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筑,是个剑客。今年三十二岁。
我原本是练刀的。
十七岁那年,我败在一个人刀下,从此弃刀用剑。
他的名字叫傅红雪。
见识过那样的刀法后,我对自己的刀彻底绝望。
那已经不是人间的刀法。
我散尽家财,抛妻弃子,四海流浪,寻访名师,练剑。
我用了整整十五年,才觉得可以与他再度一战。
他很好找,也从不拒绝挑战。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纪,江湖传言他看上去永远三十六七的样子。
我记得十五年前他也只有三十六七。
辛酉年,七月初七,诸事皆宜。
谷城县西,废校场。
未时三刻。
你来了。
你也来了。
我们没有多话,打量了彼此一眼。
他果然还是和十五年前一样,英俊,苍白,一身黑衣,拖着条瘸腿,手不离刀。
而他眼中的我却肯定大不一样了,时间只过去了十五年,我看上去却像老了三十岁,脸上是深深的皱纹,头发也已变为花白,比他要老得多。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公平。我扯扯嘴角。
你变了。他忍不住说。
不得不变。拔你的刀!我喝道。
他没有动,他在等我先出手。他有这样的资格。
我收束心神,缓缓拔出剑。
长三尺六寸,剑名流水。
而他的黑刀无名。
剑法和刀法完全不一样,但现在对我来说都一样,能打败他的就是好的!
我的剑法并不花俏,甚至算得上丑。
寻访名家,以武会友,我花去了整整十年时间。我见识了天下五花八门的武功,甚至与一个用筷子的老头交过手。我中过蛊,吃过暗算,被蛇咬过,被女人的毒簪弄瞎过一只眼。
然而我活了下来。
十五年前的翩翩少年已经死了。
最后五年我隐居在人迹罕至的大雪山,与野兽为群。最后我的剑能刺中鹰隼的眼睛,我的耳朵能听到一片雪花坠地的声音。
傅红雪有一双夜眼,他的刀虽然漆黑,使出来却比太阳还要夺目。
他的刀最无敌的还不是快,而是光。
传说中孔雀翎绽放的一刹那会让人目眩神迷,完全失去斗志,他的刀就近似于孔雀翎。
我的流水却没有那样炫目的光芒,它是声音。
琴弦的声音,水流的声音,花朵盛开的声音。
只有我能听到。
我闭上眼。
傅红雪消失了,黑刀也消失了。
然而很快,他和他的刀都在我意识中浮现出来,清晰如同目见。
他拔出了刀,他在渐渐靠近,止步。
他的心跳在加速,然而不等我内心闪出这一丝惊讶,我手中的剑已经递了出去。
准确,迅速,有力,如同在黑暗中刺出去的几千几万剑那样自然。
没有任何阻挡,我的剑直直刺入他心脏。
傅红雪倒下了!
我睁开眼,他像一截被风吹断的木头一样直直倒下。
我心中的惊讶瞬间化为狂喜。
我打败了傅红雪!
十五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就为了能在最后关头击倒他!
他倒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已经是个死人。
我……我竟然杀了他!
十五年来我已见惯生死,自己也经常在鬼门关打转,杀或被杀,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但他毕竟是傅红雪。
狂喜过后,一阵深深的疲惫泛上我的心头。
流水身上的血珠被我甩在地下,无声无息还剑入鞘。
“精彩。”身后突然飘来鬼魅般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按着剑回头。
一个瘦弱枯槁的山羊胡须老头,一身肮脏白粗布衣,身上沾着花花绿绿的不明物体,脸上挂着微笑。
“你是谁?”
“你是谁?”他竟然反问我。
我不耐烦:“我姓李,刚跟这姓傅的交手,把他杀了。”我的语气空洞漠然,以为他必然会被吓走。
然而怪老头没有吃惊,反而说出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错了,你不姓李,他才姓李。”他指指躺在地下已失去呼吸的傅红雪,“你姓傅,叫傅红雪。”
没有比这更荒谬的言辞了,我想大笑,我确实笑了出来:“老丈,你疯了。”
老人捋捋山羊胡子:“傅大侠,这十五天来多有得罪,万勿见怪。”
十五天?我心底一沉。但随即我又笑了:“老丈,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我姓李,叫李筑,十五年前江湖人称燕子李,这十五年来又得了个名号叫独眼魔音李,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知道知道,都是我给起的嘛。你今天午时三刻动身,离开绿竹巷,午饭还是吃的我给你买的王记水煎包。傅大侠啊,你的的确确太让老夫惊讶了!”
我脑子一轰,他在说什么?我确实在三天前住进了一家名叫绿竹巷的旅店,今天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吃了一个老长工送的一盘水煎包,午时三刻结算房钱离店,眼前这老头……好像跟那个老长工长得挺像?我摇摇头,记不得了。我全副心思在比武上,就是勾人心魄的大美女站在面前也视而不见,又怎么会去留意一个糟老头?
他续道:“老朽姓白,你可以叫我白先生。傅大侠,你如果还不信老夫说的话,可以试试睁开你的右眼。”
右眼?那正是我被刺瞎的那只眼。
我突然惊骇莫名,竟然不敢照老头说的话做。
我悄无声息地拔出剑,冷声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取你性命。”
“呵呵。”白先生握着胡须点了点头,“你怕了。但傅大侠……”
“你闭嘴!”我的剑尖开始轻轻颤抖起来。
“何不一试?试完再杀老夫也不迟。”
我狂吼一声,似乎不这样大喊大叫就无法赶跑心底的恐惧。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忽然念出了咒语般的两句话。
我突然平静下来。
“好,我试。”冷冷地抛出这几个字,我不再言语。
屏住呼吸,我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右眼。
刺目的光直射眼球,我很快又闭上。
我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窟。
虽然只有一瞬,我还是感觉到了!这只眼是好的!并没有瞎!
白先生说的是真的。
我真是傅红雪?
那死在地下的是谁?李筑?我为何会有他的记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夫名号先说与你知,听好了,江湖人称鬼手神惊白希夷,是个大夫。”白先生狡黠地眨眨眼。
我在听着。
他续道:“十五天前你身负重伤倒在我门口,是老夫救活了你,但救活你后,老夫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傅大侠,你是绝好的人丹坯子。老夫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适合拿来陶冶锻炼的丹材了,你是个百年难遇的奇珍啊。”
老头一脸垂涎欲滴的样子,我差点想吐。
“嘿嘿,老夫把你扔进了丹炉里,我的丹炉么,里边都是太初之水,人浸在里面不生不灭,宛如婴儿身处母腹。老夫在鼎外调整火候,你在鼎内的时间就可以比鼎外或快或慢。十五年,不过十五天。从丙午日算起,今日辛酉,恰好是第十六日。”
我一言不发。
“丙午,嫁妻,别子,离家。丁未,访峨眉至能道人。戊申,藏地遇蛇神,命悬一线。己酉,访罗浮醉剑客。丙辰,练剑。丁巳,练剑。戊午,练剑。己未,练剑。庚申,练剑。”
“都是南柯一梦吗?”我喃喃道。杀死“傅红雪”时的疲惫感再次袭上心头,奇怪我的心中并没有愤怒、伤心,只有疲惫。
“非也非也,并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你的头脑骗过了你的身体,它遵循着鼎内的时间加速衰老,而你十五年——不,十五天来饱尝艰辛,身体的衰老也在翻倍进行。傅大侠啊,你不要以为老夫跟你有什么仇……”
“你只是在享受炼丹的过程!”我冷冷地打断他。
“这么说也对。老夫确实很享受。你是我这辈子最完美的作品啊,傅大侠。”他嘿嘿笑了起来,“今天早上你醒来时还是我替你穿的衣服哦。”
他的眼神充满爱怜,像在注视一件得意的玩偶。
我再也忍受不住,弯下腰吐了起来。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这句话从我脑中冒了出来,我再次平静下来。
“现在呢?你想怎样?”我擦了一把眼泪鼻涕,艰辛地吐出几个字。
这个疯子眼中竟然渐渐变换为怜悯,我冷笑:“不管怎么说,要多谢你救了我,不然我早已是个死人。”
他很快又恢复原状,脸上重新浮现出小孩一样的欢喜、疯狂神色:“你太让我吃惊了!十五天,十五天你竟然真的仅凭意识存想就练成了绝世剑法,甚至一剑就杀死了那个赝品!”
“我是本尊嘛,当然能干掉假货了。”我扯扯嘴角。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诡秘地一笑:“想不想重新恢复青春,找回傅红雪的记忆?”
我不寒而栗:“你是要我再进一次丹炉?”
“你敢不敢?”
我沉默不语。
傅红雪是个身世不明的孤儿。
李筑是个抛家弃子的浪子。
哪一个身份才是真的,哪一个身份是假的,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比起弄明白我是谁,我更想知道白先生是谁。
路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往哪边走都是死胡同。
白先生的呵呵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索:“不过在那之前你要替我杀一个人作为报酬。”
“谁?”
“傅红雪。”
我的双眼猛然眯了起来。
阳光刺眼。
我拔出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