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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带着她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敢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巷口，瞿阿午的盐水鸭摊上围了一圈人。见不到人，只听刀声嚯嚯，白碌碌的鸭子皮挂了一排。外头贴着人脑袋，对着砧板指指点点，要腿，要肚子，要鸭头。鸭子被钩子吊着，嘴巴很瘪，肛门那里骨突了两个泡。
瞿阿午有两个外号：四眼，油手。是外号也是特征。他长得斯文，白面皮，挺鼻梁，就是眼睛小点，高度近视。手永远是油腻光滑的，卖鸭子不卖鸭子的时候都一样。买盐水鸭的人一般只能看到他的手，他低着头只顾切，额头中间那缕毛抖抖的，也很油。
瞿阿午一般自己来。问他老婆呢，回答在家卤鸭子。他老婆和他长得很不像，腰子粗，浑身香料味。茴香？八角？香叶？都不是，反正在她旁边站久了容易打喷嚏。
“她要在家炒盐。把海水腥气炒掉，水汽炒掉，炒到盐起了毛，就抠着鸭子喉咙眼，里外抹抹遍。…闲不下来！卤鸭子要用抽丝水，隔三分钟浇一下，肉才嫩。”
每当人家问他老婆怎么不来，他就把上面的话说一遍。
到晚上九点左右，瞿四眼就收摊，玻璃匣子锁好，接线板收掉，车尾挂搭扣在电瓶车后头，从勺白巷东口开走。他家住在西边的长江路，开回去半个钟点。
前两年，瞿四眼的鸭子不到八点就能卖完他就多坐会儿，跟在路边织补的乔大爷聊天。最近这半年，巷子里开了一家南京桂花鸭店，带走不少生意。他待到九点还不一定能卖完。不过也正好，他和乔大爷有个同好，喜欢下棋。两人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下棋。路口生了些野天竺葵，驱蚊。
自从有这条巷子起，乔大爷就在路口设了个织补的摊子。一个塑料筐，一个马扎，一个人。蓝色的塑料筐放在路沿，显眼，他人隔着几步坐在梧桐树荫底下，埋头穿针引线。因为总缩着头勾着肩，远远看上去像个浮在地上的墨点。
织补一般都是女人做，从没听说男人做织补。这就跟在医院见到男护士一样，让人犯嘀咕。街坊家里的好衣服，皮衣刮破了，西服袖口被烟烫了个洞，都到市中心八佰伴负一楼找专业的裁缝。只有旧袜子穿破了，小孩子的棉毛裤炸线才拿去给他。袜子洞一个一块钱，衣服洞一个两块，免裤脚、改瘦、纱线脱落的话另算，主要看费不费工夫。
乔大爷没有老婆，好像有个女儿，早就嫁了人。他一个人住在勺白巷小区进门右手边的一楼。不养猫，不养狗，嫌脏。有个小菜圃子，被他搞得蛮好的。除了种苋菜、辣椒、茄子和黄瓜，还有地肤和曼陀罗。地肤长得一蓬蓬的，绿得张牙舞爪，能用来绑扫帚。曼陀罗花能治风湿，但只能外用，泡药酒喝听说会药死人。
乔大爷本人，干净得有副可怜相。可能因为瘦，凹，皮一缕一缕竖挂着，像黄瓜。大夏天会在绵绸衬衫外面套个毛线背心，热了也不脱，冷了也不多加衣裳。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乐乐的。
“乔大爷，你看看我这条裙子，好气人。”有活儿了。一个大妈。
“被钉子勾的呀？”
“我家猫抓的！没有给它剪指甲。”乔大爷戴上老花镜，先看裙子的纹路，然后翻开里子看。织补第一步不是看衣服料子，洞大小，而是看布料的纹路。针织的，梭织的，针织的布不如梭织的韧，线密，很容易就勾破了。
“小事。你过一个钟头来取啊，我手里还有一件。”
“不急不急。我买菜回来拿。”
乔大爷手上套着一双袜子。没洗干净的袜子他不补，不过这白袜子，再洗也黄，也糙，一看就是做体力活的。
“谁的袜子哇。”送裙子的大妈问。
乔大爷不回话，拿针箍的手往后面一指。补袜子的人正在春醪酒楼里吃干拌面。
春酮酒楼是三年前开的，左边是一家烟酒铺，右边卖桂花糕，正对面就是居民区。开茶楼的刘鑫开奔驰。有钱。
刘老板会做生意，体现在两点：不吃独食，不嫌贫爱富。虽说是酒店，但是八块钱一碗的干拌面，卖。六块钱一碗的红豆圆子羹也卖。大煮干丝才十块，小份也卖。都是大圆桌，一人坐着点一碗面，吃完了坐着慢慢划手机，看旁桌的吃相，随你。没人赶。
贩夫走卒，贩履织席之辈，随便进来接凉白开，不收一分一文。生意清淡的早十点，晚三四点，坐着享受一下免费空调也可以。江南的夏天热得人心慌，尤其中午头，仿佛一个蒸屉搂头盖下来，喘一口气都嫌烧心。乔大爷家里没空调，午睡睡不着，跑到春醪酒楼前两裸大梧桐之间。大堂经理黎姐给他递了杯水。
“老爷子，现在入伏了，你不如下午就坐在这里呀。”
“不行的，我织补筐子还在外头。”
“行的。我给你拿纸板写块板子，‘织补’，然后一个箭头指到店里，一抬跟就能望到你，三四步路。”
“妨碍你们做生意的嘛。”
“不妨碍。”
这事儿就说定了。到了七八月的伏天，乔大爷就提着马扎，拎着茶杯，捡大厅西头一个角落挨坐着。就是广播里的说书也不能听了。大厅里在放流行歌曲，吵哄哄的。
乔大爷还是喜欢坐在路牙子上。看鱼贩子从江边上来，扁担上挂着几十条四五尺长的带鱼，银光闪闪，威风凛凛，像提着几十口大刀走过巷子；看楼上的老刘提着鸟笼，手里拎着油条篓子去江边“观水”；看酒楼旁边卖桂花糕的娄玉生驮着两口米袋去菜市场买
米，所到之处，两缕米灰；看老三骑着自行车送女儿上学，一抬眼，他老婆坐在六楼上往下望一—那时候他老婆还没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