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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失望，是从你那次没有来救我开始的。风从林间开始刮起，雨水偷偷从天空降落，这世界上的人苦于去处，满街狂奔，弄得全身泥渍。我就站在道路中间等你，任他人的肩膀冲撞我的肩膀，始终觉得你会来，又始终没等到你来。
“她对逃离都市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执念。我没有。我对清净已不抱期待。事实屡屡证明，中国这台高速运转的大机器，搅得几乎不剩方寸清净地了。我们能找到的，开发商们也都找得到，无论多偏的山地与海滨，不出半年，必定轰轰隆隆地开始施工。隐居时代早已过去，至少在中国。我怀疑今后去到的每一片较为清净尚未开发的土地紧接着都会被无孔不入的资本势力蚕食鲸吞。”酒精的刺激，须臾越说越多，酒，真是个好东西，让人隐匿自我，也呈现了自我。
“住到都市兴许还好些。能开发的都开发尽了，反而不必担心小区周围会突然冒出噪声震天的大工地。”李云泽喝了一口酒，触碰一下身上的雨珠，它就化成一小溜水线流走了。
“事实上，我单身时，就住在市中心一处旧民居里。从房间出发，往西南走十分钟，是当地最繁华的老商圈；往西北走十分钟，是本市最高档的购物中心。我虽然很少逛街，但不得不说，都市生活也别有一种隐于世的趣味。”须臾靠着门对李云泽笑着说。
“都市的好，在于可进可退。想静，钻进自己的房间，躲进公园的小树林，或仅仅戴上耳机，立刻就能逝开千人远，神游太虚间；想闹，随便一收拾，自然约得着旧朋友、新猎手，爱或情借来填一晚，无谓多贪。不像我们现在居住的偏远海岸，连基本的蔬菜都买不齐全，要专程坐车来回十公里买菜。网购也麻烦得很，先得逐一问店家怎么发货，不少快递送不到楼下，必须亲自到五公里之外取件。信息和交通悬殊如此之大的中国，隐居其实很讽刺—表面上仿佛寻到了清净，可是为了一丝清净，却不得不直面更多或许本可避免的琐碎与烦恼。”
“谁说不是呢。一直希望自己能活得像一株植物，简单，顽强，随性，自在，落在哪里都能长得茁壮。乡下我可以过得井井有条，都市也可以活得徐徐有秩。其实我好久没有体验过都市生活了。偶然想起从前在闹市区的灯红酒绿，惚惚如梦。”夜色中须臾的表情看的并不清楚。“那是我单身的最后时光。因身处繁华场，风流韵事其实不少，隔三差五便可跟人约饭谈情。尽管夹杂着试探和挑逗的约谈常常令我失望，交际难交心，但朋友却容易交。同是天涯沦落人，只要不掺杂性，躲在面具背后的人，坦诚相待，便会轻易地交付真心。在大众所谓的yiepao软件上，我同样也能遇到相互串门的好友。”
“啧啧啧，社会社会，”李云泽表示敬佩，
“呵呵，”须臾轻笑一下，“那时我们都失业。住很近，只隔了两栋楼。他时不时会请我过去吃饭，除了拿手好菜，还有一桌子的零食供我打牙祭。饭后我们一起发呆看剧或各自刷手机，偶尔一起出门买生活品。作为回报，我会请他吃饭或看电影。下雪时，我约他一同去公园赏雪。工作日的公园空旷无人，雪后的白茫茫大地独为我俩所有。松针上的雪屑落入脖颈，凉津津的，缩脖耸肩，欣喜刺激。广场上的雪化了一半结为琉璃，正好供我们飞似的纵情溜冰。”
“很浪漫。”李云泽并没有觉得这个“他”开始哪里不对。
“老朋友更不必说。一通电话，只要不堵车，二十分钟后便可聚首。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围着火锅热闹地大吃一顿，再一起散步到体育场，坐在被霓虹照耀得彻夜不灭的夜空下，一边看健身区的老人孩子一家几口拉臂伸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夜色渐浓，才依依地送她到地铁站告别。偌大的都市，近千万人口，哪怕单身，只要有一个朋友，就不会觉得太寂寞。即便不常见面，想到他也在几条街之外呼吸着这方空气，就觉得时空中还有几多甜暖。”站起身，“雨太大了，进去吧。”
“好的。”李云泽随着他进屋，两人靠着沙发坐着夜谈。
“这是我关于故乡的最后记忆。后来我离开了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搬到了她在光都租的屋子，住了两三个月，接着就开始了直到如今的半隐居的浪荡生活。虽然，她是一个大老爷们，但是她对北京毫无感情……”
“等等，她，是大老爷们？”李云泽不确定重复一遍。
“嗯嗯，哪里不对吗？”坦坦荡荡问。
“没事。挺好的，你继续。”只不过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同样也是男的，又如何！
“工作两年只让她恨不得立刻离开那座在她眼里冰冷无情的大都会。其实我挺喜欢光都的。南方太细腻，美则美矣，于我而言却是无法共鸣的他乡。而光都就是北方气质的集大成，粗中有细，闹中取静。食物不够精美，人或许也太粗野，然而那座城市的棱角，却熟悉得像是华北平原上的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无非是更大一点而已。我喜欢野里野气的光都。”
“嗯嗯，我更喜欢光都的人。或许是人以群分，反正我在光都见过的朋友们，都有一种近乎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他们心高气傲，有主见，不妥协，个性鲜明，接纳包容一切异己，同时又寂寞而脆弱。文艺青年的特质，在光都最有纯粹的戏剧性体现。”
“我喜欢那群人，那群对世界充满了戒备或失望、却对我掏心掏肺的外冷内热的青年们。大约我特别懂得他们的寂寞，用钥匙轻轻一旋，就可以让他们放下警戒，打开心扉，彼此坦率，明心见性。同样因为寂寞，这群人都很好约。开门见山：“明天见个面吧？”不出两分钟：“好”。总有人说文艺青年心思太重，难以捉摸，我却觉得，他们只是戴了一层繁复的保护壳，一旦撬开，内质往往更简单柔软。偶尔我会幻想，或许我可以跟那群又寂寞又美好的朋友们住在一起，大家合租一套公寓，该工作的工作，该恋爱的恋爱，该发呆的发呆，反正冰箱里总有吃的，我也不介意多做几碗饭。……只不过，她不喜欢。”久久的沉默，须臾从口袋里掏出烟抽起来。烟圈一圈一圈向四周扩散。
“所以为了留在她身边，为她来到这里？”李云泽问道。
“是的。只不过最终还是留不住她。爱情这东西，一个人用力过猛，皮筋弹回来，太疼。”
“嗯，我懂了。”李云泽将他烟抢过来，“咳咳。”
“不合适的，就别强迫自己了。”须臾从李云泽手中将烟拿回来，掐掉。
——与我相识一场，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这场雨来势汹汹，中途没来得及收住雨丝又突然放睛。想起了和忘记名字的人的故事，没有辜负这些短暂相识，成全了往后一晴一雨间的快闪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