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白尹走进玉柔阁之时，大雪已然停了，覆于天穹的阴云却并没有散去。相比于晴天，今日的天色黯淡了不少，仿佛太阳还没升起似的。
在瑜梨的小楼里喝了半杯茶，萧木便现身了。
他们所处的是小楼的二层，而瑜梨和她的侍女则待在一层练琴，因此便有飘飘渺渺的琵琶之音传来。伴着从杯中飘腾而起的茶香，房间里烘得很是悠然。
但白尹开口所言之事，却一点都不悠然：“我之前就已经看过了潼国的官制，不过昨天跟史书的记载对比了一下，却发觉有点奇怪……”
萧木笑了笑，反问道：“川公子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了吗？”
“对，现如今潼国的官制里，六部各由尚书领头，尚书们直接受潼王领导。但我看岳山的记载，在潼拓元年，也就是现今的潼王登基以前，潼国官场似乎并不是这种状况。在六部之上，本来是有个丞相的，但在潼王登基之后……”
“他废除了丞相之位，没错，史书上应当有记载的，但绝不会太详细。”
白尹放下茶杯，缓缓说道：“丞相执政，太尉掌兵，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各国大多是这样，唯独如今的潼国例外。废丞相之位，散太尉兵权，直领六部，御史们皆噤若寒蝉——潼王上任以来，这改革也真是大刀阔斧。”
“是啊，他动作相当大。”
“所以我想问，在这一系列动作之中，是不是有什么招惹到你了？”
白尹抛出了这个问题，萧木却没有回答，而是举杯喝茶。那茶杯与举杯的双手，几乎遮尽了下半张脸。
沉默片刻之后，白尹又道：“曾镬全家被斩的那一天，我问过你，可是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当时你演示给我看的能力实在有些吓人，我惊讶之余，也就忘了问清楚。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对潼王究竟有何仇怨。”
“仇怨啊……”萧木呢喃着，眼神闪烁。
白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继续道：“我看了潼国内部的统计，也看了岳山的记载。自从登基以来，潼王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昏庸。四年以来，国库日渐充盈，平民百姓的生活似乎也富足了一些。私德有亏之人，未必治不好国；品行高洁的君王，倒是不一定有益于平民百姓。若是以百姓为重，似乎就不该跟潼王做对。总而言之……萧侠现在之所以如此坚决，难道只是为了给竹氏一家报仇？”
“你忘了，还有他为了召唤仪式而牺牲的上百条无辜性命。”
“但潼拓二年的蝗灾中，他下令赈灾时，挽救的人命可绝不止几百条。”
沉默半晌。
终于，萧木放下了茶杯，苦笑道：“川公子还真是敏锐，好吧……实话实说，让我记住的并不是潼王在朝堂上的动作，而是某些不为人知的举动。当年他继位登基之后，曾经在暗中下了一道诛妖令。”
“诛妖令？”
“潼国以内，不听他号令的妖族，基本上都被剿灭了。像我这样幸免于难之辈，全都是排队去给他磕了头，才得以留住一条命。他登基以前国内势头最大的，是黑燧妖一族，结果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与我相识的朋友，有好些硬气的人物，也都无辜殒命了……”
说着，萧木长叹一口气，眉眼低垂，神情颇为萧索。
白尹若有所思：“只要是不听话的，全都死路一条么……”
“所以川公子应当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如此坚决了吧？您不也是一样吗？宁愿死，也不能给人当奴才。”
“萧大侠是仗义之辈，胸怀仁义。可若是潼王倒了霉，邻国趁虚而入，最后连累了潼国几百万人遭殃，千家万户流离失所……萧大侠，心里不会不安么？”
白尹一言既出，萧木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愣了半晌，萧木反问道：“那川公子是怎么想的？”
白尹淡然说道：“我不会犹豫。因为我很清楚，照潼王这个路子走下去，潼国百姓迟早会遭遇更大的祸患。”
“怎么说？”
“朝堂上的权柄，被他收缴在自己手里。民间的妖族，被他扫除一空。那么接下来，他要干什么？”
萧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莫非要开疆拓土吗？”
“对，在开战之前，扫除一切不可控的隐患，这就他所做的事情。而等到战端一起，那就不只是潼国百姓了……”
白尹话音未落，便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两人赶忙转头望去，看见是一脸凝重的瑜梨，微微松了口气。这时他们才注意到，那琵琶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瑜梨走到桌旁，对着白尹忽然跪了下去。上身倾伏，双手扶地，两膝并拢，跪姿相当的标准而恭顺。
她低着头，嗓音里却仿佛含着一股压不住的劲：“川公子，既然您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便是同道之人。以后但凡有需要奴家帮忙的，尽管提出来，玉柔阁必尽全力。”
“玉柔阁？”白尹不禁颇有些诧异，“你是玉柔阁的话事人？”
瑜梨抬起头答道：“玉柔阁的幕后老板，正是萧侠。而奴家，是平日里掌柜的。只要别是太异乎寻常的要求，奴家可以担保，任凭川公子提。”
“掌柜的，这么年轻？”
萧木忽然说道：“别看瑜梨姑娘年轻，但她着实可靠。她生在书香门第，从小读过不少书，如今体味了纷繁人情世故，更是八面玲珑。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志向，恐怕比我更坚定。”
“为什么？”
瑜梨轻声道：“川公子知道潼王登基后废了丞相之位，可知那丞相最后的下场如何？”
看看她清冷的面庞，似乎不难猜到了某个答案。
于是白尹说：“想必，跟姑娘有些关系。”
瑜梨微微点头，面无表情：“丞相李谦，满门抄斩。而我，是李丞相的女儿，侥幸躲过了一死而已。”
白尹顿时了然——真正让萧木放心的，大概并不是瑜梨的能力，而是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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