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路鬼戴着一副鹿皮手套，手套的腕部缝着一条长长的中间用猪皮加厚的麻布，被松松地缠绕在他小臂上。
他右手的直指和拇指间拈着一枚圆溜溜的铅丸，放在眼前观察。
那天夜里，他应该带上这袋铅丸的。
这是火枪的弹丸，是朝廷不能容忍的违禁物品的重要的一部分。而就算没有火枪，指路鬼也觉得它比石头好用，所以很是疑惑朝廷为什么那么敏感。
铅丸很重，而且很软所以容易加工成型，体积小所以可以飞得更远。最重要的是，铅是有毒的、铅丸打进人的身体，如果没有及时取出的话，被击中的人要想活，就只有截肢一途。而如果被击中的地方不方便的话，那就只能拼运气了，看中招的地方挖得干不干净。
如果那天晚上的用的是铅丸，首先，被直接命中头部的矮瘦子，是绝对会死。
之后……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指路鬼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光凭两根棍子就做到那种地步，百十支接连不断的箭矢，加上他几乎用上了毕生所学的四次攻击，收效甚微。
那个叫贾振翼，江湖名号是真舵主的通缉犯，指路鬼记住了。第一，因为他当时没死。第二，指路鬼不认为他之后会死。第三，既然他没死的话，就一定会找回来。
【很棘手的人。】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那个使环首刀的瘦高个。
贾振翼强则强，但可以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强在哪，为什么强。那个矮瘦子也很麻烦，是个湘人，还会用蛊，但指路鬼收拾起他来也很轻松。
唯独那个瘦高个，指路鬼都没有对他出手，因为他清楚自己出手也没用，对方一定有应对的方法。而且还有一种感觉，如果不是他背着那个矮瘦子的话，他会朝着自己攻过来。
【身上有长年旧伤，体内肺腑有暗疾，双手新伤初愈，现在又复发……这可不是一个高手该有的做派，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惜命的。】
拼命有拼命的拼法，说到底也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取最大程度的对己方的益处和对地方的坏处。
【那个瘦高个，稍微修养几个月，至少在这城里，单论个人武力无人能出其右。但他偏偏，却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的样子。不怕死的人，应该很清楚自己怎么去死才能最有用才对，而他……】
……
【他只是在求死！】
李姥姥也是这么想的。
“巫、蛊、医，三者自古以来渊源深厚，你那个喜欢用毒的同伴，是湘人吧，他没有给你什么建议吗？”李姥姥这么问瘦高个。
“他给我建议，是因为他是我同伴。后来他成了我朋友，就没有再劝我了。而我和你，并不相识，也不打算相识，你又为何要来没事找事呢？”齐州佬头也不回。
“我无聊啊。”李姥姥说着，咕嘟咕嘟灌了自己几口酒。“明天是个大雨天啊。”
齐州佬的眼角跳了一下。
李姥姥继续说：“我练的是外家功夫，年少时又过得艰苦，后来更是没少受伤，这才落下了这一身的伤痛。这南方啊，一场秋雨一场凉，再冷下去我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但在冻死之前呢，如果再来几场这样的大雨，我可能会先痛死。”
随着月光再变得暗淡，天上的云愈发厚重，李姥姥的呼吸里都掺了杂音，脸上被酒液激起的潮红都消退了。
“你是在饮鸩止渴。”齐州佬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李姥姥说的是真话，而对他来说，酒就是最有效的止痛药。
但酒就是酒，总归不能当药用。合适的药酒确实可以用来调理身子，但如果郁积的病痛太多的话，酒就成了盖到大火上的稻草。虽然一时能够阻挡火势，但之后，火就会以更猛烈的姿态倒袭。
“如果鸩毒是这种滋味，那多喝几杯倒也无妨。”
……
月光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李姥姥和齐州佬的身上脸上，则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不舒服的痕迹。
“我听说过你。”李姥姥突然再开口。
“我也知道你的把戏。”齐州佬毫不客气地甩回了这么一句。
“哦？说说看。”李姥姥来了性质。
“你是四年前开始在中原活跃起来的，最初时是盗匪。你带了盗匪去袭击了你当时所在乡县的衙门，杀了县令。而在州府的人查下去之前，你已经直接遣散了那伙盗匪，朝廷一无所获。”
“之后你经商，贩马贩牛，却受到了官府的欺压。你倒是有趣，直接把牛全都杀了堆在官道上，带着马走了。”
“县衙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却不想他们正要搬运那些死牛的时候，你用那些马载了附近山头的所有拿刀刨食的家伙又回来了，再杀了一个县令。”
“而再之后，你居然去投了军。”
“这也是你的成名事迹。”
“到底是如何运作的所有人都无从得知，但最后，你所在的营队和另一支营队要面对整整三百毛鬼。”
齐州佬定定地看向李姥姥，定定地看他许久。李姥姥直接看回去，而且还朝齐州佬咧嘴一笑。
“当时你们的大将军就跪在知府的门口，连门前的石阶都被他磕碎了，却一点用都没有，也没有一点办法。”齐州佬转回头继续说。
“办法被你想出来了。”
“有心算无心，你杀了友军的将领，夺了兵权；又毁了身后的桥道，断了退路和后顾之忧；再一把火烧了粮草，彻底绝了后路……”
“完全没有了主见的彻底绝望了的一个营队，整整五百人，被和他们人数相同的督战队，也就是你的营队，用刀逼着往毛鬼们的枪口上撞……”
“何其果断，何其英勇，何其卑劣，何其！歹毒！”瘦高个咬牙切齿地评价。
“李姥姥，李姥姥，实际上少了一个字，是，操你姥姥！”
……
沉静了许久，李姥姥突然一甩头，吹起了口哨。
环首刀在鞘里振鸣。
……
“那是我们整个华夏大地，整个泱泱天朝上国，中国！第一次！一次性歼灭超过了三百之数装备精良，兵强马壮的真正的红毛鬼！”
“开了个好头。”
“再后来，无数自觉不比你差的人踏着你拼出来的东风，做大做强，所有人好像都在一夜之间有了底气。”
“山中盗贼、水里匪汉、乡土流氓，和，军阀。他们好像突然有了血性有了精气神，只要是他们觉得不对的地方，就一定要争。和朝廷争，和毛鬼争，和天争和地争，不明不白也要争，总要把那股子气撒出去。”
“豪杰辈出，却没有英雄。”
“英雄啊，该是那种无论做什么都有无数人追随的人，比如你，你就总有人追随。”
“所以，你，是想当英雄吗？”
……
“嘁。”李姥姥讪笑一声，喝酒，大口喝酒。
……
“我不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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