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
文·朱磊
永远也不知道,战争的尽头是什么,是暴力蔑视生命般的毁灭,还是一个美好的新的未来的开始。没有人知道这最终的答案,或许,这根本就没有正解。我只知道,在这个由殷红血液染成的时代,所有关于生命凋零,离别痛楚的,永远是在弥漫着不散硝烟的战场。
永远也无法明了,那日复一日出现在我梦境里流淌的鲜血,密集的枪弹声,如同巨大幕布般弥漫笼罩着整个战场,似乎让人无法望到尽头未来的铅色浓厚硝烟。还有那些不甘于永寂的人的魂灵,夜复一夜,在我梦境里绝望呼喊,成为一个泣血时代永不磨灭的印记。
那些存活在我的记忆里,曾经给予我无限温暖的人,都已永远离开了我的生命,身影融入了战场不散的硝烟中。
初冬的凉雨细细地飘落下来,有几点寒凉雨水打在铁护栏上溅落到我的脸上,感到丝丝的冷意。军用卡车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飞驰,人坐在车上,只听到引擎发出的连绵轰响。阵地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在一片黑暗中望去,完全看不到一点轮廓,好像彼此之间隔了无限遥远的距离。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溯回到那些仓皇逃去的青春里。
我抬起头,仰望着漆黑夜幕上高高悬挂的明亮星斗,正在闪现着淡蓝色的光芒。四围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宛若是谁无意间碰倒了一瓶黏稠的墨汁,于是黑夜变在整个世界覆盖蔓延开来。
掌心好像还残留着易川生命里最后的余温,伸开手掌仔细地看,只有一大片一大片早已凝固成黑紫色的血液,宛若绝美的黑紫色血莲,绽放着无比浓烈的绝望与惨烈。于是泪水就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脸颊滑落,掉落在掌心,残留着炙热的温度。
思念翻转在小小的掌心里,困顿其中。
卡车还在不停地颠簸,在浓郁的黑暗里,所有的鲜艳色彩都溃散成为了不可明视的一部分。冬季寒凉的晚风轰轰烈烈地袭过来,吹散了身边所有的余热。
不知道是谁先哭出了声响,尔后车内一片杂乱的哭泣声。
易川,你说你很怀念从前家乡的那棵桂花树,还说等有一天战争结束,你会和我一同回去,当桂花飘落的时候,用它来泡一杯温暖。
现在家乡的桂花树早已开花了,可是你又在哪里。
战场
一颗燃烧弹在战场上炸开,扬起一阵气味刺鼻的尘土,让人很难睁开双眼。机枪还在不停地扫射,吞吐着致命的火舌,偶尔会有人被子弹打中,然后生命永远的终止在这片硝烟弥漫的战场。
当落日快要西沉时,我正匍匐战壕里第十次为机枪重新装上弹药。手中机枪的枪管因为连续不停地发射已经变得滚热,一不小心手指碰了上去,立刻烫起了水泡,钻心的疼痛。然后远处的营地里传来集结的号角声,我知道这意味着今天的战斗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双方都开始缓慢向后撤兵,而我累得浑身虚脱得躺在地上不愿起来,看着头顶美丽的有点不真实的霞彩,心中不由感到庆幸,至少我还活着。活着,多美妙的感觉。
我就这样闭着眼睛,沉闭的眼皮在光线的照耀下所能看见的只是血红一片,脑袋有种昏沉沉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有人遮掩住了我的霞光,一大片阴影覆盖了下来,我习惯性地伸出手臂,等待着那人把我从地上拉起。
“易川,原来你小子还没死,让我平白担心了好久。来,拉我一把。”我闭着眼睛对面前的那人说,我知道,除了易川,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来到我的身边。
“原来你没事。”易川轻声说,声音无比的轻松,好像在心中放下了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然后我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掌从地上拉起,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带笑的眼睛,像是夏日里的一泓清泉。无比的明亮。
当我们回到营地的时候,天空已经完全变成了纯粹的黑色,一轮新月被高高挂起。进入营地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训练广场中间用白布盖住的几具尸体,等走进之后我才看清那几人的面容。他们我都认识,就在几天之前,我们还一起训练过,每想到才短短的几天,就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我们并没有多大的悲伤,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总会不断有人死去,刚开始时我们所有人还会悲痛流涕,多么地不舍那些死去的同伴。可在以后的漫长时间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后,我们渐渐的习惯,渐渐的麻木,把曾经的热血逐渐凝固。
真的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对于生命的冷漠。后来,易川告诉我,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战争太过于残酷,它以鲜血和死亡来洗刷所有曾经单纯的少年。我注意到,在他说这句话时,黑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完全失神,样子好像在缅怀着过去的什么。过了一会儿,易川告诉我,他真的很想很想我们的家乡,想念那棵高大茂密的桂花树,从前每到秋天,桂树开花的时候,整个村子里都充盈着一股醉人的清香,淡金色的桂花挂满树梢。
从前,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个词语,每次我想起它,泪水总会打湿我的眼眶。战场的坚苦磨练,让我都快要忘记自己才不过二十岁而已,还只应该是一个刚刚长大刚刚离开父母怀抱的孩子。
从前
我一直都固执地认为,家乡的秋天是有颜色和味道的。淡金色的桂花绚丽盛开,凉爽的秋风吹过,枝头上的金黄便随风片片落下,远远望上去,尽是一片金黄的花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醉人的清香。
每到这时候,年幼的易川和我总是无比的快活。我们在桂花树下笑着,闹着,发出快乐的笑声,那笑声会在秋风中越传越远,直至消散在桂花的香气里,化作我们童年的印记。我们还经常一起收集着这些掉落在地上的桂花,一片一片地小心捡起,然后用它们来泡一杯香甜的桂花茶。
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无法忘却那些桂花茶在我记忆里永不消减的香味。
我和易川是那种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或者说是兄弟。别人很少可以明白我和易川之间的情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同上学,一起因做了错事而受罚,也曾同时爱上过一个女孩。易川他年长了我一岁,小时候的我经常会被他威逼利诱,让我叫他哥哥。至今都觉得十分丢脸,从三岁到十岁我在他后面当了七年的小跟屁虫,不厌其烦地叫他哥哥。而他也十分无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这个被他诱拐来的便宜弟弟。
在易川家庭院里有一棵高大茂密的桂花树,可以在酷夏投落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并且这也是我们童年最喜欢玩耍的地方。这里储留了我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因为我家就在隔壁,所以我有事没事就往易川家跑,搞得母亲一直说我投错了胎,没能和易川成为亲兄弟。
易川从小就是一个光芒耀眼的孩子,他几乎每次的考试或者比赛都会拿取第一名。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正像别人说的那样,当上帝关闭了你面前的那扇门时,总会为你打开通往另一条路的窗。因为易川失去了母亲,所以他才会如此的努力如此的优秀。把苦难化作自己前进的动力。
听别人说,易川的母亲因病去世时易川才五岁,那时正值秋季,金色桂花已全都在秋风中绽放了,身边的空气里都是黏稠的香味。之后就只留下易川父亲相依为命。
易川曾经告诉过我他为什这么喜欢桂花,因为家中庭院里的桂花树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礼物,每一次见到桂花,就像重新看见自己的母亲一样。
我们慢慢长大,慢慢变得成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成长的过程会让人如此难过。在我十七岁那年,国家与邻国爆发了战争。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才是正义的那一方,其实也没有必要知道,在这场战争中一切所谓的正义只是一张薄弱的面具,轻轻一碰面具就会碎裂,露出藏在下面的残酷笑容和野心。然后我、易川还有许多同龄人一样,全都被招进了军队,还美名曰“保家卫国,扩大疆土”,这让我不由想笑。
接着我和易川便被带到了北方的这个营地,学会了如何使用枪械,如何在战场上尽可能的活下来,还未如何最快速地杀死敌人……
生命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些毫无情感的数字,每条生命的逝去好像只不过代表着数字的更替。
记忆逐渐被时间拓映成一段泛黄的老电影,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曾经一整个无忧的年少,那些所有在秋风中临风绽放的月桂,都以一种永不衰老的完美姿态存活在泛黄记忆里,停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
营地
北方的漫长冬季终于到来,这是我在北方所过的第一个寒冷冬天,寒风呼啸,大雪层压。营地四周树木的枝叶早已因抵抗不了这股严寒而全部掉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守望,守望着下一轮春季的来临。大雪徐徐降落,世界一片银装素裹模样,纯净洁白的大雪覆盖住了战场上的焦土,也遮掩住了残留在战场上的夜紫色土壤和死亡气息,粉饰着太平。
在这短短的三个月里,我经历了太多太多让我无法平静的事。至今都还记得当我和易川离来家乡时的情景,秋风不时传来一阵桂花香味,沁人心脾。我和易川站在飞速行驶的汽车上,看着越离越远的家乡,直到它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然后消失在我的视线。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泣,然而在我回过头去看易川时,它的泪水早已如同断了的线珠。
后来在到达了遥远北方的这座营地后,我们与从前的安逸生活在也没有任何交集,一切的交集都停留在我十七岁前的岁月里。
在刚到达这里的时候,军官开口对我们这群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你们不想死去,就必须学会如何杀死敌人,把那些没有用的善良、仁慈、怜悯之类的情感都给我抛弃掉,如果你们不想死去的话”。这句话在我们刚刚听起时总觉得那么刺耳和虚幻,让我们这群千年无法明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之后的战争里,我们才发现,这句话是多么的残酷和无奈。我亲眼看到过一个和我年龄相彷的少年,因为看到敌人被自己手中的枪射中流出了鲜血,立刻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下一秒,他就永远的倒在了硝烟弥漫的战场里。而刚才那个被他打中的人则扬了扬手中的枪,露出了一个得胜似的笑容。
如果为了活下去,必须要弄脏你自己的双手,你愿意吗?这是军官曾经问过我的一个问题。
而当时我的回答是,我愿意,只要能够在鲜血和炮火中活下去,我会不择手段,背弃一切。
听到了我的回答,军官赞赏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我轻轻一笑。但在我转过身去时,却发现易川脸上无限悲哀的神情,那种哀伤的眼神,我永远都不会忘却。
后来在星光的草地上,易川告诉了我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他说,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弄脏自己的双手,却不愿弄脏自己的灵魂,哪怕我会因此死去。然后他又微笑着对我说,林风,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念很想念我们的家乡,想念我们从前的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每次我在战场上闻到刺鼻硝烟的味道,总会不由想起家乡庭院里那棵桂花树的清香。
我看到他脸颊上流动着浓郁的思念,于是便对他说,易川,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完好的回到家乡,回到从前。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等待战争结束。
“可是……“易川好像要说出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过了很久的时间之后,天边已经显现出了一圈亮白的光圈,易川转过头来望向我,轻声说,林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还有,请你要照顾好离月,就当是我拜托你。
我原以为在战火的洗礼中,我已完全忘却了这个名子,现在被易川提起,才发现自己从未忘却,记忆早已根深蒂固。心里隐隐作痛。我强装作无事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一定可以活下来,然后自己去照顾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久久的沉默,身边是呼啸苍凉的晚风,最后还是易川站起身来开口说,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离月
离月全名是叶离月,只是和她关系亲密的我和易川总会不由把她的姓省略掉,叫她“离月”,或是直接叫“月儿”。离月她是之后才搬到我们家乡小镇的,那一年,我十四,易川十五,离月比我略小几个月,也同样是十四岁。
那年秋天我和易川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背对背靠在一起,闲聊着话。初秋午后的阳光柔柔地照我们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偶尔会有刚刚盛开的淡金色桂花随风飘落到脚下,易川就会仔细而小心地捡起,捧在手心里轻轻嗅着。之后无聊的我们听到房屋外传来的汽车的轰鸣声,心存疑惑的我们便起身向外张望,于是就看到了还在穿着夏装的离月,她身后的长发束成了一把马尾,随着脚步的走动而一晃一晃。然后她也看到了正在望向她的易川和我,便冲我们甜甜的一笑,露出两颗洁白可爱的小虎牙。
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呢,恩,就像桂花的香气般干净清新。这是我对月儿的第一映像,浑身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可爱女孩子。
在那天晚上的餐桌上,我装作无意向妈妈提及起这件事,妈妈告诉我,那是我们将来的新邻居,她们一家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迁过来的。我听到这个答案,心里窃喜着,像是被填充满了蜜糖,满溢着甜蜜,可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任是地下头一大口一大口扒着碗中的米饭。尽管嘴中没有半点滋味。
从此之后,我和易川的身后多了月儿这个小跟屁虫,看着这似曾相视的情景,不由想起曾经我小时候跟在易川后面的样子,一直一直地追着他叫“哥哥”“哥哥”,直到他答应了才肯罢休,当时的自己还为有了如此优秀的哥哥而感到无比自豪过,恨不得宣告全世界让全世界都知道,易川是我的哥哥。想到这里,脸不由微微红了红。
离月跟在我们的身后,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在周末闲暇的时候去镇外在听溪涧、看流岚。当我和易川两人和别人一起比赛踢球时,离月就坐在一旁看着,上扬的唇角,安静地微笑。
时光有时候比梦境还要脆弱,偶一触碰,思绪便零落了一地。
年轮流转,时光飞逝,好像就只在一瞬间,我们便已长成了一名少年,踮起脚尖站在成人的门外向里窥望,所有的过去痕迹杂乱地尽在身后。在我十七岁时,我人生中第一次像喜欢的女孩子表白,对像就是经常跟在我和易川身后的月儿。是的,我喜欢她,并且已经喜欢了很久很久了,只是以前的我一直都把这份情感深深地放在心底,从不敢表露出来。我怕如果离月拒绝了,我们会不会连朋友都不是,以后再也无法和她以朋友的身份在一起。我只要能够安静理看着她就好,不需要得到。
而那天晚上,我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也许是因为夏夜的皎洁朦胧月光,又或许是因为晚风中夹带着的让人迷醉的薰衣草芬芳,看着身旁离月完美的侧脸,我一瞬间就大脑发热,把藏在了心中很久的话说出了口,“离月,我喜欢你”。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去望离月,脸颊犹若火烧。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晚上月儿对我的回答,她背过身去,对我说,林风,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哥哥来看待,并且,我爱的是易川。
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种委婉拒绝的准备,虽然早已在梦境里演习了无数次,可为什们在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后,心中却还是空荡荡的苦涩难过和失落。“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就转身离开了。清冷的月光,寂静寒凉的晚风。
原来离月一直都喜欢着易川,也对,易川那么优秀,性格又那么谦和,我永远都不会有他那么光芒耀眼。我原以为我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让泪水溢出眼眶,可事实是我至始至终都没有流出哪怕一滴泪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不是因为麻木到了连流泪的欲望都失去了。
后来在家乡镇外月光下的老槐树旁,我问靠在我背上的易川,“易川,你喜欢离月吧?”
我可以感觉得到,在听到我的问题之后,他的身体在片刻间僵硬了一下,尔后又恢复了原样。“怎么会呢,我一直都把她当成妹妹来看待,又怎么会……”。
“给我住口!”我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去一把纠住他的衣领,大声对他说,“易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喜欢她,一直都知道。那天离月对你表白我的情景我都看见了,你为什么要拒绝离月对你的表白,又为什么在拒绝之后一个人在哪里偷偷地哭泣。易川,我告诉你,你今天最好给我一个说法,不然咱们的兄弟情意就到此为止了。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不是应该在一起吗?”
易川拿开了我的手,缓慢向后退去,然后他说:“你和我是朋友,更是可以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而你喜欢离月,所以我才会拒绝她,尽管我也很爱很爱她。”借着清冷的月光,我可以看见易川脸上的那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我走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都在压抑着低低的抽泣声。
之后在我的说服加威逼下,易川的手终于和离月的手牵在了一起。我很开心,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开心。然后在无人是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或许易川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其实离月的那次表白是我安排好的,就连那次对话也在我的预计之中,只为了让他消除心结。现在终于大功告成了,那我也应该功成身退了。
易川,希望你和离月可以永永远远的幸福快乐。
我的快乐是看着你们幸福就好,不必打扰。
真的很少有人可以明白我和易川之间的情感,我相信,就算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对方的存活,都会毫不犹豫。
记得还是小时候吧,我和易川经常受到别人的欺负。其实那并不关我的事,只是我无法忍受那些和我们同龄的孩子骂易川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无法忍受他们朝我的哥哥易川扔石子、吐口水。每次我们两人终会因对方人多势众而反抗不过,被对方打到在地上。等人都散去之后,我们相视笑笑,然后互相搀扶着回去。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从哥哥弟弟变成了好朋友好兄弟。我知道,我也明白,其实易川一直都喜欢我去叫他哥哥。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因为那些所谓的面子,这两个字却越来越沉重,让我开不了口。谁说我又不想拥有那样优秀的、对我又非常好,处处为我考虑的哥哥呢。
我一直都在想,如果人生没有那么多无奈,如果国家没有暴发战争,我们也没有被征入军营。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我十七岁之前的光景里,那样的我们会过着怎样幸福的生活。
你看,人生其实是有很多的无奈的,命运的手总会无情地把你推向未知的将来,无论你是否愿意,也无论你曾经多么尽力地去反抗过。残酷的结局好像就是要让你看清命运的无情和无常,让你困顿于苦难,屈服于命运。
我承认,我已很没有骨气地服从于命运了,不想去反抗,也无从反抗。现在的我只想战争快点结束,好让我和易川平平安安的回到家乡,坐在庭前笑看桂花开落。恩,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但前提是我们可以活着回去。
易川总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对我说,他作天晚上做梦又梦到月儿了,结果流了一夜的泪水。并且早上起来都觉得心情很压抑,时不时想要流泪。还有,他说他很想月儿,很想念庭院里的那棵桂花树,很想念很想念从小一手辛辛苦苦把他带大的父亲,现在自己的父亲已经迟暮,真担心他一个人是否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在一旁安静听着没有出声,听到易川的话,我也想起了我远在万里之外的父母,我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他们的鬓角就有了微霜,脸上有了岁月的褶皱,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几年里他们二老过得可好。其实我不用想都可以知道,他们生活一定很不安稳,自己唯一的儿子在前线打仗,稍有疏忽便是天人永隔,我的母亲和父亲一定时时刻刻在为我这个不肖子而苦苦担心着,不想白发人送走黑发。我一直都想知道一下父母的状况,可军营里又没有书信的传递,所以只能互相思念。
最后易川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把我从思绪中惊醒,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已一种恳求的语气对我说,“林风,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再也无法回去了,我希望你可以帮我照顾好我的父亲。”
我说,那就当是为了你的父亲,你一定要尽力活下去。
冬季的风吹来,有种干干净净的凛冽。我抬起头望向易川,他湿漉漉的眼睛,里面好像包含了太多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可又好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盘旋着空荡而失落的风声。我真的很害怕会失去易川,失去我唯一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
易川
记得以前,那时候我和易川还是新兵,我们第一次上了战场。很不幸的,不懂得战场生存法则的我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胸口,当时的我就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晕了过去,脑袋里是一片混沌。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却我醒来时候的情形,金色的阳光从帐篷外敞开的门帘里照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灰尘,在微风中杂乱地飞舞着。这是我的第一眼。第二眼我就看到了正守在我旁边的易川,他的面容很消瘦,我估计他可能有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满身的尘土。我再看看自己,一身干净的衣裳,身体也好像刚刚被用水擦拭过,有一种清爽的感觉。易川估计是太累了,微闭着双眼,连我的醒来都没有发现。阳光把他的衣边给镀成了金色,温暖慈祥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童话中的那个英俊的王子。我连忙闭上了眼皮,可泪水还是无法控制地从我的眼角滑落,在枕头套上晕开大团大团如同盛开的莲花的水渍。
“哥哥”我轻声对着正在微眠的易川喊道。这次不是“易川”不是“兄弟”,而是“哥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中弹倒下的时候,是易川冒着枪林弹雨把我从前线背回来的。根据别人的描述,我可以想象的出当时的情景,易川背着我穿梭在生与死的夹缝里,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别人还告诉我,在我昏迷的这一个月里,易川他每天都会守在我的身边,时不时地默默流泪。
于是之后我就问他,易川,你就不害怕吗,为了我把自己置身在那么危险的环境,你难道当时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死了,你的父亲,还有离月该怎么办。
在宛若流质的温暖阳光下,易川微微弯起唇角,随便踢开脚边的石子,在舒爽的春风中回头望着我,说,我当然害怕失去自己性命了,害怕再也无法闻到家乡熟悉的桂花香味,可是,在我看来,这个世界里有着许多许多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物,那些事物需要我们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就比如,林风你。其实当初看见你倒下去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没有想太多的东西,就冲上去救你这个便宜加傻瓜的弟弟了。说完,易川朝我调皮地挤了挤眉眼,像个调皮的孩童。
我知道,他做出这样调皮的动作只是为了消除我心里的那层歉意。虽然清楚,可还是忍不住要流下泪水。
易川,我的哥哥,你知道吗,你永远都是我生命里最温暖最耀眼的那道光芒。
桂花香
阳光从脆绿欲滴的叶片上筛落下来,长风挂在林梢,鸟儿在枝头叽叫。暖春灿烂明媚的光线在你的脸上久久的停顿,久久的流连,映照出你英俊地眉角。
也就是在那个秋天的黄昏,你微笑着告诉我,家乡的桂花开了,你说你可以从风中嗅到那淡淡的桂花香。我对你的话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相信,这次也一样。我也尽力地在暖意的秋风中嗅着,可是却没有闻到你所说的那种从万里遥远的家乡传来的桂花香。我从不怀疑你话的真实信,也从不会怀疑。或许,是我的鼻子没有你的那么灵敏,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一年,我二十岁,你二十一岁,同时这也是我们在军营里度过的第三年。
而你,嬉笑着跑到我的跟前,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于是你掌心的温热顺着身体丝丝缕缕地流渗进入,汇集在我心脏的部位。一阵难言的温暖。于是我便也根着你笑起来。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而笑,但我开心的笑只是因为你在笑。
记忆中的那个秋天的黄昏,你沉浸在光影中的侧脸,都像你所说的空气中弥漫的桂花香随着飞逝流走的时光,在之后的无数黎明黄昏,所有的鲜艳光彩交错着淡去,空留下一张泛黄的底片。这一切我始终都无法忘记。
可是,你说过的要一起回到家乡,一起闲躺在桂花树下听风闻香,这一切你说的终究没有实现。并且再也无法实现了。
哥哥,想念你的微笑,想念你阳光下完美的侧脸。
秋季的凉雨点点随风飘落下来,打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感到丝丝抵挡不住的寒意正在通过皮肤渗入我的肌骨。灰暗的天空中漂浮着朵朵铅色的暗云,暗淡的日光依稀透过厚重的铅云在地上投落下一片飘摇的光影。
易川从我的身后走过来,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只是站立在我的身旁,陪我一起承受着这连绵不绝的凉雨。湿漉漉的双眼。
就在不久之前,军官向我们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们的敌人纠集了一支千人的队伍,已经包围住了我们的整个军营。无法形容的绝望,在听到了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在很长的时间,帐篷里都是一片如水的沉静,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或许有人出声了,只是我没有听见。
我明白这个消息对我们军营所带来的意义,不足百人的我们又怎么能抵抗住敌人的进攻。过了很久之后,军官再次开口说,他在离军营很远的南面藏了一辆卡车,只要能到达那里,我们就可以平安地离开和活下去,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可以突破敌人的包围圈,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你们记住,这次你们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所以,尽力地活下去吧。所有人做好准备,今天午夜时分,突围。”最后军官又说了这样的一句话,然后目光沉默而灼热地看着我们所有人。
“报告长官,我有一个问题,那辆卡车是否大到可以装下我们所有的人。”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站起来问。听到他的话,旁人才想起这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不由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军官。
军官只是笑笑,那笑容残忍无比,泛着冻云般的冷色,他说:“这个问题我想你不用太过于担心,就算是成功地突围出去了,但也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死在枪弹下,不会来占用存活者宝贵的座位。”我听完之后不禁打了个寒噤,甚至都可以感受的到军官向我投来的怜悯目光,心底上升起来的无边寒冷。
我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一定会是那些死在突围途中的人中的一员。就在几天之前,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感到浑身都没有丝毫力气,头昏眼花。并一直都没有转好的迹象。
风还在一直不知疲倦地吹着,它到底是要在人间寻找什么,到底是什么值得它这么不分昼夜地去寻找、去追寻。至死方休。
我真的好累好累,好想就这么睡去,安眠在迷局里,永远都不醒来,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安睡。
我说,哥哥,如果我不幸就这么死去,请你不要为我流太多的泪水,你的泪水太过于沉重苦涩,我承受不住。
易川一句话都没有,便在苍茫如雾气般的寒冷秋雨里转身离开了。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他嘴里在小声呢喃,我的便宜傻瓜弟弟,你怎么会死,你又怎么可以死……
雨水半点停歇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朦胧,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寒凉的雨水里。我们全部人都收拾好了物品,拿好了属于自己的枪支,带上了军刀,手雷……蓄势待发。军官看着这场几乎将天地都淹没的大雨,显得很高兴,他说这样的环境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可以不惊动太多的敌军。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家中的父母还在等待着我”,在嘈杂的环境里我听到有人在说,语气无比的坚决。然后,我们就开始突围了,是生还是死都会在这一晚决定。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到我的眼睛里,使得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脚下的土壤经过雨水的浸泡,开始松软开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的艰难。黑暗中易川一直在用手牵着我,他走在我的前面,为我遮挡住了一部分的凉雨和寒冷。“弟弟,你没事吧?”,每隔一段时间,他总会回过头来问我,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担心和着急。我的所有想要说出的千言万语,都呜咽在了喉咙里,脸颊上有着灼热的感动。
我不想拖累他,于是不止一次地想要去挣脱他的温暖的手掌,可换来的结果却是那只手被握得越发紧凑,而我也越发可以感受得到他那掌心的刺骨温暖。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眉头紧蹙,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却比说了千言万语都要管用,我不再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掌心,而是温顺地如同被糖果训服的孩童,跟在他的身后。看到我的反应,他开心地笑了笑,脸上写满了得意。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害怕紧蹙着眉头的易川,也许这是我从幼时开始便养成的习惯,从前每每他蹙一蹙眉头,我就不敢再违反他的意愿。现在还是一样,我依然无法违抗。
在不久后,我们就遇上了敌人大约百人的巡逻队伍,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好在有了这场如同巨大幕布般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大雨,可以洗刷尽一切的血污,掩盖住一切的绝望声响。
战斗结束后,我们这方死了四十几人,而敌人全部永远倒在了记忆中永不散去的雨幕里,身边是被雨水冲散开来的难以消失艳红。我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易川他一直都守护在我的身旁,就像小时候我们在一起他曾经保证的那样,不离不弃。
雨渐渐小了一些,我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因为怕地上残留着的尸体会引来敌人的进攻,于是一部分的人被分配留下来清扫一下战场,等开出卡车后来接我们,我和易川就在留下来的人员中。我和他一具具搬动着这些尸体,看着这些年龄和我们相差不了的尸体,想到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可以微笑还可以呼吸,只不过过了没多久的时间,生命便如花般凋零。难过的泪水就要溢出了眼眶。我们之间并不是生来就是敌对的关系,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为了战争而已。
这不是战争,这就是战争。
突然,易川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他那边去,我走了过去,发现他正在小心地照顾着地上的一名腿部受伤的人,从这人的衣服可以看出,他并不属于我们这一方。
“你疯啦!他是我们的敌人!”我把易川拉到一旁,对他大声说。
而易川只是被过脸去,一声不吭听着我的话,等我说完之后,他才开口,他说,刚才我看到他满头花白的样子,就想起我自己的父亲。我记得,在我离开的那天,我的父亲来送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头发被时间洗刷得无比苍白。所以,林风,我们救救他好不好,如果放任他在这里,一定会被别人发现,然后死去的。
我没有开口,其实在从我上战场的第一天起,在我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时候,我就早已放弃了我所有的怜悯,所有的善良。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过,我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活下去,为了这个目标,我可以对除了易川之外战场里的任何人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现在,是由易川对我提出,放过对我们有生命威胁的敌人的要求,我思考了好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弟弟,你知道吗,其实你的内心还是善良的。”易川听到我的回答后转过身来对我说,雨水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善良?我自嘲地笑了笑,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真的弄脏了它,真的。
接下来我和易川一起把那个受了腿伤的人搬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在那段时间,那人都是在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俩对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之前因为距离太过于遥远,所以我没有看清他的样子,现在近距离看着,才发现他脸上被岁月的刀刃雕刻出来的褶皱,花白的头发,很符合一个作为父亲的形象。
易川一直都在和他说话,关心问候着那人,可最后还是无奈地朝我沮丧地摇了摇头。易川他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倒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那人,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把匕首从易川的后背深深刺了进去,一脸的狰狞神色。原本还在对我微笑的易川察觉到身体里传来的钻心痛楚,缓慢回过头去,对上了那人的脸部。
“我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你们这些人的手里,那是我所有的儿子啊!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也没什么用了,能让一个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为我陪葬我也心满意足了。”那人状若疯狂地对易川说,大雨早已停歇,近在咫尺的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人脸上滚动的泪水。
他为什么要流泪呢?应该流泪的是我才对。可是,可是,为什么看到他的泪水我也会感到哀伤?
为什么要这样呢?又为什么一切都会结束的如此快呢?
很多的答案我根本就无法知晓。
喂,你还记得那个问题吗?你还记得我的哥哥易川是怎么回答的吗?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但不想脏了自己的心,哪怕会因此死去。
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死去呢。他怎么可以死。应该死去的是我才对,我满手的血腥,不带任何怜悯的杀戮。对呀,应该死去的是我。可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
你能告诉我答案吗?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真的好想就这么永永远远的睡去,永远都不会醒来。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飞速行驶的卡车上了,身边是所有存活下来的人,但却没有我唯一的哥哥易川。还记得那时发生的事,或许我永远都会记得。
当匕首从他的后背穿过胸口的时候,我只能坐在那里像个傻瓜般不知所措。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傻瓜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也怪不得我的哥哥会一直叫我傻瓜弟弟,只是现在我宁愿永远都被他这样叫着,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可以从无法醒来的沉睡梦境中醒来。
我的哥哥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便宜傻瓜弟弟,你不要哭好不好,不要哭好不好。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却还哭得像个花脸猫一样。还有,弟弟,哥哥请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不要杀那个人,放他走吧,他也只是想为了自己死去的儿子报仇,并没有什么过错。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弟弟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你要知道,还有很多人在等待着你回去。现在哥哥就要走了,你一定要……”,接下来便是永远的沉默。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仁慈、那么善良,我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尤其是关于你的仇。我又怎么可能不报,又怎么可能放任那个伤害你的人安然离去?我做不到,如果我做到了,那我就不是我了。
我还是对那人扣动了扳机,看着他死在我发出的子弹下,然后我也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昏迷过去。哥哥,请你原谅你的弟弟这次的任性,请你原谅。哥哥,我想,你一直那么地宠我,一定会原谅弟弟的这次任性吧。
哥哥,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照顾好你一直都担心的父亲。请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所有的人,离月、我的父母、和你的父亲,请你不要一直一直地挂念。
哥哥,你还记得家乡的桂花吗?以后我会在家的周围都种上这种树木,等待秋天来临时满溢的桂花香。到时的你闻到这迷人的桂花香吗?
哥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相遇,到那时的你,一定还要像从前那样宠着我,好吗?你一定要等着我,一定要。
日子又这样过了一年,我的生活还像以前那样,几乎没有丝毫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我的身边再也没有易川的身影了,再也没有人会在每次战斗结束后拉起躺在地上不愿起来的我,再也没有人会在月夜的星光下陪我一起怀念从前怀念家乡,也再不会有人可以给予我那种无法比拟的温暖……
又是秋季的某一天,军官向我们郑重宣布了一个消息,战争结束,两国和解了。
耳边传来的是旁人喜极而泣的声响,我一个人现在所有喧嚣的中央,心里却是空荡荡的失落。这意味着我可以回到家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盼望,那种兴奋了。也许是身边少了从前那个约定一起回去的主人公,又也许这一年战场的时光早已磨光了我心中的热情。
我收拾好了全部的东西,在凉意的秋风里,拖着一条残废了好久的左腿,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四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在这四年里,我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的青春时光,还有对我最好永远都宠爱着我的哥哥,还有在这最近一年里,我被弹火毁去无法正常行走的左腿……这些都是我知道的,但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都在这四年从我的生命里走失殆尽,离我的生命越距越远。
现在的我二十一岁,我记得,在我的哥哥易川死去时,他也是二十一岁。
在我从列车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在家乡熟悉的泥土地上的时候,炙热的泪水在瞬间润湿了我的两颊。秋风中似乎传来了幼年熟悉的桂花香味,袭人心脾。许多从前的人和事突然在桂花香里涌上我的脑海,我想起了两鬓斑白的父母,童年时的易川,正在安静微笑的离月。在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腿疾,迎着秋风大步向前奔跑着,两边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恍若时光逆流。
在到达家乡镇外的时候,我不由愣在了那里。从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堆早已被岁月风化了的废墟,上面长满了野草,我就这样站在那里,从黎明一直到黄昏。
在黄昏将近的时候,我总于遇上了一个路过的人,连忙向他打听了一下情况。那人听到我的问题,只是一直地叹息和摇头,最后他开口说,这个镇子在三年前被飞机从空中炸毁了,听说是因为当时有一支千人的队伍在这里修整,所有的人,一个都没有逃掉,全都死了。说完那路人便匆匆离去了,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逐渐模糊。
现在闻来,又有什么桂花香呢,空气中只有一股淡淡的焦味。我一个人站在如雾的晚风里,忘记了一切言语,只能不停喃喃着“不可能”三个字。
又怎么会这样呢?这样的无限悲伤的结局。
又有什么关系呢?哥哥、父母、离月,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可以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就足够了,又在乎以什么样的形态呢?
我依靠在从前的那棵桂花树下,只是现在的它已经变成了焦木,完全失去了生机,它再也不会开花了,也再不会有那种让人迷醉的桂花香了。恍惚中,我又看到了易川,他正和同样是幼年的我坐在台阶上,无聊地看着庭前这棵桂花树上挂满枝头的桂花,金色的阳光把一切事物都拓落成梦的霞彩,风中是甜甜的桂花香味。
我真的很累很累了,我想我就要这么永远的睡去了,就要和那些我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人再次重逢了。朦胧中,我好像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味,就像那年秋天易川在北方的营地告诉我的一样,现在的我也闻到了那种香味,虽然之间隔了漫长的一年,可我还是闻到了那桂花香,依旧那么清新美丽,好像从未随时间的改变而褪色过。
我不想再自己一个人了,不想在没有你们笑容的日子里活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去面对所有未知的一切。如果可以,这次就让我胆怯逃避一会,好吗?
我缓慢闭上了眼睛,进入了一个无比漫长的精致梦境。那里有我所追寻的一切。
在我失去所有知觉的那一刹那,我恍惚听见有人在我的耳边低声地唱:
梦寒夜尽露成霜,花落风羽唱凄凉。
晚风随月入长廊,临窗扑鼻金桂香。
少年无愁韶华长,闲坐庭前赏春光。
离年秋风桂花香,薄暮凉雨泪两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