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尹站在方台之上，没有东张西望，可只用余光也足以感受到周围那无数的视线。
那些陌生目光之中的含义，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处，大都是好奇与期待。好奇，是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什么惊人之语；期待，是希望有人能灭一灭某个略显猖狂之人的气焰。毕竟大多数人都看不惯无名小卒得志便猖狂。而与孙缟相比，白尹的卖相无疑要好得多，态度也足够谦逊，足够引人心生好感——虽说只是观众们的一点偏向，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白尹微笑道：“在我看来，道德是希望世间变得更加美好的愿望，孙公子觉得呢？”
孙缟沉吟片刻，略略摇头：“在我看来，道德是规条，是对言行举止的束缚。”
“但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束缚？设立规条之目的何在？”白尹两手一摊，“难道不是为了维护凡俗的秩序，力求让世间更加美好么？”
对于此言，孙缟实在有些难以否认。但他隐隐有种感觉，那就是自己若在这里让步，之后就要落入对方的陷阱了。
于是他沉默半晌，在台下观众的催促声中才终于勉强点头。
白尹继续微笑着，朗声道：“世事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个人观念不同，立场不同……但我们能不能说，只要是为了他人好的行为，都是道德的？”
“损己而利人？”孙缟皱了皱眉，“那当然是有德之行。”
“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推论了。孙公子先前说过，欺辱别人的都是有能力者，是大国，是贵族，是官长。那么请问，他们为什么有这种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能力？”
“白公子是何意思……”
“我的意思是，权力从来不是理所应当的东西。为什么民众会将驾驭自己的权力，交给官府、交给君主？”
孙缟张口欲言，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看了看四周，硬生生咽了下去。他已经意识到了在这一轮论战之中，对方的陷阱究竟在哪。然而令人绝望的是，他此刻似乎看不到从陷阱里跳出来的机会。
从史书中拣选合适的例子，将古板之言一一驳倒，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可是针对某一个抽象词语下定义，甚至偷换概念，就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了……
于是孙缟只能叹了口气：“请白公子指教。”
白尹从容地道：“在起兵之初，每一个君主都是因为能够让手下的士兵吃饱饭，才获得了下属的忠心。在建国之时，每一个君主都是因为能够让治下的民众吃饱饭，才坐稳了社稷基业。换言之，有德于民，才可以得权。而其他人的权力也是一样，要给他人带来利益，否则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孙缟咬牙道：“给他人带来利益？损己利人是德，可施恩者自己若是从中获利，怕是不能称之为德吧？”
白尹立刻反驳道：“我可从来没说损己利人才是德。若是有德之人必须破家害己才能成仁，那要不了几年，怕是全天下的好人都要绝迹了！在我看来，互相施恩才是长久之道。”
“互相施恩？”
“既然有利于别人就是德，那么如果你有利于我，我有利于你，我们俩有利于其他人，人人之间都是这般互相有利的关系，何愁天下失德？”说到这里，白尹终于长出一口气，抛出了最终的核心观点，“交相利，则可以兼相爱。”
“交相利、兼相爱……”孙缟琢磨着少年口中的理论，皱着眉，满脸复杂的神色。他比台下众人更快地琢磨出了这一套言论里的巧妙之处，于是也就更是暗暗感叹，无言以对。
在一片沉默中，众人望向白尹的目光也愈发敬畏。相比于刚才在台上锋芒毕露的孙缟，白尹显然更温和有礼，可是言行却更有深意。孙缟若是能将今天的论点继续丰富完善，或许能新立一派；可是无人可以否认，此刻的白尹已然能够立一学派了。
在今天之前，学子们对于‘德’的阐述总是脱不开陵糸二圣的藩篱。即使是再怎么叛逆的狂士，对于‘德’的定义也和陵糸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划分好坏高下不同罢了。可是将‘德’解释成这个样子，却是自有大辩以来的第一回。
“白公子高论精妙，在下不及。”孙缟拱了拱手，神色间有些落寞。他没打算听白尹的恭维承让之语，自顾自转身走下台去。
不过就在此时，又有一位年轻士子登上了方台。
这人的样貌，哪怕是跟白尹比也并不逊色。唇红齿白，五官精致，身形瘦削，肌肤细嫩如少女。无论是面貌还是那灵动的目光，都让他显得比白尹还要更加年轻。他的声音也比寻常男子要婉转许多，却不乏让远处观众都听清的力度：
“吾名渔贤，想请教白先生一点问题。”或许是因为刚才的表现，新上台者对他的称呼不再是‘白公子’，而变成了‘白先生’。
不过白尹依旧神色淡然：“渔公子请讲。”
“不瞒大家，我从小也是跟着家人做过行商，对商人的行当算是有一点了解。所以刚才听白先生所言，就让我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交相利、兼相爱，这不就是商人行当的模样吗？”
“确实，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其他事情也可以这样理解。”
“但在世人眼中，商人似乎并不是一个值得向往的行当……”
渔贤话音未落，白尹却笑了。他扫视着周围，看着由近至远那一张张脸庞上的表情，忽而产生了一个念头。
或许应当说，他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是到了此时，忽然想直抒胸臆罢了。
于是白尹大声道：“士农工商，世人皆轻贱商业。可若是将有德之商人与无德之君主相比，孰轻孰重，孰高孰下？白某虽不才，却也愿以商人手段，平天下不平之事。众所周知，那洛国遭异世大妖毒害，存粮已然告急。而白某的商队，就要带一大批粮食过去解危救困！在下一人之力有限，故而问诸位，可有人愿意随白某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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