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伤疤，外在的或内在的，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伤在哪个部位，都不会让你和任何人有什么不同。除非你不敢面对，藏起伤口，让那些伤在暗地里发脓溃烂，那会让你成为一个病人，而且无论如何假装都永远正常不了。
看见老三，乔大爷会轻轻叹一口气。这口气的感情很复杂。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因为谈不上，是人都要过苦日子；也不是佩服，顶多算青眼相加。一个“江北佬”、侉子带着腿脚废了的老婆和四五岁大的女儿（还是六七岁？），在这里卖锅盖面。难！这世上有三件苦活：打铁、和面、磨豆腐。一间店从早上七点开到晚上七点，卖出去两三百碗面是有的，得和多少面？还是和碱面，这里人叫“跳面”，一头用竹竿固定，一头让师父拿脚压住，“弹跳揉打”，少一步都不行。这种面有毛孔。
除了面，还要熬酱油、准备浇头、烧锅。好在有老三他娘，在店里给他帮凑帮凑。
苦不苦？苦。但是乔大爷又有点羡慕。这羡慕也分了好几层情绪。首先，老三长得不差。你要让乔大爷一个男的形容老三如何“长得不差”，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蛮讨喜”。光外面一副皮相好不能说讨喜，要会办事，会说话，不是这里人说的“见人兑汤”，也不是北方人说的“会来事儿”，而是话头子巧。
老三一天里的大半天是不说话的。要说只说，“看看吃点什么诶！”，“长鱼面没有了”，“门口有小咸菜，自取啦”，“冰箱在空调旁边，里面有可乐”这类话。要么就是每天下午快到五点，走到街对面——乔大爷这一边，买两块黑米芝麻桂花糕，“我老婆欢喜吃这个”，再做一碗加了肥肠、长鱼、干子的面送回家里去。一般他要在家候些辰光（背着老婆去上完大解），然后再回店里做生意。
他生意做得非常不坏。这么小一间店，长条桌前后加起来八九桌，有时候不够坐就摆在外头，“一年下来至少三四十万”。
“你怎么知道？”乔大爷把耳朵凑到娄玉生脸上。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娄玉生说。
“你别看他穿的差，一年到头一件汗衫，球鞋穿了好几年还在你这补，可人家买房子了呀。六楼原来住的老黄，你忘了？以前是租给他的。”
“还有他那面店的房租，这个我不用讲了，现在一个门面多少钱！”
“嗯…”乔大爷低头沉思一会，又说，“不过，老三老婆真是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
“那还能有假。”
“老三算良心好的…对得起她。”乔大爷说。又从筐里捞出一双袜子。
老三老婆肖芸出事是在六年前，小鹿才一岁，老三还在江北开面店。小两口刚结婚，气盛，难免斗嘴。一次，两口子因为一点小事置了气，肖芸摆下孩子回了娘家，心想一来孩子没妈，二来面店没帮手，老三耐不住三天就得找她。结果老三没搭理，系了个背兜，带着孩子在面店干活。
她娘家在农村。那时候正赶上农忙，第一遍水稻收了，都在地里忙，没人管她。她家那个平台，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没有扶栏，离地两层楼高，摔不死人，就是用来晒谷子的。肖芸落下去，腿先着地，再杠到一个旧石磨上，两小时后才被回家吃中饭的弟弟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老三把她接了回去，两个人相对无言，涕泪泗流。心里都悔，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日子还得往下过，但江北是住不下去了。搬到了勺白巷的第一天，老三把老婆背在背上，扛到六楼，再下去扛轮椅。小鹿拿着两个箱子跟着。从那以后几乎就没看肖芸下过楼。有闲人白天里朝楼上看，经常见她一身碎花睡衣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巾被，眼神有点浮。她喜欢看书，做文章。给报纸一篇一篇的投稿，不少都被登了。
“她的文章我看过的，都是在副刊那一栏，会用很多四个字的成语。”乔大爷说。
乔大爷又说：“你别看高老蔫这个人，表面上那样那样的，老三盘的店，还有住的地方，他家小鹿的学校，都是他给找的呀。”
“老高是老三老婆的远方亲戚，又是治安警察，帮个忙很正常。”
乔大爷摇头，“这年头，亲戚不来借你的钱就谢天谢地。”
高老蔫既是寺里的大和尚，也管勺白巷这一块的治安，在警察局里有编制。管的范围上至流动人口，下至饭店里消水的去向；庙里的老住持，江里的小虾米，都得看他脸色。都天菩萨庙里的和尚都有两份职业，不分白天黑天，庙里没事就能走。小庙，供的又是比较冷门的都天菩萨，是保佑三江水不闹灾，龙王爷不发水的。除了江里的渔民偶尔过来捐点香火钱，入项实在是少。谁愿意过来做和尚？
不过寺庙里大钱没有，小钱一直不缺。放焰口和祈福仪式，算是庙里比较重要的进项。
巷子里的街坊过了身，孩子高考完了来祈福，还有初一、十五的头柱香，都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你去南山看看诶！在他们那里供一盏灯多少钱，我们这里多少钱。更不要提到苏州了我跟你说。”一到重要的日子，高老篇很会做香客的思想工作。
“灵不灵，你要试了才知道。你知道我们这虾屎点长的巷子，怎会有个庙？庙不在大山不在高。要看位置，看风水。这里是运河、长江和护城河的交界口，在古代，是出龙王爷的地方。在你脚下踩的这块地，就是龙的头的位置，清朝的大官在这里盖一座庙，就是要镇住龙头，不让江南发洪水。”
听的人这时候通常都会脚底一软。
高老蔫没说假话。勺白巷，古时候又叫烧白巷，是运河和长江交界口旁的一块芦苇地，在明清时候是烧盐的地方。后来烧盐的工人、贩盐的小商人多了，渐渐修了路，起了房子，开了小饭馆，成了条巷子。就叫烧白巷，盐是白的嘛。后来管事的人嫌这名字不
吉利，就改叫勺白巷。
三年一大早，五年一大涝，地方的名人和有钱人就筹建了这座都天菩萨庙，连上后院的菜地在一起，占地不过十亩，没金山寺、隆昌寺一个指甲盖大小。和尚最多的时候不过十个，现在只有五六个。还都是像高老篇一样的鳏夫。几个老头，凑在一起，打打牌吹吹牛，也图个热闹。
肖芸病的头两年不重，老三每周带她去仁和医院做复健，扳脚撑腿，防止肌肉萎缩。有个护士叫刘秧，年纪倒蛮小，才二十，手大劲大，力度也刚好，在骨科挺多病人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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