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纪

我在旧屋的午后烧信,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慢慢下沉,我的表情痴呆又孤独。

当我揭开额头的创可帖,我眉心的第三只假眼就粘在上面,我的脸上又只剩下两只眼睛,我是一个正常人。

如果我是正常人的事实被发现,政府就会撤走给我的补助,驱逐我离开这所漂亮的房子,甚至可能坐牢。

我还记得自己有多么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些——其实最初我拿着同性恋的补助申请表,站在一个被漆成粉紫色的小房间里,资质检查官指着我和旁边一个满口烟屎牙的脏老头,很自然的提出让我们深情拥吻的要求,我们照他的意思做了,但我立刻吐了。

当时我刚离开学校,一门心思想不劳而获,自从政府选择制造大量的机器人为国家工作后,人们就有很多机会,通过政府所设立的各种资助名目来不劳而获。

每个人都是很好的演员,填写一张张申请表,面对一个个不同的资质检查官,总有成功的那一天。

于是我冒着风险,找了个没有行医资格但会开刀的家伙,在我额头上收拾了一番,我便成功的“长”出了第三只眼睛,虽然他警告我这只不牢固的眼睛迟早有掉下来的可能,但它足够骗过资质检查官,凭我一手漂亮的牌技和一点点心理学知识,我竟成功加入了“非正常人”的行列。

我那时22岁,早上八点醒,晚上十点睡,最爱刚烤好抹着黄油的面包,喜欢靓车美女,从未有过被外星人掳获的经历,连六指、返祖的尾巴,甚至近视眼都没有。

但我现在却住在高级社区中,并且享受每月500司的非正常人补助,除了自由受限制,我几乎是一个贵公子。

我俊美、小资、懂得生活,我在园子里种植名叫“黄石星球”的雏菊。

我拥有一大片住在“非正常人类”社区中的“非正常人”伙伴,可我并不和他们接触,除了我的邻居。

我拿这个年近四十岁的大叔毫无办法,他那高超的非正常技能,好比伪装蟹和变色龙,他几乎可以同任何设施融为一体。他让我就连掀开马桶盖也要用力拗两下,以证明那不是他。

前晚他伪装成我的棉被,就在我身上趴了整整一晚上,当早晨我醒来时,他用一种很无奈的口吻说:你脸上的痣又多了两颗,一颗在你的右嘴角下,这是一颗福痣,代表你能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而另一颗在你的左眼角下,它是一颗泪痣,代表你不久会遇到不开心的事,这件事会让你哀伤难过。

我警告他说:“如果你再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我会从网上买一把枪来杀死你!”

他耸耸肩膀,“老兄,你总是通过网络订购一堆东西来玩耍,你从不和社区中的伙伴交往,难道你就不觉得孤独吗?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你才孤独,你才有毛病!你全家都孤独有毛病!”我挣扎着从按摩水床上爬起,这个错购的怪东西总是让人往下猛陷。

“好吧,我们两个之间,谁也没有资格指责对方!”他悻悻说道。

“是,你是个变态的偷窥狂,没有人愿意和你成为朋友!”当我说完这句话,我们就正式吵架了,他把枕头丢在我脸上夺门而出,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也发了一大通脾气,为了证明我不孤独,我翻出了几年来所有朋友给我写的信,不过七封罢了,那些空洞的问候语,我在回信中也用到过,原来我早就同他们断了音讯。

所以我会在旧屋的午后烧信,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慢慢下沉,我的表情痴呆又孤独。

我的确该称此为旧屋,豪华的房间,可我已经住腻了。

黄昏时,我收到一个半人高的包裹,寄件栏上没有姓名和地址,只有一个奇怪的六角形商标。我以为是自己过去订的某样电子产品,很顺理成章的把包裹拆开。

一个漂亮的四岁小女孩赫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蓬蓬裙,金黄色的辫子上扎着两枚蝴蝶结,粉嘟嘟的脸蛋和泛着水光的蔷薇色嘴唇,她就像是一个万圣节来叩门要糖的小天使。

我说:“天啊!谁把自己的女儿给寄来了?!我可没邮购过活人!”

隔壁伪装癖大叔就从红砖地上爬了起来,指着女孩身后对我说:“这不是活人,你自己看看。”

我把她调转身,随即就把她推了出去。女孩的后背竟是半透明的,好像给一个活人的身体嵌入一个大磨砂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不明彩球,这也太……

“太恶心了!”大叔扶起她,摇了摇头,“但如果你不想要的话,就送给我吧。”

“凭什么!”我忙又把她抢回来,虽然我确实不记得自己邮购过此类产品,“我可是付过钱的!如果你想要,5000司卖给你。”

“你真抠门,你竟然敲诈自己的邻居!”大叔不满道。

“我抠门?别忘了你可是连钓鱼都舍不得买蚯蚓的人!”

“嘿!小子!用红辣椒钓鱼是我家祖传的方法!你这个伪君子!我再也不会带你去钓鱼了!”大叔怒了。

我们互相悉落,又一次不欢而散。

当然我把女孩子抱回了家,这么说真有些猥亵。

我把她搁在沙发前,忽然从她的裙袋里找到了遥控器和说明书,我打开这张薄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把将它拍在茶几上,骂道:“过分!这是哪国字?!一个也看不懂。”

我只好把弄遥控器,巴掌大小的白板上只有橙、蓝、黄、绿、紫五个键,我摁动了离拇指最近的绿色键,女孩头忽然一抬,在原地转了一圈,随后起步就走,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我忙跟着她,满心惴惴不安,心想这可别是什么恐怖份子的烟雾弹,要是她那一肚子全是炸药怎么办?!

于是我呈惶呈恐地跟着她,女孩却找到盥洗室,径直往里冲去。

她找到浴缸,忽然扭过头对我甜美地微笑,她说:“这里,对吧。”

她一开口把我吓得半死,当时她背对着我,我尚能清楚看见她那一肚子彩球。我在“非正常人”社区住了这么久,但并不代表我能接受“不是人”的生物。

接着,她拧开了水笼头,往浴缸灌热水,并且她肚子里的彩球开始翻滚,如同彩票机里一样运作着,一颗彩球顺着喉道上升,她就像孩子把含过的糖球从嘴里抠出来一样,取出一枚绿色球扔进了浴缸里,只听啵啵连声的脆响,满满一缸泡沫涌现出来,并且满溢出蜜瓜的清洌香气。

“请入浴吧,主人。”完成这一切后,女孩如是说。

“什么!拜托!”我险些抓狂,这是哪家缺德公司的发明创造?!为什么要把一台装肥皂的机器做的像个真人,如此惟妙惟肖,简直浪费工本。我想到此忙跑去查了一遍订购清单和银行帐户,证明自己的确没有花冤枉钱买过这种无用的东西。

我坐在沙发上,女孩也回到我身边问:“不洗澡吗?主人?”

我越看她越觉得无聊,没有作声,她就睁着一双精致的大眼睛望着我发呆。

一分钟后,我抱起她走到邻居家门前,一边摁着门铃一边嚷道:“我们握手言和吧!你想要这个洋娃娃,我可以打对折卖给你!不过先让我进来给你演示一下她的奇妙功用如何?!”

“打对折也有点贵,但我愿意先看看她有什么奇妙之处。”大叔说着,从一把折椅变回了原样。

整天就知道变这么无聊的东西,他和这台肥皂机器人真是再般配不过。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却很友好的笑着。于是我跟他走进家门,成功向他演示了女孩如何乖巧的为主人放洗澡水,并快速产生一缸肥皂泡的能力。我把遥控板塞到他手上,告诉他还有四个未知效果的功能键,可能更好玩。

结果我们以1000司的价码成功交易。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小气鬼。

现在我很清闲,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漱洗,吃着奶黄吐司,在园子里看我的晨报,智能清洁机在屋内工作,低音炮绕着我的脚边轻响。新割过的草坪气息甘冽入脾,我狠舒一个懒腰后,眼睁睁看着一个直径达30CM的肥皂彩泡从天空飘过,泡壁闪耀着绚烂的光芒,映在太阳前更是刺眼,我拾起拖鞋扔了过去,把它掷破,但从花墙另一头又缓缓飘来一个硕大的肥皂泡。

“嘿!老东西!”我赤着脚冲向花墙,踩着石阶对他喊,“你又在搞什么古怪!肥皂水溅到我刚洗的衣服上了!你准备替我重洗吗?!”

“你醒了?!你快看,这宝贝太好玩了!”大叔这次没有变身,穿着泳裤坐在泳池边上,肥皂女孩就在他身边,欢快地笑着。“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糖心,她现在是我的宝贝!”

“我都快吐了!老头!”我喊。“你玩你的,但别再把肥皂泡弄过来了!”

“臭小子,你就不想看看她怎么制造泡泡的吗?!”大叔说着一摁手中的遥控板。有了新名字的肥皂女孩糖心忽然抬起头,眼神纯净又无辜,从她的脸蛋里忽然沁出透明的薄膜,粘合在一起,越来越大,变成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最后卟一声离开她的脸蛋往外飘去。大叔随即亢奋的喊着:“多厉害!你看这泡泡多漂亮。”

大叔漂亮二字未落音,糖心嘴一张,介绍起来:“小朋友们,想知道肥皂泡为何是七彩的吗?因为当光线穿过肥皂泡的薄膜时,薄膜的顶部和底部都会产生折射,肥皂薄膜最多可以包含大约150个不同的层次。我们看到的凌乱的颜色组合是由不平衡的薄膜层引起的。最后的薄膜层反射红光,最薄的反射紫光,居中的反射七彩光……”

“小朋友们!”我捧腹大笑,“白痴啊你,听见没有!这东西是造给小孩玩的!”

“我又没小孩,就让她陪我玩好了。”大叔却很轻松。“现在我也知道怎么配肥皂水能吹大泡泡,配方不止是水和洗涤剂,还要加盐和甘油哦,你想不到吧!”

我拾起另外一只拖鞋唾弃地丢向他,“你这个没有童年的家伙!”

“我是没童年,我从小就是非正常人!谁带我玩这个?!”大叔很认真的反问道。

“那你就好好和她玩吧!但我警告你,别再把肥皂泡玩过界!否则衣服全让你重新洗!”我喊。

“现在洗衣服又不是难事,糖心对不?!”大叔一摁遥控板,糖心笑了,从嘴里抠出一颗彩球,一下扔在游泳池里,只听砰一声,整座池子变成了白色的泡泡山,大叔开心得有点歇斯底里。

“疯了!我看你是疯了!”我吓了一跳,忙扔下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们笑得很大声且不绝于耳,我却始终记得糖心如何用脸蛋来吹泡泡,就好像小孩子的大鼻涕泡,我开始怀疑创造这种机器的,是否也是一个非正常人。

远远地只听大叔在对我喊:“喂!小子!你想不想看糖心用肥皂泡把我包裹起来?!”

我扯上窗帘,把音响调大,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但转念一想后,我跑去废纸篓把肥皂女孩的说明书找出来,试图上网去寻找她的生产地,可是很失败,没有一种输入法能打出这张纸上的字。总不见得说一台会吐肥皂泡的机器是由外星人送来的,还好我理智有余,用扫描仪将六角型的标志扫入电脑,并挂在互联网上求助,希望会得到答案。

今天是元首生日,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全国人民会挂彩旗和橄榄枝以示庆祝,非正常人类社区也不例外,毕竟我们还享受着国家的高津补助。只是当所有非正常人类在清早打开房门去拿报纸的时候,都在自家门前发现一个半人高的包裹,寄信人一栏里没有任何字,只有一个古怪的六角形标志。

非常人类们诧异的拆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个个漂亮的四岁女孩子,穿着各色的洋装,带各种漂亮的蝴蝶结,眼神清澈无邪。但无一例外的,只要将她们调转过来,就会看见那半透明的后背和一肚子彩球。

这是个很恶心人的设计,一个单纯装肥皂的机器,非要造的像真人一样,就像掏空了一个正常孩子的五脏,一点也不能让我欣喜。

可是非正常人类社区的居民们却爱死了这件从天而降的礼物,他们抱着她们,牵着她们回到家中,享受她们带来的泡泡浴,和她们一起玩吹肥皂泡游戏,他们视她如己出,当作家庭的一名成员,这或许跟她与他们一样,都挂着非正常人的头衔和身份。

我忽然第一次猛然生起在社区内寻找像我一样蒙混进来的骗子,虽然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就是想问问他,是否像我一样感觉,看到这种肥皂机器会恶心。

于是我粘好自己的眼睛,双手插在裤兜里在社区里游逛,希望找到一些正常人伪装进来的蛛丝马迹。硕大的肥皂泡从每一个院子里冒了出来,砰砰的泡沫声此起彼伏,我不知道这些非正常人都是怎么了,难怪我从不稀罕与他们成为朋友,肥皂泡在社区的天空上漂浮着,人们笑声也愈演愈烈,我绝不相信就凭一个肥皂机器能制造出如此大的快乐,我怀疑这些肥皂水里都掺着兴奋剂。

我相信至少这样的事绝不会在正常人中发生。

天啊!我忽然怀疑这是否是当局为了测试社区居民都是非正常人类而设的陷阱?!我是否该马上跑回家去乖乖的和一个肥皂机器玩耍,以证明我身份正统?!就在我如此惶恐时,从院子里又升起了更大的肥皂泡,泡泡中出现了我的邻居们,那些社区居民一个个被套在泡泡里升向天空,他们抽筋似的癫笑,面容狰狞。

“小朋友们,知道泡泡是怎么形成吗?那是由于水的表面张力。这种张力是物体受到拉力作用时……肥皂“打破”了水的表面张力,它把表面张力降低到只有通常状况下的1/3,而这正是吹泡泡所需的最佳张力……”糖心像集体朗诵般忽然大声念道,声音在整个社区里回荡。

“多大的小朋友才听得懂这些!嘿!我不是小朋友!我不是物理系毕业的!我不要听这些!”我对那些声音喊。

“你会喜欢上我们的,就像他们一样!”糖心忽然从各家各户蹿到我面,表情僵硬,但眼神却如此无辜!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我知道事实的真相!”我恐吓她们,也是在为自己壮胆,可只听见啪一声响,天空中装着一个社区居民的肥皂泡破碎了,里面的人也突然消失,飘下一片带着血气的肥皂水,接二连三又有肥皂泡碎去,我忙把衣领扯到头顶想跑去安全的地方,却被糖心们拦住我的去路。

从她们的脸颊上源源不断地涌出泡沫,她们笑了,告诉我:“小朋友们你知道吗?!肥皂泡会不断分裂、分裂,填满整个世界!”

“不要这样,不要!我是这个社区的一份子,我不是来混补助的,可你们也别杀了我,天啊,你们究竟想要我怎么样!”我嘶声大叫着,被涌来的白色泡沫包围。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我脸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当头喊着:“臭小子!你又做噩梦了!醒醒!”

什,什么?!我喘息着醒来,一抹嘴边的口水。邻居大叔正压在我的身上,这次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玩具熊。

“滚开!”我把他推下床。

“你应该早就习惯半夜我会在你家的事实吧?!你为什么要这么恐惧,你总是在梦里说胡话,但这次叫得太响,如果我不把你弄醒,恐怕迟早会有人知道你是个正常人,并且来这里混补助的真相。”大叔盘腿坐在地上,侃侃而谈。

我愕然无语,如果他告发我会得到10000司的高额资金,但他从未如此做。

他让我觉得又感动又骇怕,我觉得越来越不安全。

“小子,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放轻松点。”他耸耸肩膀,“反正我不会以此来要挟你什么。”

“呵呵,你弄错了,我仅仅是做了一个噩梦罢了,谁都可以在梦中胡说八道。”我很快给出反应,我决定和他继续保持距离,倘若他真想以此威胁,就会在我翻脸后露馅。

“嗯!就是胡说八道!你嫉妒我得了个好玩具!你后悔把糖心卖给我了!”他同我开玩笑,这种挑衅的态度让人讨厌。

“你才有病,我只后悔贱卖给你。”

“既然又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不是后悔把糖心卖给我。”大叔吐了吐舌头:“那我就怀疑你从心里一直在担心着那件事!”

“什么意思?!”

“你潜意识里一直在担心的那件事”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大叔还在卖关子,我捡起枕头砸他脸上。“好吧,不逗你玩了,我得回去睡觉了。”

“话不说清楚,你甭想走!”我喊住他,但他却消失在我眼前,可能是变成了地毯。

“我真是耍你的,别想太多了,傻小子!”他扬长而去。

总是在半夜骚扰我,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病。

“你和糖心一起玩肥皂泡已经第三天了,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双手环胸走到大叔面前问。“为什么你不在社区里找个妞,你们可以乐乐……你懂我意思。”

“你不是也没有找过。”大叔不屑道,手里时刻不离糖心的遥控。

“我和你不一……”我差点说漏嘴,转而道:“我是个完美主义者,看我的穿衣品味就知道,我喜欢的女人还未出现,我就不太会随便下手。”

“可首先你不是个男人嘛!男人的那些需求……你懂我意思。”大叔做了个肉麻的手势,很快将原话还给我。

“你真是个狡诈又猥亵的老头子。”我苦笑着拍他肩膀。

“你也不像个好人!”他顺势勾搭上我的肩膀,这是多年来我们第一次靠近,就像父子,当我意识到这点,立刻反弹似地跳脱他。

“其实你要知道,我并不觉得你很会享受生活,就算那一屋子的高科技产品和电子设施,也不代表你懂得生活。”大叔忽然这么说。

“何出此言?!”我还是觉得他想讹我钱,至少得把买糖心的1000司要回去,这我倒可以考虑还给他,五成。

“像和糖心玩耍这样简单的事情你根本不会,你不屑一顾!”

“这就是你想说的?那请问你,你还分得清孩子与成人的区别吗?”

“火气别这么大!我可不想和你吵架!”

“是谁先挑刺的呢?!”

“你计较的样子真像个娘们儿……”

“信不信我揍你?!”我挥了挥拳头,我可有很好的健身器材,一直在锻炼着,我的生活井井有条,我根本不需要一个装肥皂的机器。

缓解关系的机会再次被他破坏,可惜我前来拜访时,还带着一篮草莓,我恨这个老家伙,于是骂骂咧咧地回家,上网后发现关于六角商标的帖子,依旧无人回帖,我记得有一个时代,网上充斥了无聊的人群,他们爱回答形形色色的奇怪问题,可那不是我现处的时代,如今是一个问为什么嫌多余的时代,一个连网络都会显得冷清、淡漠的时代。

人类,被划分成正常和非正常两种。

我快忘了自己属于哪类,我要、我在享受何等待遇?!

打开电视机,不停摁动遥控器更换频道,国内新闻、国外新闻、体育、娱乐、八卦新闻、MTV和总是这几张人脸的电视长篇,没有新鲜却硬在制造新鲜,我忽然惦记起一块有着五种颜色摁键的遥控板,我想知道糖心另外的几种功能是什么,她还能搞出点什么东东?!

我又赶忙打消这种念头,要知道即使我需要姑娘,我也需要一个身材凹凸、玲珑有致的女郎,而不是一个只会用面孔吹泡泡的四岁小丫头,一个肚子装彩球的恐怖肥皂机器。

我不需要,对,不需要。

我下意识拿起电话机,拨通隔壁的电话,“喂!老头!不如我们明天去钓鱼怎么样?!”

“钓鱼?!让你再嘲笑我是舍不得买蚯蚓的抠门鬼!?”

“别这么记仇嘛!伙计!”

“那又是谁刚才想要揍我的?”大叔真有些不依不饶。

“你就直说去不去吧?!我可是很有诚意的在邀请你,看在那些草莓的份上。”

“不去,糖心正教我怎么制作肥皂呢,我现在得准备油泥、动物油、火碱、松香、泡花碱、香精和色素,你知道哪里有买?网购能马上送到吗?!”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是不是昏头了?!你竟然被一个人型肥皂盒子耍得团团转,竟然还要用这么原始的方法做肥皂?!”

“为什么不?!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再提醒你一次!你不是一个高中生了!”我大喊。

大叔却也提高了嗓门大声喊道:“我也要提醒你!一旦被确定身份,法律就不允许非常人与正常人通婚了,赶快在社区内找个女伴吧,我看你孤僻封闭的都有点扭曲了。”

“我们两谁扭曲?!”我话音未落,他已经挂掉电话。

“这一定是个阴谋!”我断然认定,这个肥皂机器背后一定要不为人知的可怖背景,我一定要揭穿它,甚至就算不揭穿,我也要改变现状。

我似乎正在失去一个勉强可称作“朋友”的朋友,这么久以来,我从未因与他争吵而感到失落,这个不正常的变身狂,他本不应该引发我的注意。

一时间,我甚至闪过杀了他而将他的灵魂永占己有的念头。

神呐!我想我对肥皂正严重过敏,此天我没有洗澡。

“800司买回这个肥皂怪物,你总得算上她的折旧,够便宜你了,让你玩了这么久。”我把一叠钱扔在大叔面前。

“谁说我要卖掉她?!”大叔不断搅着皂液,“没看见我正忙嘛,这东西需要不停的搅拌,我可没空和你开玩笑,如果你无聊,可以去找其他邻居玩。”

“其他邻居?长颈凸眼的ET还是可以喷火的家伙,整个社区全是怪物!”

“嗯,我也是。”大叔忽然浅笑。

我楞怔着,半晌后道了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

气氛胶着,肥皂女孩正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把钱往大叔面前推了推,“不管怎么样,我是认真的想买回它。”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喜欢才想买回。”大叔揭穿我。

“那你认为我该用什么理由?”

“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大实话。”

“不卖算了。”我拾起一沓钱塞回衣袋中,拂袖而去,欲擒故纵。

这老头的心理承受力和耐性一直没有我强,果然不出我所料,不到三个小时,他乖乖抱着肥皂女孩站在我面前,一边数着钱一边道:“如果你又不喜欢就还给我,答应我好好照顾它。”

我撅嘴不语,心想这很难。

他走后,我拿出相机,也取出了工具组,先把肥皂女孩的照片传到网上,然后动手卸下她的头,让她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如何拆分她的身体,她转着脸,清纯甜美,她在我破坏她时却只说:“主人,您需要肥皂吗?”

我避开机器人的眼睛,说服自己使用在社区混就的本领,那就是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忠于自我的生活着。

我给她的每样机械器官和肥皂球拍照继续挂在网上,我顽固地相信,一切总会有答案。

忽然我发现我的地毯出现了莫名水迹,慢慢晕开,像一朵绽开的茶花,大叔的脸从透明中渐渐浮现出来,满脸泪痕,他就这样趴在地面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把肥皂女孩拆完。

他那种觉得我无可救药的眼神,令人胆战心寒。

他站起来指了指肥皂女孩,双手疲惫无力。

他嘴唇颤动,但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老头,你听我解释!”我跳起来,但女孩的头颅就在我们二人中间,别扭的四下张望。

我像是在杀人犯罪,而不是毁坏了一件物品。

“陈默,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这是老头第一次严肃地喊我全名。

他俯下身拣起肥皂女孩的所有部件,紧抱在怀内,沉重地向外走去。

“好!你不必扮得这么绝望!我可没有欠你什么!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只不过转手给你玩了几次!”我喊着,但他没有停下。

“我同你道歉总行了吧!为一个机器和我翻脸,有必要吗?”

他依然往前走着。

我恼羞成怒,猛然道: “那你听着!我告诉你我害怕什么!你说的对,我是成天提心吊胆,为我混迹在非正常人社区,万一被发现检举,我就得因此坐上十年的牢,被送回原来的生活……可我潜意识里还惧怕的是!”

老头听到此终于定在原地,等着我的下文。

我舔着嘴唇,脑中一片高速运转,随即我给出了一个惊竦的答案:“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政府为什么要以如此优渥的条件将非正常人聚集起来,既不利用他们的能力,也不让他们自食其力,政府的最终目的会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难道还不够明白吗?社区的互联网络都受访问限制,社区与外界生活也是隔离的,政府在封闭圈养非正常人……”

老头瞪了瞪眼,问道:“你是想说政府最终目的,可能是一举毁灭社区的所有非正常人?”

“难道这不是你所想的那个答案?”

“我看你是电影看多了!”老头破口大骂:“你每天就龟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和外界接触,只知道杞人忧天!”

“老头!我警告你,你没资格这么说我,我可有正常人的思维,你呢?!”我立刻反击,挖苦他,而不是表现出我被人揭了疮疤。

老头苦笑,低头看了看怀中零碎的肥皂女孩,“那好吧,我也的确没什么可同你说的了。”

他转身离去,我却在原地暴跳如雷,想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震憾又堂皇,甚至连自己想起都会后怕的理由,他竟连一丝触动都没有。

他走后,我掏出苏烟,麻木地抽着,一直坐在电脑前看着“肥皂女孩”的咨询帖。

烟灰越积越多,透过帘幕照射进来的日月光芒,也在明暗变化着,但我还是没有得到答案。等我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我在镜子中找到自己憔悴的脸,仿佛在一夜中苍老。

我不知道我在、我要寻找什么,而我已迷失。

我躺回床上,白日做梦。

社区内的怪物居民们浮现在我眼前,他们仿佛都在厉声指责我:

“宪法限制你再回到正常人世界,你与人类同伴越来越疏离,可你也从未融入过非正常人的世界。”

“你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又害怕当局政府将非正常人类区分圈养,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他们集体消灭,你矛盾!你臆想!你怕死!”

“你孤独、忐忑、封闭、自私,其实你一天也不能真正享受生活。”

闭嘴!闭嘴!我捂住双耳,你们这些怪物又懂得些什么,就好像人猿星球上最后逃生的一个人类看见深埋在泥下的自由女神,那只露出地面硕大的头颅和握着火炬的手掌。

她转过头来,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这是肥皂女孩的脸。

好吧……我承认我深陷在恐惧与迷茫中,不能自拔。

谁能来救我?

微寒天气,雨后的街道湿漉清冷。

我额上的创可帖早被人粗暴的揭去,假眼也被抠除,眉心渗血。

终于只以我一双眼睛,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封锁我屋子的武装警察,他们正在查抄我的家。

我带着镣铐,但我很平静。

打量着整个社区,我知道到了我离开的时候。

被驱逐的结局,如我一直担心的一样,我竟没有歇斯底里与沮丧。

“对不起。”忽然有个声音轻轻在我耳边响起,“我听到警察对你宣布的一切……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老头?你又变成什么了?”我压低嗓音问道。

“椅垫,你正坐在我身上。”老头虽然说着极其没谱的事,但声音很黯然。

我忙跳开椅子坐到另一边去,监守我的警察便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老东西你疯了?快下车,难道你想和我一起被带到监狱去?”

“可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早知如此,我不会和你冷战这么久,结果竟然是再也见不到你,何况!我害你坐牢!”

“别这么说,和你没有关系。你也听见了,是我在网上发的帖子惹的祸,一个肥皂机器引来的关注和麻烦,可能我上辈子欠肥皂的。”我笑着插科打诨。

“你真弄不明白政府为什么会质疑你的行为?”

“我想过,或许这肥皂机器属于外星来物,而我的IP又来自非正常人社区,政府怀疑我与某宗神秘事件有联系,结果顺藤摸瓜的调查后,发现了我的身份。”我耸肩膀。

“你还是电影看多了!”老头叹了口气。

“没关系,等我被审判的时刻,我就会弄明白一切,我一点也不着急。”

“到那时你会恨我们的。”老头带着哭音。

“为什么?!你这样子很古怪。”

“因为我们不想这样,我们是珍惜你,是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老头显得很激动。

“什么你们?你们是谁?”

“社区的兴趣社团,你一住进来我就通知过你可报名参加,但你害怕曝露自己的身份,闭门不出。”老头无奈道。

“这和此事有关吗?”

“是我们制造了肥皂女孩!被你称为怪物的人!”

什么。我愕然语塞。

“我和社区里的同伴一起参加的社团,一同制造了这台肥皂娃娃,或者说肥皂盒子、机器、怪物什么都好,她是照一个社团成员被劫持失踪的女儿原形所制造的,一共有两台。一台由她保留着,另一台我们讨论后选择送给你,我们知道你对社区不抱好感,我们只是想传达友谊,但并不想伤害你……”

“你们做的?那奇怪的说明书……”我无法置信。

“社区内有会写外星字符的人,这很容易。”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一把扯起这块座垫,警察又扭头瞪着我,我只得将他放下,警察将车门重重关上,不想再看我胡闹。

于是老头显现出来,他说:“你知道我脾气古怪,平常最喜欢逗你玩,我以为你断然不会拒绝这样可爱的礼物,我希望这是个惊喜,却料不到她会引起你如此大的恐慌与反应,要知道我也一直努力在使你接受她不是嘛?!”

老头也急了,这下轮到我哭笑不得。

“社区内的社团作品都会报给管理人员备案,并且也会在社区内展示,而你生活在此这么久,却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正因如此,你在网上大张旗鼓的咨询,才会引起注意和监察。”

“所以说绕了个圈子,还是我自食其果。”我点了点头。

“是我的责任。”老头红了眼眶。

我们相顾无言半晌,然后我拍了拍他,“走吧!老家伙!我让警察开门,你想办法溜走。”

“陈,你怎么了?你竟然不责备我?”他很困惑地看着我。

我笑了,“老家伙,你知道吗?当今早警察出现在我面前,我在想什么?要知道我可为这样的场面暗暗排练过数百遍,我曾以为我会夺路而逃,会挣扎,会反抗,但你知道我今天身临其境,我在想什么?”

“什么?”

“我想我终于解脱了。”我指指自己,“是,解脱。虽然听到你说的这一切,我很意外,但我并不激动,更不愤怒,也不想指责什么,不论我以何种方式离开这里,一切都将殊途同归。”

“陈……”老头似乎不太明白我的心情。

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嘿!老东西,快乐点,我们两是朋友,不是吗?!”

“是,是!”他在抹眼泪,真不像个男人。

“谢谢你们的礼物,虽然我的感谢真的太晚,并且是我亲手毁坏了她,我也要向你们道歉,我真不配你们这样善待我。”

“别这么说!”老头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肥皂机器的原形,一个恬美的女孩。“这个送给你。”

我很郑重的接过它,收藏在怀。“谢谢,我会保存好它,其实现在想来,你们让她从脸上冒肥皂泡的创意,还真是变态的可爱!”

“你这混小子!”他捶了我一拳,想了想,然后说:“对,你本该是这样乐观的天性,你说的对,你得到的是解脱。”

嗯,我要回自己的世界了。“后会有期,老东西!”

“是!后会有期,倘若政府不将我们一举歼灭的话!”他笑。

我们拥抱了彼此,随后我大声喊叫,使警察不得不打开门,老头顺利的逃走了。

阳光破开云层,闪耀而至,我却仿佛看到整个社区的万家灯火,原来那些人曾默默地站在那里,对我友好的微笑, 是我从未伸出手去把握他们。

于是我举着带着镣铐的双手,冲远方挥动,虽然我不知道有谁站在前方。

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儿,只要我用心去看。

“很高兴,在最后所知道的一切。”我说。

然后随着开动的囚车,我将回到我的世界里去。

那儿一定也有惊喜在等待着我。

  • 绿
  • A
  • A
  • A
  • A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