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山脚下，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镇子，平时常居人口约莫六七千。可是今日，却显得人声鼎沸。尽管没法知道确切数字，但怎么着也超过万人了。
但在镇子的中心处，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却反而最是安静。
那是一大片青石铺成的空地，许多人盘腿席地而坐。在这些人的最中央处有一方台，高不过腰，长宽不过十几步，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辩之时已到！”
十位竹家老一辈的长老此刻都站在台上，如此齐声高呼着。而在方台不远处，坐在竹澄意身旁的白尹却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
他实在想笑，可惜这场合真的不适合。而且更令人惆怅的是，刚才长老们那句话里微妙的违和感，全天下大概只有他这个异世来客能理解，所以也无从跟人分享，或者吐槽。
在一番例常的尊奉天地与先祖之辞后，十位长老终于宣布大辩开始，以及本次大辩的主题。而到了此时，周围学子们也真正凝神细听起来。
“潼厉王罪行暴露，已然身死。可他放出的异世大妖却仍在洛国闹得狼烟四起，渐有民不聊生之象……”
白尹不由得一愣：“那个潼王的谥号是厉？”
在众多专属于君王的谥号之中，这个‘厉’无疑是最为糟糕的恶谥。相比于之前萧木告诉自己的那个‘拓’，实在严重太多。不过考虑到这位君主死前暴露的那些阴谋，如此谥号倒也不令人意外。
带着白尹进场的竹澄意听他提起那位已故潼王，顿时咬牙切齿道：“无道昏君，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我竹氏太史令，更召异世大妖，人人得而诛之！厉字谥号，在我看来还不够呢！”
“那是当然。”白尹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点头附和。
竹澄意忽然问了一句：“白公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呃，先生是说潼厉王一事？”
“然也。”
“确实是有些想法……”白尹注意到这位竹先生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禁问道，“难道我还能直接上台去讲？”
“我建议，白公子你最好不要抢在第一个，但到了后面，等那些大学派讲完，白公子或许可以后发制人，上台去试试。若是能言之有理，不难找来年轻才俊以公子为老师。”
“呵呵，正有此意。”白尹微笑着点了点头。
“……诸位才俊对此事有何看法，皆可上台来论。”主题既出，十位长老便走下方台。而四位年轻的竹氏弟子则上台来，在方台的四角盘腿坐好，作为台上的秩序维持者。
方台之下，则顿时议论纷纷。
洛国乃天下有数的大国之一，更是与岳山毗邻。其国内发生的大事，自然能吸引天下人的目光。因此在大辩开始之前，便有很多人猜测本次的主题可能正是此事。结果，事实果然如此，而各家各派早已有所准备，各有定论。如今只待大家稍稍准备，便可以上台发论了。
白尹却有种异样的熟悉感。
他前世起家之时，最关键的一笔资本积累是投资了一家新成立的网站。而那个网站，就是所谓的知识问答类社区，其形式便是有人提问，然后大家在这个问题下自由发挥。一开始，那网站颇为精英化，后来随着注册门槛的降低越来越水，不过在此期间估值升了不知有多少倍，让白尹一进一出赚得盆满钵满。尽管不是主要持股人，可仅仅是不到十分之一的股份，收获也很是惊人了。
对于这种“如何看待××××”的问题，当初参与运营那个网站的时候白尹实在看过不知多少遍。相应的，许多种不同的回答思路也瞬间浮现于他的脑海。
正面以对，用最传统或主流的观点，详细阐述。只要文采足够，声情并茂，不难收获许多赞。
另辟蹊径，从他人难以想到的角度出发，得出新颖的结论，则是一种出奇致胜的路子。
若是无名小卒，可以专门针对已然活得不少赞的主流答案。毕竟人们的观念难以统一，再奇怪的想法也总会有市场，说不定能借此收获些许人气。
出现了哗众取宠之人后，又可以针对此人，进一步阐述主流观点，并且在其中融合些许独到的思维，引申新的思路，这又是另一条吸引关注的途径。
岳山周围的几十家学派，大概就是如此吧？在历年来的许多次大辩中，许许多多新人涌现。其中有的仅仅是收获一片骂名，黯然消失；有的却成了新秀，得到一批人的拥戴，从而成立新的学派……白尹已然能够想象，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番针锋相对的论辩了。但此世非彼世。有陵糸之言在先，这几十家学派无论怎样争论，大概都会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免得被人骂作歪门左道吧？
白尹正暗暗琢磨着，就见一位身披玄色长袍，留长髯的中年人走上了方台。随着此人上台，周围的议论声迅速平息，似乎等其发言。
“那位乃是陵家的当代家主，第七十二代师子。”竹澄意忽然扭头解释道。
白尹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第一位开坛收徒讲学传道的师子，是陵子。而在那之后的许多位师子虽然没那么高大的名望，可是携陵家积势，无疑不可小视。显然只有这样的人物第一个发言，才能服众。
方台之上，当代陵家师子朗声道：“国乃大器，有德者守之，无德者失之，此天下至理也。杀史官，召妖邪，以邻为壑，以治下百姓为草芥，此诚取死之道也，终得厉之一字为谥。何为厉？杀戮无辜，暴虐无亲，愎狠无礼，扶邪违正！观其作为，此谥恰如其分！”
白尹只听了几句，便不由得暗暗叹气了。再看看周围，大家似乎也有些不以为然。
这大辩会场里的学子，哪个不是见多识广之辈？哪个没有跟人争论过许多次？而陵家当代师子之言，其主要含义却仍旧和千年之前一模一样。若不是圣人积威犹存，这就实在有些难以服众了……
在一番长长的道德论述之后，台上的中年人总结道：“故而，诸王当引此事以为戒，明天道，守仁义，当能高枕无忧矣。”
然而就在此时，台下传来一个年轻而略显狂傲的声音：
“我还当陵家能有高论，想不到居然如此！天真如孩童，守旧如老叟，着实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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