后,便邀请他去了我的酒肆。

那之后,禅生便一直在我身边,再也没走。

——好像代替了什么人一样。

是的,我许是中了邪,总觉得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可我又记不起那人是谁。

只因为后来,我所遇见的一些人,一些事,似乎都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却独独少了他。

这种感觉就好像……

好像我明明已经活过了二十好几岁,却又在一夜之间烧坏了脑子,什么都记不清了,一醒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从前,要把过去一切都重新经历一遍。

我把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都归罪于那只水鬼,想来定是我被她揍得伤势太重,磕到了脑袋,才会有了这种错觉吧。

好在禅生一直是很贴心照顾我的。

他不是除妖师,却也身具灵力,会些偏门的法术,且与我一样,喜欢吃酒,久而久之,我便与他成了知己好友,又久而久之,他道他喜欢我,想娶我为妻,我也答应了。

成亲之后的某一日,禅生忽然问我,最爱什么。

我听罢不假思索,浅笑答了一声:“最爱花雕酒。”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禅生的目光倏忽一驻,愣了好久好久,笑容居然有些苦涩:“我以为,时至今日,你终于会说最爱是我……不想我又错了,原来你爱的,还是花雕。”

我不懂他话中含义,却也怔住了。

那一刻,禅生站在院中的老槐树下,衣袂翩翩。

我忽然觉得,从前从前,似乎有一个红衣猎猎的少年,也喜欢靠在槐树下,他会拈一朵花,温温柔柔地看向我,莞尔之间,夕阳西落。

他是谁呢?

我记不起了,又或者,他本就不曾来过。

禅生篇

我名为禅生,本是个上神,活在九重天。

我与嗜酒仙本是青梅竹马,恋慕了她这许多年,她也没曾好好瞧我一眼,反而爱上个被神界追杀的妖魔之辈,真是令我十分无颜。

后来那妖魔死了,魂魄皆散,嗜酒仙也被处以天罚,落入人间。

她走之后,我总徘徊在诛仙台,望着台下的浩瀚云海,回忆她的一颦一笑,以为时日一长,我总能释怀。可我对她着实太过想念,终是忍不住,纵身一跃,随她去了人间。

我贴身藏着阴阳扇,又把扇子的使用方法巧记在袖间,故而,虽然忘却了很多前尘,但下凡没多久,我还是记起了她的样子。

我找到了她。

她现在的名字,叫做行觞。

她还养了一只妖。

我第一次见到那只妖,便认出了他的身份,什么花雕酒妖,全是骗人的,他明明就是当年的红翳。

他连魂魄都散了,可残留的意念,却还是指引着他的爱魄,寻到了行觞。

我与他,本是情敌。

前一世,他拐了我的未婚妻,隐居深山;后一世,他骗了我的未婚妻;藏于人间。

好吧,我承认,我很吃醋,却也无可奈何。

我不能拆穿他,如果行觞知道了与他的前尘旧事,恐怕我就更加没机会了,所以我与他心照不宣——他做他的花雕,我做我的酒客。

我知道,他小小魄体,早晚会从行觞身边消失,而我不会,我有的是时间。

花雕消失之前,曾见过我一面。

他说他是纯魔血统,即便死了,魂魄中也蕴有强大的灵气,而今仙酒已经无法支撑他的爱魄,他即将消失,所以他会穷尽一切力量,来做一件事。

他会让人间的时光倒退——让行觞回到八年前。

那样,他就不会在行觞的生命里出现了。

“那时候,世人的记忆都没了,而你有阴阳扇,你能记得一切。所以,你就可以取而代之……代替我,去救她,去陪她。”当时他虚弱地站在我面前,笑容不羁,我却看得出他的诚意。

那一刻,我想,我应该是赢了。

最后能陪在行觞身边的,总归还是我。

后来的一切,都在我预料。

我代替花雕,去了八年前他与行觞相遇的断桥,我救下了行觞,成功地接近行觞,追求行觞,最后,娶了行觞。

那一日,我忍不住问行觞,她最爱的是什么。

行觞笑嘻嘻的,想也不想便说,她爱花雕。

我一愣,不死心地追问她,为何偏爱花雕。

她却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了。

这却不是我所要的结果……

余生漫长,再往后的日子,她总喜欢坐在院下的摇椅上,望着远处飘落的槐花,目光温柔又绵长。

她说她总觉得,她座下的摇椅原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准备的,那个人应该有点坏,有点懒,还有点毒舌。

她说她忘了他是谁。

她又说,罢了,也许那些只是她的臆想吧,让我不要笑话她。

那一刻,我便恍然了。

花雕最终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他废了那么大的力气,不过是想让行觞忘掉他。

可行觞却依然沉浸在自己虚妄的回忆中,固执地记着他,虽模糊不清,却不可自拔。

原来我输了。

她终于成了我的妻子,我却依然只能做她的过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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