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武看着火大，这小厮竟然如此怠慢。他今日穿着便装，也不欲用军官身份压人。腾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柜台前，一把揪住那小厮的衣领喝道：“你就是这么招呼客人的？”
那小厮没料到这客人的脾气如此火爆，被揪着衣领原地转了一圈才稳住身形。他见这顾客的穿着也不甚考究，本来惊慌的心思立刻就稳了下去。
大多数来这店里的都是平头百姓，有钱人也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小厮就是凭借这个手段自己筛选客人，看人下菜碟。时间过了这么久都没有穿帮，接连躲过几波店东清人的热潮。如今已经俨然是樊家小院里服役时间最长的小厮，比现任掌柜都资深。
樊家小院与其他店掌柜就是东家的模式不同，掌柜和小厮一样，都是为店东打工的工人，职责分工不同而已。时间一长，新来的掌柜都对这小厮毕恭毕敬。他也以此店的二掌柜自居，教那些新人如何甄别客人，以应付店东，少犯些招惹贵客的事情。
他看人极准，很少出岔子。不过今天这相人术落在齐武身上，却失去了效用。也是活该有此一劫。
原因其实很简单，齐武的出身贫寒，却有恩师赏识，美人垂青。小小年纪，已经是安宁堡少有的将级军官。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钢元掰成两半花用的贫穷少年。衣食用度无不节俭，这本是好事，对于这凭借穿衣打扮而相人极准的小厮来说，几乎就是灭顶之灾了。
小厮若是及时低头，倒也不至于引起冲突。不过他经历过几次风浪之后，对于自己的“技能”已经极为迷信。冷笑了两三声，上下打量着齐武道：“你这夯货怎敢如此对我？知道这是谁家的店么？”
“我管你是谁家的店？”齐武怒道：“快去给我把饭菜做了，否则我找你的东家，把你开革了！”
小厮却是冷笑，“开革了我不打紧，你可要遭牢狱之灾了。”他朝后指了指，哼道：“我家这店，可是特勤部名下！”
齐武神色一动，冷哼道：“又如何？”
“老实告诉你一句吧，这家店是特勤部名下监视吕家人的。”小厮得意洋洋道：“吕家已经失势，楚王殿下马上就要整治他家。我们这家店，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再次被齐武揪着衣领提了起来。“小小的平头百姓居然也敢拿特勤部、吕财相传播谣言？走！跟我去见官！”
小厮哪儿是齐武的对手？他挣扎了几下，根本无力撼动对方如同铁铸一般的大手。眼珠一转，胡乱喊了几声，凄厉惨叫了一声。“打杀人了！”说罢头一歪挂在齐武手上，浑身如同筛糠一般。
掌柜奔过来时，看见这般景象，只道齐武一怒之下打死了人。顿时就慌了，也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就去后厨喊人。
齐武冷笑，将那小厮掼在地上。一脚踩住了他的后心，扶着柜台等店东出来。其他几个小厮围拢过来，既不敢上前，又不敢放他离开。见这凶狠的客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就放下心来。吩咐一个人出去喊巡捕过来处理事端，其他人小心戒备。
等了没多会，就听见后厨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掌柜领着一个身穿棉袍，头戴厨师帽的男子奔了出来。掌柜朝着齐武指指点点，又跟那男子嘀咕了几句。
齐武早已经用眼角余光看到了那边的情形，也不放松踩在那小厮后心的大脚。时值寒冬，地上躺久了也不舒服。他要装死，就让他装去吧。
那男子点点头，表示知晓。挥手命掌柜去忙活，缓步踱到齐武身后，朗声笑道：“这位小哥，这小厮纵有千般不是，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地板冰凉，躺的久了怕是要出问题的。你就是有理也要变成无理了。”
齐武听着这声音有些耳顺，笑吟吟转过身来准备与店东讲理。孰料目光落到那男子脸上时，却如遇雷殛一般。指着他，喃喃道：“你……你……”
那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惊慌之色，但随即又掩饰的严严实实。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喜。“武儿……真的是你吗？”
齐武听着这声亲热的称呼，心中却腻味的很。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想要杀人的心思压了下来。不冷不热道：“王易……叔叔？是你吗。”
这人正是王易，他自从入了特勤部之后，一路辗转重新回到了咸阳。受了闫峰的指派，到赛车场外开了一家小店。算是半公开的联络站和情报点，但没有指派具体的任务。
不知怎的，这秘密被小厮听了去。没事拿来吓唬那些客人，倒也收效不错。只是不知道这风声有没有传到吕家人的耳朵里，吕家人作何想法，那就不知道了。
王易听见那声不情不愿的叔叔，心中微微一沉，不知道这小子清楚多少内情。脸上的表情也尴尬了起来，“真没想到是你，更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他笑着把齐武领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拍着他的肩膀道：“等着，叔叔这就给你做饭去。”
说完走到那装死的小厮身边，冷冷喝道：“别装死了，起来吧！”
店东出面，小厮也不好再装下去了。讪讪的从地上爬起来，垂着手等着发落。
这时巡捕也闻讯赶来，看到事端已经平息，便向王易走过来道：“王店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王易嘿然冷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黑封皮的小本，递到巡捕的手里。低声道：“特勤部咸阳分处的。”
巡捕接过证件，肃然起敬。“王店东有什么吩咐？”
“这个小厮先扣押到你那里。明天特勤部去提人。怀疑最近的一些谣言，这里是源头。”王易不动声色的指了指那小厮。
小厮还不知道将要大难临头，见店东目光投过来，忙谄媚的笑了笑。
“是。一定配合。”巡捕点头答应，走到小厮面前，不容分说就把铁链套在了他的头上。“跟我走一趟吧！”
小厮这才发觉原来店东针对的人是自己，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了。想要躺地撒泼，再装死一次。可他忘了，巡捕专门就是对付他这种人的。
见他又要故技重施，巡捕冷冷一笑，拿起挂在腰间的安全棍，劈头盖脸的就抽了下去。
小厮惨叫连连，像被烫了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脖颈一紧，已经身不由己的被巡捕拖着出了店门。
“店东救我……”他六神无主的哀求道。
王易冷笑一声转过脸去，已经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容。“武儿，你先等等。我去整几个酒菜，我们爷俩儿今天好好吃上一顿。”
齐武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在这里看见他，母亲一定就在左近。他迫切的想要见到母亲，可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的至亲。闷闷的答应了一声，由着王易把自己按到椅子上。
王易把掌柜的喊了过来，吩咐他去关了店门。自去后厨转了一圈，又端着酒菜到了桌前。殷勤的给齐武倒了一杯酒，笑吟吟道：“你母亲一会过来，我们先吃喝着。”
齐武咬了咬嘴唇，把怒火深深的藏进心里。端起酒杯道：“我敬你。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母亲。”
“不敢不敢。”王易谦卑的笑着，也端起了酒杯。“生活颠沛流离，是你母亲照顾了我才是。”
干巴巴的对话之后，两人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在王易乏善可陈的回忆中，王易的身影只是在父亲失踪那段时间里出现过几次。
他想憎恨这个人，却又发现他的形象太过单薄了。无从憎恨的起来。他们的恩怨，就让他们去解决吧。他现在只想见到母亲，无比的想，想到热泪盈眶。
巧儿躲在柱梁后，悄悄端详着齐武的眉眼。孩子长大了，大到她都不敢上前相认。她心中有愧，在他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选择了远走高飞。
这时候，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可是，母子之间的血肉亲情让她无法割舍。就这样一言不发的离开吗？就这样避而不见吗？
那个选择终归是个错。但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巧儿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桌前。
齐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低头看着酒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个女人。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站起来，朝这个女人狠狠唾一口浓痰，转身离开永远都不要看见她。
然而血浓于水。他无数次的在梦中哭醒过，母亲慈爱的目光，母亲牵着他的手。这个人不是别人，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无论她有什么错，他都必须原谅；无论她做了什么选择，他都必须原谅。
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她含辛茹苦的把自己养大成人。她只是选择了她认为正确的道路，那是她和父亲以及王易的事情，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断的说服着自己，手指已经攥的发白。脚步停下来，酒杯中倒映出熟悉的身影。热泪从眼眶中流出来，滴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巧儿看到他流泪，心早已经碎了。她伸出手，小心的按住齐武的肩膀。
“武儿，对不起。娘亲对不起你们……”
话未说完，齐武已经站起来扑进她的怀里。母子两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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