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修道界的事情，当归不方便对桑素纹讲，只谎称自己是眉州人氏，自幼学医，日前出来游山玩水，经过此地。桑素纹看出他言不由衷，也不揭破，随口附和。两人谈谈讲讲，论医问药，甚是投机。
下午两点多钟时，马车从一座山峰下经过，距离乌铁镇已经不远。
“这叫做北芒山，山中生长有芸槐草，可治疗产妇血虚，药效比其他地方的芸槐草强许多倍。”桑素纹说道。
当归猜测：“可能这里的芸槐草含铁量丰富，人的血液中也含有铁，补血实际上是补铁。”
按通常的医学理论，只说芸槐草性温，可治疗气血不足之症，并未提及其中的成分。铁能够补血，是吴有虚的教导，当归讲得兴起说漏了嘴。
桑素纹怔了怔，好奇问：“人的血液中有铁？这尚是第一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当归含糊其辞：“在一本古书上看到……咦，那边还有一座山，大小形状与北芒山差不多。”
“那是乌铁山。原本叫南芒山，一百多年前在山谷内发现铁矿，改了名。乌铁镇原名芒山镇，也是因此而改名。嗯，这恰好证明你刚才所言，北芒山的芸槐草靠近铁矿，所以富含铁，比其他产地的药草效果好。”
桑素纹对血液含铁的话题挺感兴趣，又绕了回来。当归暗自挠头，琢磨措辞。
隐约间，道旁传来吹奏哀乐的声音，以及嚎啕哭叫。
当归将头探出车窗，只见两百多米外，一行人正抬着棺材，缓缓而来。
“多半是死亡的瘟疫病人，去看看。”
赶车的胖丫环一路沉默，这时候突然了开口。她叫小铃铛，是桑素纹的徒弟。当归初听介绍时，差点笑出来，生得又肥又丑，偏要起一个俏皮可爱的名字，简直是讽刺。其实丑点儿无所谓，当归不是以貌取人的浅薄之徒，但这丫头的脾气着实暴躁凶厉，叫人难以生出好感。
小铃铛吆喝一声，马车加速向前行驶，很快与送葬队伍遭遇。
这帮人样子古怪，不像是正规送葬的。一共只有四个人，一人吹奏唢呐，两人抬一块门板——当归从远处看以为抬的是棺材，另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在后面跟随。他们都穿着家常衣物，没穿丧服，除了老者之外，其余人神情坦然毫无悲伤之意。
原因很简单，最近镇子上死的人太多，已无力举办像样的葬礼，寿衣店、棺材铺之类早就关门大吉。镇民们见惯了死亡，变得麻木不仁。
门板上躺着一具怪异的尸体，满面皱纹异常苍老，身体弯曲萎缩，仿佛七八岁的孩童。
“请问，你们是乌铁镇的居民？”当归打问，接着补充道，“我们是医生，从符禺县专程来诊治瘟疫。”
对方听见是医生，并没有如病人那样产生惊喜和期盼，依然神情呆滞。仅有一名汉子懒洋洋点了点头，连嘴都懒得张。
“这位是因瘟疫而死么？”
“还能怎么死？让开，别挡路。”汉子没好气地回答。
另一人感到不过意，好言劝说：“小哥，你趁早回去，别惹病上身。这瘟疫是治不好的。”
当归不好再多说，让到一旁。当送葬人走过后，他想起一事，喊道：“你们可认识楚楚，她家在哪条街上？”
“楚楚？死了两年多啦。”吹唢呐的汉子应答。
楚楚死了？当归以为听错，一个箭步蹿上去，抓住那汉子的肩膀，大声喝道：“你说什么？！”
由于心急，他下意识用上了力道。汉子吃痛惨叫，待要破口大骂，却见少年眼神灼灼杀气隐现。
汉子心生怯意，将愤怒咽了回去：“楚楚与一个叫许红莲的女人打架，被杀死，镇子上好多人亲眼目睹，你不信可以去问。”
当归听到“许红莲”三字，心沉了下去。他无力松开手，茫然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喂，小子，你傻了吗，还走不走啊？”小铃铛大声叫嚷，手中鞭子不耐烦地在空中啪啪啪虚抽。
当归转身跳上马车，急道：“快，去乌铁镇！”
马车启动，继续向前行进。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车速比刚才慢了许多，简直如蜗牛爬一般。更气人的是，小铃铛一边赶车还一边哼着走调的小曲，极其难听。
当归心焦如焚，在座位上坐立难安，忍不住催促：“铃铛姑娘，麻烦你快点好吗。”
“已经够快了，嫌慢你来！”小铃铛粗声粗气地反驳，老大不高兴。
桑素纹出言安慰：“何公子莫急，楚楚是你的朋友？”
“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归不假思索地回答。
“等到镇子上再打听详情吧，或许另有转机。如果你的朋友确实已遭不幸，着急也没用。小铃铛，快些赶路。”
小铃铛对师父的话甚是听从，马车明显提速。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乌铁镇。
乌铁镇距离符禺县三十多里，是北方进入青沅州的必经之地。旅人们早上从符禺出发，到此天色将晚，不得不驻留一夜。另一方面，镇子邻近铁矿，炼铁工坊和各色铁器行遍布，来往商人众多。因此，乌铁镇极为繁华，拥有一万多人口，与普通县城相当。
然而此刻，镇子里一片惨淡景象，街道上空荡荡，几乎不见人。大多数房屋关着门，里面毫无动静，死气沉沉。
楚江国的惯例，每个镇子有一个中心广场，旁边建有镇公所，负责日常管理。马车沿主干道一路向前，很快找到了目的地。
镇长叫赵曰皓，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结实，目光敏锐。他似乎对桑素纹的身份心存疑虑，拿着县令开具的公函观看许久，问道：“县府没派人一起来？”
桑素纹略现无奈之色，没有作答。小铃铛撇嘴冷笑：“那群官老爷敢来么？县令倒是问过，有谁愿意同去，一个个全成了缩头乌龟。”
赵曰皓点头，换上一副热情的姿态：“桑神医妙手仁心，令人钦佩。快请坐。您来了，乌铁镇就有救啦。”
双方寒暄之后，赵曰皓简要介绍了瘟疫的来龙去脉。
最早发病的是一名过路客商，他来到镇上第二天即病倒，几天后死亡。紧跟着，客栈老板和其他旅客也开始生病，并迅速向左邻右舍扩散。
病情十分诡异，大夫们束手无策。一开始大家没想到是瘟疫，特意从州府请来好几位名医诊治，不料病没治好，连医生一起送了命。
官府见势不妙，封锁了四周的道路，禁止出入。当归等人来镇子时，便遇到过三处哨卡，出示通行证才过关。
镇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等死。
如今，整个镇子已死亡三分之一，染病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生活在恐惧和绝望之中。
有的镇民企图穿过封锁线逃离，然而官府派出了士兵，日夜巡逻。见到有人出现，一律射杀不留活口。杀人后士兵不敢靠近，任由尸体在田野中腐烂。昨天，有野狗叼着小孩的脑袋从街上跑过，拦下来一看，是镇西刘木匠的幼子。他们全家逃亡，估计在半路上被士兵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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